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这件事发生在我特别小的时候，应该还没上学呢，就是说有四十来年了 - 数学好的人，请改掉你爱动脑筋的毛病，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有多少岁。

那天忘了是怎么开始的，我跟哥哥争执起来，吵啊吵啊，谁也说服不了谁，无奈之下，不得不跑到家中最高权力机构 - 奶奶那里，寻求仲裁。

让我俩互不相让的问题，是大灰狼和大老虎哪个坏。我说狼坏，他说虎坏，当然谁也没有亲身经历，都是从书上得来的印象，比如想害小红帽的狼外婆，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我觉得狼吐着红舌头，一副恶心样，很坏，我哥却说虎目露寒光，非常凶狠，更坏。

让我俩对立的还因为我哥的小名是大狗，我的小名是老虎。狼和狗有亲戚，骂狼就等于影射他，虎就更直接了，骂虎就是打击我。其实他不属狗我也不属虎，可对于名字小孩除了接受还能怎样。

奶奶正坐在她的宝座  - 客厅一把窗边的椅子上，忙着针线活。窗户朝南，外面的天是湛蓝高远的，中间探头探脑隔着几棵向日葵。 窗根外还种着西红柿和油豆角，盛开的小黄花小紫花引得蜜蜂蝴蝶来来往往。

她把手停下来，抚了抚老花镜，挺直开始发驼的后背，没看我们，叹口气，说了番令人意想不到话：“这个呀，听奶奶说，狼不是最坏的，虎也不是最坏的，人，我们人，才是地球上最坏的东西。”

我和哥哥面面相觑：啊？

奶奶扭过脸来接着说，狼和虎抓别的动物吃是因为饿了，等吃饱了就不会再杀生，想着攒几顿什么的，实际上它们除非实在没办法，不伤人。但你看人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啥都吃，没他不吃的，那帮南蛮子吃的更多，为了嘴馋，人把动物要赶尽杀绝… …

她从没上过学，仅在50年代接受过几年扫盲教育，现在听来还挺有哲理，当时却把我吓得七荤八素。去找她评理时，我心里确定她会说虎坏的，因为我哥符合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的全部标准，每当我们发生冲突，他永远是正确的那一个。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也许是仅有的几次，他没被偏袒，使得我俩打成平局的。

最近北京发生了一件罕见的惨案，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放养的两只东北虎，把在园区违章下车的一位女游客重伤，并将其救女心切的母亲咬死，上演了一场老虎“吃”人的真实版。由于网络的发达，事故一瞬间的场景被迅速传遍天涯海角。

面对如此悲剧，公众的评判却异常地一边倒，对受害者不但不表示同情，反而大加谴责，甚至幸灾乐祸。毫无疑问，她的鲁莽行为触目惊心，但相对于她已付出的高昂代价，再这样雪上加霜，我觉得实在有点过了，不人道了。

当然其中不乏恨铁不成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口不择言者，也道出了我的心声，国人无法无天的陋习，成了所有有理智和良知的人心中的痛。

野生动物园里老虎的魅力，就在于它们不是被驯养的宠物，也未被圈养在石头砌成的狮虎山，它们最大程度上接近于原始的本性。自驾游客进园前被反复告示须全程呆在车内，关紧门窗，犯下这样的大错，很难用疏忽来解释。

令我不安的还有，这两只捅娄子的老虎已被关了起来，有传言说它们将受到惩处。我很担心它们的命运，希望这只是个谣言，因为老虎只是做了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有错的不是它们，而是蔑视老虎的人类，人应该还虎一个公平。

虎的天性谨慎多疑，非常怕人，人肉根本不在它的菜谱上。我奶奶的经验和科学家的研究是一致的，若非特殊情况，老虎攻击人类的例子很少见。它们是真正的绅士，从不杀生取乐，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嗜血。伤人主要因为它们感到威胁，是自卫行为，与吃饱与否无关。

从女人下车到被袭击只有二十秒，可以看出老虎就在附近，在老虎看来你侵入到它家了，它自然要出手。因此不仅把老虎关起来，整个动物园也被责令关闭整顿，非常荒唐。

若干年前，我回国参加大学同学聚会，与一个男生起了番小争执。那位小哥特别聪明，每读个学位就换个专业，最后以法学博士身份在一所政法院校任教。当时北京出台了个损招，即不论任何情况只要人车相撞，车主一定要承担责任。这等于纵容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是对驾驶员利益的侵害。

但法律教授同学却不以为然，坚称行人肉体是弱势，汽车钢身是强势，人命关天应以人为本。他还指责我身为有车族只替有钱人说话，无视有车的并不都是富人的事实。而且一旦出现交通事故，所能造成的损失往往金钱也无法逆转，只有遵守规则避免车祸，才最能从根本上保护人车双方的利益。以人为本，并不等同于任人胡作非为，法律教授尚且如此没有逻辑，实在令人搞不懂。

在我们的文化里，缺少一种承担责任的理念，比如小孩乱跑撞墙了，大人不是教他们下次如何避让，而是用手去打墙，给孩子一个自己无辜的假象。而西方人的办法好一些，你做错事你自己带着，别人犯不上来骂你，也不会跟你背黑锅。

无独有偶，年初一位美国女子，HBO特技师，在南非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违反规定打开车窗拍照，被她正在拍摄的一头母狮从车窗拖出当场咬死。该女子是位自然环境保护倡导者，喜欢冒险，事后既没有人说她活该，也没人关闭动物园。公众只是对她失去生命深表痛惜，并强调忽视规则和探险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后者是对未知世界的渴求，挑战人类的极限，而前者是对已知险境的无视，以至做了完全可以避免的牺牲品。

八达岭野生动物园有多项安全防护要求及措施，除了入园前的安全合同，园内到处贴有严禁下车的标识，也有广播提示，驾巡逻车在事发后几秒钟赶去，不可谓不谨慎。当然这不影响有人推卸责任，更有律师见钱眼开，断言园方对自驾游的安全风险评估不到位，对游客安全教育有不足，致使一死一伤，应间接承担相应的侵权赔偿责任。

这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人无视规定，即使再完美的防范措施，也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偷电缆的被电死、乱穿马路的被撞死、在悬崖边玩自拍的被摔死，都是异曲同工之举。如果硬说它有罪的话，只能是它的存在。

但按照惯例，动物园大概难免大出血，典型的破财免灾法。被无辜责令停业整顿，经济损失惨重，它应该起诉肇事者赔偿损失。

在世界范围内，老虎都是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就东北虎来说，因其所谓极高的经济价值，皮毛骨肉内脏JJ人类都喜欢，为了得到你我就杀了你。加之本身繁殖率低，人类滥伐森林，和对其它动物的捕杀，使得老虎的生存环境逐年恶化，在不远的将来会灭绝，并非危言耸听。而如果地球上只剩下自以为是的人类，离灭绝也不远了。

逝者已矣，伤者待愈，下车女的教训是沉痛的，可惜人生没有回车键。希望伤者早日康复，更希望老虎被善待，但愿人们充分使用这个反面教材，懂得敬畏自然的力量，尊重人类的规则，不再有同类事件发生。

国内流行跟高层反腐叫打老虎，其实揪出来的明明都是贪得无厌的人， 偏偏被称为虎。奶奶是对的，狼也好虎也好，最坏的是人自己。当然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当猛兽，因为这样好人又少了一个嘛。

201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