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讲故事(六) 沂蒙故事之三
人不是牲口,喂饱了就行。人活着,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沂蒙人民支前的那种激情,那种拼命,是草根的力量,更是草根的精神。远远超越了追求物质利益。有人说都是因为分田。可是过去再苦再穷,有支前的过程苦吗?有比打完一仗后家里更穷的吗?沂蒙人民像这样支持共产党和军队,有十年了。特别是三大战役:孟良崮、莱芜和淮海。一次比一次苦,一次比一次穷。可当地人一次比一次地豁出去。这只能是沂蒙人民的自主选择。现在人有时会忘了人还要活一口气。除了分田,还要翻身。沂蒙人像那样豁出命来支前,就是想要翻身作主人。我可以忍受吃得比狗还差,我可以忍受干得比骡马还累,但我不想活得像条狗,要做一个人,有做人的尊严。正是因为多少年,多少代,被压迫被奴役还被侮辱。突然出来一个党,尊重穷人,替没地位的人出头,一支军队像子弟兵。这支军队有机会能打赢。怎么不让蚁民激动,拿出所有的,包括全部身和心,去争取一个做人的机会。
草民们平常是沉默弱小的,但只要他们看到希望,有机会,他们就会作出自己的选择。而一旦做了选择,结果就是车轮滚滚,一往无前。宋徽宗和童贯北伐的时候,燕地的汉人,选择了异族辽国,拿起刀枪把童贯赶了回来。汤恩伯败退到河南,河南百姓选择了日本人,把汤军的十万士兵缴了械。淮海战役的时候,周围四省的百姓一起选择共产党。直到今天,陈光诚选择了使馆和美国。这些都是老百姓最朴素的选择,没有什么意识形态在其中。而这些选择,都是被逼出来的。看看那些被唾弃的人都曾经做了些什么,就不难理解了。一些无聊的文化人,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一直耿耿于怀,喋喋不休,骂骂咧咧。却少听到失败者对自身行为的反思。这没有用的,三寸不烂之舌伸得再长,也阻挡不了滚滚向前的车轮。无论你是皇帝,党,还是精英;你声称代表国家也好,代表民族也好,代表先进的生产力也好。人民就该天经地义地拥护你啦?在需要草民支持你,和你站在一边的时候,能不能先等等,问自己一声:你可曾有过一天正眼看过这些草民,把他们当人看,当人尊重,当人来对待?
共军能打赢徐蚌会战,共党能夺取中国政权,至今还让许多人难以置信。仍在东找西找各色理由。不料,今日神州,又天翻地覆了。富人唯恐穷人不知道阶级之分,做绝各种事情提醒穷人:没有钱就没有一切,就不配有任何尊严。掌权阶层唯恐草民不知道奴才本分,霸着百分百的权力不容一丝侵犯。草民想要分享一丝权力,就会像陈光诚一样下场。每年花几千万,动用几百人,就用来镇压一个瞎子和他的老婆。这是明摆着杀鸡儆猴。这共产党一转身,公开宣称去代表先进生产力去了。那么谁来代表落后卑微的草民?草民能有什么?当年这些穷鬼们,捧出了从瓦罐底下扫出的半碗高梁面,衣襟上扯下的二尺布。黄维看不上,杜聿明看不上,蒋介石也看不上。他们后来都有大把时间去慢慢想了。今天,轮到共产党的二代们看不上了?
今天的沂蒙人民基本没有选择余地。他们可以为了谋生,去看守瞎子一家。但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会作出什么选择,天知地知!
闲话又多了,下面继续说故事。
在烟庄村和东师古村之间,有个岸堤村,也属沂南县。村里有个姑娘叫明德英。两岁时得病成了哑巴。因为哑,直到二十五岁上,才嫁到河对面横河村,做了李开田的媳妇。这李嫂就是后来闻名全国的,用乳汁救护伤员的“红嫂”。红嫂的故事大家多听过,有电影,歌剧。芭蕾舞。可我今天要讲的邻村 “孔嫂”的故事,听过的人就少多了。
孔嫂娘家姓曹,后来人们都叫她曹大娘了。1978年的冬天,曹大娘走了。她在邻村的一个远房侄子赶过来,乘天没亮帮她换好了寿衣。再等天亮了,挨家挨户喊人,办了丧事。
曹大娘当初是从山里嫁过来的,一度是周边出名的俊俏媳妇。她嫁给孔大哥,也是美满。过门时公婆已经过世了。孔大哥又是独子。家里房子地都是现成的,还没有兄弟子侄争。村里人都说这孔嫂是前世修的福份。孔哥长得高高大大,又上过几年私塾,识些字。八路军过来,就动员孔哥出来参加抗日。成亲半年后,孔哥当了八路。再后来,跟着队伍去了胶东。偶尔有信捎来,孔嫂就到处去央求识字的帮着念。
日本人在的时候还好。日本人投降后,这个地区就成了国共拉锯的地方。作为匪属,经常要跑到山里躲藏。终于有一次没躲过去,孔嫂被还乡团抓住了,带到了县城里。其它被抓的人,家里卖房子卖地,筹钱来赎人。可孔嫂家里没人。
还乡团都是些人渣。他们用各种方式折磨她,最后把她的两个乳房都割去了。当时没一个人指望她还能活下来,被扔在牢里等死。就在这个时候,县城又到了共产党手里。部队的军医是个女的,特别同情孔嫂。用最好的药,救了她一命。还给了粮食,找人把她抬回了家。孔嫂在家躺了两个月,才能爬起来。俊俏媳妇一下子变成了个纸片一样的人。从此后她再没在人前换过衣服。
49年南下前,孔哥终于回来了,已经是解放军的营长了。听说孔哥做了大官,八辈子不来往的亲戚都来了,晚饭吃了个热火朝天。人都散了后,夫妻相对时,却彼此躲闪,什么话都没有。孔哥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要走。女人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声:“你还回来么?” ……却是没有回答。
曹大娘从此一个人过。三十多就是大娘了。别人家都挂“军属光荣”牌子,曹大娘也不报,也从来不挂。她基本失去劳动能力,村里能做的,就是早早给她评了个五保户。娘家人也不来接她,一接,五保户资格就没了。
曹大娘没等到孔哥的回答,已经不要紧了。她用一辈子知道了答案。人再也没回来,信也没有过。这年冬天,她悄悄地去了。村里的大部分人,还是等到她的远房侄子来敲门,才知道的。曹大娘最好的衣服,还是当年她出嫁时穿的。她生前自己早早用嫁衣改好了寿衣。办丧事的时候,村里人看着,空空的寿衣里仿佛根本没有个身体。
曹大娘没有过英雄壮举,无从纪念。对这场战争,这场革命,她没有什么功劳可诉。可她在其中付出的,失去的,比别人还要多。而她心中的苦,心中的冤,却没法对人说。她活着,默默地过。死后,她的坟静静地座在半山坡上,遥遥对着那时断时续的蒙河。和她生前一样,仿佛在无望地等待。
还是让我们结束这些吧,都成故事了。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登上泰山之巅,是没法看见地上那一座座尺半高的坟茔。只有一样的青未了。这淌了千年的清清蒙河水,怎么一出山,就污染成了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