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力量(2)
张瑜亮沉湎于迟来的爱。
这个可以称之为“午后之恋”的姻缘,于他而言,比误入仙境还要令人惊喜。俗话说: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可这好事他连想都没想就从天而降,而且降下的是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起初,他以为是梦境,眼儿几睁几闭,发现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才认真审视自己。无论如何琢磨,总找不出值得妙龄女郎心爱的理由。胡子三天不刮,镜子里照出的生生一土匪相,下眼皮像个气囊,更不要说鬓角的白发了,到底哪个地方值得人爱?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自己现在时来运转,交上了桃花运。他不由得感慨怪兮兮的运气,背时喝凉水塞牙,来时门板都挡不住。
一切都得亏那次英雄报告会。当时,教育局要进行革命教育,到军区要求派一批革命英雄到各个学校做报告。军区把这个任务下达给野战军,张瑜亮由于当过教书先生且又有数次作战经历,被指派为第一批报告人,被派往“重灾区”的第十中学,因为这儿富家子弟多,剥削思想泛滥,是思想改造的重点单位。
张瑜亮的报告题目是《孟良崮战役》。他从战役的背景开始讲起,叙述了战役的准备以及军事调动过程,描述了战斗的激烈和残酷,最后又分析了敌我双方胜败的因素。报告会一开始就引人入胜,他以丰富学识和见解,向全体师生展示了解放军指挥人员的高超组织才干、前线战士的英勇无畏、国民党军队将领的刚愎自用以及他们在危急关头隔岸观火的劣行。特别是把华野领导人陈毅粟裕“百万军中敢取上将首级”的精神诉说得尤为精彩,博得了阵阵热烈掌声。
报告会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特别是那些有头脑、有文化的老师更如洞天豁开。从此,解放军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是土包子,是王猛式的英豪,他们也仿佛亲身切入“扪虱而谈”的场境。这儿是民国的旧都,受国民党影响,对共产党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张瑜亮的报告不啻为一股春风,吹绿了闭塞的心田,使第十中学的师生第一次从正面了解到革命的辉煌历程。报告会后的数日内,师生纷纷通过写信、说体会等方式,掀起了学习解放军英雄的高潮。英雄,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偶像。
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令人刮目一新的新政和抗美援朝的壮举,像火种,点燃了亿万人民的激情之火,也烧尽旧世界的一切,即便是有价值的东西也难于幸免。革命的残酷没有人敢于提及,受伤害的人也只能暗自流泪,而时代的大潮却毫无遗漏地把他们卷入狂飙巨浪之中,他们也只能在惶恐不安中顺应历史潮流以求自保。十中的青年教师汪毓秀亦是狂潮中的挣扎者之一。
汪毓娴站在欢迎英雄的队列前面,英雄的身姿,她看得最清楚。初见张瑜亮的刹那,她觉得这个人面熟,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端倪,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越急越茫然。当那一口地道的皖南话回荡在礼堂时,她终于有些明白,但又不敢确定。
报告会的当天,汪毓娴独自一人骑着单车找到了驻军驻地,却被挡在门外。军事重地,哪容得闲人光顾,说不定来人是美女蛇之类。是张瑜亮闻讯亲自到门口迎接,她才得以进入。几句寒暄之后,她单刀直入,询问了张瑜亮的籍贯,从而证实了她的推测。谨慎的她,没有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晚上回来,她失眠了。
他们是同乡,徽州歙县城外鱼梁坝旁,从他们的村庄可以看到举世闻名的太白楼。汪毓娴清楚地记得,张瑜亮是她的国语课老师,她和张瑜亮的大儿子在同一个年级。她还隐约地记得:豆蔻年华的她对这个老师很有好感,觉得这个老师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少女的朦胧中还真有些浪漫,不乏想入非非。后来,她小学毕业,离开了家乡来到南京寄宿在叔叔家读中学,时间久远,浪漫的情怀没了,但老师的印象却铭刻在心中。
汪毓娴知道张瑜亮家遭受的惨祸,但不知道那是何人所为。假期回家,她向父母问过此事,但父母对此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她感到儿时的伙伴对她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敌意。她没有深究,但隐隐约约地知道张瑜亮家的惨祸和自己的父辈有关。后来,她高师毕业,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前程一片灿烂,故乡的往事也就淡忘了许多。
就在汪毓娴风鹏正举的时候,革命浪潮以海啸般的力量冲垮了旧时代的堤坝。改朝换代,使她失去了一切亲人,也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家庭,变成一个备受歧视的孤独人。她惴惴不安,总是担心革命的屠刀随时会砍向自己。颤栗之下,她觉得需要一把能使她免遭风雨侵袭的大红伞。
张瑜亮的出现,使汪毓娴看到了一缕曙光,也诱发起儿时的天真浪漫。张瑜亮单身、有学识、地位显赫,只是年龄大了些。她仔细地权衡利弊,觉得年龄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雪山,英雄和美女结合,年龄不应当成为障碍;与其在悬崖边行走,不如现实些,找一块平坦的谷地安营扎寨。世事总不是那么十全十美,优点和缺点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在有情人眼里,白发标志进入了人生的丰收阶段,眼袋是丰满的象征;像张瑜亮这样的人,如果不捷足先得,很快就会变成她人的猎物。于是,在经过这次彻夜失眠后,汪毓娴加紧了步履,希望快速到达目的地,接受大红伞的保护。
在以后的日子里,汪毓娴几乎天天都去军营,以知识女性的典雅、细腻和温柔、感化和滋润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并且从张瑜亮的眼里读出了惊讶、欣喜、疑虑和欣然接受的心理路程。
特殊的恋爱,终于惊动了高层。不是因为年龄的差异,尽管他们完全可以父女相称;不是因为频繁的接触,尽管在那个年代这样会被称之为沉迷色相。革命并不禁止浪漫,也不反对老夫少妻,而是禁止两个阶级的合流,丧失阶级立场差不多就是背叛革命。
军政委严肃地找张瑜亮谈话,希望他站稳阶级立场,不要被地主资产阶级小姐的美貌所迷惑,并说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张瑜亮不以为然,争辩说自己受党教育十几年,知道什么是立场,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干嘛说得那么可怕。军政委责问他:如果时间倒退三年,这个美女会嫁给你吗?这分明是阶级敌人在新形势下向我们进攻的一种方式。
张瑜亮说:“这恰恰证明我们胜利了,地主资产阶级失败了。不能否认,这也是革命的目的之一。”军政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你这是什么逻辑?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娶地主资产阶级的女人?你这是反动观点,要受到严厉批判。”他也大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枪崩了,党的政策不是说要改造他们吗?”军政委冷笑:“是的,我的张瑜亮同志,你可是改造到裤裆里去喽!”接下来,张瑜亮沉默以待,任凭军政委苦口婆心,他不再说一句话,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又有两次谈话:一次是军长找他谈,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动摇,结果可想而知,以至于军长事后摇头对军政委说:“这小子鬼迷心窍,不见棺材不落泪。”。另一次是军领导班子集体谈话,军长政委副军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七八个人轮番对他进行教诲,他还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军党委拟议对他进行纪律处分,几个方案摆在军首长的脑子里:降职,复原,开除军籍。
关键时刻,军区政治部主任何壁辉过问了此事。何壁辉把张瑜亮叫来并告诉他,给他一个星期的假期,让他回歙县老家看看老母亲,散散心,把这件事冷却一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临走时,何壁辉嘱咐他,回来后首先到军区来,傅前程副司令员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