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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异 豫章歌之二

镜异 豫章歌之二

博客

镜异 (豫章篇之二)

一.青枫歌

古诗云:“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我总是用它来安慰我这颗可怜的孤心。

二零零五年的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出门之前,我和丈夫终于把离婚协议签了。说起来似乎简单,它带来的丝丝缕缕的余痛,却使我经常午夜梦回,难以入眠。我有时在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了:父母虽亲,朋友虽好,却都不是我,也许只有故乡的湿润,故乡的炎热,故乡的水域,甚至故乡傍晚时分传出的饭菜的香气,故乡那些被汽车扬起的烟尘,才能抚慰我之疲惫。故乡具有慈母般的力量,你却不用担心当你将自己和盘托出的时候,会伤害她的柔心。因此这次回乡,除了去民政局把绿本本领回来以外,我还打算在整个故乡做一次漫游。我最好的朋友招娣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好拉着我的手说:“海莲,我去搞辆车,陪你一起转转,怎么样?”我当然觉得好。于是在一个夏天明朗的清晨,我们便从豫章城出发,由浔阳,经鄱阳湖口,到了浮梁镇。

浮梁是一座秀丽的城市,与城市的清俊不同的是,市面上充斥着大量丑陋的瓷碗瓷瓶瓷杯瓷壶。不过,倘若有心,还是能从里面挑出一两件好东西的。我和招娣都爱收集瓷器,招娣找到了一套百子迎福的薄胎茶具,净瓷上烧着各样嬉戏的童子,色彩憨美;我找到了一套雪溪图,却是白雪中掩映的村落。我们一边逛街一边聊天,眼看着日上中天,招娣满头的长发都被汗濡湿了,我也停下脚步擦了擦汗,却见不远处一对情侣正把自己手里的雪糕塞进对方嘴里,我望着他们,想着十年前的丈夫与我。岁月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它把所有的美好,都蒙上了不堪的灰尘。

招娣拉了拉我:“想什么呢?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嗯…… 鄱阳湖的银鱼炒韭菜,好吧?”

我们踱进一家小饭馆,老板是一个殷勤的挺着雪花肚皮的胖子,他打着赤膊,一手拿一把大蒲扇,另一手操着个鱼捞子,里面一条鲫鱼泼次次地挣扎着,笑着对招娣说:“小姐,这条鱼怎么样?”我看见他的汗从下垂的乳房里滚下来,留下一道汗迹,最后滚进了肚脐眼,这让我忽然觉得烦躁不已,连头也开始痛了起来,耳边招娣还在聒噪:“你别把鱼给我换了,我认得清的哦!”

这热死人的瘟老天!

等那条鱼端上来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很心不甘情不愿地死了,凸着一双白眼,像八大的画一样,冷冷瞠视着它的坟墓。招娣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鱼眼摘了下来,一个放我碗里,一个放她碗里,然后对我说:“来,你一只,我一只,吃完鱼眼更聪明,再也不上那帮臭男人的当了!”

我“啪”的一声把筷子一摔:“我不吃鱼眼你不知道么!”

招娣瞪了我一下,将鱼眼一口一个放进嘴巴里:“那我吃两只,今后我比你聪明,你可别嫉妒。”

饶是我一肚子无名火,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哭,所以到后来,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吃完饭以后,我们又在饭馆里吹了好久的空调,才懒洋洋地蹭出了门。那些樟树撒下的广阔的浓荫,与夏蝉催命般的嘶鸣,领着我们穿街过巷;白花花的太阳烤着不远处街心公园里的荷塘,蒸发出一阵一阵的浮萍气。“这么腥,该往里面放点老酒了,”我昏昏沉沉地边走边想,正在此时,招娣扯了扯我,指着路右的橱窗说:“海莲,你看那个壶子,可爱不可爱?”还没等我定睛看个清楚,便将我拉进了商店。

这铺子小而整洁,一进门,便见一室白净孤腻的瓷器,满眼浓艳淡雅的青花,却是一家专卖青花瓷的小店。店四周皆为博古架,正中单摆着一个粉彩莲花大瓷缸,内养一金一乌两条尺余长的鲤鱼。我走近架子,拿起一具扁壶细看,只见那釉色细润晶莹,上面单烧着一株碧枫,下余四只小杯,绘着几笔远山,甚是崇邃,落款却是没头没脑的“柱上鬼”三字。我心中一动,抬起头,却瞥见店北墙上悬着一面漆背银镂小镜,镜中正巧映出了门口的雕花门扇,其上刻着的图案倒有点不寻常,乃是一只独足夔龙。那夔龙雕得甚是古拙,却活灵活现,仿佛随时要挣脱门扇的束缚,飞回天上去似的,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夔龙的左耳像崩断了一般,缺了一角。正呆呆傻看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便听有人笑吟道:“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风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着……小姐,我看你的样子,可是喜欢这碧枫壶?”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壶好险没栽在地上。回过头去,却发现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拐着一只脚,曳杖而行,着白衣,穿黑鞋,颈垂一串青珠,容貌清癯,举止俊逸,使人见而忘俗。我正想着如何回答,身畔的招娣已站了出来,她将我手中的壶放回博古架,朗声说道:“老先生,您这店可真有趣,青花锦鲤,古镜游龙,再加上您如此风采,所有的青年才俊与您一比,那都是庸脂俗粉,都得靠边站。”她不动声色地先拍了一通马屁,为待会杀价做准备,我忍不住在肚中暗笑起来。

“哦?”老者一听果然脸色一亮,正待谦虚几句,我就慢悠悠地截过了话头:“只是……只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几多识货之人,且就算识货,又有几个愿意将您这些宝贝请回去,那还是个未知数哩。”说着将头一摆,显出甚是惋惜的样子。我和招娣是前门大栅栏西单劝业场一起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她的路数!

“喔?”老者一听,却不上当,只将手往店里一指,嘿嘿笑道:“小姑娘莫使激将法。我辛道远做生意的规矩,全浮梁镇谁不知道?不对我脾胃的人来买这些宝贝,给一千万我也能不动心,若是投了我的缘,就倒送我也情愿。我看你们俩一个口吻甜似蜜,一个口气大过天,倒像有点门道的,来来来,你们且先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听听。”

我见那老者精明若此,便也不好嬉笑下去,只缓步踱到墙西的一溜博古架旁看了起来。那墙上挂着 “瓷辞”二字,每件瓷品上都烧着极细的落款,有“雨霖铃”者,有“踏谣娘”者,有“箜篌引”者,有“蒿里”者,皆是褚遂良笔法,甚是腴润丰丽。每件瓷品都釉着不同画面,有峻岭里的孤驿,有且歌且哭的美女,有欲赴河自沉的老丈,有正提剑自刎的将军。我便指着那只“箜篌引”酒壶,笑道:“老先生的心血自然与市面上的俗品不同,我说无人愿买,只是觉得它们有些不祥而已。您烧的是各样词牌,曲子虽已无迹可寻,老先生却想以辞入瓷,确实有一番玲珑心思。只是这几件瓶钵壶盅,绘的不是失志,便是死亡,不是悲怨,便是讽谏,且人物看来皆有冷峻之气,非人间气象,就算釉色再甜,画工再美,又有几个人肯买了回去,徒增晦气?——不过老先生刚才也说了,不靠这个养家糊口,纯粹以瓷会友而已,只是老先生的待客之道却叫我们寒心——您那面镜子正对着门扇,可是将我们当作妖怪犬豕之流,要照出原形么?”

老先生先还怔怔听着,待我说到那照妖镜,眼中精轮一闪,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你可别多心,那镜子是给你们这些姑娘用的,却不为照妖——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果然有点意思!”

老者的手极重,我被他拍得忍不住往后一退,便苦着脸小声说道:“老先生,我叫应海莲,你也可以叫我甄英莲,因为我最近很是倒霉,急需各种安慰。”

老者一愣,便听他自语道:“海上哪有莲花?真是胡闹!”说完一个转身,将那青枫壶连同四只茶杯取了下来,又从柜台后面掏出一只细瓷茶荷,对我们说道:“我轻易不饮这青枫茶,今天遇到二位,心里高兴,来来来,你们都来尝尝,看我这茶味道怎样,可合不合青枫杯?”

招娣大眼珠子一转,我担心她又有什么鬼主意,便踢了她一脚,警告她不许乱说话。正拳打脚踢之际,却听老先生说:“你们怎么不过来啊?快来品品!”招娣连忙收了伸到我胸前乱摸的手,老老实实地走过去,边走边说:“老先生,我看我喝的不止是青枫茶,还有吓煞人香,嗯,好香啊……”

老者将泡好的茶倒入杯中,奇的是那茶却是冷的,茶叶棱棱支在汤上,在嘴里一转,但觉冷冽清寒,如冻石一般,待那极峻涩的感觉一过,却有一股幽绝的芳香胶住口舌唇喉,使人欲罢不能。我还未觉怎样,便听招娣大声赞道:“哎呀,老先生,您这茶简直绝了!依我看茶还是其次,您哪儿搞来的这好水?告诉我,我也去弄点来?”

老者得意地笑道:“哈哈,叫你笑话了,我这店后院有一口井,水便是从井里打上来的,虽算不得绝佳,泡茶倒也够了。”

我因不懂品茶,便不觉得那茶汤有多么奇绝,只把茶在嘴里涮着(罪过,罪过!),一边听招娣一句一句马屁递过去,一边在店中随意踱步,不经意却走到了那粉彩瓷盆旁。两条鲤鱼见着人影,便有些人来疯的样子,游得越发欢快了,长须左右摇摆,倒没有寻常宠物鱼的痴肥之态。我看他们游得有趣,便忍不住打断招娣说:“辛先生,您这两条鱼倒养得好。”

老者便道:“吓,两只不中用的东西,只配在盆里当当宠物罢了。”

“您这养鱼的水,可也是井水?”

“没错,”老者说:“虽然有自来水,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喝不惯,平常洗衣做饭,浇花养鱼,都是用的井水。”

招娣一听,便过来凑趣道:“那鱼倒是比我们逍遥许多,它们整天喝这么好喝的水,真是有福之鱼。老先生,您说这鱼吃起来,会不会格外的鲜美……”

老者不禁失笑:“鱼喝水?哈哈哈!这你可就不懂了,这水对它们来说和我们的空气一样,你只好说它们住的地方空气格外清新罢了。至于吃鱼,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看来两个丫头对这水感兴趣得很,怎么样,我带你们过去看看?给你们装一瓶带走?”说着便推开北墙上的一道门。那门一开,便见里面框着好豁朗一个庭院,其内散种着玉兰、栀子、牵牛、金桂、葡萄、枇杷等各色植物,更有一株丰茂的李树,碧叶中藏着颗颗绛红的果实。院子正中摆着瓷墩瓷桌,旁边一口青苔古井,还没走到井边,就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背后是炎阳,前胸是寒水,再加上肚内的鱼片肉片冷茶,里外交加,便觉不好受起来,耳边只听招娣一声欢叫:“哇!海莲,这井水真清,你快过来,咱们洗把脸吧,我都要热死了!”

我忍着不适,勉强走到井前,探头一看,却见那井水极是平静,如一面铜镜一般,反照出天上白花花的日光。只是太阳落水,不觉灼热,反是一片森冷。井中的那个我,却又不太像我,少了眉宇间的暮气,多了些许跋扈的神采,让人十分向往。我探头想将那个年轻时代的我看个清楚,却猛然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背后有人轻轻一推,便直挺挺地栽入了井中。

二 . 杀妻

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是与声响有关的。

那个晚上,他听到宫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打开了。骡马蹄子上包了布,踏在青石板路上,别人听不见,他那年幼而纯洁的耳朵,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想提醒父亲:“父亲大人,皇上走了。”可是父亲那焦灼的目光只是一味盯着地舆图,看也不看他一眼。随后,他听到家中的大门被人砸响了,有那极有风仪的中宫贵人——此刻身上的紫袍却被汗湿透了——一脸惊惶地奔了进来,边跑边喊:“房大人,皇上逃了,我们也……”话音未落,平日清雅的父亲却突然暴怒起来,抽出一把剑,便将那男子当胸钉在了地上。这是他幼年经历的第一次死亡。奇怪的是,他同时感觉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寒冷,与沸腾。大哥用自己的衣袖将他的眼睛与嘴紧紧地捂住,透过柔软的丝袍,他听到父亲阴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后有谁胆敢再散布谣言的,这便是榜样。”

但是很快就不再有人散布谣言了,因为谣言变成了可怕的现实。陆续有与母亲相好的宫嫔敲响了他们家的门,想要在这里歇歇脚。她们秀美的足踝裹着轻薄的丝履,可是她们马上就要用这双可爱的小兽一般的足,去丈量大唐帝国的八千里地了。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能逃出长安,而是流落到了北里。没有人能辨明她们的身份,只有当那些突厥将领把她们的衣裳撕开以后,才能看到她们的雪臂上刻着一方鲜红的印章——“风月常新”——证明她们是被玄宗皇帝宠幸过的宫人。

接着他便听到了马蹄急促的,鼓点一般的怒号。那是大理寺卿张均与他的兄弟张垍,他们纵马跳进了大门,乱发在狂风中飞舞,他们的声音也在风中颤抖,他们喊着:“房大人!房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胡羯就要进城了!”父亲纵身上马,回身一鞭,就要离开深深的宅院。可是父亲的马缰被大哥抓住了。大哥的脸与他的眼睛一样灰白,他轻轻地问道:“父亲大人,你真的要走么?要抛妻弃子,什么都不管了么?”

盛怒中的父亲给了大哥一鞭子,血从头上涔涔地流了下来。他听到父亲大声说道:“孽子!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焉能为了你们,忘了世上的大忠大义!你且让开,等我陪着皇上从蜀地杀回来,除了逆贼,再说家中之事不迟!”说着便纵马飞出了庭院。他听到那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如流星最后一刻寂静的尾翼。大哥双唇紧闭,左手虎口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他想哭,一抬眼,却发现大哥没有瞳仁的双眼像那晚的夜空一般,布满了阴霾。

但是不久之后,当那些突厥人打进长安以后,他也踏上了逆旅。清油布蒙着的骡车,走在秦岭阴森森的驿道上。他的耳朵接受到了那么多丰富的声响!那些狂乱的马蹄,那些娇媚的哀求,那些野鸟不祥的低鸣,那些老虎惊天的呼啸,还有大哥房乘轻言漫语地哄他入睡,还有二哥宗偃在他身边的嬉戏,还有车轱辘滚在戈壁上扑扑的闷响,还有雪花碰撞发出的极轻微的叮咚之声。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这一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其实充满了奇妙的乐趣。以至于当他到了灵武,与父亲见面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长大到足够用一双早熟的双耳,来倾听这个忧郁而罪恶的世界。

那一年,房孺复两岁。

他很快就被大家誉为神童了。父亲房绾对这个六十岁上才得的儿子充满得意之情。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刚鸷暴烈,与这个孱弱的文人家族形成强烈的对比。没有人知道这性格是从哪儿继承来的,可是他却能听到父亲对门客谈论:“清河房家总算出了个能干的人了!此子能文能武,将来成就或不可限量也!”父亲喜宾客,好清谈,打仗却是外行,肃宗皇帝给他兵去打安禄山,他却两次都孤身跑了回来,也许正因如此,父亲才格外看重他的桀骜不驯。他从幼年最初的记忆开始,便觉身体里似乎隐藏着两种强大的力量:一种温文尔雅,一种野性嗜血,一种想要恭顺,一种想要破坏。这两种力量一天到晚争斗着,使他幼小的额头长期疲惫不堪,只有一样东西能使他安静下来,那就是音乐,和谐而悦耳的声响,董亭兰的琴声。

董亭兰可以在任何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奏响那叫做忽雷驳的古琴。卵色春分天,琉璃夜色水,他听到霜降的声音与寒鸦的悲啼,他从琴声中找到了幼年的回忆:首先是马蹄与烈火的嘶鸣,接着是突厥人巨大的箭矢发出的咻咻之声,这唤醒了他的恐惧,可是随后,凉滑的琴声却如大哥的丝袍一般 ,将他裹在了怀中。董亭兰的琴从来都是冷的,可是那一种冰寒却叫他身上两种野兽都蛰伏了。他会将头倚在父亲的膝头,闭上眼睛,用内心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那胶结于夜色,或春风中的透明的音符:不能太重,因为它们如最细幼的瓷器,一触即碎。

他随董亭兰学琴,也学吹笛。学了没几年,董亭兰却在一天忽然消失了。家里人都说,此人琴弹得好,人却甚是猥琐,仗着清河公的势力收了不少贿赂。收钱倒是小事,只是却连累了父亲。上元元年的时候,父亲接连被贬,先是在晋州做刺史,接着又被贬到汉州。父亲宦情不得意,唯一的收获,却是在汉州,半靠权势半靠财富,给大哥娶了一房正妻。新嫂子唤做卢氏,过门的时候,大哥摸摸索索地牵着她的手,他听到卢氏发出了很大一声抽泣。

这是父亲为这个清贵却正在走向衰败的家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因为不久之后,他便死在了阆州一家无名的僧舍里。他一生中总有一半时间,花在了走马上任的旅途之上,这一次他终于彻底停住了脚步。是杜少陵将父亲的遗骨运回来的。这个穿着补丁衣服,拈着雪白胡须,不要命的吃牛肉,住在破烂草堂里的肮脏老汉!父亲的骨灰安放在一具凉薄的瓷盒里,上面布着流水纹。他觉得那些纹路就好比琴弦一样,在缓缓歌唱着盒内父亲的一生。

那一年,房孺复八岁。在还未跨入少年之际,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中两样很重要的人事:给他以安静的琴声,与给他以赞美的父亲。诚然他懂得琴韵,也有不少叔伯兄弟,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代替他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快乐时光,并且这快乐在与现实的映照之下,使他越发感觉无所适从起来。

他就这样成长着,到了二十岁,便长成了一个风貌明秀的少年。他的诗做得不算太坏——“来自三湘到五溪,青枫无树不猿啼”,为他赢来不少风流。可是大家都看不出隐藏在那白皙文雅外表之下真正的房孺复,那个阴郁的,低沉的,狂疏傲慢,任情纵欲的房孺复。 他如当时所有的贵胄子弟一样,娶了一房正妻,纳了内院有姿色的婢女,接着便开始了漫长的仕途之路。他的文名与家世很快使他做上了杭州刺史。可是好景不长,二哥宗偃却得罪了刚继位的德宗皇帝,被贬岭南,很快便死在了崇山峻岭之间。他心中恨极二哥连累他,宗偃的灵柩过扬州之时,他连看都不曾去看一眼。这件事很快引起了时议,嫉恨他的人借机排挤,将他赶到了连州做司马。从文采风流的杭州到荒蛮幽寂的连州, 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他是一向有倜傥之志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对抗那一纸诏书,只好收拾起行囊,雇了几条官船,由扬子江顺流飘了下去。

他是在一个能听到夜鸟不怀好意的鸣叫的夜晚遇见那个少女的——事实上,那只鸟跟了他一路,从杭州到浮梁,再南下鄱阳湖,在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它只懂得唱两个音符:变徵,和变宫,像刺耳却凄凉的讥诮。那时他的夫人郑氏刚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产蓐几日便随他出发,这两个弱小的生命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哭泣:从早到晚,从东到西,眼泪和着燕脂撒入扬子江,成了江豚的美食,这让房孺复经常处在狂躁的边缘。孺复的保姆是个老得像鹦鹉一般的老女人,她说,这都是那只可恶的鸟闹的——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鸟,而是夜行游女。有妇人失了孩子,悲痛而亡的,就都会变成夜行游女。白天,她们在大唐帝国的八千里河山上透明地飞翔,寻找可吞噬的孩子,到了晚上,她们会飞回终南山,披上她们的羽衣,将那些被看中的孩子带走:她们先把孩子抱在怀里,再一点一点地吃进肚子去,今天吃胳膊,明天吃耳朵,后天吃脚趾——因为她们觉得,只有母腹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保姆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种鸟祟,没有人能真正地降服她们,哪怕是一行和尚,或者罗公远,就算是东方朔来了都没有用。但是有的时候,乡间的人们的确是有一些秘术的。保姆说,她可以告诉孺哥儿,唯一的条件是,请孺哥儿在她死去的时候,给她做一件五彩的寿衣,她想穿着它,去娱乐在暗河里等了自己许久的双亲。还没等孺复答应,她却又急急忙忙地凑近他,仿佛害怕他拒绝似的。从她干瘪的嘴里散发出朽烂的棺材板的味道。她说,其实这个方法很简单,既然夜行游女对日光无能为力,那么只要在保保儿和郑氏的船舱里挂上一面镜子,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她说,夫人有一面好镜子,是陪嫁过来的,她偷偷翻过夫人的体己,那可真是一件宝贝,漆背,银镂,青铜镜面,可惜现在叫水汽蒙住了。她说,孺哥儿去找个磨镜人来磨磨罢!一准有用。说着她冲房孺复睒了睒眼,“磨镜”,她又重复了一遍,接着便嘎嘎嘎地尖声笑了起来。

“磨镜”,房孺复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可是他没有笑,而是站起了身,走到舱外。当天,便有一个缺了左耳的磨镜老汉,领着自己裹着黑纱,戴着黑幂的孙女,登上了他们的船。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在鄱阳湖转着。这是一个叫房孺复感到亲切而又情怯的地方,每当他想到父亲也曾在这里,领略同样的水汽氤氲,发出同样的低吟浅唱之时,他便觉得那迎面的湖风如父灵,叫他起了拳拳恋恋之心。“父亲”——他会在清晨低唤这给了他生命的人,而小船驶在迷茫的水面上,像一个找不到归路的句号;“父亲”——到了夜晚,月色满湖,星垂万野,岸边的芦苇发出银山一般的光芒。但是在所有这些风景之中,只有一样是父亲不曾经历过的,便是那只煞风景的鸟儿,现在她领来了自己的同伙,整晚歌唱着那个可怕的和弦。房孺复坐在船头,对着云物之外的一块畸玉,他觉得自己一定要被这声响压死了,于是他朝着那群鸟恶狠狠地扔出手中的酒杯,他一定是醉了,因为那只杯子既没有掉下来,也没有将那些该死的鸟砸死,无法可想,他只得指天大骂起来。正在这时,临船传来一声娇媚的轻笑,他一低头,就这样遇见了那个叫蜜陀僧的少女。

他还记得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因为一个人在醉中,总是格外清醒的——少女半挽着青布帏帘,露出一张苍白的莲瓣脸儿。她有一双长长的,长长的眼睛,好像要漫出脸框一般的长,可是真美!又大又黑,目光闪烁,右眼角用青蓝色勾着一朵细小的莲花,像是特别的稚弱,又似乎特别的艳冶。房孺复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玩过?可是他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少女。他一定是盯着那女子,呆愣了许久,惹得那女子又是一笑。她对着孺复指了指倒扣在案几上的镜子,道:“公子,镜子磨好了,快给夫人送过去罢!”

房孺复一定回答了什么,可是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女子松开布帘,房孺复以为她一定要出来了,可是不,她躲在幽黑的船舱里,像一颗埋在淤泥中的莲实。出来送镜子的是那老者,“喏,公子,”他说。那面镜子果然被磨得晶莹雪亮,将蓝溪一般的夜空一照,似乎月光也黯淡了几分。房孺复茫然接过镜子,不及发话,便听见“咻”的一声,抬头一看,却是那些游女急飞了出去,有一根羽毛打着转飘落下来,落在镜子上,变成一片幼小青碧的槐叶。

从那以后,房孺复像中魇了一般对那女子着了迷。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什么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欢乐,近乎童贞的肉欲,和近乎神圣的激情。他一天到晚都想着那少女,这思念使他如幼年时代一般,再次变得筋疲力尽。“蜜陀僧”,他会甜蜜而苦涩地念着这个名字,品尝着这名字如同突厥人的箭矢刺入心脏一般的讶异,与狂喜;“蜜陀僧”,像风吹过圣善寺的铁马一般的短促和清脆。可是她的爷爷说,蜜陀僧是有病的,她比瓷器还要娇弱,比蝙蝠还要怕光,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必须安静地呆在黑暗中。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治好她的病,就是吞食眼珠,各种各样的眼珠。蜜陀僧已经尝过了大部分走兽与飞禽的眼珠,这使她可以偶尔在阴云密布的夜晚散散步。现在,蜜陀僧正在吃游鱼的眼珠,这个时期特别的危险,因为水面是会反光的。那一夜,她对着公子你,做出那样大胆的举动,实在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可是公子你不该再去招惹她,她必须吃完所有游鱼的眼珠,再……老者没有说完,因为有什么东西正在夜空下轻轻触碰他们的船舷。房孺复低头一看,原来是数条尺余长的鲤鱼。此刻老者突然身形暴起,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便将鲤鱼操在手中,只一扣,便将双目扣了下来,不一会身边就多了一小堆滚圆的鱼珠。 他将珠子隔着船帘递给蜜陀僧,房孺复在门外默默侧耳,似乎听到了它们在蜜陀僧可爱的唇齿间迸裂的声音。

蜜陀僧,蜜陀僧,你这 黑暗中吞噬眼珠的,神圣而邪恶的处女。

船渐渐南下,离连州越来越近,而房孺复现在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蜜陀僧离开了。他每个白天都徘徊在少女的船舱外,每个夜晚都被自己疯狂的想象搞得虚弱不堪。有时,他听到她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呢喃,有时,她也愿意隔着帘子同他说上几句话,到了晚上,他偶尔能被允许将手伸进帘子,静静地触碰她那长而凉的眼睑。每天他都会问出同一个问题:“老丈,蜜陀僧的病何时能治好?”老者总是捻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答道:“还早哩!等到了连州,我们还要继续南下入海,等从海里回来,这世上还有……”他将嘴凑到房孺复的耳边,轻轻说道:“还有人……还有人的眼珠,是世界上最好的补药。”

“人眼?”

“没错啊,没错啊!”老者在夜风中摇荡着自己的身体,说道:“人乃天地之灵物,吃一双人眼,抵百颗鱼目。只可惜,只可惜我搞不到人眼,没有人愿意给我他们的眼睛。”他转过头,将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房孺复,悄声问道:“大官人,你可搞得到人眼珠子?”

房孺复摇了摇头,老丈却轻轻地笑了:“大官人又何必不承认呢?我丁碧霄心里清楚得很,你是搞得到眼珠的……”他将下巴朝房孺复住的官船抬了一抬,低声道:“你家大娘子,听说要不好了呢,大官人,蜜陀僧若是能吃一对人眼珠子,怕是夜间与你相见已无碍了——只是要快,若是那已死的眼珠子,可就没效了。”

蜜陀僧,蜜陀僧,你这吞噬眼珠的,如幻梦一般隐秘而贞洁的处女! 像野桃花的丰肌弱骨,就连你的名字,都带着来自异乡的野性与端庄。

在船到连州的最后一晚,房孺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揭开郑氏的纱帘,这个苍黄脸色的女人吐着带有死亡臭气的呼吸,静静地躺在那里。青铜镜虽然吓走了游鸟,可是不久之后,他那羸弱的孩子还是被她们带走了,盛在一具匣子里,顺水漂着,两只游鸟一头一尾地站在小棺上,旁人会以为那是什么珍宝。从此以后,郑氏似乎铁了心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房孺复不无厌恶地想着:可是她怎么还在苟延残喘呢?——可是幸好你还在苟延残喘——随后他取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像剔荔枝肉一般将郑氏的一双眼珠子剥了下来,那悬在帐中的青铜镜子反照出他手上的两朵眼珠,在黑暗中它们像鲜红的枫脂中包着的两汪水,又寒冷,又沸腾。他将眼珠子放入怀中,随后抱起郑氏,一脚踹开舱门,将她远远地抛了出去。

三.莲生

从天边传来的潮汐之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它们如蚌壳一样裹着我,徜徉出单调而神秘的节奏。我张开眼,却见天地一片幽阒辽敻,恰是鸿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间,却听到一阵剪刀似的哭声,随后身体便像纸鹞一般凌空飞起,那一种失速叫我惶恐之极,我张嘴欲喊,却觉得自己被人摇晃起来,浑身的骨头也开始嘁哩喀喳乱响。我呻吟了一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那个人,手腕却被另一双纤细的手抓住了,那是招娣,连同她抽鼻子的声音:“海莲,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就算再不高兴也犯不着轻生啊!大不了我和你结婚就是了,反正我总不会抛弃你的,你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

招娣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却感到头痛欲裂,阳光和她的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得瞳仁与耳膜生痛,于是我只好换了一只手捂住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招娣,我没事……求你了,别摇我了,我不是自杀,是……是不小心摔进去的。”

招娣一听我开始说话,止不住又哭又笑起来:“你这个笨蛋,你要吓死我吗?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了呢!”

我呻吟道:“我这么一把年纪若……若是还想自杀,那可真不像话了。放心吧!好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招娣,咱们在哪儿?”

招娣道:“在医院啊,我和那位辛先生看你跳井,吓得不得了,赶忙七手八脚将你救上来,又打了 120 ……你也算是拉风一回,多少人围观你这睡美人哦!”

我忍不住吞声一笑:“睡美人还是落水狗?哈……哈!”只是身体虚弱,头发透湿,笑得委实更像落水狗一些。一笑之下,牵动太阳穴,却感觉又一阵天旋地转,我只好抓住招娣说:“招娣,我看……我多半是中……中暑了,你替我刮刮痧吧。”

招娣骂道:“就你这样还经得住刮痧?还是先喝点粥是正经!”说着便往我嘴里灌了几口熬好的稀饭,又呆了一会,见我精神好点,才找来风油精和瓷勺,一勺下去,就听她倒吸一口凉气,说:“你看来中暑中得确实不轻,这都快成青龙白虎了。”

我不禁一笑:“尽胡说八道!”那风油精的味道往鼻子里一冲,再加上浑身血脉渐渐畅通,便觉灵台清明起来。此时回想落井前的一幕,越发觉得不对头,便扭头问招娣:“招娣,我怎么感觉当时谁在背后推了我一下……难道是那辛先生要……要谋财害命?”想想自己实在不具备谋财害命的条件,说到后来,未免底气有些不足起来。

果然招娣“嘁”了一声:“你可真糊涂了。我在你旁边看得真真儿的,你就忽然眼睛发直,秤砣一样栽了下去,拉都拉不住,这孩子!”说着把脸凑到我耳边,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道:“别多想了,好好休息一下,等光荣出院了我就带你回家,好吗?”

“别,别!”我赶紧拒绝:“回去干嘛呀!多无聊,你也晓得我挺结实的,休息几天肯定没事,咱别为了这个扫兴——我出来一趟不容易!”

招娣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摇头叹道:“吓,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罢了,我不和你争,到时候看你恢复得怎么样再做决定罢。”

喝了粥,刮完痧,酣畅一眠,隔天我便出了院,随后几天安静躺在宾馆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是养了个红光满面。招娣见我越来越生龙活虎,也就不再提回家之事。过得几天,我们便退了房,继续东行歙宿县。这个时节的歙宿虽然没有油菜花,好在那些古屋被热气一熏,越发幽奇了。招娣是学建筑的,我一边转悠一边听她慢慢给我讲解,倒也兴味十足。只是病后不知为何,经常头痛眼痛,几欲成了曹贼——因而颇有自怜自伤之感,稍不如意便唧唧歪歪,算是旅途中的小瑕疵。我们在歙宿玩了几天,便南下乐平,经万年到了归溪,准备一游龙虎山。

龙虎山在归溪不远处,旁边有一座上清古镇,我们到达时已近傍晚。那镇子远看很有些古意盎然,进去才觉粗糙忸怩,且民居、古庙、店铺与大大小小的旅馆交杂在一起,颇有不伦不类之感。我们有心回鹰潭,奈何身体倦乏,只得随便找了个干净旅社,先安顿下来再说。一来二去之间,那天便渐渐地暗了。稍微梳洗之后,我们又趿着拖鞋重新出了门,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逛着。旅馆不远处是天师府,附近却有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从堂屋里拉出的电灯,照着花圈奴马明器青钱,以及石板路上燃过的爆竹,稚子脸上的油汗,道观的香烟,倒是将夜色中的小镇晕染出一种生动来。唯一美中不足的,还是那铺天盖地的炎热——活像一条热情的狗舌头,叫人无处可逃。我的太阳穴和眼睛又开始抽痛起来。

逛了一会,便觉有些倦饿,于是找了一家河边的吊脚楼吃夜饭,还未坐稳,老板又招呼我们去厨房看菜。那厨房里腥味极大,倒熏得我越发头痛了。赣菜在国内并不出名,招娣又是北方人,所以对原材料颇感好奇。我不欲扫她的兴,便强忍着不适,为她一一解释,这是上清豆腐,那叫簪鱼——因为骨骼疏大,过去可以用来绾头发的;这些香菇一看就老了,那个黄黄的腌菜浆,想必是蒸鸡蛋羹用的,弄得招娣狐疑看着我,奇道:“平常也不见你下厨房,怎么这会儿倒像百科全书了?”

我手按太阳穴,强笑道:“君子身远庖厨而乐识其法,可乎,招娣?”

当下我们点定了一个余江茄干,一个三清豆腐,一个簪鱼煲,与一个空心菜,又要了四特酒,便走回二楼,在临着泸溪河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我头上重新抹了些风油精,感觉好受了点,便安心享用起晚餐来。那三清豆腐极是鲜嫩,簪鱼汤汁雪白肥美,我们埋头苦吃了好一会儿,才放慢速度,干了一杯酒,相视而笑。我便多夹了一条簪鱼在碗里,说道:“我对赣地了解不多,龙虎山读中学的时候却来玩过。记得那次认识了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说是认识,其实连话也没说过的——我很是暗恋了他几天……那也是我第一次吃赣菜,吃簪鱼,总不能忘。现在年纪大了,各地的美味也尝过不少,觉得湘鄂赣三省,虽然同属楚地,饮食习惯大同,细微处却值得玩味。湘菜稍嫌激进,鄂菜略偏丰润,赣菜却更显俗常——油渣炒了辣椒,值三大碗饭。”

招娣停下筷子,望着我嘻嘻一笑:“你记忆深刻,怕不是因为赣菜,而是少艾情怀吧!”

我不理她,将那鱼从头到尾啃了个干干净净:“第一次吃簪鱼,暗恋对象在身旁,我不好意思多吃,只夹了一条最小的,今天我可要放开肚子了,”说着从锅里捞出最后一条簪鱼,继续摇头晃脑道:“龙虎山山清水秀,我到现在还记得,而且还有悬棺,明天我们顺水漂过去,又凉快又好玩,你可要好好看看,然后我们再南下赣州,北上井冈,再……咦,你怎么不吃了?”

招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面前摆着的整整齐齐的鱼骨,半晌才道:“海莲,你向来不吃鱼头,怎么今天连眼睛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津津有味地吮着鱼头,一惊之下,赶忙将鱼吐回碗里。那簪鱼头崎岖多骨,本是无法入口的,却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神经。唇齿间尤觉两颗珠子在滚动,呆呆一咬,便听得很细微的啪嗒一声,随后一种无法言喻的甘美汁液便随着舌头滑进了喉咙。

我打了一个哈哈,道:“这个……‘吃哪补哪’,这句话果然有道理。你看现在头 眼都不痛了。”

招娣莞尔一笑:“早和你说过鱼头好吃,多吃聪明,你偏不信,非得自己吃了亏才转过这道弯——你就和这鱼头一样,死硬派!”

我们边喝边聊,大觉畅快,将近十点才回到旅馆。我喝到半醉,睡得极好,连当晚丧事之家做斋醮之声都没吵醒我,隔天便起了个绝早,赶到竹筏码头,准备一游龙虎山。龙虎山为丹霞地貌,平地中突拱出朵朵峰崖,虽不及桂林之瑰奇,倒也别有一番风韵。唯一有些败兴的是天气——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乌云,将天空层层捂住,显得越发闷热起来。所以等我们一上船,那沁凉的江风一吹,秀窈的绿水青山便扑面而来,真叫人心中得意,只恨无酒佐景而已。偶尔竹筏也会靠岸,我们便上岛去看庙宇寺观——龙虎山是《水浒》里备了名的,只可惜过去许多精致,现在独剩一个正一观,放走了一百单八条魔君的石碑,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继续顺流而下,就是龙虎山的“十不得”景了。山成物形,如云锦、石鼓、仙桃、剑石,及到了仙女峰,船娘便做出一个别具风味的笑容,催促我们道:“两位小姐上岸看看去吧!”那岸上原有做好了的栈道,一路迤逦而上,却是一具天然女阴石。我和招娣颇觉无趣,便早早下来,船娘一见我们,忍不住惊奇道:“咦,你们这么快?”

招娣打了一个哈欠:“无聊得很!大姐下次这种景不要叫我了,连到此一游照都不好拍的,有什么劲?你只将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多给我们讲讲就好了,还有,倘若有什么地方野趣多游客少的,也可以停下来,让我们上去玩一玩。”

那船娘便笑眯眯地说:“嘎两位小姐大城市里来的,有什么没听过!那里还相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撒!”

招娣摇摇头道:“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喜欢不喜欢听是另一回事,大姐你一副好口才,就别谦虚了!”

船娘听了此话,肚子里的故事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什么孙大圣的桃王母娘娘的梳,尽是些不着边际的神话,听得多了,就觉有些瞌睡,我觑了个空儿,笑着打断船娘说:“大姐,你讲的那些不好玩——岸上标识牌上都有哩,我还不如自己去读。要不然你给我们讲讲你们村里的家长里短吧,我们最爱听八卦了!”

船娘便笑着说:“要是去年碰到你们,那还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熊建设家老婆被拉了去结扎,应彩妹家崽俚考上了大学,不过最近我们这里倒出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可以给你们讲讲撒——”说着便指着船前一座形似莲花的山峰道:“那个叫莲花峰……”接着又是一个传奇故事,不再赘述。说完以后,又道:“这莲花峰,你们也晓得是个石峰,没什么东西,因此我们都不爱去。前几个月,万家村的万世福上去找香菇,却发现里面长出好多荷花——你们说,那石莲花上生出活莲花,可不奇怪么!”

招娣笑道:“是不是你们那万世福带了银耳莲子汤去,不小心撒了,你们这里又湿,长出莲花不稀奇,哈哈!”

船娘却摇头道:“小姐说笑了。我们生在这里的人,却觉得心里有些害怕的!万世福发现莲花以后,几多人都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哟!什么看家狗整夜乱叫啊,夜里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啊……哎呀,多了去了!现在我们看到这莲花峰都绕着走哩!”说着摆出一副端容,摇着橹作势便要继续往前划去。

我和招娣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同一个主意,我便走上去,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船娘口袋里,道:“大姐,我们正想去那莲花峰玩,麻烦你带我们过去,好不好?”

那船娘估计张好了口袋等我们钻进去,如今银钱到手,如何不喜?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是皱着眉头踌躇道:“男仔子想上去,我肯定不拦的,只是你们两个女仔子上去,我却有点担心……”正说着,船已驶近莲花峰,却见那峰底还停着几艘快艇,里面坐着数名满脸皱纹,精瘦精瘦的中年男子。船娘一眼瞥见,便松了口气,笑道:“看来上面已经有人了,这样我也能放心——你们好好玩,只是别玩得太晚,我看这天色,怕是快要下雨了。”说话之间已靠近山脚的浅滩,我和招娣答应了一声,便选了一块平地,跳了上去。

那莲花峰确实难爬,我和招娣走走停停,好容易才爬到半山腰。 正埋头朝前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们:“喂!你们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吗?”

我和招娣吃了一惊,一起抬起头,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拦在我们面前,国字脸,黑紫皮肤,唇上一抹软须,竭力作出老成的样子。招娣淘气,便绷紧了脸,冷道:“你谁啊?你的证件呢?”

那小伙子大约没怎么与年长而漂亮的女性说过话,此刻听招娣一通抢白,便涨红了双颊,见他一窘至此,我只好笑着打了个圆场:“我们是随便上来玩玩的,怎么了?难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不让进吗?”

小伙子松了一口气,讪讪一笑,接口道:“也不是不让进,只是最近有人报告说这里发现了新的岩棺——你们大概不晓得,悬棺多数集中在仙水岩一带,这里从来没有发现过墓葬。我们考古研究所听说了这件事,领导很重视,就派了我们过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招娣和我都是饱读灵异小说的有识之士,现在听说发现了文物,岂有不凑趣的道理?招娣马上抛开了横眉冷对,捡起了风情万种,红唇一张,舌灿莲花,把小伙子哄得不分东南西北,原本是要劝我们下山的,现在倒领着我们,向莲花峰深处走去。他大约刚毕业,聊着聊着就露出小孩心性,脚上跟装了弹簧似的,蹦蹦跳跳,极是可爱。走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问了他一句: “对了,你们挖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小伙子摇摇头道:“还在清土,但是看起来不像重要的墓葬,而且年代也没有那边的岩棺久远。只是——可能你们也听说了,大家都觉得这棺材有点骇人呢。”

正说着,便隐隐看到前面三三两两带着棒球帽的人群,随后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让开!让开!要上来了!”我心里着急,便往前紧赶几步,正好撞见一具棺木被起了上来。

那棺木看起来只有四尺多一点,已不见原来的漆色,破破烂烂,勉强维持着长方形状,此刻正被人扫去淤泥,摇摇晃晃地起出地面。古墓附近果然像那船娘说的,长着好几十朵青裾白衫的旱莲,颇显怪异。那灵柩大约原先也深陷荷丛中,此时盖上还顶着一株极丰茂的白莲,随着人们的动作,左右摆动。突然之间,柩板撑不住了,便“哗啦”一声四散开来,却见里面一具骷髅,已然石化,那一捧旱莲的藕根却从骷髅头的眼睛里长了出来,看起来又是美丽,又是妖异。我吓得忍不住低呼一声,躲到了招娣的背后。

四.猪视

蜜陀僧终于露出了她美丽的容颜。

连州的八月初一,气候仍像暮春一般温润。那个暄妍的夜晚,夕霞只剩天边最后一道残红。枝上鹧鸪,池中鱼豆,房孺复静静等在门外,闻着满城桂子的甜香浸透天地。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带着同样甜腐与醇熟的气息,那是用太长的等待与想象酿成的酒味。房内传来侍婢的轻声细语,他禁不住侧过头,竭力分辨蜜陀僧的声音,可是没有,她一声不出——她或者正低着头,柔顺地等待着那两个少年女子为她的头发抹好没药,足上洒满香膏,随后如景教经变画里的娑殚女一样,以甜馥的姿态,等待他的到来。

夜渐渐深了,两个侍婢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们曾是房孺复的宠妾,一个叫水精,一个叫春条,以往她们爱梳精巧的发辫,光彩照人,可是今天她们只短髻薄妆,显得没精打采的,就连眉梢鼻侧的花子,都失去了昨日的鲜妍。她们远远对房孺复投来哀怨的一瞥,却只能在螽斯的秋鸣声中缓步离开了新房。

房孺复定了定神,举步走向等待着他的青庐。有几朵积云从西边上来了,慢慢卷过天空,遮住满天星斗。房间里黑漆漆的,可是等他逐渐适应了黑暗,便觉一股微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本并不在人间,而在天堂,那满城的桂花便是一丛一丛的群星,而灰白的云层,不过是一汪湖水,折射出流萤一般的星光。他走到蜜陀僧身边,探出双手,小心地触碰着这个细长而洁白的女子,她恰如一具刚出土的陶器,滑腻之极,其上沁出肌骨的鲜润。他的手最后停留在一双红唇之上,透过帐顶悬着的古镜,他看到蜜陀僧轻轻地笑了,张开嘴,用频婆果一样的双齿,咬住了他的指尖。

现在房孺复终于得到了蜜陀僧,可是另一个无解的难题也同时出现了,那就是更深的迷恋。她比先时魏征酿的翠涛醁还要叫人欲罢不能,却只能在无星月的夜晚畅饮,白天她灵巧地躲进黑幕,像重新沉回水底的鱼。她越是疏远,房孺复就越感觉心痒难挠,他每时每刻都希望见到她,见到她丰丽洒脱的身体,以及那双长眸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芒。为了打发没有蜜陀僧的时光,他找过其他女人,却惊奇地发现她们个个蠢笨不堪;他也试过琴诗唱和,纵情酣饮,可是这些也无法填补那二十几个夜晚的空虚。于是他便持续地消瘦了下去,不是因为纵欲,倒是因为痴情,那双眼睛日夜闪烁着烽火一般的饥光。同时他也变得更加暴戾了,仆役稍有小错,便被随意鞭笞,只有一个人是他仍维持着最后的礼貌的,那就是他的老保姆,但是就连她也日益失去了他的欢心,因为这个老女人对蜜陀僧总带着无法掩饰的憎恨——诚然她憎恨房孺复所有的女人——在夜晚;可是在白天,她仍然是后院不二的主管;蜜陀僧却不一样,蜜陀僧让她觉得失控了,何况她除了憎恨以外,对这个刚侵入她领地的女人,还带着说不出的忌惮,与恐慌。

归双鲤——这是这个养育了房家好几代男婴的老仆的名字——现在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就是会在任何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在房孺复身边,手里拿着殷桃饼,弓着身子,窸窸窣窣,像一只老鼠。她会拉着房孺复的袖子,叫他弯下腰来,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孺哥儿,她说,你真是疯了,这个女人你不应该碰,她会毁了你的,你不应该碰她——郑氏,水精,春条,福耳,金钝,她们都是些绵羊,可是这个女人不老实,什么都瞒不了我!孺哥儿,她神秘地说,小眼鬼鬼祟祟的,口气吹动房孺复耳边的碎发:我看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了,她不是人,也不是寻常妖物,她……她是一头猪,你看她的眼睛,又长、又细、又狡猾,孺哥儿,这是猪眼,猪视者淫,相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呢!她会把你榨干的——你别碰她,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你那些年轻女人讨厌得很,总是有求于你,但是我归双鲤不会害你,你听你老妈妈的话——她自以为说得隐秘,可是这个聋得老天拔地的女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嗓门有多大。房孺复感到厌恶至极,因为那些粪除的、研墨的、奉琴的上菜的婢女,虽然低眉敛目,可是她们早就竖起了耳朵,将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并且房孺复也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她们就会将这些话传遍整座宅子。他耐下性子,冷冷地震了震袖子,将老保姆的手挡开,不发一言,可是归双鲤并不在意,因为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被对待的,所以她只是锲而不舍地靠近孺复,举起殷桃饼,作出伤心的样子。就算孺哥儿不听我的话,我这个老家伙也不会放弃的,我要天天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哥儿——但是哥儿至少要把这块殷桃饼吃了。殷桃是个好东西,去邪避恶,哥儿,你快吃了吧,快吃了吧!

同样的情景每隔三五天便会重演一次,房孺复感到狼狈不堪,心中的怒火却与日俱增。真是给脸不要脸,他总是这么冷冷地想着,每当他疲于面对老保姆的夹缠不清之时,他往往只有一个地方可躲,那就是丁碧霄住的后院。现在这个磨镜老丈换上了青色长衣,戴纱巾,拄葛杖,倒显得很有些风骨。而房孺复也渐渐发现,在无法与蜜陀僧交合的白天夜晚,与老丈相伴也极能消磨时间:首先他不会像苍蝇一样喋喋不休,更重要的是,他是蜜陀僧的亲人,这让房孺复心中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孺慕与亲近,与此同时,心中又往往升起嫉妒与戒备——因为他并不想同任何人分享蜜陀僧。然而不管怎么说,丁碧霄还算识趣,他往往会突然消失好久,回来的时候,腰间的葫芦里多半装满了各种不同的珠子,房孺复喜欢看他耐心地将那些眼珠分类,这是海马的眸子,像一滴凝在笔头的墨点,那是水母的瞳仁,如一抹颤动的桃瓣;这是喂了朱砂的守宫,那是碧叶化成的蛱蝶,他甚至还捕到过蜃的眼珠,它们如一颗颗用愁思打成的死结。每次他分完眼珠,都会送到蜜陀僧房里,亲自喂给她吃,而蜜陀僧也会苦着脸,撅着嘴,从老丈手心里叼起珠子,一颗一颗地吞进喉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滑了过去,到了转年冬至的时候,矛盾终于爆发了。其实那天清晨还平静得很,像以往一样,归双鲤又开始了老调重弹——可是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将殷桃埋在饺子里,逼着房孺复吃下去。而当房孺复摆脱了保姆,紧闭双唇,怒气冲冲地走进丁碧霄的院子的时候,他发现丁碧霄正在解一个锦皮包袱,房孺复好奇地跟过去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这是鲸眼,”丁碧霄解释道。房孺复很难想象蜜陀僧该怎样将这两颗药吃下去,也许她的肚子会像蛇一样拱起一个大包。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盯着丁碧霄的包裹,有几样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这次却是数枚羊角竹笋。丁碧霄说,乡野之人,不爱锦衣玉食,唯有故乡旧物,叫人恋恋不忘,今晚他要请郎君吃清笋,饮……还未说完,便听内院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

房孺复与老者对看一眼,脸色齐齐大变,不及多话,便急步奔向内院。走不了几步,便听得更清楚了,是老保姆哓哓的诅咒,与蜜陀僧尖细的哭喊。一个婢女跑了出来,跪在两个男子面前,惊慌失措地解释着,原来是归双鲤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了桃枝与桃汤,只等房孺复一走,便闯进蜜陀僧住的院落,她先用桃汤泼了新夫人一身,又跳上床,扯过夫人最喜爱的铜镜,只管对夫人照着,嘴里骂骂咧咧,接着拿住桃枝将夫人打个不休,现在已经被人拦下了,正在伺候新夫人换衣哩。此刻相见不便,请大人与老先生先略等一等再进去罢。

房孺复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怒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真是胡闹,他冷冷说道,随即唤人将老妇人带了出来,又低声另下了几道命令,便等在了庭院当中。

归双鲤被人拉了出来,现在她就在房孺复的身边,正午的阳光撒在她凌乱的白发上,她蜷缩成一团,像一个长着老人脸的婴孩。哥儿,我可是为了你好,她反复说着,那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是这些话都像灰尘一样被掸落了,不留一丝痕迹。依次有婢女青衣回来复命,他们带来了五彩的寿衣,和一具薄薄的桦木棺材,这两样东西让归双鲤终于闭上了嘴巴,她被皱纹包裹住的小眼中,闪出了一丝惴惴不安的神色。

“看来你已经活腻了,”房孺复轻声说道:“那便不要再让你的父母多等待了罢!”

他走近老保姆,伸出保养得极好的,长长的指甲,将她的双眼挖了出来。那双眼睛像早就等不及了一样,轻轻一碰,便欢呼着跃入他的掌心。老妇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她挣脱了他的手,在地上打起滚来。“竖子!竖子!”血糊住了她的嘴巴,可是并没有糊住她的声音:“你不听我的话,终归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可是房孺复对她的诅咒充耳不闻,他只是命人捉住了归双鲤,给她穿上寿衣,将她活活钉入了棺材之中。

“她说父母在暗河等着她,我不便违了她的心愿——罢了,罢了,让她顺水飘走好了。”

“妙极!妙极!”丁碧霄在房孺复身边转悠着,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这种人瑞的眼睛可是修炼到家了,大补!大补啊!”随后他从房孺复手中夺过眼珠,三步两步抢进了门,在昏昧之中,房孺复瞥见他将仍是半裸的蜜陀僧搂进了怀里,为她遮挡住暗哑的阳光。

从那天开始,所有仗着房孺复的宠爱,敢在他面前卖弄的男女老少都闭紧了嘴巴。老仆人洞察世情的眼睛是极好的肥料,她如一株野桃,突然绽放出青年女子所有的心性,娇憨,狡黠,嫉妒,放率。她消除了最后一丝疑惑,很快成了后院新的统治者。她说,所有的女孩子,一个月都只能得到一豆燕脂,一钱妆粉,那么所有的女子就只能挺着清水脸儿四处晃悠;她还说,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准露出一寸肌肤,那么所有的女子就只能用白帛将胸部紧紧束住。确实有人不服她的管教,水精与春条仗着自己美艳,不免多用了几粒胭脂,蜜陀僧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等房孺复与她一道过夜的时候,她便将两个侍妾唤了过来,笑嘻嘻地为她们梳妆打扮。她先是取出一把小刀,将她们的眉像刻印一般一点一点挖去,又烧掉眼角的皮肤,再以青黛填眉,朱砂傅眼,到下一个新月初升之时,便命人将痂揭去,那些瘢痕,便成了永久贴在她们脸上的花钿。

当然水精与春条并没有活下来,她们曾经善睐的明眸,终于成了蜜陀僧的甜食,随后她们被人用乱棒打死,埋在了院中的老梅之下。

可是所有这些残酷的行为,在房孺复看来,不过淘气二字而已。这个明秀白皙的少年从小见惯人命的轻贱,仆役死了,再买就是,有走脱的,捉回来便在额头黥字,叫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儿女,皇上远在天边,本人又任司马,那么家中人口与犬豕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蜜陀僧的目奴罢了。他应该感到满意了,可是蜜陀僧那些消散的疑虑却在他心里生发出来,叫他日夜不安。他总也无法忘怀生殓归双鲤当日看到的祖孙二人的亲密。他安慰自己说,两人相依为命,行迹脱略也属寻常,可是他无法对此仅仅付之一笑。在与蜜陀僧相见的夜晚,他被欲念烧得体无完肤,无暇顾忌其他,而在那些明媚的白日,疑心却如阶上青苔,一片连着一片,拱满他的身心。此念一生,便再也无法斩去,家人躲闪的眼神与婢女之间的只字片语,也成了供养这朵恶之花的肥料——因为归双鲤虽然死了,她那些谶言并没有随着她一道离开,它们如蛾子一般在房宅里飞来飞去,“那贱人眼白极多,瞳仁与四围都不搭靠,眼有四白,五夫守宅,哥儿难道你心甘情愿戴绿帽么?”——可是他不愿深想,也不能细究,因为在这院落所有的活物当中,他乃是第一个害怕蜜陀僧威严的人,她一个娇媚的眼神,便能叫他丢盔弃甲,甘愿交出自己的权杖。

于是现在,虽然没了老仆的聒噪,他却也不敢再去丁碧霄的院子了,因他是情愿沉醉,也不愿知晓的。那么转了一个圈,他又只好回到了原地:在那些孤寂的夜晚,他远远地逃了出去。他会端正地系好银鱼袋,穿上绯红袍,再用一把银锁,小心翼翼地锁上蜜陀僧的房门。出门向左,那是连州最繁华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各位同事也像他一样,从四面八方蚁聚过来。刺史、别驾、长史,这群披红着绿的官员在悲田坊的旗亭汇合,随后叫上几个女子,开筵共醉。连州地僻,勾栏内多卑屑女,然而也不是找不到漂亮的官妓,只是下手要快。房孺复却是不在乎的,所有不是蜜陀僧的女子,在他眼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可是那些女子却总爱粘着他。她们头戴红蝙蝠,胸佩鸲鹆足爪,给他斟满一杯杯鹊脑酒,企图俘获他的欢心——她们都失败了,在他看来,她们都是可憎的,就连俯在他唇边的口舌,都带着宿酒的臭气——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她们,又让他逃到什么地方去呢?房孺复恶狠狠地灌下一杯酒,将身畔的女子拉向了自己的膝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像在接近一个终点,又或者是起点,像在接近一个真相,又或者不过是谎言。清明,谷雨,盂兰盆,七夕,中秋,重阳节,房孺复用节日来数算自己的年月,而不久之后,便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如初春一般,而等夜色渐渐浸透之后,月亮便如一颗独眼缓缓张开了,它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漆黑的尘世。这群顾影自怜的官员想起以往官中盛事,心中但觉怅惘,便有意在连州也拟一个小京城:他们架起了宫灯:攒星阁,白鹭转花,银燕金凫——只是此地工匠手艺粗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他们还奏响了《月光分曲》,只是曲调转承之间,未免多了一些 嘲 咋,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像以往那般撒荔枝取乐,因为在连州,荔枝并不是一样稀罕物件,于是他们便笑嘻嘻地撒起了铜钱,戏噱嘻闹。

于这人声鼎沸,笑语喧哗的团圆之夜,房孺复是喝得大醉了,似乎有人扶他进了房间,又似乎一具温暖的身体靠在了他的身边,可是他醉得连小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昏昏沉沉地躺着,隐约只觉夜越来越静,越来越深。到了后半夜,却开始起风了,它们从西天卷来,扑打着窗户纸,簌落落的一阵追着一阵,渐密渐急。房孺复被风声吹开了双眼,他只来得及瞥见皎月最后一丝微光,随后那颗银白的眼珠,便翻滚着离开了世界。

像是被一个习惯盲目地驱使着一般,他没有多想,便从床上爬了下来,打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天黑了,蜜陀僧正等着我呢,他想着,于是眼前又出现了她的模样,体态风流,媚姿惊人。他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一只野猫游魂一般窜过他的身畔,停在不远处,回头,用碧眼一双,默默打量着他。那么就连你也想与我一道分享蜜陀僧么?他扯下腰间的鱼袋,恨恨地朝野猫扔了过去。他走啊,走啊,慢慢地,坚决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像一个无知无畏的人走向未知的终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院侧的角门,打开门,穿过被风吹折的竹柏,拨开蜘蛛编好的密网,跟着游蛇留下的银涎,蹒跚着朝蜜陀僧的房间走去。那尊长眼丰唇的菩萨哟!叫人日思夜想,神魂颠倒。可是他终于停住了脚步,茫然地站在院子当中。西风满袖,他觉得自己有如一具曲颈的琵琶,被风拨索成了一首子夜悲歌。

蜜陀僧的房间反常地点起了一根蜡烛,两个身影叠合在一起,窗户上映出了他们最隐秘的动作,与最低沉的呢喃。

房孺复的泪,终于缓缓地流了下来。





五. 镜渊

那棺材朽板哐啷一响,我和招娣都以为会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好叫我们多写一部西游水浒出来,可是过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发生。招娣颇觉失望,再加上双臂被我掐得有点痛,便转过头来骂我道:“算是认清你了,有危险就躲我背后。胆小鬼!叶公好龙!”

我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从她身后探出头,强辨道:“蛇,不是叶,招娣你读白字。”

当下便被招娣痛扁了一顿。

此时那灵柩已被抬出淤泥,放在地上,有考古人员大约嫌白荷碍事,遂将它连着藕根揪了下来,丢在一旁,随后就凑在一起,铲子刷子齐齐上阵。招娣觉着好玩,便走上前与人搭讪,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这可苦了我,因为不善交际,只得讷讷站在一边,渐渐便觉有些无聊,于是我瞅了一个空儿,拉了拉招娣,说道:“哎,走吧?”

招娣正和人聊得热火朝天,此时如何舍得离开?便一甩膀子,头也不回地说:“海莲,你先等等,马上就得!”

奈何我锲而不舍地央求:“走吧,别妨碍人家做事了——而且大姐也叫我们早点下山,万一回去路上碰着下雨,不是小事!”

招娣终于回过了头,瞪了我一眼,恨恨说道:“走吧走吧!你这人真没劲!……”说着便拍拍手,站起身来。那领我们上山的小伙子听见我们要走,脸上便露出不舍的神情。他想了一想,抓起地上的白莲,递到我手边,憨憨笑道:“没时间领你们下去,知道你们喜欢看盗墓小说,这朵白莲权当我送你们的,算作今日的纪念吧!”

我心中大觉渗人,暗骂这孩子不通事理——又不是白金荷花,献的什么殷勤?可是情势之下又不好推却,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花看着轻盈,其实一入手才知道重得很,招娣一脸促狭地看着我,又对小伙子挤了挤眼睛,才与大家挥手作别。我们慢慢下山,甫一回船,便感到额头一凉,果然雨开始稀稀落落地打了下来。

返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船娘心中不安,便加快了速度,等我们狼狈避入最近的渡口,雨已变得要淹没天地一般。抬头朝天空望去,但见乌云滚滚,时而一条金须划破长空,随后便是一声龙吟。黛山凝苍烟,波翻浊浪涌,隐隐有雷霆之势。我和招娣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雄浑壮阔的景致,一时竟然看呆了。

这一场豪雨足下了半日方才渐渐收去,我和招娣也是直等到了傍晚,才找到车回上清镇。雨后的天地显得格外匀净高爽,清飙拂身,竟微凝寒意,镇旁的芦溪河水暴涨, 似乎从上游带来许多青蛙,它们如一枚枚青蚨钱般叠在一起,发出阵阵嚣鸣。我们走回旅馆之时,发现那白事之家已将外面的别墅金山收了进去,独剩两个纸偶侍女斜倚檐下,另有一匹纸马大约不受人重视,此刻翻倒在台阶上,半身在里半身在外,一条腿已被污水浸湿,耷拉下来,看上去仿佛折断了一般。

那一日我和招娣都感到极累,便在附近叫了梨蒿腊肉和米饭,带回房间吃。小伙子送的白莲到底被招娣带了回来,供在桌上。雨虽说是收了,却没收干净,我们吃完晚饭靠在床头的时候,仍能听到细雨刷过屋瓦的声音。我心中感慨,便对招娣说:“‘小楼昨夜听春雨’,千多年前的陆游,大约也经历过和我们同样的夜晚。想想真是奇怪,自然能永恒,情感可固化,唯有人命最脆弱,莫过瞬息。招娣,我近来常想这个问题,你说轮回一道……”

招娣张嘴打了一个河马哈欠:“吃多了,困!”说着便翻了个身,把灯啪一关,又口齿不清地说道:“文青、拉灯、睡觉。”

我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四肢百骸又懒又酸,此刻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夜极静,就显出白荷幽幽的香气如有形质一般,一波一波地拍将过来,似要消人魂魄。我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方才朦胧睡去,浅梦之中,但听“呯”一声巨响,吓得我又张开了眼睛,却原来窗户不知何时被撞开了,傍晚看到的那匹纸马跃了进来,站在我床边,见我醒来,便抬头嘶鸣一声,随后说道:“龙虎山乃道家福地,小姐有缘,这就随我去夜游一番吧!”

恍然之间,我也不觉奇怪,只从床上坐起身,揶揄道:“你腿都折断了,还怎么带我去游?真真好笑!”

那马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前腿,面上便显出懊恼的神情,想了一想,却道:“这也不难,你用浆糊帮我粘好就是了。”

逆旅之中没有胶水,我想了半天,到底记起晚上还剩了些饭粒,当下便将纸马的腿收拾妥当。那马儿将腿点点木地板,见我粘得结实,极是欣喜,身子便曲了下来,叫我趴伏其上,随后一个拱身,就越出了窗户。

此时更深人静,小镇上只听得马蹄敲打青石板路的达达之声,偶有一两只土狗被这声音惊醒,便不情愿地嘟哝两句,在它们的梦呓中,我们穿过街巷,朝镇外走去。路过那丧事人家之时,却见堂屋依然敞着,昏黄的灯光倾斜在地,照着两个女偶灵动的眼珠,似在凝眄而笑。见到我们,右边的纸偶便打了一声招呼:“豆卢璁,你回来啦!”

那马儿“嗯”了一声,却不停步,只问道:“荆门可开了?”

左边的偶人便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过只剩半刻钟了,你们快点去吧!”

马儿不再说话,载着我,继续朝前走去。渐渐的,我们将小镇抛在了身后。我回头一望,发现就一会儿的功夫,镇上的灯便像假寐的眼般闭上了,云合月隐,隐约可见前途腐草里幽寂的流萤,奇怪的是灯火愈暗,蛙鸣反而愈盛,如一部鼓吹一般,听在耳中,历历分明,却是一首道情歌:

“浊波扬扬兮凝晓霜,君无渡河兮君竟渡,

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衣看入兮中流去。

浪排青衣兮随步没,沉尸深入兮蛟螭窟,

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

词调凄切,叫人不忍卒听,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芦溪河畔。

那芦溪河因为涨水,此刻便如生着千百条触角一样,只管懒懒拨弄着岸边的圆石。豆卢璁在水边站住了脚,正色告诫我道:“此河唤为无定河,看来虽然澄澈,其实下沉人膏骨血,一粘便别想脱身,最是险恶不过。你且坐好,抱紧我的脖子,我带你过去。”说着便寻了个浅窄处,纵身一跃,跳过了河流。我安稳端坐在他身上,发上别着玩儿的几朵米兰却掉进了河里,但见河水只舔了一下舌头,转眼之间,花儿便消失在它的阔口之中。

甫一过河,周遭景致为之一变,蛙鸣也突然消失了。那泸溪河现在我右侧,左方平铺开的,却是一片胶结的暗林,枝桠婆娑,几欲赴地,其尽处陡然突起峻岭山峦,森然环列。层云不知何时散去,天空唯挂一轮圆月,发出清冷的光芒,照着悬崖上垂吊的千万条藤挂,纹丝不动。那世界静到了极处,惟因如此,叫人心中不禁凛然。豆卢璁踩着河畔的沙石与荒草,朝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死寂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抬眼望去,见好几具兔骨从树林里奔了出来,奔到离我们几丈远处,却畏葸地停住了脚步,凑作一堆,兔嘴翕张着,也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那马儿便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里面一头稍大的兔骨胆怯问道:“窦先生,是你么窦先生?”

豆卢璁便点了点头。

“那么你背上的可是蜜陀僧——你将蜜陀僧带来了么?”

豆卢璁便“喷”了一声,吐出一个鼻息,仿佛是同意,又仿佛是讥诮。那群兔子便不再多言,而是缓缓退回了暗林之中。退到一半,只听一声闷响,我回头看时,却见兔骨散作了一团,过了好一会儿,那些白骨才迟缓地爬了起来,一双双无瞳的眼睛倒是一直目送着我们,在暗林下,它们的骨头闪出一片磷光。

于这万籁俱寂之中,时间是停止了。景色不变,蹄声不变,我仿佛行在一卷长长的山水画轴里,不知何处是尽头。举目望去,却见月亮不知何时枯了,枯得却不规则,有碎屑不断从凋谢处飘落下来,一离体,便化作青盐一般的飞虫,四散而去。

我正为这景色感到好奇,却忽然感觉耳边的发丝飘荡起来,侧目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蝴蝶飞到了我身边。她们像被蚂蚁蛀空了一般,翅膀只余几道黑色经络,支撑着指骨也似的身体。领头的蝴蝶见我发现了它们,便朝我喊道:“蜜陀僧,你来啦蜜陀僧,你来啦!”

我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含混“嗯”了一声。那群蝴蝶见我答应,便左右转动着小手指甲盖般玲珑的头骨,似有不胜感慨之意。我见她们有趣,便忍不住伸出了手,碰了碰其中一只顶小的蝴蝶,一触之下,那蝴蝶却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转眼之间,化成一截污脏的玉色衣袖。

马儿没有搭理我们的游戏,只顾埋头朝前走着。那群蝴蝶跟了我们一阵,渐渐便落在了后面。不知何时,月亮已转了个身,此刻却像是另半边缺月挂在了天空。我心中实在好奇难忍,便问马儿道:“窦先生,这月亮到底是怎么回事?”

豆卢璁却似浑不在意,只抖了抖耳朵,说道:“这是南朝徐德言的铜镜——破镜重圆之事,你原也在场的,”说着便转头,用漆点墨珠般的眼睛看了看我,疑道:“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道:“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蜜陀僧,还有,这是什么地方,我统统不晓得。窦先生,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豆卢璁咧开马嘴,权作一笑,说道:“不敢当,我只说个开头,恐怕以下的你自己便能想起来——这个地方,唤作镜渊,是丁碧霄造出的一个世界。”

“镜渊?什么意思?丁碧霄又是谁?”

豆卢璁便停下脚步,回头仔细看了看我,过了半晌,才摇头叹道:“看来你真是隔得久了,唉,只怕……”话音未落,却听身右河水泼次次一声响,原来又有两条鲤鱼从河底钻了出来。它们如年画中的剪纸,骨骼清秀,摇着两道长须,凄声吟道:“羁魂犹觉深溪冷,朽骨惟恨碧霄长……蜜陀僧,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便见泪珠从它们空空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还有,”我指着鲤鱼说道:“它们都像有求于我——‘救救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豆卢璁没有理会我的新问题,只驼着我,一味朝前走着,过了好一会,才反问我道:“走了这么久,你对镜渊可有什么印象?”

我想了想,说道:“我感觉这里一片死寂,还有……景色也没有变化,我们像是迷路了,又或者……好像一段重复的乐句一般。”

豆卢璁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就是镜渊——你一定看过涟漪,涟漪泛起的水波是类似的,每一道涟漪折射出的世界,却或多或少有些变形。所谓镜渊,就是这样一个嵌套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一面镜子为月,它们反射出同一个映像,所不同的,只在于其中的人物而已。”说到这里便苦涩一笑:“其实一句话说来,便是‘物是人非’,这你总不会没听过罢!”

我点了点头,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想起年华流逝,而见证过我的欢乐与痛苦的那些沧海桑田却能不动于物,竟觉有些痴了,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哪怕草木还能年年荣枯,我们却是走向不能回头的终点,想起来叫人好生灰心。”

豆卢璁笑了一笑:“你太执著于今生——倘若想着还有轮回,可否叫你振作一点?”

我呆想了一会,心中虽然同意他的看法,却仍觉愁烦不已。见我如此情状,豆卢璁索性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注视着我,摇头叹道:“其实我明白你在想什么——韶颜易颓,须臾槁木,欢如逝波之难洄,生如刀石之流火,你心中便害怕了,是也不是?然则你可曾想过,你比你见到的这些枯骨要幸运许多,他们被丁碧霄禁锢于不同的镜渊之中,禁锢于永生——或者永亡,禁锢于同一种形质,禁锢于天地齐寿的噩梦,无法逃离,无法轮回,而只有你,蜜陀僧,只有你,或者有可能将这天地破去——打破这镜渊,打破它!”

“可是我……可是我……”我讷讷说道:“我不认识丁碧霄,我……我也不是蜜陀僧啊!”

马儿意味深长地笑了:“哦,你叫不叫蜜陀僧,他叫不叫丁碧霄,这并没有关系。现在我们到了第一个镜渊,第一道涟漪之处。去吧,你也许会碰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于是在这镜渊的圆心,这块石子入水的地方,我遇见了真正的蜜陀僧,她并没有她的名字那般妖娆,她像失真镜子里的人,头有些扁,眼有些凸,脸有些平,她看起来有些像年轻时代的应海莲,少了眉宇间的暮气,多了些许跋扈,些许扬动,她在朝霞下骋艳,如一朵槿花,预示着自己的转瞬即逝。那一种苦恼的柔弱的本真,那个卸掉面具的稚气的海莲。除此以外,她还是这个世界里我碰到的唯一一个依然保存着美丽眼睛的少女。此刻,她默默地盯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她,像是惆怅注视着镜中退相——或还魂——的自己。我忽然不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忍不住悲从心来,只想匍匐在故乡的红土上,散发跣足而哭。

“不要哭了,”应海莲对我冷冷说道:“你回去吧,带着那朵白莲,杀了丁碧霄,把我们救出去——你会知道怎么做的。”与她生硬的语调相反的,是她的动作。她将我轻轻地,似乎不舍地往外一推——

于是我就这样睁开了双眼,满身是汗,招娣在我身旁,焦急地注视着我,见我醒来,才松了一口气,叹道:“海莲,你吓死我了,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做噩梦了么?”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脸,果然满手湿冷,想要像平常那样说几句俏皮话解嘲,嘴却像胶住了一般,情急之下,一句话未经大脑,便冲口而出:

“招娣,我要回浮梁——同我一道回浮梁罢!”

第六章 梦渊

房孺复感觉自己像跌回了梦境之中。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将手蜷在耳边,眼睑鼓鼓的,像两朵花蕾。那是二月,他躲在一蓬巨大的迎春花丛中,夜间飞出的磷火飘了回来,在晨曦升起的刹那,房孺复看着它们变成一片又一片茸茸的春草。

大地如绷紧的鼓皮,微微发颤。有人声传来,先是参差不齐,逐渐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呼喊:“轧荦山!轧荦山!轧荦山!”一个将军出现在他眼前,搭耳帽,着皮甲,骑在骏马上,可是他是多么的滑稽哟!他的肚子高高凸起,仿佛里面藏着一只巨大的桔子,走不了几步,胯下的马便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他只得唤道:“李猪儿!给俺换马!”

房孺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童音是如此清脆,以至于激怒了肥胖的将军。将军对他弯弓搭箭,房孺复躲闪不及,他感到巨大的箭矢贯通自己时的讶异,与参透了宿命一般的狂喜。

蜜陀僧,哦,我的蜜陀僧!

他满脸冷汗地睁开了眼睛,心如鼓捶。驿馆外,灰色的晨曦正染亮天地。该怎么去面对他们呢?房孺复茫然自问,可是他想不出来,他甚至根本不能思想,他仿佛刚饮完一杯甜蜜的鸩酒,此刻三魂六魄俱飘荡于青天之外,如此的怯懦,如此的卑伏,以至于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闭上眼睛——

孺复孺复,闭上眼睛,双掌合拢,含着你的孤心。

他重新看到了郑氏,在梦境之外,他冷冷瞠视着梦境之内的她。那个新婚之夜,那个自称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像被井水浸透了一般——那么这便是我的妻子么!他忽然有些可怜自己,便邀她联诗过夜,可是她看懂了他的轻视,便把身子一扭——她是怎么说来着的?——“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若作诗,反似妪妾耳。”那么好吧,他唤来蜜陀僧,一边与她亲热,一边叫郑氏在床头背《论语》。这是世界上顶好的一本助兴的书,这是世界上顶妙的一个春情女子,俱叫他得了。房孺复吃吃笑着,在被衾里扭动着身躯,像一条虫。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唉!郑氏!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房孺复的脸色重新变得愁苦:郑氏,一脸穷相的郑氏,你连在梦中都不肯叫我快活点么!你,连同你那讨厌的孩子!你们果然死得好!

他懒洋洋地下了床。小厮掀开门帘,微风吹来,两朵柳絮迷了他的眼睛。

“今日刺史大人要做桃花宴,听说请了倡优百戏,并水陆筵席,无奇不有,大人你去不去?”

“哦……”

他跟着同僚们,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归路。春光若梦,桃花懒洋洋地开了,他们在桃林中铺陈茵席,随意落座。房孺复拿起一杯酒,不料一朵落英跌入杯中,如蜜陀僧的绯红,如蜜陀僧的喘息,如蜜陀僧的媚眼如丝,如蜜陀僧的丰汁满溢。他将蜜陀僧一饮而尽,倡优们的阮咸与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调,他跳了起来:“我来!我来!”却换了一身女装,扇子遮住俊脸,且行且哭,且歌且饮:“兀那丁郎,质陋且恶,丑黑肥短,臀高而 欹。口大如甑,鼻如累垂……艰难相遇,勉强承欢,荒淫不堪,动辄喝骂…… ” 做出种种不堪姿态,此时一叠歌尽,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贵贱,都站了起来,连臂踏歌:“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孺复孺复,跺着你的脚,和着这歌声,且再尽一杯。幕天席地,醉卧酒乡,其寝不梦,其觉无忧。

可是白天总会过去的,到了夜晚,他被别人移到梨树下,丝竹一荡,如水流泣,催落梨花,恰似洗妆。那芳颊似花围,那细腰如束素,蜜陀僧,这里可藏着你的芳魂?琵琶越发地急了,数年间的回忆纷至沓来,那个湖水夜晚,那个桂香之夕,那些旖旎与沉醉,那些不倦的爱欲,我应该怎样将你忘却?一枚寒鸦从北边,裁开夜幕,停在梨树上,如一把利剪,“呱”一声喊,琵琶一惊,弦断音歇。

北边是连州,青色的屋瓦,银白的月光。他手抚梨树,怅然远眺,连绵的生墓碑下埋着一个秘密,他的心正为之跳动,或许那儿正有一头子狐,藏在屋檐下,漠然听着失了她的小主人,一声叠着一声空空的呼唤。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春天的时候,他仍会做长长的,甜美的幻梦,可是蒸郁的九夏跟着来了,那些幻梦,在夏至那一天,忽然像杏花一样落了个干干净净,代之而来的,是一颗又一颗青涩的苦梦。

他频繁地梦着郑氏和早殇的孩子,当然还有归双鲤。郑氏的眼睛像瘪瘪的蚕茧,她坐在一辆油壁车里,摸索着给孩子梳头发,那些黄稀的胎发被扭成一个个小髻,郑氏笑嘻嘻地唱着歌谣:“蒲桃髻,十穗胜五穗……”可是突然之间,孩子变成了一个阔口短颈的明器坛子。车里晦暗不堪,房孺复忍不住想撩开车帘,看个清楚。他刚一伸手,却 感到帘幕被她从梦里牢牢扯住了,郑氏阴沉的声音传了出来:“既已生死睽离,何须多情再见,相公你只是看不开……”

可是刚才……刚才我明明看见了你啊!房孺复喊道:你是人是魂?他是鬼是物?此处是梦或真?

一只肥胖的鹦鹉飞了过来,停在车辕上,啄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

房孺复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阿姆,归阿姆!”他失声喊道。

是的,那一定是归双鲤,她死后与生前一样,就连梦境,都不是障碍。他在枕上烦乱地摇了摇头,想要将那老妪置之脑后,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蹑足潜入梦中。她说,哥儿,苦寒啊,苦寒啊,他便只好起身,折下大大的柿叶,权作衣衫;她又诉苦道,哥儿,足痛啊,足痛啊,他便只好用粽叶,折成车乘烧给她。她无休止地索要着,青钱、骆驼、侍女、针线、剪刀面、桃花醋、照水油、菱花镜,他将东西收作一堆,想要烧给她,可是石火呢?石火呢?他对着这些破烂,束手无策,于是南风带来了她无情的讥诮:私通!绿帽!私通!绿帽!

哦!房孺复呻吟着醒来,炎热如湖,梦如短促气泡,他溺于夏梦之中,亡者的谣言蝌蚪般在水底游动。因为羞耻,他卷起了自己宽大的袍袖,遮住脸庞。

秋天终于缓缓到了,秋天带来了无梦的深沉的睡眠——又或者,白日与黑夜已连成完整的梦境。 房孺复长时间地在街头游走:东边住着新罗人,他们叫卖着黑漆木,有人买了回去作茶勺,却随搅消融,南边住着真腊国人,他们爱用鼻吸肥汤,以为甘美;北边住着契丹人,他们在街头角力,收取银钱——孺复叫自己小心地避开那所大门紧闭的宅院,绕向西边。群星闪烁,他像一道影子,溜入坊门。

蜿蜒向西,夜色渐渐沉寂。景色变了,这是西戎人居住的地方。井字路口上躺着一具裸尸,被石块半埋着,瓷白的身体混着鲜血,有老鼠为这盛宴吸引,溜达了过来,见孺复经过,便立起身,瞠视着他,待他走出好远,犹能看到它们侧着头,用殷殷珠眼,目送他的远去。

孺复孺复,且少驻,与我们共享这奢淫的爱筵!

再往前走,路过一座景教寺庙。庙门口嵌刻着一套黑漆金丝对联:“大师是我等慈父,大师是我等圣主”。夜色中的城市宛如沉睡的裸女,庙宇的拱顶是她娇嫩的乳房,半掩的门是她馨香的鼻孔,而低沉的歌声则是她胸腔的共鸣:

无上诸天深敬叹 , 大地重念普安和。

人元真性蒙依止 , 三才慈父阿罗诃。

一切善众致诚礼 , 一切慧性称赞歌。

一切含真尽归仰 , 蒙圣慈光救离魔。

……

一群女子站在寺庙外,默默聆听着这单一歌声。房孺复经过她们身边时,掠起微风一阵,掀动蒙头的乌纱。她们用无神的目光盯着孺复,摇着头,嘴唇翕动:孺复孺复,不是归路,此处不是归路。

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座小小的胡食铺, 胡桃炙甜丝丝的香气,樱桃饼紫窈窈的馅心,二仪糕盖满双色芝麻,照明的是两根脊鱼骨作的鱼烛,鱼嘴上衔两朵火光,炯炯光明。

铺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位女子, 长眸蜿蜒,星莹剔透,眼角斜画一朵深蓝菡萏,直入发鬓,此刻端坐椅上,神情木然;一个缺了左耳的白衣老叟,葛杖绡巾,见到他,便露出一个微笑:“房公子,久不相见,别来无恙乎?”——

房孺复定住了身子,似喜若悲,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踱进铺子,缓缓坐了下来。

——“房公子,久不相见,别来无恙乎?你看来清减不少……哎呀呀,你教我们祖孙俩,等得好不焦心也!”

房孺复黯然呆坐,半晌才低声说道:“又何苦再来挑逗我?”

丁碧霄站起了身,笑道:“房公子这么说,倒教我越发羞愧了。你这几个月躲着我们,害得老丈我给你陪不是都找不到人。今日终见郎君,别的且不论,我丁碧霄先给你请罪了——” 说着便对房孺复深施一礼:“如此,郎君心中可较些子了?”

房孺复默然不语,只茫然盯着蜜陀僧,丁碧霄也不在意,只是蹭到了他身边,端详着他,嘴里啧啧赞道:“真是一样好宝贝,好宝贝!……如今丁碧霄有最后一件事要求郎君帮忙,却是向你借一样东西,只不知郎君是肯是不……”

话未说完,房孺复已摇了摇头:“我不肯。”脸上恨容毕现,他突然伸出左手,擒住老者的手腕,桌子一推,已将丁碧霄扣住,右手摸出一把寒光匕首,立时便要向丁碧霄的心口扎去。

他的手却被另一只纤纤细手抓住了,那手甚是有劲,叫他再低一寸也难,咽喉处抵了一支银簪,刺破了他的皮肤,似有血渗出,很难想象蜜陀僧有这么大的力气。房孺复慢慢抬起了头,盯着面前的女子,似是不信,似是了然,心中忽然一痛,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替你杀了他,你便与我远走高飞,怎么,蜜陀僧,你为甚么不愿意?”

蜜陀僧木然站着,没有回答。

此刻丁碧霄已脱身而出,长笑声中,他的左手如铁钳一般扣住房孺复的头,右手摸上了他的眼。“我来告诉你罢,房公子,”他的嘴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嘘……一个秘密,莫要道与人知——因为蜜陀僧不过是虚幻之物罢了,是我用来炼镜渊的鼎器——一个虚幻之物,却如何有心?怎生生情?”他的手冷冷的,像晒干的蝎尾,指甲如钩,一挑之下,房孺复的半只眼睛便飞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却长得甚是牢固,另有半边被水草似的筋膜连着,扯不下来。丁碧霄骂道:“谁知道男人的眼睛这么难凿的!”右手在他脸上一拍,终将那只眼睛震了出来,又依法炮制,两只眼珠到底落到了丁碧霄的掌中。

房孺复只觉心中忽然一空,他不觉得痛,只觉得眼睛凉凉的,像有风刮过,依稀是当年灵武那吹嫩了迎春的清岚。少年郎的眸子静静地躺着,枕着丁碧霄的手,借着星光,热烈地望着面前的蜜陀僧——是的,这双炽热的,裸袒的,赤子一般的双眸,依然热烈地盯着眼前的蜜陀僧,反反复复地追问:“为甚么?你为甚么不愿意?”

蜜陀僧俯下了身子,张开双唇,将它们噙入口中。这是一样宝贝,需得放在心里,好好收藏。

像突厥人的箭矢刺破胸膛,他感到顿悟一般的狂喜,房孺复笑了起来,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抬起手,痴痴地探索着她长而凉的眼睑,柔声说道:“蜜陀僧,你真傻啊!……你可知道,我若离你,是沉沦,而你若离我——你若没有我,却是寂灭。”

说毕,他便用双手握紧她持簪的柔荑,对着自己的喉咙,缓缓地刺了下去。

“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丁碧霄一脚踢开房孺复的尸体,尖声笑了起来:“臭婆娘!你们罚我,我却不服!凭甚么你们可以翻手为云,我却不能覆手为雨!凭什么你们可以醉太平,定风波,似菩萨蛮净瓶儿煞,我却只能谒金门,感皇恩,如混江龙浪里来去?今日我便要造一个世界,叫你们看看!——你们给我好生看着!”

他将蜜陀僧拉到了身边,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只见她往前一个蹉跌,便从口里呕出一样东西,却是一颗清莹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猪,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为磷的戍边将士,白杨树下的萤火,吴道玄的夜叉,将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当然还有孺复,孺复那依然保持着少年样疑惑与苦闷的双眸……他们纯洁的,执著的眼睛化作一颗洞察心腑的美丽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这个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马脑,裹着另一个世界。依稀可见里面层峦叠嶂,一条河流,反照如银。

蜜陀僧呆呆地站着。她到底是否为人?人到底是否为虚幻之物?虚幻之物到底是否有心?有心之人到底是否能情?能情之人到底是否能不情?不情之人到底是否能永恒?而永恒是否不过是一种沉沦?她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只是呆呆地站着,任凭丁碧霄在她额头轻轻一抹,便见她越缩越小,逐渐变成一个一寸来长,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过青铜镜,轻轻一吹,美人便像纸片一般飘入了镜中。

“你替我好生看管镜渊吧!”丁碧霄低声说道。此刻星摇月坠,正是梦最深沉之时。一声蝉鸣,一声蛙啼,萤火隐入兔葵,轻轻摇动于夜风之中。





第六章 青珠 (第一稿,拟不用)

现在,房孺复感觉自己重新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该怎么去面对蜜陀僧和丁碧霄呢?房孺复没有想好,他甚至根本没有任何想法——他们像鸩鸟,给自己饮了一杯甜蜜的毒酒,又占据了他的巢穴。他是如此的慌乱,如此的怯懦,如此的恼怒又如此的卑伏,如此的刚强而如此的脆弱,以至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垂下眼,掉头离去。他与谁都无法说这桩心腹事,便只能借口公事太忙,搬到了驿馆之中,在外面静静舔着自己的伤口。孺复,孺复,他嘲弄地叫着自己——那么父亲,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名字,以至于我像那些顽劣而柔软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

他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归路。春光明媚,桃花懒洋洋地开了,同僚们骑马携觞,烟络不绝。他们在桃林铺下茵席,倡优们的阮咸与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调,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贵贱,连臂踏歌:“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房孺复喝到烂醉,便穿起女人衣,做出种种不堪姿态,自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可是白天总会过去的,到了夜晚,酒也半醒了,他被别人移到梨树下,丝竹一荡,如水流泣,这是为梨花做的洗妆宴,却叫房孺复最是难以承受。在这些轻颤的春日,房孺复的心却像留在了寒冬。他反复追忆几年前那个湖水夜晚,那个鹈鹕之夕,那些旖旎与沉醉,那些不倦的爱欲,他像经营青窈窈的瓜田一般呵护着那段回忆,偶尔的,他的思绪也会飘向其他女人。渐渐地,两粒芥菜种子在心田畔偷偷扎了根,并越长越大,那是归双鲤,还有郑氏。

每当他想起老保姆,总是要对自己争辩道:谁叫你惹我不高兴呢?这须怪不得我!可是心底仍觉无言。他总是摇摇头,要将那肥媪置之脑后,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固执地闯了进来,正如她那些不屈不饶的啰嗦。这个鬼魅成功地叫他养成了一些新习惯:在上巳节,他折下大大的柿叶,剪成骏马衣服扔进河里——虽然那些叶子,总是随着酒杯流回他的身边;在祭屈原的日子,他将粽叶折成两个侍女,送进灶火之中,可是她们总要变成蛾子一般的灰烬,附在鲜洁的粽肉之上;而到了七月半,他会闪躲着叫青衣买来几串纸钱,烧给保姆用。他总想着,保姆在暗河,倘若有了车乘铜钿,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对他的怨恨,会不会少一点?——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恨他呢?——那么在暗河中,对他是否会更加感恩戴德一点?而这些贿赂,能不能塞住她那喋喋不休的嘴:“绿帽子!孺哥儿你甘心戴绿帽子么!——他并不希望暗河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了这等奇耻大辱。

然而对郑氏和那个早殇的孩子,他仍然感到异常的冷漠。他偶尔会回忆起新婚之夜,那个自称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屈尊与她联诗,却被她冷冰冰地拒绝了,她是怎么说的?——“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若作诗,反似妪妾耳。”于是他便唤了春条过来,一边与她亲热,一边叫郑氏在床边背《论语》,这可真是太好玩了!哪怕到了今日,每每回想郑氏气歪了的鼻子,他仍会忍俊不禁——还有那个讨厌的孩子,长得和郑氏一样,一脸穷相,他们果然是死得好!

就这样一会儿想着蜜陀僧,一会儿想着保姆与郑氏,一会儿愁闷不堪,一会儿以苦为乐,一会儿忍不住飞奔回房宅门,却在转角的最后一瞬,停住了脚步;一会儿安慰自己,总能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柔软的仲春是甜美的回忆,蒸郁的九夏却是苦涩的元夜,时间慢慢滑到了秋天,在那个枫树沙沙作响的下午,房孺复从官衙走了出来。他在街头闲逛着,小心地叫自己避开那所房子——虽然他永远能从连绵的屋瓦中分辨出那宅院。夕阳给它抹上一层灿烂的金光,它无声无息地矗立着,像一座静默的坟墓。房孺复被阳光刺伤了眼睛,他垂下头,这时他看到面前停着一辆油壁牛车,大约是一个女子坐在里面,一双青葱般的手正要缩回帏帘,叫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蜜陀僧时令他神魂颠倒的柔 荑。

旁边却是一家胡食店,胡桃炙甜丝丝的香味,二仪饼焦香的芝麻味渐次钻进了他的鼻子。那店主是一个景教徒, 店门两侧贴着一幅对联“大师是我等慈父,大师是我等圣主”,站在对联旁等着买胡饼的,是一个佝偻着背,像鹦鹉一样老的老女人。房孺复定睛一看,不觉大吃一惊——那不是归双鲤,却又是谁?

“阿姆!”房孺复失声喊了起来,“归阿姆!”

归双鲤回过了头,她的眼窝子像两只瘪了的蚕茧。她侧耳听了听,孺哥儿?可是孺哥儿?她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摸索着房孺复的手——孺哥儿,真是孺哥儿呢!她埋怨着说道,我天天去家门口等你,怎么你总是躲着我?你难道还生阿姆的气?我有心进门打听,想着那贱婢在里头,便觉不忿。孺哥儿,你可把那个小娼妇撵走了?撵得好!你听你阿姆的话,阿姆的话总是没错的。

“可是——”房孺复急切地打断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不是已经把你……”

啊,那个啊……归双鲤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你总是淘气,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捉弄人!我当时也想着这一次终于可以见到父母了,我一边念佛,一边安心躺着,可是谁料到菩萨突然跟我说话了!她说我寿限未到,还得继续回来消业障。我和菩萨说,菩萨啊菩萨,我活了有两百岁了吧!你就叫我去歇息歇息吧,我这把老骨头,谁还理会我呢?可是菩萨只是笑,我就感到棺材突然碰了岸,接着有人来撬棺材,一见是我这么个老家伙,都吓得四散而逃。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自己飘到了饶州。孺哥儿,你再也想不到我在饶州碰到了谁,原来夫人也在那里,连同你的孩子,都没有死,这可不是菩萨保佑么!我们思来想去,觉得蜜陀僧实在……实在是……孺哥儿,你心高气傲,怎会懂得世途险恶,我们便决定一路过来寻你,可是又担心你余怒未歇——如今他们正在车里,等着吃我买的胡饼呢!

郑氏?房孺复吃力地抬眼望了望那辆油壁车,很难想象郑氏有如此含情的一双隽手。犹豫之间,归双鲤已经撺掇着房孺复走到油壁车旁,他很想掀开帘子看一看,可是他感到帘幕被人从里面牢牢扯住了,果然郑氏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贱妾陋质,久不修容,此时不堪相见,且睽离既久,颇思从容语对,愿请尊驾,赴宅一聚,不知可……可否……”说到后来,已低不可闻,仿佛害怕房孺复拒绝似的,那帘子又微微掀开,从里面递出一个幼童,大约两三岁左右,头结蒲桃髻,肥洁可爱。

房孺复感觉昏昏沉沉的,心中无数的疑惑却如千百只手,拽住了这个邀请。他点了点头,骑马跟住油壁车,走了不久,就是一所极小的庭院。他打发走了随身的侍仆,那仆人好奇地盯了他一眼,却不敢多言。归双鲤摸摸索索地上前敲了敲门,便有几个青衣走了出来,牵马的牵马,引车的引车,个个眼目低垂,神情谨肃,那院子也如精舍一般,一色鲜花也无,只得数株梧桐芭蕉,果然是郑氏的风格。

郑氏不作停留,直接进了内院,房孺复被保姆带进堂厅,一杯清茶奉上,那孩子小大人似的,陪坐一旁。不一会儿便有婢女捧了食上来,玉盘琼杯,甘醴洁馔,郑氏打扮之后,便亲奉箕帚,做了一碗香气扑鼻的蕈茵汤。她的容貌变得厉害,大约受此打击,诸事劳心,此时眼角已有皱纹,发根也微带苍色——然而神态却谦恭了不少——她再也不可能抬眼厉声顶撞房孺复了。这叫房孺复忍不住叹了一声:“唉!你呀你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是,”郑氏低头敛衽道:“此番才知道竟是妾从前误了。郎君不计前嫌,肯少伫陋室,贱妾感怀郎君旧意,虽粉身而无以为报也。”说到这里,内心激动,竟从稀疏的睫毛下面,滚出了两滴泪珠。

当下两人把盏絮饮,共话离情,虽不热烈,竟是从未有过的融洽。归双鲤坐在他右侧,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而少子则陪坐左畔,微笑不语,但一杯杯痛饮而已。转眼间已数十盏下肚,神色却不变,叫人啧啧称奇。房孺复喝到八分醉,思绪不由得飘回当年,他忽然觉得那实在是一场不堪的行旅,可是倘若叫他抹煞鄱阳湖畔的惊鸿一瞥,却又万万不能。他像明知人世之苦却仍乐此不疲,等待轮回的魂灵,像点燃了爱与痛的引线,静听火药响起的孩童,甜蜜与委屈随着酒意,化作泪水,流了出来。此时没了顾忌,他终于忍不住扯过归双鲤的衣袖,哭道:“阿姆,阿姆!痛煞我也!”不足与外人道的隐情此刻才得以倾吐,说到后来,更觉余恨难遏:“蜜陀僧年幼,知道甚么?惟逆来顺受而已。那丁碧霄却是真真可恨,做下这等无伦常的丑事。阿姆,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替我杀了丁碧霄——赶走他也成,我……我就接你回去……还有郑氏……郑氏依然为妻,我给皇上上表,叫蜜陀僧做妾也罢了!她不是不通道理之人。”

“哈哈哈!”那老媪此刻一甩衣袖,忽然在旁边纵声高笑起来,笑毕才阴森森说道:“房相公,你做得一场好梦哇!……你且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是谁?”

房孺复拭去泪珠,茫然抬起双目,却见眼前一个白衣老丈,相貌孤俊,缺了一只左耳,右手边斜倚一根葛杖,不是丁碧霄,却又是谁?这变故来得太快,房孺复只觉不过是醉眼朦胧,便糊涂道:“你若是丁碧霄,那归双鲤……归双鲤又在哪儿?”

丁碧霄狡黠一笑:“我如何知道?想必已经飘到了饶州,正一天师之祖庭,这婆娘,差点坏我好事,却有这等福祉!便宜她了!”

房孺复甩了甩头,瞥了一眼左侧——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哪里有什么郑氏!那女子一双长长的眸子,星莹剔透,眼角斜画一朵深蓝菡萏,直入发鬓,顾盼之间,艳态媚人,见房孺复盯着她,便粲然一笑,微启朱唇:“相公,半年未见,可是流连馆娃坊,乐不思蜀?倒叫奴奴好生挂念!”旁边吃酒不停的蒲桃童子,此刻却化作一个短颈阔肚的酒坛子。直到现在,房孺复才认出此处根本就是蜜陀僧住的后院,绣帐半开,衾褥凌乱,郑氏的青铜鉴仍高悬罗帷,莹彻清冷,映出他冷汗淋漓的一张秀脸。

房孺复呆了一呆,第一反应却是将蜜陀僧搂入了怀中,用袍袖遮住她的脸,急道:“你不可见光,怎么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话一说完,突然想起大半年前那个夜晚点燃的蜡烛,心中不由一痛,可是搂住蜜陀僧的手,却是再也不愿松开了。他转头看了看丁碧霄,却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便忍不住恨骂道:“穷措大!当年若不是小爷提携,你如何有今日?你便是这样报答小爷。今日你若乖乖离开,小爷我就放你一条狗命,你若再做痴缠,我……”说着便摸了摸身侧的佩剑。

此时怀中的女子微微一摆,却如鱼一般游了出来。她斜睨了房孺复一眼,像听到了什么最滑稽的事情,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竟不能仰首,含混说道:“不可见光……不可见光……哈哈哈,房公子,你可真是……真是……”

那丁碧霄也发出一声长笑,他拍了拍房孺复的肩膀,亲密道:“房公子,那日却是我的错,郎君这几个月躲着我们,叫我连给你赔不是都找不到人,我心中越发愧疚了。今日若不是想到郎君对归双鲤那老婢或仍有情,也请不到郎君大驾——房公子,别的且不论,我丁碧霄这里先给你请罪了——”说着真的对着房孺复深施一礼:“如此,郎君心中可较些子了?”

房孺复冷哼了一声:“我也不需你赔礼,你只给我滚罢!若还啰嗦聒噪,休怪我无情!”

丁碧霄便做出一个苦脸,道:“郎君赶我走,我当然不能不从,只是走之前,却还有一桩心腹事想托付郎君……”说着便凑了上来,扯住房孺复的袖子,伏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房公子,我大功将成,现在只缺最后一味药了,我思来想去,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哇!”

房孺复撇了撇嘴,从袖子里摸出几锭银锞子,摔在地上:“现下蜜陀僧的病也好了,你拿着这些银子快些滚吧,越远越好!”

丁碧霄嘻嘻一笑,讥道:“纨绔乳臭儿,焉知大人志!孺复啊孺复,我要这些做甚么?其实我只需……只需要——”说着便一把搂过他的头:“——只要借郎君的眼睛一用呢!”

房孺复一惊,待要挣脱,却感觉自己被牢牢缚住了,原来蜜陀僧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她虽细瘦,气力却似男人,此时丁碧霄的左手如铁钳一般扣住他的头,右手便摸上了他的眼。他的手冷冷的,像晒干的蝎尾,指甲如钩,一挑之下,房孺复的半只眼睛便飞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却长得甚是牢固,另有半边被水草似的筋膜连着,扯不下来。此刻他满脸是血,极是恐怖,丁碧霄骂道:“谁知道男人的眼睛这么难凿的!”右手在他脸上一拍,将那只眼睛震了出来,又依法炮制,两只眼睛终于离开了房孺复,落到了丁碧霄的手掌之中。

房孺复只觉心中忽然一空,眼睛凉凉的,像有风刮过,依稀是当年灵武那吹绿了柳树的清岚。少年郎的眸子静静地躺着,像那一个夜晚,枕着胳膊,借着星光一般的桂花,热烈地望着面前的蜜陀僧——是的,他依然能看到,看到蜜陀僧此刻俯下了身子,张开樱唇,那双眼睛的最后一个记忆,是突然的寂灭。

“哈哈哈,大功告成了!大功告成了!”丁碧霄内心狂喜,忍不住尖声笑了起来:“臭婆娘!你们罚我,我却不服!凭甚么你们可以翻手为云,我却不能覆手为雨!凭什么你们可以醉太平,定风波,似菩萨蛮净瓶儿煞,我却只能谒金门,感皇恩,如混江龙浪里来去?今日我便要造一个世界,叫你们看看!——你们给我好好看着!”

他将蜜陀僧拉到了身边,在蜜陀僧的背上拍了一下。丁碧霄的手极重,只见蜜陀僧往前一个蹉跌,便从口里呕出一样东西,却是一颗清莹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猪,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为磷的戍边将士,白杨树下的萤火,吴道玄的夜叉,将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当然还有孺复,孺复那依然保持着少年样疑惑与苦闷的双眸……他们纯洁的,执著的眼睛化作一颗洞察心腑的美丽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这个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马脑,裹着另一个微小的世界。依稀可见里面层峦叠嶂,一条河流,反照如银。

“蜜陀僧啊蜜陀僧,你做我的鼎器这么多年,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丁碧霄将蜜陀僧拉到了自己膝头,笑抚着她的长发,阴沉说道:“如今我已大功初成,便许你一个大好处,大福气——这么多年,你也该好生歇息歇息,要不然我总是过意不去,也罢,你替我去作御镜人,好生看管那里吧——别人去,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蜜陀僧的眼睛猛然一下睁大了,“丁碧霄你这个老匹夫!”她尖声叫道:“你原是许我与你一道……”话音未落,却见丁碧霄在她额头轻轻一抹,便见她越缩越小,逐渐变成一个一寸来长,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下青铜镜,将美人送入镜中,她的骂声尤不绝于耳,依稀是“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陈词滥调,还未说完,丁碧霄便微微一笑,将镜子倒扣在了桌上。

官衙里的人好几天没看见房孺复,不免心生疑惑,刺史亲问此事,找来人拷打盘问,有贴身侍仆说房孺复回了自家宅院,大家便一起上门寻找。众人皆知他半年前就想鬻了此宅,却一直出不了手。庭院数月未有人迹,灰积残棋,蝉鸣高远,哪里有房孺复的影子,惟兔葵燕麦轻轻摇动于秋风之中。






第七章 是真

三清镇镇口往浮梁的方向,有一座极小的道观,唤作豢龙观。楚国古有豢龙氏,到了唐朝,便有豢龙户,专门替皇上看管龙池。黄巢反唐后,豢龙户不愿附逆,便辗转迁徙到龙虎山一带,据说豢龙观便是他们所建。此观香火一向不盛,如今更是残破不堪,只有一个头发稀疏的老道管着上香抽签卜卦诸事,赚些外块维生。

这是我们在龙虎山的最后一站。我停了车,准备进去抽一支签。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楚国第一场秋雨,似乎要将树与山都洗褪色,满地泥泞。

我求的那支签上写着“乾,元亨利贞”,招娣看了,很是欢喜,道:“这是上上卦,想来你在各方面会有一个新开始,且有不坏的结局。”我不懂这些,听了她的话,心中却忽然一动,眼神便茫然起来。招娣见我色迷迷地只管盯着她,佯怒道:“你看什么?难道我生得没有白莲好看么?”

我摇了摇头,忽然心灵福至,脱口而出道:“哎哟,我明白了!”心中欢喜,虽不至于抓耳挠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望着招娣,诚心说道:“我觉得我的乾卦就是你。”

招娣问道:“你到底怎么了,神神道道的?——而且我们非要回浮梁吗?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绕圈子玩儿?难道你在浮梁欠下了什么感情债?”

我哈哈一笑,道:“我回去,是为了天下亿万众生之福祉”,说着发动车子,喝一声“走着”,便朝浮梁冲了过去。

招娣翻了一个白眼:“果然是老区人民,觉悟不是一般的高!”

一路上,天气却又渐渐回晴,有时能从田里的水坑看到上扬的白气,有时路面也会结一层蜃景。雨后的楚国焕发出秋老虎之威,又热又闷又湿,我们将空调开到最大,才勉强抵挡住从车窗外透进的阳光。

一路无语,直入浮梁。我依稀记得那瓷辞堂旁有一口荷塘,便顺着记忆摸过去。正是下班时分,街上车如流水,我看见街心公园边上的小店,便在路旁一脚刹住了车,立时身后响起愤怒的喇叭声,招娣急得脸都白了,道:“海莲,此处不可停车,你到底怎么了?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我接过她手上的白莲与木签,又拉了她一把,道:“走,找辛道远去。”便迈步走向瓷辞堂。那白莲已过了一两日,却一丝开败的迹象也没有,蔓蔓青枝,盈盈雪骨,看似弱不禁风,入手却依然沉重。木签被我攥在手里,手心里的汗将墨迹印回掌中,字却是反的。

瓷辞堂空无一人,夕阳从雕花门扇里钻进来,一束斜光,尘埃淡淡飞舞,那面青铜镜子仍挂在墙上,像是起了霉点,一片黯淡。我打开后门,直接闯了进去,身后招娣还在叫着:“海莲,海莲,你做什么?你不可以……”话音未落,我便将门一踹,把她关在了门内。

庭院里照旧是喧闹的花草,辛道远站在院子当中,赤裸着上半身,瓷桌上单放着数枚熟透的李子,脚畔两桶井水,此时正举着另一桶从头上浇下来,那沁凉的井水一激,便听他呵呵笑了起来:“爽快!”待抹净脸上的水,见到我,不禁一呆,身形也定住了,唯有脖颈处一串青珠,兀自滴滴答答地落下晶莹的水珠。

“哦,原来是你,”一顿之下,他重新放松了身子,拿起放在瓷墩上的单衣,笑道:“怎么回来了?敢情是喜欢我这里?对了,你那位有趣的小朋友呢?”话音刚落,便见招娣扭开了门。她刚想走进来,便被我瞪了一眼,不禁踟蹰地停住了脚步。

我冷冷说道:“辛道远?或者该叫你丁碧霄?莫要再装了,当我还不知道么?”

老者持衣的手停了一停,可是不过一瞬间,便若无其事地擦起身来,边擦边抬起眼睛,正视我道:“哈哈哈,蜜陀僧,这么说你终于想起来了。”虽说打着哈哈,可是眼睛冷冷的,一丝笑意也无。

我咬牙道:“我不叫蜜陀僧,我叫应——海——莲。”

老者讥道:“海上哪有莲花?应海莲?我看你活得这样认真,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虚妄之物?啧啧啧,真真可怜可笑。”

“那你呢,你不过是一头乖龙而已——丁碧霄,好有气势的名字,可惜还是斗不过老天啊!比起我,你更是可恨可叹!”

老者听得此言,不禁愣在当场。一刹那间,我感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一张弓,他停下了手,阴沉沉地问道:“贱婢,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我的手慢慢渗出了汗水,面上却不动神色,只轻声说道:“我原也想不通,只是在龙虎山豢龙观时,忽然想起《云仙散录》中的一段:‘天罚乖龙,必割其耳,耳血堕地,化为李’——我马上想到你这雕花门扇上刻着的独足单耳夔龙,和你后院这株李树。如今看你的样子,想来我猜得不错。”说着便缓步走到院子正中,拿起桌上的李子咬了一口,继续说道:“这李子却不好吃,多半你的心是黑的,血必也是酸臭的。”

老者被我揭破了身份,不禁恼羞成怒:“不错,我原是龙,是那帮臭不要脸的仙人的坐骑,可是他们懂个屁!凭什么他们就能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偏偏不服——他们能创造世界,主宰世界,将万物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为什么不能?你奈我何?”他眯着眼睛,嘶嘶笑了起来:“蜜陀僧啊蜜陀僧,上次相见,已有千年,我倒忘了问你,我的镜渊怎么样,你是喜欢是不喜欢?”说着举起颈上的青珠,陶醉道:“你看你走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炼成了多少珠子,来来来,你过来,我叫你好好欣赏欣赏!”说着双手便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将他的手一挡,冷道:“神仙创造了世界,命运却并非全由天定。你创造的镜渊,却是颠倒生死,为所欲为。你快活了,可曾想过被你禁锢的那些枯骨的痛苦?”

老者看着我,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蹲下了身子,半晌才道:“蜜陀僧,我可真喜欢你和我讲道理的时候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你说我为所欲为,我倒要向你请教,凡人采集标本,豢养宠物,收藏男女,这和我造镜渊又有什么区别?各取所需而已,怎么别人可以做,我丁碧霄却做不得哟!”

我摇了摇头,道:“因为我们心甘情愿,你镜渊里的那些枯骨,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它们想早入轮回,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哈哈哈!”辛道远反唇相讥道:“怎见得你们当真心甘情愿?小蜜陀僧,莫说违心之语。”

话说到这里,已成僵局。我缓步走到井边,注视着井水。古井无波,渐渐幻化出许多人面,有美丽的女子,有健壮的少年,有牙牙学语的幼儿,有白发慈祥的老者,他们的面孔一张叠着一张,却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一般,最后出现的是我的脸,那个二十岁的,正当年的应海莲。想来每个被丁碧霄蛊惑的人,在注视这口古井的时候,都能从里面看到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以至于他们都如当日的我一样,情不自禁地追随而去,而一旦落入镜渊,便会发现所有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

我摇了摇头,叹道:“丁碧霄,我不与你诡辩,我却有自己的想法,人生本来是无奈,却不可常怀怨恨之心。我常常想,我这一生虽然短暂,却是流动的,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的风景是什么,所以我们总有希望。你造的镜渊是静的,是永恒的,这才是可怕之处。我可怜里面的枯骨,想要解脱他们,纵然自不量力,也要试一试。”说着便对老者一扬手上的木签,笑吟道:“乾,元亨利贞,邪不胜正!”一松手,木签便直直落入井中。

那木签甫一落水,只听得一声闷响,接着水便如炸开一般涌动起来,接着水面急速下落,似有干涸之状。毒龙见我毁了他的老巢,不禁大怒,三步并作两步便奔到我身边,欲与我缠斗。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转身想逃,却被他一把扯住长发,拉到身边,他的左手随即扼住了我的脖子,淡黄色的眼珠对着我的眼眶,恨恨说道:“你好大胆!”说着手上使力,竟是要将我勒死一般。

我被他扼得无法呼吸,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快要晕将过去。正在此时,忽然感到一双手疯狂地扯着丁碧霄的双臂,却是招娣赶了过来。我趁此空隙,使出最后一丝气力,一手反抱住丁碧霄的手腕,另一手将白莲对招娣抛了过去,嘶声说道:“招娣,先别管我,快!快!门扇!杀他真身!”

招娣一呆,马上反应过来,她接过白莲,转身便往回跑。丁碧霄怒吼一声,想要推开我,却被我拽着他的腕子,一时脱不开身。我眼见招娣奔到进口处,对着那只夔龙,双手一扬,便将白莲直插入门中。

那门扇中渐渐渗出血水,染在白莲身上,我看得分明,哪里是一朵莲花,分明是一截玲珑的白骨手。丁碧霄显出极度不信的样子,眼珠凸出,像要炸裂一般,可是他的手渐渐地松了,脖上的青珠忽然崩裂开来,万千碎屑,如蚊蚋一般四散而去。我头晕眼花,只觉他也逐渐淡成一道白汽,从我瞳仁中消失。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招娣惊慌失措地朝我跑了回来。她撞倒了一个又一个的博古架,那些美丽的白瓷,在转眼之间碎裂成骨灰一般的齑粉,和着最后一道夕阳,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八章 如幻

从天边传来的潮汐之声,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它们如蚌壳一样裹着我,徜徉出单调而神秘的节奏。我张开眼,却见天地一片幽阒辽敻,恰是鸿蒙之初的宇宙。正疑惑间,却听到一阵剪刀也似的哭声,像是要剪碎天空,随后身体便如纸鹞一般凌空飞起,那一种失速叫我惶恐之极,我张嘴欲喊,却猛然觉得自己被人摇晃起来,浑身的骨头也开始嘁哩喀喳乱响。我呻吟了一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那个人,手腕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抓住了,那是万波,连同他汗津津的声音:“海莲,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就算再不高兴也犯不着轻生啊!我叫你签离婚协议不过是一时负气——我骗你的,我怎么会离开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万波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却感到头痛欲裂,于是只好换了一只手按住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事……求你了,别摇我了,再摇我真的要散了……我这么健壮,他要杀我,却没那么容易。万波,你……你怎么来了?”

却感到招娣拉起了我的另一只手,边哭边笑道:“你这个笨蛋!你要吓死我吗?我打电话叫警察,叫救护车,又不敢通知你父母,只好给万波打了电话……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快看看!”她强扒开我的眼皮,便有一张白纸嗖的一声贴到了我脸上:“你说老万要和你离婚,你这个笨蛋!自己签完字就跑了,你不看看人家根本就没签字!”我勉力睁开眼一看,果然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名一栏,只有我又笨又丑的字迹,红彤彤的,像傻笑的脸。

我闭上眼睛拒绝再看,脸却有些红了,想笑,又不愿让万波容易过关,便辛苦忍着,不理他,只道:“招娣,咱们在哪儿?”

招娣说:“在医院啊,我看你跳井,吓得不得了,好在旁边有几个热心人,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将你救上来,又打了120……你也算是拉风一回,多少人围观你这睡美人哦!”

我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便睁开了双眼,疑道:“招娣,你说什么呀?先不谈这些,我只问你,辛道远是不是真死了?镜渊是不是真破了?没枉费我鬼门关里走这么一遭吧?”

招娣与万波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海莲,你是不是糊涂了?谁……按说不应该啊,你落井时间并不长……什么辛道远?什么镜渊?我……我听不明白。”

“那瓷辞堂呢?你带我进去的,里面全是青花瓷啊,我不就是在那儿落井的吗?还有龙虎山,那场大雨,我们还看了那个考古现场……”我吃力地追问道。

招娣被我吓得好似要哭了出来:“你说什么啊!两天前我们吃完了午饭在街上走着,你说不舒服,我们就跑到街心公园的凉亭里坐了一会,那旁边有口井,你……你就忽然眼睛发直,冲到井边跳了下去,拉都拉不住,我……你……你现在这个样子……”

这时万波俯身过来,拍了拍招娣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海莲,你大概被骇住了,别担心,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一会。等睡一觉,这些就全忘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敢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梦——可是又有谁能说不是呢?那瘸腿的纸马,那景教的寺庙,那嵌套的镜渊,那踏谣娘的歌声,那白骨手般的莲花,那匪夷所思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是真实的?我望了望招娣,又望了望万波,他们的手一左一右,握在我的手心里,带着微微的汗意与暖意,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我舒了一口气,忽然感到无比幸福,忍不住顽心大起,冲口说道:“招娣,要是你也能嫁给万波就好了,那样人生就完美了。”

招娣大怒,两道柳眉便竖了起来。我自觉失言,赶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们俩都能嫁给我就好了——东宫,我饿了,你去帮我煮粥,西宫,我头晕,你来给我刮痧!”

出院以后的几天,我都安静躺在宾馆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了个红光满面。过得几天,我们便退了房,万波和招娣坚持要回豫章,我说不过他们,只得怏怏收拾行装回家。招娣见我游兴未遂,便安慰我道:“听说滕王阁极壮丽的,回去以后我同你一道逛逛,总要给你补回来。”果然等回了豫章,他们便找了个好天,与我同游。

滕王阁千年沧桑,我们站在阁内,四面窗户敞着,只有江风扑怀。我望着干涸的江水,遥想当年的蒹葭苍苍,白鹤盘旋,不禁神往,便对他们没头没脑地说:“当年王勃作《滕王阁序》,那自然是极好的,不消去说。那腾王李元婴却不是个东西,话说腾王性淫,见了属下的美貌姬妾,都要一一霸占,却有一个吃了亏的女子不肯……”见招娣东张西望,蠢蠢欲动,便责备她道:“喂,我应海莲好不容易说一回书,拜托你专心一点好不好!”

招娣没理我,却走到大殿一侧的纪念品摊旁,拿起一面铜镜玩了起来。那镜子是刻意仿古之作,漆背银镂,颇为精致,可惜镜面却叫水汽蒙上了霉点,显得黯淡不堪。我也走了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镜子,对着自己照了起来。镜子里的我,像是长满了老年斑,怪模怪样的。我扑哧一笑,手心一滑,镜子却直跌下去,摔在地上,裂成了好几瓣,似乎有什么鲜红的东西从裂缝中慢慢洇了出来。

“我是绝不肯让的,不若让我替你好好活着罢。”蜜陀僧冷冷说道,随后她的脚踏了上去,将残镜碾成了碎末。那些晶莹的红粉如真如幻,似喜似悲,江风一吹,便飘飘扬扬地飞出了窗外。

后记

房绾这个人,在新旧唐书上都有记载,想来当年也是一个风云人物。可是经过一千多年的沉淀,他与他的布衣之交杜甫相比,就差得远了。为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是此人性格与才华所致,而性格与才华又决定功业。史书上的房绾很模糊,基本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写过什么流芳百世的诗词,所以在考证此人的时候,需要将不同的碎片凑在一起,才能拼出他比较完整的人生轨迹。

房绾生于696年,卒于763年,一共活了67岁,历三朝:玄宗,肃宗,代宗,比他的小儿子房孺复好一点儿,房孺复才活了42岁(755-797)。

要概括房绾,我认为三句话足矣。他是一个不太出色的文人,一个不太成熟的政客,和一个完全失败的武将。这样一写,让人觉得挺丧气的,因为无论我们多么不愿意用成功与否来衡量自己,我们还是惯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个(历史)人物。

先来说说不太出色的文人。

据《旧唐书》载,房绾少时好学,“风仪沉整”,并且“性好隐遁”,曾在伊阳山读过十几年的书——诚然,那个年代为了引人注目,文人士子大都爱找一座山住进去,至于是否因此形成伊阳山文人村,终南山诗人工厂之类,那是很可探讨的。我倒不觉得房绾是隐士,因为自开元十二年(724年)他写《封禅书》崭露头角之后(当年玄宗封泰山),便再没见他躲回山里去。他以文始——最早的出身是秘书省校书郎,管校阅典籍,勘误文章,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中科院研究员——以吏终:后来他一直兴致勃勃地东奔西跑,连死都是死在调任的路上。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天宝年间,玄宗要修缮华清宫,“以绾雅有巧思,令充使缮理”,那么房绾这个人多半是懂得艺术,爱玩些小情调,且情调玩得不坏的人。可惜他修到一半受了李适之和韦述的牵连,贬宜春太守,后来才慢慢起复,安史之乱之前,他做到了宪部侍郎(即刑部,司法部副部长)。

在唐代诸本笔记小说中,关于房绾的记载其实寥寥无几。我找到过一篇,大意是说唐朝那些任侠豪气的世家子与放诞不羁之人有他们的一套俚语,称为“查语”,房绾高雅之人,不懂其中含义。有一次,一个叫宋昌藻(宋之问的儿子)的年轻人去郊外迎接中宫贵使,回来以后,房绾问他怎样,他苦着脸说:“被额”。房绾愕然不知所云,旁边一个年轻人便解释道:“就是挨骂呀——这是查谈。”房绾怅然道:“道额者已成可笑,识额者更是奇人。”云云,云云。(《封氏闻见录》)

 

看完这段记载,我便觉得房绾是一个语言纯洁性的捍卫者,有点老古板的味道散发出来了。不过这则见闻有趣不在房绾,而在于叫我们看到千百年前语言那份鲜活的感觉——好比现在说“你个bt,你太286了,你748……”

房绾的诗作不容易找到,《全唐诗》里收过一篇,如下:

题汉州西湖(房琯) 

高流缠峻隅,城下缅丘墟。决渠信浩荡,潭岛成江湖。

结宇依回渚,水中信可居。三伏气不蒸,四达暑自徂。

同人千里驾,邻国五马车。月出共登舟,风生随所如。

举麾指极浦,欲极更盘纡。缭绕各殊致,夜尽情有馀。

遭乱意不开,即理还暂祛。安得长晤语,使我忧更除。

基本上属于政客水平,最后一段款款心语也脱不开窠臼。这首诗是760年写的,那年他的人生轨迹是礼部尚书-晋州刺史-汉州刺史(四川广汉一带),我认为是一种谪贬,心情不会太好。不过做汉州刺史的时候,他厚结当地警察局局长李锐,聘了李锐的外甥女卢氏给自己的瞎儿子房乘做老婆,为了此事,当时的人普遍鄙薄他没有士人的操守。

仕途方面,房绾是一个不太成熟的政客——或者说,依然保留了臭老九清高的政客——蹉跌一到,便心有怨言。另外,他大约做地方官做得不错,但是调到中央就没底气了。所以才华不是没有,但不足以大用。

他在政治方面最冒险收益也最大的投资,是安史之乱那一年,追随玄宗入蜀。他是一个人上路的,因为原先约好与他同去的那帮人,最后都放弃了。房绾是沽名钓誉也罢是忠君爱国也好,总之他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等七月份见到玄宗皇帝时,后者已经变成了太上皇(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称帝,为肃宗)。我总疑心玄宗此刻已不再有重整山河之豪气,但面子是不能不要的,所以顺水推舟,派了房绾去灵武,装模作样搞了一个册立典礼。这大约是房绾一生最灿烂的时光,是老子也疼儿子也爱,不但做了宰相,还当上了兵马大将军。但是他的运气很快就变糟了,转年(至德二年——757年),贺兰进明在背后搞了他一下,他有些失宠,心中不忿,便赌气呆在家里不上朝——贺兰进明对肃宗说的是“绾性疏阔,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倒也并非完全倾轧之言——他爱清谈,好宾客,人凑齐了就让董亭兰弹琴,朝官往往要先贿赂琴师,才能见到这位清贵的房相——喝多了便发牢骚,抱怨自己不受重用,如此折腾了一两年,肃宗厌烦了这一套,便很干脆地将他罢了相,贬为邠州刺史。为了罢相一事,杜甫是为他求过情的(罪细,不宜免大臣),可惜情没求下来,欢心却已失去,皇帝以后是再也懒得搭理这个忧国忧民的诗老头了。

房绾的仕途有趣,做地方官员的时候,史书评价大都为“有政声”,“人称美”,做到中央一级,就变成了“率情自任”,“怙气恃权”。他757年封清河郡公,760年为礼部尚书,未几遭贬,763年从汉州回中央任刑部尚书,在路上遇疾,当年84日死在阆州一家僧舍里——据说是杜甫赶去为他送葬的,他们两当时和严武玩得都好——或者不好(我没法给出准确答案,不同笔记小说里有说三人亲厚的,有说严武讨厌这两人的)——不过杜甫送葬一事,我没有找到准确记录,“据说”而已。

房绾的仕途蹉跌,我认为与他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武将有关。他与肃宗其实有过一年左右的蜜月期:到灵武以后,肃宗两次给他兵将,封他宰相,又为兵马节度使,希望他诛寇孽,复京都——自然都失败了。他颇有些赵括的气质,“自负其才,以天下为己任”,其实“用兵素非所长”。他用春秋车乘之法攻敌(中间牛车,两翼步兵和骑兵),结果被叛军一场火攻,死了四万多人,活下来的只有几千兵士。奇怪的是当时肃宗仍然对他痴情不改——或者当时已经恨上他了,只等有人进言,好废了他。

我想当年房绾一定是个风云人物,他一直走上层路线,肯定比杜甫风光得多。可是最后他剩下什么呢?除了新旧唐书,和那次倒霉的战役,也许我们不会再谈论他,可是杜甫,哦,杜甫是值得一读再读的。

历史真有意思,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把每个人物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八卦也很好玩,尤其挖掘那些不甚有名的人。他们肯定是存在过的——这一个个亡魂,可是他们却湮灭了。我对他们充满了尊敬之情,因为一个人努力地去获取知识,去生活,其目的却是为了被遗忘,这是一种很让人难受的想法。我愿意这些亡魂知道还有人惦记着他们。当然我也更多地想到了自己,我肯定也终将是一个被遗忘的人——不过大约我周围并没有不世之奇才,那就让我们一起腐烂吧,唯有伟大的卡冈都耶的酒神不灭,乌拉!

 

回到我们的羊群上来,房绾六十岁的时候,得了个幺儿子,叫房孺复,便是我们的主人公之一。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是查《旧唐书》房绾。房家记载了三个人,其中之一便是房孺复,这一看不要紧,觉得他的人生大是精彩。后来重读《酉阳杂》,论到孺复继妻崔氏之嫉妒残忍,前后一对,竟然对得上,让我不由大乐起来,好像玩出了拼图游戏一样得意。

 

我不翻译《旧唐书》里关于房孺复的记载,那段文字很精彩,平实之中见出一种惊心动魄,摘抄如下:

 

孺复,琯之孽子也。少黠慧,年七八岁,即粗解缀文,亲党奇之。稍长,狂疏傲慢,任情纵欲。年二十,淮南节度陈少游辟为从事,多招阴阳巫觋,令扬言已过三十必为宰相。……及少游卒,浙西节度韩滉又辟入幕。其长兄宗偃先贬官岭下而卒,及丧柩到扬州,孺复未尝吊。初娶郑氏,恶贱其妻,多畜婢仆,妻之保母累言之,孺复乃先具棺榇而集家人,生敛保母,远近惊异。及妻在产蓐三四日,遽令上船即路,数日,妻遇风而卒。孺复以宰相子,年少有浮名,而奸恶未甚露,累拜杭州刺史。又娶台州刺史崔昭女,崔妒悍甚,一夕杖杀孺复待兒二人,埋之雪中。观察使闻之,诏发使鞫案有实,孺复坐贬连州司马,仍令与崔氏离异。孺复久之迁辰州刺史,改容州刺史、本管经略使。乃潜与妻往来,久而上疏请合,诏从之。二岁余,又奏与崔氏离异,其为取舍恣逸,不顾礼法也如此。贞元十三年九月卒,时年四十二。 

 

看了这段记载,我总在想,不知一个女人,要怎样的美艳,怎样的有魅力,有怎样的学识手段,又是怎样的风流婉转,才能叫人如此恋恋不忘。离合数次,都是为了同一个女人,任情的也是他,痴情的也是他,叫人只觉可悲又可叹。

 

小说中提到的各种词牌,《雨霖铃》是玄宗幸蜀之时在栈道听凄雨马铃,怀念贵妃造的曲牌。《箜篌引》说的是朝鲜津卒霍里子高一早起来撑船,见一白发狂夫,披头散发,手里拿着酒壶,想要涉河而过,结果堕河而死。老妻在后,眼见阻止不及,便奏箜篌,作《公无渡河》歌,声调凄怆,一曲结束,自己也投河而死。其诗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第五章提到的《公无渡河歌》,出自唐《篡异记》,应是李玫的假托之作——他在里面将老妇称为皤皤美女,唐人也有冷幽默。

 

《嵩里》是挽歌,田横自杀,他的门人感伤不已,遂作此歌。歌含两章,上章为《薤露》,下章即为《嵩里》,歌云“嵩里谁家地,聚敛精魂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作为挽歌,《嵩里》送士夫庶人,而《薤露》则送公卿贵人。

 

《踏谣娘》大约是唐朝的丑角戏。丑夫殴美妻,妻子边哭边诉。一般丈夫会着妇人衣,滑稽行歌,每唱一叠,围观的人都要合唱“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因是边走边唱,故曰“踏谣”。

 

前段时间读关于唐朝宗教的文章,看到一篇极有意思的唐代翻译赞美诗,抄在下面:

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罗诃。

一切善众致诚礼,一切慧性称赞歌。一切含真尽归仰,蒙圣慈光救离魔。

难寻无极正真常,慈父明子净风王。于诸帝中为师帝,于诸世尊为法皇。

常居妙明无畔界,光威尽察有界疆。自始无人尝得见,复以色见不可相。

惟独纯凝清静德,惟独神威无等力。惟独不转俨然存,众善根本复无极。

我今一切念慈恩,叹彼妙乐照此国。弥施诃普尊大圣,广度苦界救无亿。

常活命王慈喜羔,大普耽苦不辞劳。愿救群生积重罪,善获真性得无由。

圣子端在父右座,其座复超无量高。大师顾彼乞众请,降筏使免火江漂。

大师是我等慈父,大师是我等圣主。大师是我等法王,大师能为普救度。

大师慧力助诸赢,诸目瞻仰不暂移。复与枯焦降甘露,所有蒙润善根滋。

大圣普守弥施诃,我叹慈父海藏慈。大圣谦及净风性,清凝法耳不思议。

这篇翻译带有明显佛教词汇特点,与现代版《圣经》差了好远,可是相当有趣。现在叫“圣父”也可以叫“慈父”的嘛,“自始无人尝得见,复以色见不可相”,说的是基督升天,且景教是拒绝偶像崇拜的——有些新教的意思在里面了。“常活命王慈喜羔”,“圣子端在父右座”,都是《圣经》里常见词汇和意像。另外文中提到的“娑殚”,也是“撒旦”的古译,其实音已经很近了。

变徽与变宫,是我在网上查到的,是F音和B音(fa,si),两个音的和弦,是很刺耳的。

这篇文章的最初灵感,正如我说的,来自于“睛井镜”三字的谐音——正巧它们都具有相似的功能,即反映,和反射——无论真实不真实,变形不变形。于是我想,能不能写一篇文章,让它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同时具备睛井镜的功能。我的想法是现代与历史的对照,现实与梦境的对照,真与幻的对照,静与动的对照,有情与无情的对照,能情与不情的对照,甚至友情与爱情的对照,以及内容和形式的对照……它们是对立而统一的,在任何一个层次都能合理的存在,它们互为镜鉴,反照对方,应该两两相扣,又像涟漪一般为同心圆,其中的第六章,基本是对第五章和第七章的两种反射,两种诠释。此外梦中套梦,是“迷失于镜渊之中”的写法(placing into abyssmise en abime)——大意是一个人站在两面相对的镜子之中,从镜中能看到的无穷的自我。

 

意尽,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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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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