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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虎的故事(十二) 乡妞进城(上)

三虎的故事(十二) 乡妞进城(上)

博客

“十几天后,美国中西部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漫天遍野间整个世界仿佛被一笔勾销,没留下一丝熟悉的痕迹。我退了房,将三虎寄放到好友处,在新年的第三天启程奔赴芝加哥,开始了新的生活。几个星期后, 我按耐不住对三虎的思念,刚稳住脚,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接过来,它就此由乡下大妞变身为城市小姐了。”

---摘自三虎的故事(十)女孩丽萨(下) 

我当时执意离开小镇,主要是因为无法抵御大城市的诱惑。尽管工作八字还没一撇,但我的直觉使我信心满满。

我要感谢当年认识的一位舍友。他是位韩裔小伙,叫Mike,毕业后与他的双胞胎弟弟同在芝加哥工作。我对未来犹豫不决时,打通了他的电话,他大笑:“来吧,我帮你。”

搬家那天是我今生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段旅途,风雪弥漫,地冻天寒,五米之外不见人烟,200多哩的路却整整开了12小时,正常都能跑到南达科他了。

Mike家休整几天后,我开始着手租房。由于不熟悉地形和手头紧张,我只注重貌似经济实惠的地方。但第一次尝试,就被Mike否了。他本来只是开车陪我,但按照我的指引,驶过一座桥后,他打了个U-turn,伸手抓过我的候选房单,扫了几眼,揉成一团,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你不能住那”,然后不由分说带我去了DePaul大学的机房,画了张街区图,让我就按那个找。

后来得知,被他阻止前往的是芝加哥南部一个暴力横行的危险地区。

而他指定的地界,尽管价钱翻番,但发现了一个找合租的,平均下来,也可以接受。房子位于城北Loyola大学附近,是一栋百年老式红砖建筑。周围年轻人多,离地铁站又近,我立刻就喜欢上了。

招租的是位名叫Sarah的年轻女子,长着两只绿眼睛,一头棕卷发,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她讲话斯斯文文,也挺坦诚,说与原室友生活习惯不同就散了,希望另外有人分担房租。

我们相互交换了证件,没有悬念,尤其得知她是本地人,我更觉得踏实,很快就谈妥了。最让我开心的是,Sarah有只猫,也允许我养,这就意味着,我很快就能把三虎接来了。出于公共健康原因,很多公寓禁养宠物,或者额外加收管理费,我还为此纠结呢。

两天后,当我搬进新家,第一眼看到Sarah口中她的心肝宝贝,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被她抱在怀中来迎接我的是一只衰败无比的老狸花猫。它只有一只耳朵是好的,另一只仅剩小半截;两只眼睛明显地不对称,一对虎牙好像是二缺一;胡子呢也有一根没一根的,又干又细的小尾巴无力地耷拉着;全身的皮毛一丝光泽也没有,肚子上的赘肉倒堆
了一大团... ...

我强忍吃惊,故作喜欢状,口中说着哈喽,想去摸摸它的头。不料它猛地叫了一声,完全不是猫咪特有的喵喵,而是沙哑低沉的嘶嚎,惊得我把伸出半截的手立刻缩回去。

天,哪弄这么个活宝,万圣节不用道具了。

正想着,Sarah介绍它是领养的,我脱口而出:“你怎么不领个漂亮的?” 她看了我一眼,悠悠地回答:“大家都想要漂亮的,可不漂亮的就没权生存吗?而且,在我眼中,它很漂亮,不仅漂亮,还又聪明又可人。”说着她低下头,搂紧老猫,啪啪地亲了几口,每一声都让我的心脏紧缩一下,同时对她生出由衷的敬仰。

住了几天后,我注意到比起紧凑的卧室,宽敞的客厅阳光明媚,看得到大片的蓝天,还有漂亮的壁炉,雕花的窗棂,空在那里简直是浪费。而且它有一道拱门,整体相对独立,我萌生了住客厅的念头。一问Sarah没意见,我便欢快地搬了过去。

那边寄养在朋友家的三虎天天躲藏着,无人见其踪,朋友只是根据食物和饮水的变化,来判断家里还有一个活的。这猫,就这么见不得人。我工作一落实,立刻就跑去接它了。

那是三虎第一次坐长途,声嘶力竭哀鸣不已,好像要进屠宰场一样,害得我直想撞车。无奈之下,我只好左手、右膝、自驾轮番倒换,腾出右手一路隔笼捏着它的毛爪子。最后那侧臂膀抻得又僵又痛,都快半身不遂了,终于把这土妞带进了城里。

由于我和Sarah都没有经验,不懂要让猫咪先熟悉一段,就激动地把它们引荐给对方,结果引发了领地之战。其实代养乐乐时发生过这种情况,只是我一直不明就里,以至于悲剧重演。

但至少令人“欣慰”的是,此役败北的不是三虎,而是老猫。比起学生宿舍的廉价地毯,这间寓所的实木地板光滑平坦,极其适合跑来跑去。尽管三虎开始非常谨慎,因为感觉不到来自老猫的威胁,胆子很快大了起来了,像小马一样奋蹄狂奔,片刻不闲。

相对于三虎,老猫喜欢一个人呆呆地或坐或卧,偶尔嘶嚎几声,仅此而已。但三虎精力旺盛,好奇心重,总挑战老猫。它有时扑老猫的脑袋,有时捉老猫的尾巴,还有时干脆跳上老猫的后背,把老猫惹得非常生气,啊啊地惨叫不已。不过这根本震慑不了三虎,它就像一个顽童,对老猫的抗议不但不理不睬,而且越折腾越欢。

Sarah修养真好,尽管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口中却说猫天性如此,不能禁止三虎玩耍。不过我也看不下去了,老猫虽然难看,不招我待见,但也不该受人欺负。好在老猫爱静,空间大小无所谓,以后Sarah大都把它关在卧室,受三虎骚扰的机会也就少了。

三虎显然非常喜欢新居。到底是城里,比镇上热闹,它总跳上窗台,欣赏人来车往的街景。树上吱吱的鸟鸣,更让它兴奋得忘乎所以,冲着玻璃连扑带打,屡战屡败仍乐此不疲。Sarah难得地哈哈大笑,直替老猫惋惜,因为它早就没有这种兴致了。

我在市中心一家公司上班,每天匆匆忙忙。Sarah为某个替低收入者申请廉租房的机构工作,同样早出晚归。周末我们一起消遣,彼此相处很好。而与她的第一次冲突,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我们楼下那家比较喧闹,大功率的音响经常彻夜不休。我曾轻敲地板,也留过便条,但其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改观。一天半夜又被震醒,我忍无可忍准备报警,Sarah却力劝我再给人一次机会。我只好勉强下去敲门,里面传出一个轻浮的非裔男声,说我很想见你,可惜裸着,不太方便。我告诉他没有关系,警察来了你就方便了。

我返回楼上时,音乐虽然停止了,但我余怒未消,忍不住骂道:“这个老黑,真是个垃圾”。没料到这句话捅了马蜂窝,Sarah立即过来质问我:“就事论事,你为什么偏提黑色?”她很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你也是有色人种,我也有过被歧视的经历,如果别人因为你的肤色而评价你,你会怎么想?!”

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内部又冒出一个来。当然根源在于,我触犯了一个美国的敏感话题。可我并未公开散布,况且事出有因,于是我告诉她我无非说了句实话,你何苦这么敏感,改变我的看法取决于他的行动,而不是你的道理。

Sarah明明是白人,却自称也被歧视,此话怎讲呢,大概因为她是犹太人,泛指所遭受的民族苦难吧。另外,我忘了,她的工作对象都是黑人,她好像跟他们格外地亲。为避免无谓的争执,我向她妥协:“从今我不提这黑字,我的眼睛头发都是紫的,你满意了吧。”

Sarah无话可说。楼下再也没夜半歌声。

继续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里,滚滚的人流中,每当想到三虎姿态万千地盘踞在窗口等着我,疲惫和艰辛也都一扫而光了。

一天来了个年轻男子,长着跟Sarah同样的绿眼睛,棕卷发,跟她拥抱完,热情地走过来做自我介绍。原来他是她哥,叫Joe,难怪那么像,只是比阴郁的Sarah阳光多了。

不知兄妹俩嘀咕了什么,几句话不到,Sarah竟然摔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Joe。他有些尴尬,解释着因为劝Sarah复学,她很反感,故此生气走了。

原来几年前Sarah励志帮助穷人,大三退学,拿最低工资,去了一家福利机构。家人希望她先完成学业,但她一意孤行,与母亲闹翻,被轰出家门。Joe在西北大学读研,说知道中国学生都很努力,希望作为每天与她见面的人,我能给她些影响。

要是这样的确可惜,我答应他试试看。交谈的结果,Sarah笑我怎么跟她家人一模一样,说我是她妈派来的特务她都信。她坚称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读学位,不如干实事,自己对文凭不感兴趣,也不会被任何人所动摇。

Joe听了我的反馈,表情失望,苦笑着说,你我远隔千山万水,理念却如此相近,而我和妹妹,一个屋檐下长大,倒越来越像陌生人。他还透露,他们的父亲,一位成功的企业家,是被一名非裔工人报复枪杀的。明明凶手违纪在先,被开除在后,但Sarah对其充满同情,认为犯罪是社会不公造成的。母亲为此更受伤害,他不得不在两人中间周旋。

这个信息量实在太大,闹了半天Sarah是富家小姐玩高尚,我何德何能劝得了她,只觉得她妈好可怜。

我当时那份工作尽管不错,但因为不能确保绿卡,所以我处于骑驴找马的状态。Joe常来监视Sarah,刚好在我修改简历和准备面试上帮了不少忙。作为答谢,我就请他一起吃饭。Sarah是个素食者,对我的烹饪不闻不问。Joe却来者不拒,米饭面条炒菜都喜欢,筷子也用得很熟练。

不过JoeSarah一样,对老猫非常之好,眼神爱怜,动作轻柔,温情脉脉。那种心境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能想到的唯有这对兄妹都好怪。

老猫白天很安静,但一到夜晚就啊啊地乱叫,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鸭一样,挺瘆人的。每当这时,三虎就竖起耳朵,弓起后背,循声跑去Sarah卧室挠门,搞得老猫更加呼号不已,Sarah心疼,我心烦。跟同事念叨此事,得知有一种驱猫液,买来喷在Sarah门前,三虎果然不去捣乱了。

老猫病很多,每天要吃药。有一回Sarah外出,喂药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第一次去她的房间,我目瞪口呆。里面没有床架,只有一张赤裸裸的床垫斜卧在一角,一把摇摇欲坠的破木椅上立着一台老式电脑,地上无数的杂物堆积如山。为了抓住老猫,我不得不踮着脚尖艰难跋涉。最令人震惊的是,猫砂盆也在屋里,臭气熏天,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好处是方便憋气,对游泳有益。难怪Sarah的房门从不大开,有时三虎溜进去,她让它玩完再送出来,从未邀请我进去过。

一个妙龄女子居然能把屋子住成这样,我问Joe是否给Sarah做过心理评估,他不置可否,我想他应该是知情的。我担心滋生细菌,建议Sarah清扫一下,她红着脸答应了。但时间一长,又恢复了原样。我第二次因故去她房间时,遭遇更加惊险,滋溜摔了个大劈叉,脚底原来踩上一抹烂菠菜。我无语之余,咔嚓了一张,算做到此一游,立此存照。

某天我下班进门,发现一位面容端庄、身材高挑、一袭黑衣、气场强大的中年妇女也在,与Sarah僵立着,屋内弥漫着紧张的的空气。她走后,没等我开腔,Sarah抢先说道:“你问什么都行,我不在乎。”“嗯,她真是你亲妈?”“对。但她的基因显然不是留给她看不上的孩子的,所以我不像她倒不尴尬。”

内容好丰富。不过我还是跟她说,你有跟你妈吵架的机会,我觉得都是种幸福。我万里迢迢地离开故土,来追求恰好你不屑的生活,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Joe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激情四射,让人紧张。别看我表面说着洋文,骨子里却是正牌封建大妞。红酒灯影情歌眼神啊,我哪有精力玩那些(和人家邓文迪大姐的差距一下就显现出来了)。并且Joe浑身上下冒着无所遮拦的精明,而我喜欢憨厚点的。于是暗示他,在中国,谈朋友就是要结婚的,心说看不吓跑你。

但是我接受了去他家吃饭的邀请,算是礼尚往来。他家离西北大学很近,是一座像古堡一样的豪宅,华丽典雅复杂精致的装修布置令人眼花缭乱,后花园泳池边还踱着两条目光炯炯体型庞大的名贵犬。我不禁暗自感慨,Sarah实在太有个性。

Mike闻听,有点诡异地笑了:“不是挺好嘛,给你我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腾地方。”

说到Mike,他也喜欢猫,但因弟弟过敏不能养,便经常趁后者去女友家的机会把三虎借去示爱。他给它买很多吃的玩的,但它并不领情,对他始终带搭不理,不过并不影响它依旧成为他的开心果。每当这时,我总尽量把老猫放出来,以弥补它受到的委屈。

提起委屈,我也有不少。首先是到芝加哥的次日,我就被来了个下马威,车窗上赫然多了张罚款单,罪名是挡风玻璃有裂缝。我查找半天才发现那条小细痕,肯定是刚坏的,谁这么待见我,可真够损。其次是搬进Sarah公寓没几天,我停在路边的车被拖走了。要向前穿过两个路口,才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标牌:早6点至9点之间禁止停车,纯属故意下绊。不久又再吃一单,说我没贴city sticker.可我挂的是密执安的牌,凭什么听你芝加哥的,我暂住违法吗,简直穷疯了。

大城市虽有其迷人之处,也尽显贪婪,我不得不交出二百美元,把车赎了回来,但撕碎了两张罚单,表达了一个小人物对冰冷的体制被滥用的愤怒和抗争。跟她反社会的倾向一脉相承,Sarah给予了我无条件的支持,那种心理安慰是我特别需要的,所以我很感谢她。因为当时各州之间没有联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原本打算住满半年再续约的,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使我改变了主意。

Sarah结交了一堆很嬉皮的男性朋友,有的长发过肩,有的纹身遍布,不是在小店卖货,就是在酒吧跑堂。他们表面彬彬有礼,但显然活在另一个套路,Joe对他们也是当面微笑,背后皱眉。

我办了一件错事,同意Sarah让其中一位据说急需帮助的在空余的卧室暂住。其实我也有朋友临时来访,本为小事一桩。但此人格外张扬,一来就抱怨三虎掉毛太多,我冰箱里的东西也总不翼而飞。我去跟Sarah谈,她居然反问:“屋里确实有猫毛,他说得不对吗?食物就是给人吃的,你怎么这么计较?”

后来这人又擅自挂断找我的电话,使我开始萌生离开的念头。直到有一天,我的相机丢了,尽管在我指桑骂槐一番之后又神秘地现身,我意识到我的反应没有过激。Sarah为人不坏,但底线模糊,我不想为赶走她的客人与之发生争执,况且我的腰包也鼓起一点,脚底抹油最好。

Mike又为我画了个地盘,在湖畔的林肯公园,治安良好,风景如画,交通和生活更加方便。由于不是换季时节,房子本不好找,幸运的是有人提前搬家,腾出一套特别适合我的小公寓。美中不足的是窗户面向大楼的天井,没有街景给三虎看。

不过踏出楼门几步远就是一个漂亮的港口,春花烂漫,碧波荡漾,私家游艇穿梭往返,跑步骑车的人络绎不绝。最有趣的是,在遛狗的人流里,还有遛猫的,我决定有样学样,把三虎也这样带出来,以弥补新家景色不佳的缺憾。

Sarah对我的决定特别吃惊,但表示理解,其实我认为她根本不理解,当然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只是稍后听Joe说该男的母亲是某著名交响乐团的大提琴家,父亲是某大医院的血液病专家,我又忍不住暗吸凉气:又是一个坑爹坑妈的主。

搬家那天,Mike过来帮忙。一切收拾停当,三虎却不见了。外加Sarah我们地毯式搜寻,它始终踪迹皆无。这猫以前干过这事,好端端地突然就没影了,任凭你掘地三尺也甭想找到,要等它自己高兴才会现身。显然它察觉到了什么,又藏起猫猫来。

我只好把笼子留下,请Sarah见机行事。提心吊胆地熬到第三天,终于接到她的电话:三虎落网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它究竟躲哪了,只能归功隐身术和缩骨法了。

我高兴地去把三虎接回来,想好好安慰它一番,做梦都没料到的是,一出笼子,它又失踪了。新居面积很小,订购的家具还没到货,除了几个旅行箱,可谓空空如也。可不论我怎么呼唤,都鸦雀无声,我查遍了所有空间,包括冰箱、烤炉、柜橱和马桶,三虎竟活活地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这栋楼有全天候的管理员,我惊慌失措地找到他,询问房间是否会有洞。那是个高大的波兰老头,马上提着根大铁棍子似的加长手电筒随我而来,犄角旮旯照了个遍,连空调管道也捣鼓了,仍一无所获。最后他用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打着嘟噜的英语跟我说:“小姐,我干这行三十年,漏风漏雨漏气很常见,漏老鼠,也不新鲜。但漏走一只猫,从来没听过。你再好好想一想,是否真的把它搬来了?”

送走了满脸狐疑的管理员,望着黑乎乎的窗外,白森森的四壁,空荡荡的猫笼,一股巨大的惶恐扑面而来。恰好我国内的一个熟人公派刚来芝加哥,住在城中。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说要借他沙发一用,不顾夜半三更,义无反顾地从鬼屋逃了出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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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花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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