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西雅图（上）：逝去的朋友们

今年回西雅图是去参加老友迪克的葬礼。去年二月，我也曾专程回去看望临终的迪克。由于疫情的原因，他的葬礼拖到今年的八月十四号才办。没想到过去这一年里，我认识的几位朋友都已离世。人终究都有一死。虽说死的时候谁也带不走一片云彩，但有人带着满足与平静离开，有人带着对遗憾与幽怨离开。

                                           （那里再也不会有丹的身影）

去年迪克去世的时候，我曾写了一篇短文纪念他。当年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迪克和他的太太安娜邀请我去他们家过节。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来自中国的学生、单身人士、单亲家庭等大人、孩子都习惯在他们家过节，似乎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迪克和他太太的热情慈祥把大家聚在了一起。不论当中谁有困难，迪克从没有犹豫给予无私的帮助。他还曾把自己的一个肾无偿给了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中年男子。晚年的迪克罹患癌症，得到妻子和女儿的精心照顾，朋友们也时常去探望。迪克最后在安娜的陪伴中安然离世。在葬礼上，人们分享了迪克的慈爱、幽默、正义、敢言和大方的一生。那个叫罗伯特的受捐人和他妻子一同在台上泣不成声，感恩迪克当年救他一命，让他能够把女儿抚养成人。

弗兰克是我们遛狗俱乐部的元老之一。所谓的遛狗俱乐部，其实是一群爱狗的人们天天到同一个公园里遛狗，大家自然聚在一起，慢慢就熟悉了。弗兰克那个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他已经没有再养狗，不过老人家每天风雨无阻坚持走路，到狗公园来跟大家聚聚。他做了一条木长椅，放在狗公园大家聚集的地方， 好让我们能够在一起聊天。见到来遛狗的孩子，他总是带着天使般的笑容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生活按说是非常劳累辛苦的，他有五个子女和一大群孙儿，他却自己一个人常年照顾瘫痪在床且多病的妻子。但老人家脸上永远挂着孩子般纯真的微笑，他是那么乐观、那么喜乐、满足。让大家感受到的他对生活的欣赏和热爱。弗兰克几个月前因为突发中风去世。每天清晨，我去公园溜达的时候，每一个我遇到的人，都会跟我讲述大家对他的怀念。

丹也是遛狗俱乐部的元老之一。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一年到头，只要不下雨，都会带着他的两只小狗，穿着同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手里提着送报纸用的长条塑料袋用来装狗屎，绕着大草坪走一圈，然后就坐在狗公园的长椅上；一呆就是一天。如果没有人和他聊天，他就一边看报纸，一边抽烟；两只小狗也老了，并不太在周围跑着玩，多半是趴在主人身旁半醒半睡。丹最初是个地产经纪人，赚够了钱之后早早退休，后来又改做律师。他和妻子没有孩子，离婚之后一直单身。他有个女朋友，但他说不愿意结婚。其实丹不论从个头、身材到长相，都算得上是一个标致的帅哥，只不过他把自己弄成一幅邋遢不堪，像个叫花子的人。我记得经常在狗公园和丹讨论生活，他说他的离婚让他很受伤，所以不再相信婚姻和爱情，跟这个女朋友也只算是互相抱团取个暖吧！有一天，遛狗的朋友们连着两天没见丹来狗公园感到奇怪，另一个狗俱乐部的元老格瑞医生打了电话也没人接。于是好心的格瑞医生决定去丹家里查看。结果打开门发现，丹早已死在厨房的地板上。不知道丹的豪车豪宅和钱会有谁接收？

第四个逝去的老朋友是张伯。张伯是个种菜高手。来自中国的张伯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吃尽苦头，后来他在美国的父亲为他申请了移民。张伯到了美国之后在烘焙店打工，而张妈给人做保姆。靠着他们夫妇的勤劳和节省买了房子，也把他老妈办到美国和他们夫妇住在一起。因为他的父亲早已另有家室。他们夫妇没有生育，早年收养了一个女儿。张妈用手比划着说，抱回来的时候，女儿只有一个月大。女儿跟着他们夫妇来到美国，大学毕业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女儿不再和他们来往。

                                       （花还在开着，人却不再有）

去年我回西雅图的时候去探望张伯，惊讶地得知，张妈去世了。从她被诊断罹患癌症到离世，仅仅几个月的时间， 张伯失去了相濡以沫五十载的老伴。张伯在后院为张妈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了给老伴的诗。他说现在他不愿意出门，每天就呆在家里看看电视新闻。他说有人给他介绍新老伴，见过面后他觉得没心情再娶。他说，把女儿养这么大，现在不理他了，很让他伤心。但不管女儿怎么对他，他仍然写了遗嘱把房子留给女儿，希望女儿能懂他的心。言谈之中，我感受到张伯心里的那份失望 、失落、痛苦和怨气。我问他要不要跟我来夏威夷住些日子散散心，张伯告诉我， 他走不开，他的房子需要修理，后院还种了一些菜需要照顾。他说一个朋友还欠着他一万多块钱好几年了还没还，并且躲着不见。他说等他有空了一定会来夏威夷看看。

这次我去探望张伯，习惯地把车停在门前。看到门前树上的花依然开着，只是草坪没有打理，枯黄的野草也没有剪。我随口说了一句：“张伯这是没心情打理他的花草了。” 我叫几声无人回应。按了门铃也没有动静。我探头从窗户往里看看，家具的摆设都还是老样。我绕到侧门看看后院，只见一片荒草丛生。于是我敲开邻居的门：“请问你的邻居张伯去哪里了？” “哦！他三个月前去世了。得了癌症，很快就去世了。他女儿把房子卖了。” 我站在张伯的房子前面，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虽说人死的时候谁也带不走一片云彩，但有人带着满意与平静离开，有人带着对人生的遗憾与幽怨离开。迪克的施乐好善，助人为乐、正直仗义，和他幽默的谈吐，让人怀念他；弗兰克老人家对生活的热情、积极、感恩的态度，他灿烂的笑容和对妻子永不止息的爱，仍然会感染和激励着所有接触过他的人。我想，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丹和张伯是否会放下心里的负担甚至苦毒，调整自己的生活，好好爱自己，开开心心地享受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