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47)
(八)孙凤娟大姐
初次相识,是在三楼的过道,她站在门口,白白胖胖,文文静静,穿件白布衫,一条黑裙子,看出不是城市的女孩儿。
我们的交往,先是互相笑望着,然后说话,再以后弹枇杷核和叉子儿,就这样熟起来。她叫孙凤娟比我大三岁,她和妈妈从老家山东黄县来,住在吴家隔壁的33号。这是一九四二年的炎夏。
孙大娘很和善,豪爽大方,明达事理。她细眉大眼,笔直的鼻子,美中不足的是牙齿有些外露。她梳纂,缠足。在家总是穿短衣,长裤,出门才穿旗袍。她和妈年龄相仿,两人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孙大爷文质斌斌,性格温和,心地善良。他总是西装革履,一尘不染,在一个商行当经理,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曾和俄国人共过事。
孙大姐进了经纬学校。由于她性格温和,对人厚道,所以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她。她也爱交朋友,常和要好的同学来往。她很快就城市化了。
孙大姐和孙大娘都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还常带我去看电影。看电影对于我象过节一样的快活。道里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叫“丽都”,一家叫“大光明”。两家影院离家都很近。放映的影片都是不带政治色彩的上海电影。每周都换新片子,买张票进去可以看一天。那时我看了许多电影,至今还能记得影片的情节。印象较深的如《少奶奶的扇子》、《化身姑娘》、《魂断蓝桥》、《渔家女》,还有蝴蝶演的《兄弟行》等。我喜欢的女明星有袁美云、周璇、李丽华、陈燕燕,男明星有白云、梅熹、严化、龚稼农。他(她)们在影片中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至今还能回忆起来。在那文化被遏制,被禁锢的伪满时代,看场上海电影,听听周璇的歌就是最好的娱乐了。
孙大爷每天回来很晚,我晚上就在大姐家等着和妈一同上楼去睡觉。我和大姐大娘常围坐在桌前灯下嗑瓜子,吃着花生和青萝卜、灯笼果,说话。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谈论电影和明星了。学校规定不准看上海电影。经纬学校管的严,她没和孙大娘看过电影,都是大娘带我去看。看了那么多的场电影,幸好没碰到同学和老师。大姐虽然没有去影院,但她对每部电影和明星都很熟悉。原因是她买了影片的链环照片,和明星照片。
日本人的影院叫银座,伪满的电影叫满映。我没去看过。
除了谈电影,就是静静的看小说了。大姐从她同学那里不断借来言情小说。我最爱看张恨水先生的小说。他为什么叫恨水,是因为爱上一位叫冰的女士,可是水不成冰,所以叫恨水,这只是个传闻。
孙大娘看小人书(连环画)或才子佳人的章回小说。可是她不识几个字,连街上的招牌都不认识,居然能看小说。
我问:“大娘您不识字怎么会看小说?”
“在书上识几个字顺着意思猜呗,单独拿出去就不识了。”
我故意问大娘:“您看的这本书是啥意思呀?”
“说的是一个穷秀才,家里破龙破虎,他爱一个财主的女儿,财主嫌他穷,还羞辱他……。”讲的头头是道。
有时我们还说些逗乐的话,就着样我们共同渡过了许多温馨的夜晚。
一九四四年的深秋,大姐一家去了穆棱煤矿区。到四五年光复后,全家又回到哈尔滨,住在南岗不久孙大爷去了沈阳。大姐在女一中读高中,和我同校。
这时妈在解放军被服厂做棉军衣、棉被。说是被服厂,实际就是一间大屋子,水泥地,四扇大窗子,阳光充足。每人带个棉座垫,坐在上面做活。妈手急眼快,絮的棉花匀称、平整,缝的针脚整齐。妈说:“做什么事儿都要好好做,不能糊弄局。”又说:“只当我的儿子去当兵,让他穿得舒服暖和。”妈挣点钱不容易,坐一天腰酸腿麻,为了我念书,娘俩有饭吃。
孙大娘白天一人在家很寂寞,又挂念孙大爷,心思不定。他每天从南岗来这个被服厂。虽然很辛苦,但和妈在一起,很开心、解闷。还有一屋子的妇女做伴,生活得也很有趣。
一九四七年我到电报电话局工作,大姐在电车厂工作。她思想进步快,已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了。
四九年初大姐和大娘去了沈阳与孙大爷团聚。这次分别,我想不知何时相见了。没想到几个月后我进了大姐在的沈阳水道厂,住在大娘家。
时间像闪电,一晃十二年过去了。这年大娘从北京来看我们了。两位老朋友见面两眼泪汪汪。
我们全家对大娘来都非常高兴。突然的不幸向我们袭来,我的小女儿因心脏病抢救住了医院,时刻相伴的姥姥陪着她。大娘就回北京了。
再见大姐一家是一九六四年,荫溥调到国防科工委六机部。焦殿举在军事科学院任教。两家常来往。大娘常来住几天。
文化大革命后期,焦殿举调到沈阳炮兵司令部。这时妈妈住进了三零一医院。他们走之前妈还没出院,她说:“等我好一点,我就爬也爬去见她一面。”说完就哭了。
在他们走之前我去了大姐家。只见大娘一人。大娘说:“玉华,以后我还能和你妈见面吗?”眼泪在那对熟悉的大眼睛里打着转。
我哭了,说:“我会接您来北京的。您千万好好保重,等着我去看您、接您。”“大娘,走的日子定了吗?”
“他们的事我也不知道,大概还有些日子。”
临走我把围在脖子上的银灰色开司米的长围巾摘下来,轻轻的围在大娘的脖子上。“这是我新买给您的,来时风大先围上了,留给您做个念想吧。沈阳天冷,出门别忘了围上。”
我走出很远,她还站在门口望着。我心一阵酸楚,泪又流了出来,我最后一次回头,见她也在擦泪。冷风飕飕的,那围巾上留下的温暖,永远伴着我亲爱的大娘。
后来妈一出院,身体很虚弱就让我带她去红山口高等军事学院。一路上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到了,可是人走楼空,妈坐在石台上,恨自己来晚了。我对孙大姐很有意见,她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从军事学院要个车让两个老人见一面?!恨自己没有能力达到愿望。
七十年代两位老人相继离开了人世间。一切的遗憾随之东流了。
我和他(她)们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回忆不仅怀念,更多的是心酸,时光过去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