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三章 军旅见闻 第四节 书生论兵
指挥三万大军的司令部设在几间普通的农舍里。参加会议的有一百来人,都是团以上的负责人。纵队首长围坐在一张方木桌旁,参谋长简单地说明了会议的目的:总结南麻战役的经验。
会场冷了很长时间,连咳嗽声都没有。司令员傅前程用铅笔敲打桌面,眼睛瞪盯着几位师团长,他眼睛看到哪,哪里的人就把头肯下,或者是旁顾左右。司令员哈哈笑道:“诸位打仗都是猛虎,怎么一开会就成哑巴了?”有人嗤嗤地笑起来,有人说:“还是首长总结吧,我们只知道打,你们怎么指挥,咱们就怎么打。”有一个直性子说:“这个仗打得太苦了,伤亡太大,本想吃掉整11师,谁知道是块硬骨头。这样的仗我看以后少打,最好别打,别把老本打没了。”
政委何壁辉笑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伤了的本不是补充上了吗?再说留着老本不打敌人做什么?咱们又不是军阀,留着老本领军饷。”会场又冷静下来,过了半天,仍然没人发言。司令员焦急地说:“畅所欲言,要知其所以然,败也要败得明白,死了那么多人,怎就没人重视呢?难道我们几千个性命就白送了?”又有一个人瓮声瓮气地说:“我看是首长轻敌,没有金刚钻,却揽了瓷器活。”另一个人接着说:“也不尽然,强敌总是要打的,七十四师不是被我们消灭了吗?那也是瓷器活。”二个人的争执,使会议活跃起来,但他们讲了半天都是你一言我一语,没有条理。
傅前程看看表,巡视了一下会场,突然对远处的终南信说:“小终,你来部队已经二个多月,应当有认识了。谈谈你的看法,大胆些,不要有顾忌,旁观者清吗?”终南信一下子窘住了,脸涨得通红。司令员笑着说:“别急,慢慢想想。”何壁辉政委不以为然地说:“他才来,对军事一窍不通,你怕是赶鸭子上架。”有人咯咯地笑起来。
政委的话,终南信听得清清楚楚,意气使他站起来。他环视了一周,定定神,然后铿锵有力地说:“军队是战争的机器,必须做到令行禁止,司令员的话就是命令,我只能服从。只是我从军日短,见识浅薄,恐见笑于诸位领导,然而军令如山,我不得不言,至于对与错,请首长指正。”
言简意赅的开场白,使会场的气氛凝重起来。人们大都不认识这个青年,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一齐睁大眼睛看着他,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说这个人从哪儿来的?在一片疑虑的气氛中,终南信沉稳地说:“纵观南麻战役,原来预计的歼灭战结果打成了消耗战,光我们纵队就伤亡了四千人左右,死去的大都是富有作战经验的老兵,还包括一个野战师的政委,应当说这是一个败仗!”
败仗的仗字还未吐出,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毛犊子,又看看主持会议的首长,仿佛是在说:怎么冒出这不知深浅的东西!居然胆大包天地说我们打了败仗,胜败是他这个愣头青能评论的吗?
终南信也发现自己的言论引起了反响,也把目光投向司令员傅前程。司令员迟疑片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自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会给司令员带来难堪,自己今后也难于立足。
他条分缕析地侃侃道来:“南麻战役为什么会打成这样,我认为有如下几点:首先,政治工作和军事训练这两项工作没有做好。”此言一出,人们马上把目光投向政委,他也顺着目光看去,见政委的脸耷拉下来,甚至能刮下一层霜。他没理会这些,继续说道:“孟良崮战役后,部队补充了大量的新兵,他们是带着共产党马上就要胜了的理想来的,不会打战而且不知战争的残酷,在他们的心里新四军是不会打败仗的,一旦遇到南麻这样残酷的战争就惊慌失措,理想天国变成血淋淋的深渊,有的逃跑了,有的变节了,影响了部队的战斗力。如果我们事先不把前途描绘得天花乱坠,而是多讲一些实际情况,多讲一些艰苦;如果我们事先让老战士多教一些实战经验,使新战士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攻击,情况一定会好得多。这也是骄兵易败。”
人们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又把目光投向了政委。政委不置可否,心里既气恼也觉得此话说得有道理,有讲下去的必要。
终南信看了一下政委,又看了一下司令员,继续说:“其次,战术上乏善可陈,简单地讲,就是认为勇猛可以解决一切。孟良崮战役中,敌人无工事可守,依靠的都是天然屏障,那漫山遍野的乱石头,对我们而言也是可利用的地形,轮番冲击可以取得明显的效果。而南麻城下,我军遇到的是子母堡群,炮兵没有这方面的作战经验,它没有给步兵有力的支持和保护,以至于步兵犯难而上,成为敌人的活靶子。战争是特殊的科学,勇猛固然是取胜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有更多的战术技巧需要我们去掌握。多少个战士无谓地牺牲在碉堡群前面,那死者相籍的场面,谁看了都会伤心,那都是我们的战友啊!难道这不值得我们深刻反省吗?所以,战争来不得半点侥幸和赌气。”
有人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他继续说:“第三,唯心的讲,这次作战是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瓢泼的大雨,使本来就艰难的战斗又增添了许多困难。”他讲到这,觉得嘴巴有些干燥,就用舌头湿润了一些嘴巴。只见政委站起来,从水缸里端来一碗水,放在桌子上,然后走过去把他到司令员和自己坐的桌子旁,对他说:“在这讲,同志们听得清楚些。”他感激地看着政委,说了声:“谢谢!”后又开始说:“弹药被淋湿了,以至于用生命送上去的炸药包十分之九不能炸开,即延误了战机又平白无故牺牲了好多人。更为严重的是,连续作战使许多战士得不到休息,饭也吃不好,听民工说,许多战士在泥窝里就睡者了,拉都拉不醒,怎么不影响战斗力呢?所以老子说战争是凶器……战争确实有许多不可预见性,历史上许多名将对打仗都是如履薄冰。如果那几天没有下雨,我们的预期目标可能达到,但是战争没有如果,不能否认,运气也是一种结果。”
“最后一点……”他想想又不说了,耷拉着眼皮离开了木桌,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没说完的话,像一朵云霞悬在天空,诱人忍不住地观看。司令员笑呵呵地朝他说:“没辞了,还是胆小了?”他说:“都不是。我不愿背地里说人家坏话。”司令员正色说道:“小终,过来,大胆地讲,我们共产党人如果连一个青年的话都听不进去,还打什么江山。你讲得很好,继续讲下去,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任何人,包括我的上级。” 听司令员这么说,他又走回来。
“最后一点,就是这场战役的指挥者犯了军家大忌:骄傲轻敌和求胜心切。张灵甫是怎样败亡的,也是骄傲轻敌,他依仗七十四师武器精良,目中无人,以为孟良崮还是涟水城,孤军深入,进军的阵势由一条线平推变成品字形,被我军抓住战机,切割开来,聚而歼之。孟良崮战役是勇猛谨慎的结果,打一个整编师,我们用了全部的力量,五个纵队主攻,四个纵队打援。南麻战役呢?只有四个纵队外加一个特种部队,兵力只有孟良崮战役的一半,却包揽了主攻和打援的一切。而敌人同样是整编师,同样是国民党的五大主力之一,并且还有牢固的工事,而且胡琏比张灵甫要狡猾得多,更难对付。这一切,似乎都没被考虑进去,只是侥幸地希望再创造一个歼灭整编师的辉煌。结果是事与愿违,白白地牺牲了几千条性命。”
会场再一次鸦雀无声,人们都在沉思,也有人为这个初生的牛犊担心,害怕他再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还有一句话,也许我不该讲,但我必须讲。战争是要死人的,谁也避免不了,问题是可以通过智慧减少死人。这次死亡的几千人,意味着几千个家庭残缺,我所认识的支前民工鲁长河,已经为革命献出了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又加入进来,这使我很感动……”
终南信有些激动,胸口一起一伏,何壁辉小声说:“沉着点,不要慌。”终南信端起碗,喝了一口水:“这是民心铸成的长城,比这老屋外面沂山上的齐长城要牢固千万倍,这是保证我们胜利的力量,我们要十分珍惜地使用这力量,老区人民已为革命贡献很多,要多为他们想想。你们都是指挥员,身上系着千万个家庭的幸福,请你们把自己当成是父亲、当成是丈夫、当成是哥哥!”他说话的声音不由得高了一些:“战争不应当仅仅是残酷,它也应当有人性的一面。这样,你们就会觉得战争打起来会更加精彩,也有令人欣慰的一面!”
终南信说完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静后,司令员和政委首先站起来热烈鼓掌,接着,哗哗地掌声溪水一样经久不息。有人压根就没听过这样清新率真的语言,代表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心声。
对南麻战役的评论,终南信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战役开始不久,在滂沱的大雨中抬下来的过多的伤员和尸体,使他看到了这场战役的艰难和残酷。他每天都去掩埋尸骨的现场,注视着热血的男儿在生命冷却后任人摆布的凄惨景象。起先,人们还能一个坑埋一具尸体,后来只有挖大坑才能及时处理过多的阵亡者。死者的表情各式各样,有愤恨有痛苦、有平静也有忧伤。每看到这令人刻骨铭心的壮烈场景,他就难以自制,雨水和着泪水流入口腔,腌渍他的腹脏。泪眼里,黄土掩埋后的大坑,被雨水冲刷后了无痕迹,仿佛这儿什么也没发生,满眼都是白茫茫的雨雾。透过雨雾,他仿佛看到千万张嫠妇的愁苦期待,一直从秦汉的关山延续到雨烟中的沂蒙;听到“万户捣衣声”从遥远的隋唐越过千古时空,变成了眼下如涛的泣歌。
他激动起来。啊!我可爱的祖国,你为什么频频发生如此剧烈的战争阵痛,难道你非用这种方法才能迈开历史的步伐?历史为英雄们创造也为英雄们所主宰,用贫苦者的生命去解救贫苦者,这以恶除恶的方法正确么?难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他痛苦地思考着。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注意这个战役了,通过询问和了解,摸清了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经过分析参考和对照,觉得这惨烈状况本来是可以减轻和避免的。那些天,他想找个地方述说,希望能引起人们特别是指挥员的注意,他知道这样做非常危险,特别是在战争时期,会被以动摇军心论处,但他却不害怕,如果能因此避免类似情况再次发生,让他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场即兴发言使终南信成为纵队的名人,继而又成为华东野战军内线兵团的名人,野战军首长非但没有恼怒这个不知深浅的毛犊子,反而是赞赏有加,希望把他调到军部。纵队司令员征求他的意见,他婉言谢绝了,声称自己是书生谈兵,最多是旁观者清。其实,他不愿意离开乙纵队是因为他不愿意离开支前民工。他知道,这是亟需帮助的人群,帮助他们扫盲,使他们能够认识书本指引的理想之路,是一个不应丢弃的善举。
战役总结会之后,时常有人来看望他,大都是那次会议的参加者,大都是出于好奇和关切的心情,敢于指出首长的指挥缺点,这还了得!过去只知道有“斗胆陈言”这话,哪知道世上还真有胆子大似斗的人,得去见识见识。面对这些既有彪悍也有儒雅的战将,他谦卑地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总是小心地避开会议上说过的话题,在他看来,重复说过的话题就是炫耀,而炫耀却是浅薄的代名词。
然而,一个独特的造访者却使他疑窦丛生。
那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人,长着一副鹰隼般的眼睛。来人询问了终南信的家乡,似乎对肖家湾很关切,终南信问那人是不是肖家湾人,那人却一笑置之,说是军旅之人四海为家,曾经在肖家湾住过一段时间,很喜欢那个地方。
那人走后,张处长告诉他,来人是一个副团长,叫郭鹏程,原是个土匪,在抗日时期被收编过来。新四军收编他基于两种原因,一是他有强烈的民族气节,二是他的队伍有一定的数量和战斗力。至今,他身边还保留一个老仆人和一个女儿,这在我们部队是绝无仅有的。张处长还说郭鹏程的身上还有一些秘密没有揭开。
终南信觉得郭鹏程既亲切又警惕,那亲切的情感如同是刚出锅的馒头,虽被笼布遮盖着,但香味还是透过笼布散发出来。从这一点,终南信断定此人一定和肖家湾有极为特殊的情感,否则,他不会在听到自己是肖家湾人的刹那,满脸呈现的都是亲切、关怀和怀念之情。终南信熟读诗书,深刻理解久违故土的游子遇到乡人时的情怀,“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这是亲切;“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这是关心;“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是凄凉地怀念;而郭鹏程的脸上充满了这三种情感。可是张处长说他姓郭,这就排除了他是肖家湾人的可能,因为,肖家湾没听说有姓郭的。看来,这个人确实有些神秘,这在终南信心头留下厚厚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