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28)
八.吴舰长突然失明了
(一)他痛苦不堪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一九三九年深秋,吴舰长从舰上回来了。不幸的是他两眼视力模糊,这次回来急着医治。
吴太太整天忧心忡忡,妈也是着急不安。妈说:“咱们的时运真不济,这要是看不见了可怎么好?老天爷怎么不保护好人呢?”
吴舰长失明了,最着急痛心的要算是吴太太了。她刚刚有个幸福的憧憬,像脆弱的肥皂泡一样又一次破灭了。今后要陪伴落入黑暗深渊的丈夫渡过那一个个痛苦的日日夜夜。
吴舰长本人的痛苦可想而知了。
“妈,他两个女儿怎不来陪伴他呀?”
“我也不知道。小孩子家的知道大人的事干什么?”
他只有靠妻子的力量活下去,靠儿子点燃的光亮活下去。
听说吴舰长的眼睛是由于和日本人吵架气的缘故。原来,江清号军舰在江上巡逻时,见水面上有人靠近士兵开了枪,水里人喊:“我是中国人,日本人在追捕我们,请求救助。”吴舰长走上甲板,命令放下舢板救人。这时日本巡逻艇也驶近了。赶快把人藏了起来。日本翻译问:“有没有见到土匪?”答“没有”。日本人嘴里“八嘎牙路”骂个不停,并让舰长来见。日本军官大声喝斥,并让翻译翻。
翻译说:“这一带土匪猖獗,出入频繁,为什么没抓到一个,刚才过来的土匪哪里去了?”
吴舰长说:“你们不是也在严密警戒吗?怎么捕不到一个?”
日本军官不容分说,大声叫喊搜。并说:“搜出土匪通通杀头的有。”
幸好没搜出,便怒气冲冲的走了。日本人走后吴舰长拿起身边的水桶向甲板掷去。一阵头晕眼花,两眼看面前的景物模糊不清了。
这次回来吴太太陪着到处医治全无效,后来终于失明了。据诊断是眼底疾病。奇怪的是他的双犀仍然明亮。谁也看不出他是盲人。他的情绪极度低落。常爱发脾气。说话不顺他耳,菜做不合口味,自己拿不到要的东西或是走路碰到什么,他都要大发脾气。
他生别人气,生自己气,还生东西气。一个快老掉牙的无线电(收音机),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甚至无声,他就又打又踢,用力踩电线,踩一下嘎一声,他连着踩,就连着嘎嘎的。这破收音机是他的伴,不能没有它。
“妈,为什么两个姐姐不给他买个新的呢?”
“没钱呗!”
大家都非常怕他。避免惹事,妈不让我在34号房间多逗留。吃饭时妈上楼叫我。我为让她少上下楼梯,早早地在走廊里等。一遍一遍跳着瓷砖格子。感到时间过得太慢。在这寂静无声的走廊里,感到自己被世间抛弃一样的孤独。
吴舰长失明后,爱发脾气,这个热闹的家变得阴沉沉的,就连小玲小栓都活泼不起来,人们说话走路都减轻了几倍。大人的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二)他冲出了痛苦的深渊
吴舰长本是个活泼爽朗,爱说爱笑,不甘寂寞的人。一九四一年,经过一年的困惑,沮丧和无奈,渐渐地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重新安排了生活。他开始戒鸦片烟,学打拳,定时散步,听收音机,会朋友、和家人聊天,讲故事。往往小孩也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当然,我们只是听他讲。有的听不懂。他的学问深,见识广。常在自斟自酌开心的时候讲段故事给我们听。记得他讲吃的故事。
他说,北平有个年大将军,好吃(今天的美食家)。府上用了几个厨子,各有专长。一个女厨子专做爆羊肉,不仅讲究所用羊肉的部位,还研究羊的年龄和大小。
一天丈夫说:“把你给年大将军做的爆羊肉,做给咱家尝尝好吗?”
“不行。”
“为什么?”
“我怕你连舌头一块儿吞下去。”
“我不信!”
她做好一盘,只见油光鲜亮香味扑鼻,来不及地往下吞咽,滑溜溜舌头跟着肉一起进了嗓子眼,妻子急着帮他往外掏,边说:“叫你别吃偏要吃,要是用那羊的好部位,就糟了。”吴舰长讲完,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又一次讲广东人吃猴脑,所以很小就知道有这种残酷的吃法。他说,把活蹦乱跳的猴子,用木板(木板上挖个圆洞)卡住猴子的脖子。头在木板上身在木板下的箱子里。用锤子敲开脑盖骨,然后用匙子舀着脑桨吃。猴子在挣扎,在惨叫。“你们想想这人有多残忍狠毒!”
吴舰长相信有灵魂,他说,他的一个朋友死去不久。他生前的四位好友在照相,他也凑了上去,结果照出五个人来。那个灵魂照的不清楚,但能分辨出是谁。
妈对我说:“叫他这么一说,我晚上上四楼来,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直起鸡皮疙瘩。”
我也怕起来,怕鬼在后面,晚上去厕所不敢回头。
还有一次说:“刘豁牙子(刘舰长)为什么发迹的那么快,相面的说,就是因为他豁了那颗牙。”
“也照他豁上一个,不都发迹了。”吴太太说笑话,因为她不相信这一套。
吴舰长相信风水先生的话。举些祖坟风水好后代出人材的事。他说房间家俱摆法,也要看风水。要研究怎样摆才使空气流畅,光线通顺。摆的堵塞、别扭,这家人就晦气。
还记得他讲了两个发人深省的故事。一个是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是自欺欺人。
打肿脸充胖子
天津卫(天津)早餐是正餐。有钱人吃的讲究,吃完坐在茶馆泡壶酽茶,去去肠胃的油腻。
一人说:“为嘛今个不见那位爷来?”说着那位爷走进门,照得屋子一亮,见这位爷头发油光锃亮,一缕缕贴在头上。油糊糊的大嘴像才啃了一个大蹄膀。大襟亮光光,像打了一层腊,敞着领口拿把扇子,边搧边走到几乎他的固定位子上。然后向在座的打个拱手礼,说:“偏了您那!”引来了双双羡慕的目光。
有人伸出大拇指说:“看,这位爷满身流油,早起就吃香喝辣的,真福气!”
他觉得在这里他成了人上人,真是开心极了。于是不由自主打开了话匣子,山南海北胡侃一通,在座的这些人谁也闹不清对错。
“啧啧,说得一套一套的。”
“赶情(不用说),人家见多识广,闯南闯北,见过大世面。”
听到这话,他更摆出一付踌躇满志的样子,满心的快乐。正在飘飘然,美滋滋之际,从外面跑进一个趿拉鞋,蓬头垢面的男孩,急急的说:“爸,爸,不好了,你那块抹嘴的肉皮叫猫给叼跑了。”
他忽的一下站起来,大声问:“你妈为嘛不快去追?”
“我妈的裤子叫你给穿走,她下不了炕啊。”
自欺欺人
有俩高度近视的人碰了面,几乎脸对脸才认出对方。
“老兄您这是上哪啊?”
“闲来无事,到处逛逛,您呢?”
“我也是无事到处瞧瞧。”
彼此都知道是瞎逛,瞎瞧。虽然他们在一个圈里,可是都想跳到圈外,不愿为伍。
一个说:“老弟,听说瑞福祥改主,要换匾(招牌),挂新匾时咱俩比比眼力可好?”
“好,告诉您,我在十步远就能看见。”
“我可能在十一步远能看见。光说没用,咱俩到时比试比试。”
三天后挂新匾,两人马不停蹄各自东奔西跑去打听新字号。三天后一大早,两人碰了面。都胸有成竹,喜形于色。
比试开始,两人都退到十步开外,互不落后半步。都说看清了,但谁都不想先暴露。最后达成协议,写在手心上,两人张开手掌一对,都是“庆祥绸布店”。两人面面相观,然后哈哈大笑,都忘了字号是打听来的,似乎真的看见了。
正在互相恭贺,忽然一溜人影吹吹打打走上前来。原来新匾才到。
故事讲完,他说:“做人不要弄虚作假,要实在。”
吴舰长信佛了
吴舰长信佛了。每天敲两次木鱼,手里拿串念珠,默念着“阿弥陀佛”。但不吃素,不烧香,也不供佛。他相信靠佛力能治眼病。于是请来一位老尼姑。老尼姑干瘪瘪的,穿身黑道袍。摆好香案,旁边放碗净水。她先净手漱口,让吴舰长站在一旁,口中默念“阿弥陀佛”,手捻念珠。尼姑念念有词。待一炷香燃尽,将香灰倒入净水中,她含口水向他眼部喷去。然后再燃香,再喷水,反复三次。我们这时也虔诚祝愿佛的法力灵验,目不转睛拭目以待的望着他那双睁开的眼睛。
尼姑问:“看清一点了吗?”
“看到一点光亮。”
我心想,你本来就能见到光亮。
尼姑又说:“只要对佛虔诚会复明的,一个月后就见分晓了。”尼姑拿着钱走了。
希望给人慰籍,给人力量。吴舰长延长了敲木鱼的时间,收音机听的时间少了,念佛的时间增多了,而且更加爱说爱笑了。一个月过去了。眼睛依然如故。都七嘴八舌地说老尼姑的坏话。所以我从小就对和尚、尼姑、道士没有好印象。
吴太太说:“我早就知道是骗人。”
吴舰长说:“如果没有受骗的,那骗子也就不存在了。她想活着,也是不得己而为之。”一场虚幻的喜剧就此结束了。
(三)庄伯伯
庄伯伯常来陪他说话。庄伯伯是吴伯伯的老相识。他原在国民政府做官,来到东北就赋闲在家了。他夫人巳故,公子出国留洋了,只剩他孤单一人。住在南岗,常来这儿。庄伯伯也是博学多才,见识广,和吴伯伯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像听故事一样,爱听他们讲话,不管听懂听不懂,我都爱听。庄伯伯讲起故事绘声绘色,把关公,张飞,吕布讲的活龙活现。吃过晚饭我们缠着他讲故事。他讲《三国演义》,也讲《水浒》。武松打虎,林冲发配,和花和尚鲁智深的故事,讲得娓娓动听,扣人心弦。我们坐在小凳子上围在他身边,他一会摸摸这个的头,一会拉拉那个的手,非常亲热。通过听故事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人和坏人,应该怎详去做人。
一天吴伯伯和庄伯伯谈《西厢记》《红楼梦》,说到藏书。庄伯伯说他至今还有许多古书和古画。吴伯伯说:“以前我也爱收藏书画。几次搬家和朋友借去不还,现在只剩不到三箱,在楼上小屋里。它们和我算是彻底无缘了。”
“有金瓶梅吗?”
“有。”
“什么版本?”
“是线装有插图的原装本。”
“可惜我的被人借走了。”
他们还说了些名著和名画,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原来楼上的三只箱子中都是书。庄伯伯的故事都来自这些书。我很想看大人的书。箱子没上锁。上面箱子里多是张恨水先生的小说。自从我爱看小说以后, 妈不管我是否认真做功课, 只要看书就好。
吴伯母对妈说:“那箱子里有的书小孩不能看。还有‘春宫’,上把锁吧。”
妈说:“您放心,不叫她看她不会看的。再说那一摞箱子够沉的,她也搬不动。”
我虽然很好奇,但知道最底下箱子里的书不好。而且又是人家的东西,就没再想去看。
家里的朋友逐渐稀少起来。以前吴伯伯吸鸦片烟,还招待朋友,现在自己戒了又无钱招待,所以吸烟的朋友就不大来了。吴舰长有庄伯伯常来陪伴他,两人谈古论今很开心。吴太太喜欢打牌,有一付漂亮的麻将牌,牌友还常来。妈伺候打牌的人喝茶,吃夜宵,很晚才能上楼睡觉。妈说:“每月只有六块零花钱,妈就是靠客人来打牌,每次有几块钱的好处,累一点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