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招牌微笑
父亲的招牌微笑
去年十一月初回国探望母亲,并为母亲庆贺生日。在家的四十多天里,除了出去走路、锻炼、买菜,便是在家里与母亲喝茶聊天,一起整理旧物旧照片。在一大堆旧照片里,发现父亲的这张照片,母亲说大概摄于六十年代末期。那时流行说快板,父亲被单位派去学习快板表演。期间与一位王姓朋友在照相馆拍摄的。照片上的父亲留着大背头,胸前的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条深色的围巾松垮地系在脖子,看似不经意地向后甩去。年轻时的父亲浓眉大眼,高鼻直梁,英俊潇洒,神采飞扬。右边嘴角轻微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父亲的招牌微笑。可以说父亲生前的每一张照片,都留下这样的神态和微笑。父亲招牌式的微笑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最后。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微笑着,慈爱地注视着我们,充满爱怜。
五十年代中期,刚满二十岁的父亲得了肺结核。肺结核在当时是一种极其难以治愈的疾病。山西省的医院无法治疗。父亲住进了北京的阜外医院。据父亲讲述,他当时极其消瘦,医生不敢立刻做手术,建议父亲先住院修养,等体重达到一定标准后再施行手术。一开始阜外医院没有床位,父亲暂时住在位于前门大街的山西驻京办事处。五十年代的阜外医院胸外科国内领先,为父亲施行手术的是当时阜外最有名的胸外科医生,父亲说起过他的名字,可惜我却忘记了,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父亲说直至七十年代这位专家的团队还定时来信,询问追踪父亲的状况。
那时的肺结核几乎是不治之症,为什么父亲可以住进著名的阜外医院就医呢?父亲分析因为他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病情严重,或许是作为特殊病人接受治疗的。父亲做手术前断断续续在北京住了半年,前门大街上的那座二层小楼,旁边紧挨北京的四合院。每天清晨父亲站在走廊,隔壁院落里炊烟缭绕京腔京韵。父亲由此学会了几句京腔,我们小时候,他经常口齿不清叽里咕噜地显摆几句,惹得我们怀疑他嘴里含了一块糖,甚至每一次都要使劲撬开他的嘴看看究竟有无糖果,而彼时的父亲故意紧闭双唇,装作吃糖的样子。往事悠悠,欢声笑语依稀,岁月走过之后,父亲已化为泥土魂归天家。
父亲养胖了,体重上去了,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父亲的肺叶被切除了几乎一半。手术非常成功,恢复良好,年轻的生命力毕竟旺盛。据父亲说,当他出院时,医生护士拍手庆贺列队欢送。
等待手术的半年时间里,天性乐观的父亲几乎走遍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大街小巷。年轻的父亲喜欢看体育比赛,经常与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去北京体育馆看球赛。直到1976年底,那时我已在读小学,文革结束。父亲才透露有一次兵乓球比赛中,当时的体委主任贺龙到场,从父亲就坐的过道通过。后来父亲一直津津乐道与贺龙的擦肩而过,想来年轻的父亲也曾有过追星的经历。
后来父亲说阜外医院不再来信了,估计为他做手术的医生过世了,言语中不无伤感与感激。朦胧记得父亲其实很多次地描述过手术医生的医术、人品、样貌、举止,只是当初年少的自己并未留心。人世间有很多值得记住的人和事,就在不经意间忘记了、错过了。因为错过,便留下了遗憾。因为遗憾,所以铭记。也因着铭记,更显珍贵。
父亲写的一手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我们小时候的书皮上都是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父亲衣兜里斜插的钢笔,早已不知去向。写着父亲刚劲笔迹的书皮也流逝在岁月的风沙里。好在父亲留下了这张照片,留下他嘴角微扬的招牌笑容。此时,坐在曼哈顿东河边的窄小公寓里,搜寻记忆里残缺的零星片段,用键盘敲下七零八落的文字,记录碎片般的旧时光。发黄的照片,终有一天会暗淡变形最终消失,而父亲招牌式的微笑却永不会遗忘,它留在我们记忆的底片里,历经岁月侵蚀,依旧清晰而温暖。
后记: 据弟妹们说我遗传了父亲的微笑。每当看见我嘴角一歪,再上扬,依稀可见父亲的影子。想来亲情的延续就是这样在不经意的瞬间,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镌刻在生命里的DNA。
想起十几年前,父亲来美探亲,同一社区里也有来探亲的老人,与父亲成了朋友,他们几乎每天聚在一起打牌、逛街、聊天。有一次,我请老人和邻居来家里吃饭,一位姐妹笑着说我和父亲笑的时候,太像了!
时光如飞,父亲过世一晃已经八年。可是八年的时光也终究未能淡忘对父亲的思念。想来那个从小到大,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的父亲,就是穷期余生,我也是时刻要思念着他了!
父亲节快乐,我那已在天堂里的爸爸! You are the best.
(此文发表于《世界日报》202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