星空

博客
(1)





汽车翻过盘山公路之后,你往下眺望,有瞬间的失神。山脚下是美丽的布德小镇。平整的麦田,一汪湖水温柔而恬静。这小镇如夜舒荷一般盛放,夕阳是莲子,南风是藕丝,柔弱地飘荡着,将鸿雁与异乡人从山外粘进来。小镇身后的公路上,排着一株株黑眼睛白杨,仿佛乞巧用的九孔针。你开下去,阳光与树影明暗交织,越来越快,走马灯一般旋转了起来。

光线如同衰弱的蜉蝣,它们细长的足趴在黛山上,须臾就游走了,而你,你要去下一个山头,等待星空的前奏。

星空,往往是从新月开始的。天空如一块浅蓝色的布,泼一瓢净瓶水上去,便逐渐染出靛蓝色。一枚月牙迫不及待地现身了。等天空湿透以后,你惊讶地发现,原来你能看到整个月亮,只不过大半个月如灰白的蛾翅,惟有翅缘闪现一道皎色,那就是新月。

一鼓过半,古陌樵径,这新月,只属于你一个人。

于是你拿出了相机,拍下山的暗影。可惜这里污染太少,你遗憾于无法摄下火焰云。山色素净,是很浅的紫色,蓝色和青色。你的手颤抖了一下,那染透天空的福禄之水便滴落下来,模糊了山的轮廓。

这是汹涌的银河的前峰吗?

或许不是。你以为这层层的色彩,不过是一支喇叭吹出的氤氲的声浪。这是末日的号角,提醒你驻足,静默,当然还有回忆。你骑着脚踏车在院子里一圈圈转着,你在草地上寻找蛇莓,你偷拆老师的信,为了毁尸灭迹,你撕碎了它,塞入隔音孔里。

夕阳不是实体,仅仅是一种昏昧慵懒,似有若无的回忆,像蛛丝,像细葱,无迹可寻。




(2)





送别的礼物之一,是各种颜色的塑料星星,小商品市场买的便宜货,后面却用严谨的英文和法文解释星星的温度与色彩的关系。

你将这些星星贴在屋顶。无论蓝白红黄,睡觉的时候,它们均发出一轮冷光。可是它们叫做恒星,多好的名字,永恒的星星!

你的眼睛继续欺骗你,所有的星星在你看来都如雪霜,它们在天空闪耀——最开始,是月球,然后,是启明星,然后,是北斗七星,然后,千万颗星星如碎钻一般铺满天空。你和地球一起缓缓旋转——然后,月亮会沉寂,星星会黯淡,晨曦会弥漫,而你以为,这不过是你人生中一个普通的夜晚。

其实不然,你只需架好三角架,用你的广角镜,搜索五分钟苍穹,你会找到一个流光泛彩的星空。

天空如皮肤,星轨如刀痕,那是墨西哥人刻在你心头的歌声。他们在界河河畔放下一只只塑料珠子穿成的蝎子,他们唱着这样的歌:“如果你的痛苦太多,别将它们放在心上,告诉妈妈关于你无望的爱情,妈妈只为倾听而存在……”

这广袤的荒漠之上的星空,正如这些扬尾的蝎子,如这般歌声,爱欲,嫉妒,激情和死亡,炎热的汗与昆虫,多毛的手与蜜蜂,漂亮的强盗与披黑纱的女人,满天繁星为之动了凡心。

是的,永恒的燃烧的星星,蓝色,白色,黄色和红色。它们在五分钟的定格里,显得如此义无反顾。我不知道,或许恒星已经厌倦了永恒,它们如蒜粒,要冲进你的喉咙,它们如仙人掌刺,要扎入地母的手心。那么,且让我用一块猫骨,为你卜一次休咎:化为虹蜃,或鹮尾,化为刀箭,或樱唇,化为荆棘,或蝮蛇,化为芦管,或蜻蜓,化为日光,或野马。星星俯冲下来,像是要酷烈地爱一次,激情至痛,才甘愿归于暗寂。






(3)







很难找到一个皮相漂亮的词来形容两分钟的星空。它们像所有的宇宙照片,银河沧浪,可以濯我足。

直到你分辨出那枚飞机的腹灯——因为黑暗,飞机与繁星等高,于是它像药引一般,漫天的春丁香夏枯草秋黄菊冬葵子,为之而活。这是一味解相思的苦药,压在银河上。而银河,正是一条长啸的舌。

乐则歌咏,忧则嗟叹,思则吟啸。此一夜,正合你这仳离的女子,峻峙的处士,抱膝,望空,发愿,怀人。你见那啸声从西至东,悠然而起,如流云,如纸鸢,如巫山白猿,如江畔芙蓉,化为一道天河,寂然流过长空。






(4)






天越发黑了,你没有表,不懂天文,你能判断时间的唯一方法,是像沙漏一般的月:现在,它更低了,更亮了,它腹内的银砂,开始发出最纯粹的光芒。

你孤身一人站在沙漠里,背倚墨西哥刺木——你叫它摘星子。这种植物每道枝条的顶端,都长着极小的红果,攒在一起,形如钳嘴,似要摘星入囊。

一只山猫蹑足来到我身后,从它嘴里,跳出七个小人,无衣轻行,通身银色,是伥鬼。

是北斗七星所化的伥鬼,如“遍地游行的狮子,寻找可吞噬的人”。但是不要紧,它们只怕一样东西——摘下刺木的酸果,分给它们。于是你像从长长的梦境中醒来一般,没有夜兽,只有你一个人,天地被星光照得微微发白,悄然生恐。

你仰头抬手,夜空是猫科动物的皮毛,用手一拂,便闪出火光。




(5)






一辆车驶过我身后的公路,车灯一闪,天空像一枚受惊的,沉甸甸的果实,迸裂了。从里面飞出无数青盐粒一般的蚊萤,它们缓缓游离夜空,等那一阵南风远去,才飘落下来,找到自己的位置。





(6)





夜深了,新月触底,你害怕了,山猫与蝮蛇的碧眼在窥视着你,你困了,于是你调好时间。“我想知道四个小时的夜空是怎样的。”你说。

一切都很完美,只是你忘了改变感光度。你的相机如少年的心,中年的眸,是如此的敏感,它用另一种方式记录天空。但是你依然能分辨出,星轨如圆。

诚然你早就知道这些,诚然你看过许多星空的图片,比你的更熟练,更美丽,可是这一切都不及此刻你参与的天空。它是如此的浩瀚,如此的壮阔,如此的幽寂,如此的神秘,如此的璀璨,叫你不由不生出许许多多多瑰丽与奇妙的幻想。

夜如此之净,正宜画远思:虫鸣如星,星如萤火,萤火化腐草,腐草化百合,百合化蚯蚓,蚯蚓化江东歌女,夜空中有她的歌声,化为银河:

“一只银瓶子,两手拴。携送远行人,福禄安。承闻天河长,不信宽。身自渡明天,恐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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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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