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对台湾最早的记忆,是从七十年代中期小学课本上学到的:台湾的小朋友还在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年幼的自己曾经深深地为台湾的小朋友难过伤心。七十年代后期,似乎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就传遍了邓丽君的歌声。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群十几岁的痞子青年蹲在街边,手里拎着砖头式的录音机,播放着《甜蜜蜜》。从小听惯了豪迈粗犷、意气飞扬、铿锵有力的旋律,乍然听到软绵绵慢腾腾缠绵悱恻辗转回肠的歌声,一曲断寸肠,从此喜欢上了邓丽君和她的歌。每天放学回家,走到巷口时,刻意放慢脚步,来来回回地晃悠,不忍离开邓丽君清灵空渺的声音。柔情似水的歌喉,抒情悠扬的曲调,是少年的自己对台湾的第二印象。从邓丽君的歌声里,知道了台湾的小朋友并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受苦,而是享受着太平洋的海风和邓丽君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
及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读大学,正值琼瑶小说风靡大学校园。那时大陆甚少有人去台湾观光旅行,对台湾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邓丽君的歌声里。记得最初读琼瑶小说《在水一方》。最吸引我的并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它所描绘的台北的雨。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雨季特别长,那年的杜鹃花开得也特别早。不过是阳历年以后的几天,小院子里的篱笆边,已开遍了杜鹃花。雨点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打在花瓣上,没把花儿打残了,反而把花瓣染艳了。只是,随着雨季,寒流也跟着而来。”冷傲清高的杜小双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寒冷黄昏走进了朱家。
自小生活在黄土高原上,春季风沙弥漫,冬季肃杀冷寒,夏季虽说清凉舒爽,芳草萋萋,但午间的热浪也令人烦躁。一年四季里,偏爱秋天,也最爱雨季。因为故乡的秋天雨水最多,湿润的空气中弥漫青草的味道,儿时的自己喜欢坐在窗前,托腮看下雨。一直纳闷为何有人总是抱怨梅雨季节?多有情调和意境啊!或许故事里所描述的场景、画面诸如雨季、杜鹃花、小院、篱笆,就是一直向往追寻的意境,于是瞬间喜欢上了台北和台北的雨。也从此台北和雨季成为了一对孪生姐妹,台北的雨幻化成了一幅诗情画意安静恬适的美丽画面:淅淅沥沥的细雨,低矮的平方,地中央烧的正旺的火盆,还有欢声笑语的一家人。
记得有一年回家过暑假,与男朋友约会。我告诉他关于台北的故事:台北不仅有我喜欢的篱笆和杜鹃花,最迷人之处是它有下不完的雨。台北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浪漫和幽雅的地方。他告诉我,我所想象的台北和他听过的一首乐曲特别契合。原来在他们学校,每天中午时分,广播里总是播放肖邦的《雨滴》。那是肖邦前奏曲里流传甚广的一首。非常好听,并且为我哼出了它的旋律。纯净明朗,清新宁静。后来我们还特意买了磁带,放在录音机里听,乐曲单一抒情,伴随着清纯的雨滴声,仿佛走进台北的雨夜里,充满浪漫气息。后来每每散步时,他便为我哼唱《雨滴》的乐曲,而我则会背诵: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雨季特别长........。二十岁的我们,走在故乡的街道,男孩哼着肖邦的《雨滴》,女孩念着《在水一方》中的文字,心中飘起台北的雨。
后来大学毕业了,丁香花绽放的初夏时节,大街小巷传唱孟庭苇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这是一首追念失去爱情的歌曲。但是最打动我的并不是对往日旧情的失落和怅惘,也不是孟庭苇清丽悠扬的歌喉,而是台北的雨。当年如醉如狂地听歌,听了一遍又一遍: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台北、冬季、雨、梦,这不就是心心念念的台北风情吗? 笼罩着淡淡的忧伤,微微的怀旧,朦朦胧胧的境,飘飘渺渺的梦。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秋高气爽的午后,清华园里迎来了来自台北的代表,在我们图书馆报告厅里召开了一场演讲会。记得报告的内容是如何规划你的人生,诸如家庭、事业、婚姻、子女等等之间的关系。她们端庄优雅的举止,得体精致的妆容,慢条斯理的谈话,令人记忆深刻。特别是在全然接受了女人能顶半边天,男人能作的事女人也一样可以做的启蒙教育之后,第一次听到女人尤其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教授,竟然宣称在家庭和事业不能兼顾之际,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事业而选择家庭。这种全新的理念和思维,令我们啧啧称奇。或许从那时起也开始喜欢上了台北女人,如此的性格思想与我心目中台北的雨完美契合,浪漫、柔美、淡雅、清丽和温暖。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我已落脚在加拿大。在东部小城伦敦的市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一本书,书名似乎是《台北啊台北》,是一个自传体裁的小说,讲述的是七十年代初期的台北,作者和内容已然忘却。但其中的一个场景却清晰如昨:也是阴雨绵绵的天气,雨水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似乎永无停止的迹象。一群年轻人走过台北的街道。其中有一个穿着裙子披着呢子大衣的女孩子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雾中,不自禁地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 / 彷徨在悠长、悠长 / 又寂寥的雨巷 / 我希望逢着 / 一个丁香一样地 / 结着愁怨的姑娘。
一直非常喜欢《雨巷》,犹如喜欢肖邦的《雨滴》。曾经幻想过千百次数万种的雨巷,竟然藏在这本关于台北的书里。台北的街道与诗人笔下所描绘的雨巷,完美地重叠,那一刻,我确信台北有我梦中的雨巷!
自此真的就爱上了从未谋面的台北,还有台北的雨。也一直计划着要去台北,去看台北的雨。
时光走进了二十一世纪,我们定居在了全年雨季的墨西哥湾。在一间教会里,结识了许多来自台北的女人。有一次我抱怨德州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一位来自台北的姐妹说,德州的冬天像极了台北的冬季,几乎天天下雨,很少见到阳光,阴冷而潮湿。我对她讲述了我的台北情结。她说,那或许是七十年代初期的台北,现在的台北是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想来几十年的岁月走过,琼瑶笔下的台北已全然不同,《台北啊台北》书中记载的台北雨季早已没有了雨巷的幽静。由此,对于未曾走进的台北,竟然产生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犹豫,怕一不小心,打碎了台北的雨季所带来的梦幻般的憧憬。
所以,一直没有去过台北,一直没有看过台北的雨,一直没有走进台北的雨巷,一直担忧看不到梦幻里和想象中的台北。因为很多时候,梦与现实的距离总是相距甚远,梦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总是被现实的风吹破。我情愿台北的雨如梦一般放在心里一角,任我想象,由我发挥。那些街道、小巷,地名,从小说里走过,在故事里感受。在《雨滴》的旋律里淋台北的雨,在梦的行李中,去台北看下雨。
直到有一天听到一首歌,郑兴创作演唱的《台北下的雨》。这个出生于扬州,大学在北京度过,随后到台北读研究生的男孩,在即将离开台北前,写下了这首歌。
雨下的太急像一场公路电影
从城市人群到港口风景快让我昏迷
让我拥有你像岁月拥有每一张日历
潮湿的记忆都被困在
台北下的雨
雨下的太急像一首爱情歌曲
从北投清晨到淡水黄昏是谁的恋情
让我拥有你像雨水一直紧抱着大地
像太平洋的风一直拥抱
台北下的雨
让我拥有你就算某天注定会失去
像太平洋的风一直拥抱
台北下的雨
无来由地,这首城市民谣舒缓的旋律,解我迷惑。一直渴望拥有台北的雨,就像岁月拥有每一张日历。也不愿在某一天失去台北的雨,只留下潮湿的记忆。台北自始自终都是梦幻中的台北,台北的冬季一直飘着雨,台北的雨一直被太平洋的风温情地拥抱。一定要去台北,而且一定要在冬季去看台北下的雨。
周五了,请大家听萧邦的《雨滴》
孟庭苇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
郑兴创作演唱的《台北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