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那年春末夏初的回忆 – 绝对不会开枪?!
北京戒严好久了。我们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每天大家都是一边工作,一边议论国事,关心着民运的动向,惦记着学生的安危。
我们当时有与北京合作的项目,到日子了北京却迟迟没有消息,就打电话去询问。北京那边说,你们还在干活啊?知道我们这里是怎样的吗?我们是天上飞机,地上坦克,街上喇叭哇啦哇啦叫!都戒严了,还上什么班啊?!
北京可以不上班,上海不行。朱镕基市长一再强调上海不能停。别的城市停了就停了。上海要是停,到时候苦果是要自己吃的。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逻辑,反正大家都知道上海是必须出活的,是必须养活这个大家的。于是,我们继续工作,一边干一边关心着,担忧着。
周先生以他一贯的组长风度,口气笃定的告诉大家:“放心好了,开枪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段祺瑞才杀了几个人?成了历史的罪人,永世不得翻身。谁还敢步这个后尘?”他瘸着腿,绕着大大的制图台走过来,见我定定地看着他,边说边对我点头,挤单眼笑一笑,仿佛他与官方有默契。
小山东习惯性地边眨眼边说:“这个是肯定的。谁也不敢开枪的。”
屋里近20个人几乎都同意地或点头或说是。没有人 – 没有一个人 – 认为会开枪。直到那一夜!
那天早上,我恍恍惚惚地来到办公室,无力、无心作任何事情。办公室像炸了锅似的,群情激愤。可我感觉的是麻木,一种不相信事已成真的麻木。
我已经不会说话了,看着大家义愤填膺,仿佛在看一场戏,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置身境外的感觉。我看着,听着,总觉得同时有慢镜头在回放,回放的是大家一致认为政府绝对不会开枪!我欲哭无泪!
第二年的这个日子,我已到了美国。那天,我捉笔写了一文,没有给任何人看,只为对心有个交代。一年的距离沉淀,凝聚成一个问号:为什么事发前所有的人都说绝对不会开枪,事后却没有人忆起当初下的断言?我对自己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遮羞布已经彻底撕破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做梦了!
也许我的结论还是错了。如果说开枪令人难以置信,令多少人幻想破灭,那么下面的另一个预言同样遭遇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命运。
我们这个单位一般政治上不太紧跟,上下领导也都开明,以前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早就停了。但自那天之后,迫于上级压力又恢复了老规矩。首先是学习人民日报的文章,和以前一样,我负责读报。
我敢说我读的很好,非但发音标准,还声情并茂。凡是“义正词严”谴责学生及“黑手”的,我都念得阴阳怪气。凡是学生的语言,我读得正气凛然。但我掌握得更好的,是如何停顿。我们是读一段,讨论一段,而我们的讨论就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批判刚才读过的内容。我总是停得恰到好处,总是正好有人憋不住要骂了,从来不冷场的。
印象最深的是读袁木答记者问,当一位外国记者问到以前的无数次运动最终都平反了,这个是不是以后也要平反时,姓袁的说:“六/四是绝对不会平反的。”尽管就文章而言那里并不是个自然段落,我的直觉告诉我,停顿!有人要说话!果然,我话音刚落,周组长就首当其冲:“这个是一定会平反的!我敢说,不出十年,一定平反!”整个办公室几乎人人附和,一致说平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不容置疑!十年太久,只会提前,不会延后。
不会过十年!!!
今天行文至此,我直想哭!现在已经是多少年了?都快3个十年了!我们在六/四事件上可曾向正义迈出一步?别的不说,光是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如果还在,也是风烛残年了。他们还能坚持多久?多年前已经有一位父亲不堪无望的等待自己结束了生命!他们不仅要承受丧子之痛,还要承受人权上的屈辱,情何以堪!
每年一到这个敏感的日子,政府就会特别紧张,有各种动作,但就是闭口不提27年前发生了什么,也不许任何人在公开场合提。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何必遮遮掩掩呢?如果没有鬼,如果认为当年是做得在情在理,那就光明正大的说啊!如此行为,其心虚、无赖、无耻和无担当,一览无余!
这27年又发生了很多事。最近的雷洋事件告诉我们,今天,很少有人依然对政府抱有幻想了,只是这份觉悟的代价太大,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