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一个租客 - 希瑟

希瑟是曾经的一个租客。当时大概三十出头，三个孩子的单亲妈妈。那年春天刚从护校毕业，在一家医院工作，收入不错，只是信用极差。当时房地产几乎呈现崩塌状态，房子搁置市场无人问津。冬季将至，大雪一落，看房租房便会搁浅，直至来年开春。北方漫长的冬季，房子空置，诸多潜在危险。权衡利弊，再三斟酌，最后决定冒险出租给希瑟。

鉴于希瑟的信用记录，要求预收两个月的押金。希瑟说她刚参加工作，存款不够。后又以买冰箱为由要求降价。最后一刻，提出一个月的押金需分两次付清。希瑟是谈判高手，一步步地进，我们则一步步地退。

那年九月初，希瑟搬进了出租房。最初的两个月，按约交纳房租和押金。感恩节期间，芝加哥落下了第一场大雪。沐浴在南方温暖的阳光下，我们感恩那栋房子里有希瑟一家，不至于太过冷清。想象着壁炉里的炭火滋滋作响，烤箱里的火鸡香气弥漫，温暖的气息萦绕在每个角落。

转眼到了十二月，迟迟没有收到希瑟的房租。负责管理房子的马弗几次三番地催要，从月初催到下旬，终于等来了希瑟的回复。说由于生病无法工作，房租需要分期交付。那时已接近年尾，我们不愿意像黄世仁一样在年三十催租逼债。只能自我安慰，过了新年，一切即会回归正常。

结果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欠租越来越多。积欠几乎三个月的房租。后来马弗建议每月多收一百二十美元的延迟金。希瑟同意并且签署了一份附件。到了夏季，希瑟开始定时分期交房租。一年租期将满时，只拖欠不到一个月的租金，并且提出续约。说她的孩子们非常喜欢那里的学校。她的工作亦渐趋稳定。当时的房市依旧疲软，无奈之下，我们与希瑟再签一年租约。过了不到两个月，希瑟故伎重演，而且所付支票经常性地被银行退还。马弗也很头大，对先生说希瑟看起来是个正派体面人，想不通做事情为何会如此不堪？那年冬季，再次积欠了几乎三个月的房租，电话不接，邮件不回，玩起了失踪。

大概圣诞前几天，马弗突然收到希瑟的邮件。她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没有及时回复邮件。保证新年后将陆续付清房租，并且呈交了一份付房租计划日期表。最后说她回家后看到门上贴的法庭通知，限其在48小时之内搬出。现在冰天雪地，出于人道不能把她们赶出去，希望房东撤销强制驱逐令。马弗转来希瑟的邮件，询问状况。我们也很诧异。一直以来，任何与希瑟的联系都是通过马弗完成的。我们甚至与希瑟从未谋过面。

过了一日，马弗又转来希瑟的邮件，原来是希瑟被一家信用卡公司起诉。她已找了律师在处理。

当时我们很震惊，觉得希瑟有点麻烦，准备下一年不再续签租约。另一方面，在日常祷告里，也一直祈祷希瑟工作顺利，一家人健康平安。深究其因，我们也是有私心的。

暮春时节，希瑟换了一家医院工作，收入增加。开始按照约定付租金，但依旧是分期，依旧付延迟金。同时提出她计划重新粉刷墙壁。我们同意了，但是要求搬出时必须恢复原样。为此签订了一份附件。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收入稳定，为何不在月初一次性地付清房租，避免交付延迟金。而要额外花钱去刷墙壁？

以后的几年里，希瑟一直希望续签，我们也不想麻烦再投入市场，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续着。从中发现了一个规律，几乎所有的拖欠都是在感恩节和圣诞节期间。“估计是买礼物透支了。”想来想去这个理由最说得通。圣诞礼物是美国文化里的一件大事，与礼物相比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而我们则喜欢心里踏实笃定的感觉，不愿整天被人追在身后催租逼债。想来大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个人，每个人的处世原则和生活的优先顺序都有天壤之别。好在每年开春后，拖欠的租金会一点一点地支付，但在以后的几年里从未全部付清过。

转眼到了2019年夏季，希瑟不在积欠房租，提出续签两年的租约。而且不再是她一个人，原来希瑟再婚了。当马弗把新的租赁合约寄来时，希瑟已经变成了新婚丈夫的姓氏。丈夫也是一个护士，是她的同事。希瑟很开心，我们也为她高兴，更为自己庆幸。七八年拉锯般的磨合过后，希瑟的生活终于稳定，预示着我们的租金也将步入正轨。

柳暗花明又一村。从此，希瑟按时付房租，一切平顺，岁月静好。

又是不到两个月，当年的感恩节前夕，突然收到马弗的邮件，说希瑟买了房子，预计在十二月中旬过户，并将于年底搬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终于等到希瑟可以按时按约正常交付租金的时候，她却毁约了，而且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季。

与马弗商量后，决定不强行要求希瑟完全履行租约，但是必须付到直至找到新的租客为止。希瑟说她需要咨询律师。过了几日，希瑟回复同意。随即签了一份附件。鉴于希瑟从前所为，我们并不抱太大希望，基本认定属于空头支票。已经搬走了，怎么可能继续付房租呢？总之，我们已经作好了希瑟不履约的最坏准备。只是希望房子不要被损坏的惨不忍睹即可。

希瑟于一月初搬出。十天后，我们回去收拾房子。除了一楼的木地板磨损严重以外，各个房间的墙壁五颜六色。最大的损坏是地下室地面有几块红色的油漆印迹，清理后颜色淡了一些，但如何清洗都不能完全消除。请人修理了一楼木地板，深度清理了二楼地毯。用希瑟留下的各色油漆把所有房间的墙壁粉刷一番。

一日收到一个包裹，电话联系了希瑟。上午，我正在厨房擦洗橱柜，门铃响了，一开门，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英姿挺拔，笑眯眯的，憨厚阳光的样子。说他来取包裹。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神，方如梦初醒似地问：“你是希瑟的儿子？”

虽然与希瑟一家从未谋面。记忆里一直是八年前签约时三个两岁到十岁的小孩子。面对眼前这个十八岁大男孩阳光般的灿烂笑脸，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年多。比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光要长很多。他们在这栋房子里长大，这里有他们成长岁月里的全部记忆。男孩走后，我对先生说：“我不抱怨了。愿意为希瑟的孩子们收拾残局。十几岁的小男孩正是青春期，难免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把去不掉的油漆倒在地下室的地面，把房间的墙壁刷成绿色。当他年长以后，也会回忆起这栋房子，和这栋房子里发生过的故事。”

出人意料地，希瑟遵守约定付了二月份的租金。并且隔三岔五地询问租房进展，甚至介绍认识的朋友来看房。我和先生开玩笑说我们和希瑟现在是站在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当初一直为希瑟的工作和家庭祷告，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祷告。如今希瑟希望房子尽快出租，也是为了少付租金的缘故。八年间，我们曾无数次地站在谈判桌的两端，签了一年又一年的租约，也签了一份又一份的附件。八年以后，房东和租客不再彼此对立，而是站在一起齐心合力解决问题。原来对立与祝福，一直都相互交融、彼此依存，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

三月份，房子租出去了。皆大欢喜。

勉为其难的签约之初，你来我往的八年拉锯，各让一步的双赢局面。人生这一世，所经历的人和事，好与坏，退与进，争执与妥协，有多少结局是可以预料掌控的，又有多少过程能够分得清得失利弊。人的手，究竟能抓住多少？人的眼，究竟能看到多远？唯有人的心，可以海纳百川，令世界风平浪静。

一年多过去了，偶尔会想起希瑟来，想起那个十八岁男孩阳光般灿烂的笑脸。也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希瑟会付最后两个月的租金？“希瑟所代表的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和一种价值观。签约前，是谈判高手，争取自身最大利益。一旦签约，将遵守并且履行合约。不管是否有钱，不管能否付得起，希瑟从来都是承认租约的，并且尽力守约的。”先生一语道破问题的核心和关键。我同意。

此文获得2021年第29届汉新文学奖散文优秀奖，并刊登于2022年汉新月刊杂志第六期。

感谢评委会和两位评委石文珊老师和刘荒田老师的厚爱和鼓励。

评委石文珊： 这一篇纪实散文，描述房东与租客之间八年来的互动和矛盾；惊人的时，两边双方从未谋面。叙述详实清楚，细节丰富，结语发人深省，和解之心真挚感人。

评委刘荒田： 具体而微地刻画房东和房客之间的恩怨，聚焦于房租、租约的过招，是第一个层次。本文的可贵处，是在充分的事件叙述和心理描写的基础上，对两个文化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