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三章 心碎的婚礼 第二节 阴差阳错
在关庆来副厂长、郭清川夫妇和街坊邻居的帮助下,凤仙安葬了母亲。之后,她就卧床不起,命若游丝,看上去如同死人。
瞿小燕看到凤仙丧假结束仍没来上班,担心她可能承受不了这双重打击,就把自己的担心向苏宛霞说了。苏宛霞觉得有道理,就派余青络去凤仙家看望,余青络在凤仙家意外地发现胡鸿英和街道主任坐在凤仙的床头。
胡鸿英打心底厌烦这个水性的人,见到余青络非但不热情,寡妇脸反倒更加阴沉。余青络不明就里,就说:“是苏厂长派我来看看凤仙的,她今天没上班,姐妹们有些担心。”胡鸿英听了这话,寡妇脸转晴些许,“这样很好,都是阶级姐妹,应当互相关心,回去告诉苏宛霞,让她派一个年纪大的老师傅来这儿照顾凤仙。”她又说:“凤仙的饭菜让奇云山酒家天天烧好送来。”
她们正说着,李嘉苓和郭清川走进屋来,胡鸿英的寡妇脸又挂起了霜,没拿正眼看她们。余青络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嘉苓,似乎在问:你怎么得罪她了?李嘉苓看惯了她那寡妇脸,没有介意,放下手中的沙锅,从碗橱中取出一个碗,从沙锅中倒出半碗鸡汤,用筷子从里面夹出一些面条,接着又拿了一把条羹,她对胡鸿英说:“我炖了一只母鸡,用鸡汤下了挂面,你们坐,我先喂她一些面条。”
胡鸿英冰冷地说:“凤仙有绣花厂,有她的阶级姊妹照顾,劳驾不起你。”李嘉苓听话音不对,也只好针锋相对:“说什么劳驾不劳驾,我是她师傅,又是她小姑,难道不能照顾她么?”胡鸿英马上反唇相讥:“你已经离开绣花厂,师徒关系还存在么?没结婚,量你这小姑也当不起来。知道吗?凤仙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决定谁来照顾她。”
李嘉苓、郭清川和余青络惊愕地看着胡鸿英。胡鸿英看到她们那个样,就对街道主任说:“还是你说给她们听听。”
街道主任从胡鸿英看到凤仙的胸前胎记想起自己的女儿说起,一直说到她从街坊邻居了解到的情况,“……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母狗晁家兰五三年捡到的孩子就是当年胡书记和柳副书记丢失的孩子,同一时间,一个丢失一个捡到,又有胎记证明,只是当年小孩子穿的玫瑰红色的小褂子没有找到,也许是母狗有意把它丢了。”
胡鸿英轻蔑地看了李嘉苓一眼,“相信了吧!这不是外巴皮的关系。”她又转过身对余青络说:“快去!到饭店下一碗鸡汤面来。”
李嘉苓气得手直抖,碗里的鸡汤泼洒一地。郭清川见状,连忙把碗接过来,把汤面倒进砂锅里,他对妻子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走吧!亲妈总比外巴皮好,况且她还有那么多的阶级姊妹!”说完,他拉起妻子就往外走。李嘉苓回头看了凤仙一眼,发现凤仙的嘴唇在蠕动。她想听听凤仙说什么,无奈丈夫的力气很大,几下就把她拽出屋。
她们走出屋,李嘉苓说:“凤仙刚才要说话,你为什么要下劲拽我?”郭清川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凤仙有人照顾,不会有危险,一切都要等她清醒了才能有个结局,急也没用。”
这时,余青络也从屋里走出来,李嘉苓问:“凤仙说话了吗?”余青络摇摇头:“她想说话,但没有力气。哪能想到凤仙是胡书记的女儿。我们胡书记就那样,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她说到这往左右看看,又小声说:“要不然别人怎么喊她寡妇脸。”李嘉苓对余青络存有戒心,不敢搭话说下去,点头笑笑就和丈夫一道离开了。
胡鸿英从县委大院请来一位大夫为凤仙吊盐水,又在里面加了一些营养和镇静药物。经过几天调养,凤仙稍微有了生气,眼睛也能睁开,但还没有说话的力气。醒来以后,往事纷乱无序地在脑海浮现,她试图理顺这团乱麻,但一想到伤心处就不能自制,泪水汩汩直淌,头脑混沌一片。
胡鸿英每天都来看望凤仙。凤仙对胡鸿英的到来非常厌恶,觉得她是一只恶魔,苦于无力表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来来去去,但在她的意识里,胡鸿英每来一趟,她就像被暴徒蹂躏了一次。
凤仙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八天才能开口说话,也能在人的搀扶下走动。胡鸿英来得更勤了,她每次来都带一些好吃的,总找一些话题和凤仙搭话,可是凤仙看见她到来就把眼睛闭上,腮帮青筋突兀。起初,对凤仙的闭目以待,胡鸿英以为她是累了,后来发现每次都是这样就觉得不对劲。她偷偷问服侍凤仙的老师傅,老师傅说:“看来凤仙在生你的气,慢慢来,我劝劝她。”
老师傅试图劝说凤仙,凤仙还是用对付胡鸿英的办法对付老师傅,她闭上眼,任凭老师傅怎么劝说,直到老师傅不说了或者转换话题,她才睁眼。
胡鸿英为此很苦恼,她为了这个女儿尝尽了辛酸,指甲草儿丢失的那几年,她日夜思念,每看到同龄的女孩,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不是亲身经历,谁也无法理解那刻骨的伤痛和愧疚。
如今,孩子找到了,胡鸿英差不多已经熄灭的母亲之心又被激活,她想尽一切力量补偿女儿,补偿欠缺的母爱,补偿因生活在下层欠缺的物资享受,补偿因失落在民间而丢失的优越感。可是,女儿的闭目以待和切齿之恨的表情,使她迷茫,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这样,亲生骨肉难道不亲吗?条件优越的革命家庭不令人向往吗?县委大院和三里街的穷街陋巷能相比吗?一个靠拾柴火为生的穷婆子和堂堂的绣花厂书记能相比吗?
胡鸿英把这苦闷向苏宛霞述说,希望得到苏宛霞的理解和支持。苏宛霞的状况和凤仙有些相似,都是贫苦出身,她希望苏宛霞能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劝解凤仙,她着重指出家庭出身对前途事业的巨大影响。苏宛霞允若了,说一定尽快去一趟。
凤仙是胡鸿英的亲生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姐妹们都为凤仙感到高兴,认为这是凤仙在遭受两次沉重打击后能得到的最好安慰了。平民丫头变成了县太爷的千金,草根变成木本,墙根下自生自灭的指甲草儿变成了花坛上令人羡慕的红玫瑰,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姐妹们听说凤仙能说话下地,都争先恐后地来看望,既是同乐也有巴结的意思,县太爷的女儿前程肯定无量,说不定将来会接替胡鸿英当书记。
由于生产任务紧张,苏宛霞到凤仙家已是胡鸿英向她求助之后三天的事。她一到凤仙家就借故支走了老师傅。开门见山地问凤仙为什么对胡鸿英那样态度?凤仙没好气地说:“她是凶手,她不来插这一竿子,我妈怎会死掉!”苏宛霞说:“胡书记也是你妈呀,而且是你亲妈,知道你是她的女儿,她能不激动吗?操之过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凤仙说:“她替我妈想过吗?我们相依为命二十几年,我妈为我忍饥挨冻,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吃,自己舍不得穿给我穿,一心一意疼我爱我。她倒好,知道了就想一下子夺走,还往我妈头上扣了一顶屎帽子,说我妈把我偷来的。”
苏宛霞说:“凤仙,听大姐一句,人死了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却要活下去,而且要比过去活得更好。当官的人家的生活就是不一样,我体验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成分不好的人更是低人一层。你妈死了,李长庚丢失了,于你确实是件伤心的事,从长远看也许好了你。你还是好好想想,胡书记也是一片慈爱之心,县委书记的千金是许多人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凤仙说:“那福我不想享,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我是指甲草儿的命,只配在房前屋后生长。我跟我妈粗茶淡饭过惯了,没觉得什么不好。我之所以愿意嫁给李长庚,因为李长庚对我好,我才不计较他是什么成分呢,你当年嫁给张昌盛难道不也是这样?宛霞,比如你,和你妈过得好好的,突然来个人说是你的亲妈,把你妈气死而且要独占你,你能认这个妈吗?”
凤仙有些激动也有些累,苏宛霞赶紧倒一杯水递给她,她抿了一口后继续说:“我妈的命好苦,日子刚开始有点起色,说殁没就殁了。一点也没享到我的福,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苏宛霞说:“胡书记和我说了,在她知道你是她的女儿的时候,激动得快晕过去,恨不得马上把你接回家,把欠缺你的都给你补上,所以她做的也许有些过了头,你应当原谅,她也是一片好心。”
“原谅她?她这样的人自私惯了,嘴上说为人民服务,实际上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忘记了做人的基本道德。我们把话说回来,你丢了孩子,别人替你养育了几十年,你难道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会说?还要诬陷人家,有这么做人的吗?”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你就一个人了,怪孤单的,有人疼你总比没疼好。事情都过去了,气也没用,还是现实一点。”
“谢谢你的好意,容我好好想想吧。我还得托你打听李长庚的信息,你的公婆都在行署,松林也调到供电局了,机关大,听到的消息多,让他门留个神。”
“那还用说吗?我早都和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也替你着急。你好好想想,想通了给我个信。”
苏宛霞前脚走出大门,张大岛后脚跟着进了屋。凤仙知道有人进来,但她很疲倦,连眼也不想睁。张大岛搬了个板凳坐在床框边,静静地看着凤仙。张大岛看得正入神,老师傅走了进来,看到张大岛那色迷迷的样子,知道他起了异心,于是就恶狠狠地说:“小心中了眼毒,不要把眼睛瞅瞎了。快滚!”张大岛只得灰溜溜的离去。
闭目养神中的凤仙这才知道张大岛来了,她没有动弹,她此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试图解开一个迷。她清醒地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天,她最后的一句话是‘那个柳副书记一开口,我就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仔细瞅瞅,知道他是谁了。’这个柳副书记究竟是谁呢?她为此想了好长时间,始终没有想出头绪,现在又把这句话拾起来,仔细掂量这句话的意思,无论她怎么想就是想不出头绪,最后竞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又过了半个多月,凤仙能下地自由活动了。她算了算,自母亲去世到今已经一个月零八天,她辞退了服侍她的老师傅,准备再休息几天,春节后去上班。
这天下午,胡鸿英和柳副书记又来了,他们拎了一大些好吃的东西。凤仙清楚地记得,这是柳副书记第三次来,他永远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胡鸿英见面就说:“凤仙,我和你爸爸来接你回家过年。”凤仙说:“我的家在这,我哪儿也不去。”胡鸿英说:“不,你现在的家在县委大院,我是你妈。”凤仙说:“你不是我妈,我妈是晁家兰。”
胡鸿英笑着说:“看你这孩子,晁家兰只不过是你养母,我是你亲妈呀!你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用手指指柳副书记说:“他是你爸。他姓柳,你也姓柳,这是天意。”
胡鸿英不经意的一句话,如同巨大的撞击冲开了凤仙脑际里闭塞的通道,她倏然间明白了一切,她两眼直直地瞅着柳副书记,冷冷地问:“我如果没有猜错,柳副书记应当是黑山头人吧?”柳副书记惊讶地回答:“是啊,你怎么知道?”凤仙冷笑一声,“我还知道你是四四年离开黑山头的。”柳副书记更惊讶了,也更加亲切了,他认为这可能是血缘关系所致,要不然她怎么能知道这些?他和善地笑着,希望能继续听到令他更加惊异更加亲切的话。
“出去!你们给我滚出去!”凤仙发出了怒吼,那声音,如炸雷落地。
胡鸿英和柳副书记在惊愕中不由自主、狼狈不堪地溜出,他们不明白这个弱小的人为什么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吼力。胡鸿英一边走一边叨咕:不认就是喽,为啥要发那么大的火?还撵我们滚,整个西州城还没人敢对我们这样。柳副书记的惊愕又多了一层纳闷:她怎么知道我是黑山头人,又怎么知道我是一九四四年离开那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