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注定“黄脸婆” - 全妈感言

若干年前的某个春日，当我打电话告诉国内的家人我辞职了，终于可以回去多住一段，那边既兴奋又震惊的复杂反应，即使隔着半个地球，也准确无误地传进我的耳朵。

相对于老妈的无语，兄弟们的惊讶，一向性情温和的嫂子态度激烈。她认为女人要自立，不能因为有了孩子就放弃事业。她担心我会变成黄脸婆，甚至假如 - 就是假如 - 再遭到抛弃，将会变得一无所有。

尽管这类说法我耳详能熟，真的听到了，还是挺难过的。如果搁以前我早跳起来了，但仍坐等她说完，表示我理解她的出发点，只是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尽管不能被完全说服，他们也只好但愿如此了。

我妈是物理老师，教了几十年书，很受人尊敬。记得小时候谁家妈妈没工作，便被称为家庭妇女，也就是没文化的代名词。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沦落成与她们为伍，并且乐此不疲。

美国全职妈妈的普遍，与国情有关。它法律规定儿童不能单独留在家里，因此脖子上挂钥匙就不可能了。这里私人保姆价格昂贵，全日制托幼机构不占主流，学校放学时间也早，还有大量需要家长参与的活动，以及众多的节假日和漫长的暑假。如果夫妻双方全职工作，照顾家庭便压力山大。

我就遭遇了这种状况。尽管儿女双全，合成了一个好字，但先生是位工作狂，想啃老也没口福，自己陷入了疲于奔命的状态。老二曾因哮喘风险，需要吸入雾化药剂，一天当我下班奔回家中，映入眼帘的是保姆正闭目养神，喷药的面罩歪在孩子的耳朵，而不是固定在鼻子。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想歇了。

因为不论是工作还是家庭，自己都不能全力以赴，每件都做不到足够好，心中非常不安。多年来又读书又工作，先弄北京户口再换美国绿卡，还制造出两个人类，片刻不闲。趁尚无需为火星身份而奋斗，少份工钱还撑得住，一直笃信劳动最光荣的我，脚板抹油开溜了。

呆在家里最大的益处是有时间，不必担心老板和限期，能精心照料小的们饮食起居，并任由他们尽情玩乐。可以是去公园荡秋千，跟小朋友分享玩具，在图书馆看画报，也可以参加各种文娱活动。芝加哥有顶级的动植物园和水族馆，自然天文科技等各类博物馆，以及美术馆音乐厅影剧院等，设有适合不同年龄段儿童及童心未泯的童妈的项目，因此遍布了我们的足迹。

或者到山林间去露营，看他俩拖来干枝，点上篝火，小脸抹得黑不溜秋，开心地吃着自己烤的热狗。折腾累了，就在帐外浣熊的打斗声中入睡，间或被远方的狼嚎惊出噩梦，终在虫吟鸟鸣的晨光中醒来。远的地方也去逛，在阿拉斯加看三文鱼和雪橇狗，在加勒比海看白沙滩和棕榈树，在黄石公园看会偷东西的乌鸦和狗熊… …

自大学毕业离家至工作出国，一晃二十载，每次都来去匆匆，辞职后再不用管请假，我天天放假，陪伴母亲，探亲访友，游历祖国的河山，使孩子们对中国建立起情感。有趣的是，由于我无业游民的身份和习惯信用卡导致现金缺失，亲朋总怕我不够花，有事没事就给我塞点钱，发扬着中国人民一贯支援美国人民的传统。

车轮飞转和飞机轰鸣之余，大部分是寻常的日子。很多时候，就在家门前的草地上跑来跑去，跟路过的人和狗聊聊天。电闪雷鸣时，会躲在屋里安慰瑟瑟发抖的孩子，漫天飞雪时，会带他们冲到外面连滚带爬，满天星光下，会细数哪颗是哪颗，猜夜航的飞机飞向何方。

学习上因为还没有上高中，我不需要操什么心，但中文和练琴，是两个很大的挑战。我跟虎妈不沾边，只因为中文和音乐是上天的礼物，还是能与电子游戏抗衡的高手，即使遭遇无数挣扎，也未言放弃。当他们可以忘情地看西游记，回国自由地与人交流，在学校和音乐厅演出，并结交很多朋友，就真正喜欢上了。

生活的重要部分还有体育。游泳和滑雪我都知道点、糊弄小孩足够用，因此孩子们很小就变成水鸭子和雪上飞。对不懂的项目，我兢兢业业当后援，学着老美家长的样子胡乱表扬，孩子们自然就容易爱上运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做母亲的凡事都学点，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刚刚好，孩子需要的就是送进门陪一程。

我爱读书也喜欢纪录片，孩子们有样学样，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是真的。所以要求他们做什么，自己力争往那边靠，榜样的作用的确巨大。

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是我的长项，但亲子交流和沟通是短腿，教养方式上，东西方习惯的冲突很明显。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独立意识的加强，这方面的摩擦也多起来。明明恨不得抓过来一顿板子伺候，还得压着怒火做好人状，使我产生很强的挫败感，便格外思念在职场的日子。不过所能做的只有灰头土脑继续前行，假装没事。

主妇要演的另一出重头戏，是总理家政。不论是新房旧屋豪宅陋室，总需要不断维护修理，处理起来耗神又耗力。打理院落也是个大活计，仅剪草外包也不够，其它园艺忙得脚打后脑勺是常事，所谓看花容易种花难。迷你菜园也要照顾，既使孩子欢喜，也孝顺了兔子和松鼠。这是个与春花、夏雨、秋叶、冬雪为伍的过程，就是翻土栽秧、施肥浇水、搂遮天蔽日的落叶、铲人行道上的积雪，一年四季团团转。

热爱动物是孩子的天性，为此我们养了两只猫，一条狗，其乐融融。但照顾起来也颇费力气，我要求他们一同分担遛狗、喂食、打扫等任务，使之从小就学着处理兴趣、责任和义务的关系。

还有个既耗时又头大的活，是对付各种账单、文件，需要知识、经验和常识，包括与客服在电话里吵架，如果不甘当我为鱼肉，只能苦练这个功夫。

美国的节日特别多，板着手指头数不过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个。除了母亲节能受宠若惊地做一番主角，其余不但孩子砸在家里，还要照猫画虎张灯结彩，一桩接一桩地周而复始。

做好全职主妇，除了经济条件允许，还有相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及配偶的支持度。有位好友的老美先生下班就接手孩子，周末轰她出去找朋友吃饭逛店，公婆也认为她辛苦常给数目可观的零花钱。另一位朋友因过敏体质导致高危妊娠，冒险生了一儿一女后暂时无法工作，便被夫家恶言相向。我没那么好运，也没那么倒霉，会与其它全妈去聚会，像聊天组、读书组、义工组等，既增长了见识，又从境遇相似的同伴找到支持，对调节生活非常必要。

美国的主妇们，绝不是游手好闲的阔太，而是有三头六臂的职业高手。她们不依靠老人，凡事亲自搞定，能量之大令人咋舌。但见放学时间一到，一辆辆面包车SUV载上孩子疾驰而去，玩运动练才艺，连恋爱都提供方便，更不用说带孩子去旅游，参加各种社交活动。

不论公校私校，美国家长的参与度都极高，各种学区选举、慈善捐款义卖、文艺汇演、兴趣小组、运动队、童子军等活动，甚至课程设置、师生关系，都由这批斗志昂扬的母亲出头张罗。我一边跟着学习，一边干点技术含量低的活，像跟班跑腿，摇旗呐喊什么的。

美国财富杂志做过一个研究，把全职妈妈所承担的工作，按照社会职能划分成保姆，厨师，司机，老师，教练，园丁，维修工，清洁工，CEO，销售，法官，律师，采购，助理等，集主仆于一身,以中等工作量消费水平换算，折换成年薪是$120,000。

亲身体会过，这种说法并不夸张，当全职主妇不比上班轻松，很多时候甚至更累。因为工作是与成年人打交道，更有逻辑和体系，而家务的特点是繁杂琐碎，无休无止，难于掌控。这对我是个磨练心智的过程，也把自己打造成德国人转世，凡事学得统筹计划，不敢马虎。

作为华人第一代移民，在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行为习惯、社会关系等方面，较本地人有着很大差别。这些在职场环境不容易察觉，只有在邻里、学校、教会、政府等社区里才看得明显，才更能构架起新的认知模式。

对居家主妇有个流行的负面看法：与社会脱节，我不以为然。因为离开成人的世界，并不等同于隔绝于社会，只是投身另一个社会–未成年人的而已，尽管自己不再做弄潮儿，但为下一代创造安全的栖息地，同时也能发展个人长处，拥有了更广泛的空间。况且当今各种通讯手段很发达，使得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也稀松平常。而每天上班的人，按部就班机械简单，不一定不脱节。所以不思进取，并不是全职妈妈的专利。

职位、成就、家庭、孩子这些权重最大的砝码无论怎样调整，终究没有一个统一的公式，很难完美平衡。对我来说一直工作下去，是在重复一项已经擅长的事，但陪孩子成长，开启的是一项全新的事业,喂饱一个简单的生命很容易，滋养一个丰富的灵魂则不同，同时等于自己又重新长大一遍，买一送一赚到了。

当然爱孩子绝不一定要表现在全职守候，我身边很多职场母亲，比较起来，彼此都有相互敬佩和羡慕的地方。人生注定被设计成有缺陷的样子，对事业成功与家庭美满的定义，是多元化的，否则只能收获顾此失彼的落寞。

娘家人对我辞职不放心，与国内对家务劳动的价值认同极低有关，相比之下，老外更火眼金睛，清楚道德和良心的无力，因此干脆用法律手段把保护妇孺固定下来。其实女人可以完胜养家之职，只不过为了更好地抚育下一代，将挣钱的机会让男人独享，是种双赢的分工合作而已。

希望餐桌上的饭菜，病床前的安慰，风雨中的呵护，旅途上的陪伴，以及相拥共读的快乐，甚至气急败坏的叫骂，都会留在孩子的记忆中，塑造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

没有一个人，即便全职护肤美容打玻尿酸做整形，能逃脱黄脸婆的下场，除非英年早逝。因此说到抛弃，只有自己放弃，没人能够抛弃得了我。当主妇让我少了很多美钞，但看到了别样的风景，不敢太贪婪，一段时间把一件事做好就够了，所谓顺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好在，认识一些全职妈，在孩子长大后，重启精彩的后半生。她们是我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