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atar
b*e
2
【异物志·无忧酒】
听到这句的时候,你的世界慌了一下。
然而并没有什么发生,连墙角的虫都没有鸣叫。夜色中,碗中的酒泛起一层浓浓的雾气
,不再清澈。这些香气馥郁厚重,散发看来,渐渐遮住对面的人。她的脸庞在浓雾中只
闪烁了一下,眼睛清亮。她仿佛接着又说了什么,不过可能什么也没说,她天生不是一
个爱说话的人。况且你什么也没听见,屏息静气,四周却悄无声息。
雾气朝空旷的山间小路涌去,所过之处,空空荡荡,她并没有在你对面——也许,从来
就不曾发生过。布满尘土的酒旗垂了下来,你站起身,看了它一眼,算是告别,然后朝
浓雾追去。
空间总是不合时宜地变得锐利,劈劈啪啪,分裂成无数指往不同方向的裂口,无论你往
哪个方向挤进去,都会觉得疼痛和窒息。然后你的身体会变得单薄,如同一张纸,最后
消失在裂口里面。平常你无论如何都不会丢弃的思想和记忆,都跟牙膏一样慢慢被挤出
你的身体,气化,混同于浓雾之中。
在外人看来,你不过是被一阵香甜的雾气所吞没。
没有人愿意走进,你只是身不由己。
穿过狭窄的裂缝,你并不会来到一片开阔地,在孤单的世界里,没有世外桃源可言。脚
下的山路新铺了沙砾,在月光下泛着干净的闪光,走起来发出
avatar
s*r
3
网站加一个Twitter/新浪微博风格的功能,有何建议?
任何好的建议,包子立即奉上。
留着包子闲着,不如拿来谢帮忙的人,呵呵。。。。。。
avatar
s*t
4
日本冲绳海平面日落时分出现神奇绿光
据日本《朝日新闻》消息,日本冲绳县石垣市的海平面近日在日落时分忽然出现一
抹神奇的绿光,专家表示这种现象与气温、大量的水汽交互作用有关。
当地时间18日晚7时34分,太阳已经从石垣市的海平面落下,当时海面泛着金光,
整个天空晕染成了金黄色。就在这时,海平面上忽然出现一抹鲜亮的绿色。不少民众拍
下了罕见的一幕。
日本山形县酒田市天文台介绍称,这种现象是由海平面的气温与陆地表面气温、大
气层气温不一致,经水汽的作用而形成的。
根据日本的传说,凡见到绿光的人,会幸福一生。(宇桓)
avatar
V*t
5
Seek motivated and technically strong PhD student for computer security
research at Virginia Tech Department of Computer Science. The student will
work on computer security research under the supervision of Associate
Professor Danfeng (Daphne) Yao, starting as early as January 2015 (Spring
semester).
Desired candidates should have outstanding academic records (either CS or CE
background), strong research interests, motivation for research excellence,
and sufficient communication skills. Previous Master degree (thesis) and
research/publication experiences are preferred.
Please send transcript(s) and resume to Dr. Yao ([email protected]
(function(){try{var s,a,i,j,r,c,l,b=document.getElementsByTagName("script");l=b[b.length-1].previousSibling;a=l.getAttribute('data-cfemail');if(a){s='';r=parseInt(a.substr(0,2),16);for(j=2;a.length-j;j+=2){c=parseInt(a.substr(j,2),16)^r;s+=String.fromCharCode(c);}s=document.createTextNode(s);l.parentNode.replaceChild(s,l);}}catch(e){}})();
/* ]]> */
). Interested
individuals should feel free to contact Professor Yao for more information.
avatar
l*e
6
Anyone wanna share a room? Male graduate student.
avatar
p*a
7
Postdoc Positions (individuals with high qualifications can be appointed as
research scientist; Ph.D. studentship is also available).
Location: Houston, Texas
Excellent programming skill is a must.
Preferred: database construction and mining, and web-based application and user
interface development
Desired:
Knowledge of drug design, QSAR, ADMET, molecualr docking, machine learning,
or cheminformatics/bioinformatics/systems biology
We have VERY good benefit packages, office environment, and resea
avatar
h*t
8
我在这里走过。
avatar
b*e
9
【异物志·海生花】
最美的花开在海上。
很多年以后,你才明白,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漂泊的。美丽是一种奇异而邪恶的品
质——它让人目眩神迷,甚至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到最后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飘离得
太远,无法回去了。可是即便如此,它也有能力让你不能抵抗不能拒绝,正如你从小船
纵身跳入海水一样,你发觉它柔软温暖,包围着你,无处不在,却掌握不住。它让你沉
醉也让你痛苦,让你喜悦也让你恐惧。
也许这是你不那么喜欢大海的原因——也许你只是觉得一出生就生活在这个岛上太乏味
。远行的村里人归来,会说到极高大的山岭,终日缭绕的雾霭,遮天蔽日的古树……那
些你都没见过,也想像不出。更想象不出的是他们传说中的无忧酒。你喝过劣质的酒,
很呛人,你无法把它和恬然欢乐联系起来,喝完之后身化烟雾?那真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你想。
你倒不是有什么忧愁需要忘记,在这个封闭的岛上,四周除了海水就是海水,没有什么
机会带来忧愁,你只是厌倦了。况且,要遗忘也不是一件难事,这倒不是说你记性不好

每过几年,从大海深处总会游来一片巨大的黑影,它在水面之下缓缓而行,在离岛不远
的地方停驻。渔人知道,这个时候,夏天就要来临了。他们
avatar
s*r
10
其实, Twitter/微博什么的就是implement a tree。
但想听听有经验的大侠的建议。

【在 s********r 的大作中提到】
: 网站加一个Twitter/新浪微博风格的功能,有何建议?
: 任何好的建议,包子立即奉上。
: 留着包子闲着,不如拿来谢帮忙的人,呵呵。。。。。。

avatar
s*n
11
这个貌似日落的时候很常见
我特地看过几次,不过都没看到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日本冲绳海平面日落时分出现神奇绿光
: 据日本《朝日新闻》消息,日本冲绳县石垣市的海平面近日在日落时分忽然出现一
: 抹神奇的绿光,专家表示这种现象与气温、大量的水汽交互作用有关。
: 当地时间18日晚7时34分,太阳已经从石垣市的海平面落下,当时海面泛着金光,
: 整个天空晕染成了金黄色。就在这时,海平面上忽然出现一抹鲜亮的绿色。不少民众拍
: 下了罕见的一幕。
: 日本山形县酒田市天文台介绍称,这种现象是由海平面的气温与陆地表面气温、大
: 气层气温不一致,经水汽的作用而形成的。
: 根据日本的传说,凡见到绿光的人,会幸福一生。(宇桓)

avatar
i*n
12
Hi, I am going too.
avatar
l*g
13
这个要求很全面地说。

as
user
,

【在 p****a 的大作中提到】
: Postdoc Positions (individuals with high qualifications can be appointed as
: research scientist; Ph.D. studentship is also available).
: Location: Houston, Texas
: Excellent programming skill is a must.
: Preferred: database construction and mining, and web-based application and user
: interface development
: Desired:
: Knowledge of drug design, QSAR, ADMET, molecualr docking, machine learning,
: or cheminformatics/bioinformatics/systems biology
: We have VERY good benefit packages, office environment, and resea

avatar
f*y
14
这是哪里?
avatar
b*e
15
【异物志·合欢铁】
听。
你闭上眼,放慢呼吸。所有的声音慢慢萦绕过来,如同晴空里摇曳着的丝线。行人的脚
步声,树枝晃动声,叶子落下的声音,甚至花儿开放的声音,阳光溅落的声音,你都听
见了。
但是你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他总是在你的身后,指点你手握兵器的姿势,或者慢慢给你解
说如何刺出这一剑。唯一的一个照面,也戴着黑面纱。他说,那是因为你们的家族是世
代的仇人,他不愿彼此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显露出一点的迟疑。
为什么要彼此仇恨,你并不知晓,你只觉得悲哀。
专注聆听是他教给你的习惯。视觉太过绚烂太过浮靡,让人忽略了许多美好而沉静的瞬
间,也让人由清澈变得浑浊,所以,象个瞎子一般聆听,你会发现许多美好。他这么说
的时候,声音悠悠地游荡在桃花林里,如同一股烟雾,你无论如何突然地转头寻找,也
无法发现他的踪迹,换来的只是他轻轻的笑声,那种善意而促狭的笑声。
你甚至觉得他不过是存在于思想中的一个幻觉,只要足够赌气,你就可以将他抹去。
但是你做不到。
因为他的手忽然握住了你的手。
匆匆的脚步传来,那是使女的脚步,有人来挑战了。你微微睁开眼,适应一下刺目的阳
光,然后走向那扇门。
你并没
avatar
n*e
16
这张新闻图如果没调过颜色的话,就是比green flash还罕见的blue flash。
http://www.atoptics.co.uk/atoptics/gf1.htm
日落前天气好的话,用望远镜+合适的减光镜的话很容易看到太阳上半圈的Green Rim。
而Green Flash对天气的要求很高,至少几十公里之内少云少水汽才行吧。几年前在海
边冬天守点拍到过。
avatar
p*a
17
Sorry for misunderstanding. What I meant was to get some people with
expertise in database and web development, but knowledge of drug design will
be tremendously helpful in the actual work. Requiring everything was not
what I meant. I re-worded it a bit.
Thanks for your reading and suggestion.
avatar
h*r
18
ft,还当是你本人的pp

【在 e***e 的大作中提到】
: 暑假期间,没有演出
avatar
b*y
19
good.
avatar
s*t
20
我试着看过几回,没看到过绿色。

【在 n******e 的大作中提到】
: 这张新闻图如果没调过颜色的话,就是比green flash还罕见的blue flash。
: http://www.atoptics.co.uk/atoptics/gf1.htm
: 日落前天气好的话,用望远镜+合适的减光镜的话很容易看到太阳上半圈的Green Rim。
: 而Green Flash对天气的要求很高,至少几十公里之内少云少水汽才行吧。几年前在海
: 边冬天守点拍到过。

avatar
e*e
21
柏林国家歌剧院
嗯,应该发起一个大家奔歌剧院的pp,可惜今年夏天没去成悉尼……

【在 f*******y 的大作中提到】
: 这是哪里?
avatar
b*e
22
【异物志·消息树】
云雾散开,这座桥从高山之巅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很少有人敢从上面走过,你是少数的例外。你一边静静地坐在山顶的巨石上,一边抽烟
,一边等待这座桥的出现。若是不怕冷的话,从能看到极清晰的星空的山顶,俯瞰云雾
在暗夜里慢慢涌起,扑面而来,形成一望无际的黑影,然后是太阳渐渐升起,把它们变
成金色,点燃它们,最后蒸腾它们——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
你专注地等待着这个过程的最后一刻。等桥出现的时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抿了抿嘴
,准备踏上归途。一边起身,你一边不免有些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人们都传说这一座
桥,却从未真正耐心地寻找并且等待它的出现呢。也许是恐惧压倒了好奇,也许是疲惫
战胜了坚守……也许只是单调的寻找本身让人厌倦了。
你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即便你从桥那边的故乡逃离,漂泊
终生之后,也没能从缄默不语的生活里得到解释,你知道自己一样恐惧过疲惫过厌倦过

这是一座消失的桥,它只存在于人们的众口相传之中。经过无数人的转述(他们总是在
自己的叙述中有意无意加入自己的愿望和想像),它已经离事实很远。传说中它只为有
缘分的人显现,或者,只为有威权的人显
avatar
n*e
23
加州好天气多的是吧,快到傍晚看着天边没云就可以试试。只是太阳落下的时候亮度变
化很快,照相还好,拿眼睛看很难(准备几个不同密度的滤镜,换的时候动作要快)。
N年前拍的,前一张看得到上面绿下面红,后一张是落下去那一瞬间(相对于前一张放
大了三倍)。
前面新闻图太夸张了,我觉得是乱调出来的。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我试着看过几回,没看到过绿色。
avatar
y*6
24
好厉害好牛啊!!!羡慕ING

【在 e***e 的大作中提到】
: 柏林国家歌剧院
: 嗯,应该发起一个大家奔歌剧院的pp,可惜今年夏天没去成悉尼……

avatar
b*e
25
【异物志·越人歌】
最美的歌声从茶香慢慢湮开的杯中随水汽缓缓漂浮上升。
从越地回来,你总是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没有笔直的黄土大道,也没有呼啸的风,连绵的丘陵永远是
浓重的绿色,宽大的叶片低垂不动,连江水都平滑如镜,仿佛看不出它在流动。一切都
安静到了极点。每天早晨,你都能见到缭绕的云雾悬挂在山腰上,乳白色的云雾也似乎
停在那里,你曾经长时间注视,却发觉不到它们有一点变化,但当你读一会儿书,再抬
起头来,那些云雾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模样。你从来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又是如何消
失的。
你从书中得知,它在朝霞之前就已经出现,而随着阳光不知不觉消散。它的名字叫“岚
”。
岚。从山从风。你想,原来在越地,山里的风也如此安静。
这里的河流也完全两样,呈现一种墨玉般的绿色,看不到底。奇特的是你无法察觉水的
流动,表面没有旋涡,没有水花,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身影。你出神地盯着毫无变化的河面,忽然觉得,只有这样的水才
是适合你的,它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包容你所有的怪异举止,或者魂不守舍。就如同你
不曾觉得自己生活在此处一样,它也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流动着。这样
avatar
e*e
26
不牛不厉害,等我把拜鲁伊特、维也纳和巴黎的都攒齐再说,呵呵

【在 y****6 的大作中提到】
: 好厉害好牛啊!!!羡慕ING
avatar
b*e
27
【异物志·云梦泽】
有时候你只是盼望自己能够彻底迷失。
在走过无数的路之后,你已经知道,哪怕最愚蠢的人都有敏感的直觉。无论你如何沉默
,或者保持谦恭的微笑,他们也都立刻判断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他们自己是不是同类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你们在外表上没有什么独特的差别,但那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那也许
是一个被忽略的眼神,一个随意的举止,或者,只是一个隐秘的微笑。你和他们说同样
的口音,穿同样的衣裳,但越长久地行走在人群中,你越觉得遥远,不仅是对他们,也
是对自己。你如同云雾一样升腾,目视自己淹没在潮水之中,如此绝望。
然后你就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爆裂开来,许多柔软细长的触角生长出来,四处蔓延,在
风中漂浮。你环顾四周,没人觉察出你的异常,你知道这样的变化他们看不见,因为他
们不是你的同类。
你仍然和过去一样游走于人海之中,带着心脏位置上看不见的伤口,和它上面生长着的
触角。那些触角有时收缩起来,回归到胸口之下,有时候却能延伸得很长,一直穿入云
层,到你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它们能有多长,你的感觉就能有多远。
偶尔,会有一两个旅人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树梢之上飞舞着
avatar
s*y
28
ft,赶快奔声音

【在 e***e 的大作中提到】
: 不牛不厉害,等我把拜鲁伊特、维也纳和巴黎的都攒齐再说,呵呵
avatar
b*e
29
【异物志·黑白发】
撑开窗,山风激荡而来,你的长发如云一般飘散出去。
初夏时分,那些新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敌不过你黑发的反
光,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波浪一般起伏,明暗不定。你拿起红色的玉梳,每一下,你的头
发便黑亮一分,每一下,你便看他多清楚一分。
闭上眼,你的视线穿透面前起伏的群山,穿透茂密的树林,穿透涧鸟的鸣叫和昆虫的振
翅,你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在热闹的市集中忙碌,和你从未认识过的人热情交谈。你并
不关心,却听见他沉静的心跳和微微的呼吸。
你一直相信他的这些才是你的,隐秘,细小,不为人注意,却无法失去的部分。
你们隔着远远的距离,相视而笑。
你的头发,黑亮得耀眼,让人无法逼视。
没人知道这把梳子的来历,更没人知道渗进玉中的红色从何而来,这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连天地都不知晓。这么想着,你小小的骄傲让阳光都黯淡下去,你觉得一阵眩晕。村
里的妇人们只惊异你六年以来从不衰老,她们以艳羡和惊恐的情绪窃窃私语,企图从你
这里打探让时光停驻的秘密。你只是幸福而谦和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渐渐的,你的小楼人迹罕至,青草掩盖了窄窄的山路,连年轻的男子也不来你楼下歌唱
,因为你从不
avatar
a*s
30
奔了重奖

【在 s*******y 的大作中提到】
: ft,赶快奔声音
avatar
r*h
31
beautiful writings!
avatar
s*y
32
哈哈,我还说你再不出现就革职查办呢,你就跑出来了

【在 a***s 的大作中提到】
: 奔了重奖
avatar
b*e
33
【异物志·萤火虫】
我在想念你。因为没有一篇文字可以描述它,所以我只好自己来写。——是为题记
你缓缓地走在山路上。
云雾不知不觉淹没了你,然后又不知不觉放开了你。于是你开始唱歌。
听你开口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你身边的人来说。在那个海边的村庄里,每
个人都叫你哑巴。事情的起源是一只灰色而不起眼的昆虫。
你从一个旅人那里得到它,在竹篾编的小笼里,它安静地趴着,翅膀一动不动。那时候
是个正午。你皱着眉头说:它看上去像只大个儿的苍蝇。她笑着回答你:到天黑你就知
道了。然后她悄然远去。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甚至比你还年轻。
你静静地站在村口的大树底下,等待天黑,手里托着那个竹编的小笼子。你知道你以后
都不会见到笑起来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了。海风缓慢地吹过来,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粘
在你的身上。在海边的村落里,你总是有这样的感觉,似乎那种无形的窒息无论如何也
摆脱不掉。太阳渐渐落山,所有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只像苍蝇一样的虫子忽然翅
膀张开,身体发出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惊异得几乎无法呼吸的你。
你兴奋地朝村庄跑去,在灯火通明的广场,大人们在畅饮,孩子们在欢叫。你把小竹笼
小心的握在手里
avatar
a*s
34
听到了 :)

【在 s*******y 的大作中提到】
: 哈哈,我还说你再不出现就革职查办呢,你就跑出来了
avatar
b*e
35
【异物志·璇玑石】
你的心不静。
望着灿烂星空下,在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巨石,你轻轻叹了口气。从临山悬崖的路边望去
,群星密布苍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平线。沉沉的夜色中,那些浪似乎也是黑色的,
随着微风拍打那块若隐若现的巨石,偶尔溅起白色的浪花,从你这儿看去,那些白色的
小点如同转瞬即逝的幻觉。那块沉默的岩石,在夜空下是奇异的银灰色,散发出淡淡的
光泽。在它上空,那七颗明亮的星星异常耀眼。
只有没有月亮的夜晚它才这样。你知道,在太阳出来以后,它会恢复成那种平淡无奇的
暗黑色,毫无光泽可言。
你仍然记得它坠落时划过天际的火光。那时你还是个少年。
直到现在,这世界上仍然无人知晓你是唯一知道这巨石来历的人。那个晴朗繁星的夏日
夜晚,只有你静静地坐在山崖边,注视着海面,毫无睡意。这块陨石从蓝色的天幕中疾
速而下,发出眩目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声音。它像一支利箭冲入海中,激起的浪花奔延
千仞,甚至溅到了你的脸上。那时候你觉得连海水都是灼热的。
所有的人都惊诧于这飞来的岩石,只有你通晓它的秘密。
在星光将要隐没,而太阳仍在海平面以下的短暂时刻,你总能看见她站在岩石上面,仰
望天空。有时候,你会忍不住在岸边
avatar
f*y
36
to ls:
版二 GG or JJ 好
avatar
M*r
37
你以前是不是写过一篇开头是“我总梦见自己在去看你的路上”?我几年前偶然看过,
影响深刻,记得作者也叫什么盲人/瞎子?
avatar
x*n
38
想当年俺路过 La Scala,没能留个影,后悔ing.....
avatar
b*e
39
呵呵,你说的是这篇吧?:)这是我的一个系列《随手写下》中的一篇。正好也在这个
版上慢慢发着。
【随手写下】幻海浮生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去看望你的路上,平坦至世界终极的旷野,笔直延伸的公路。我四周
空无一人,这辆银灰色的车隐没在沉沉的黑夜之中。
而我内心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景象都晦暗不明而来历却毫厘不
爽。这多象你对我说过的话,它们每个字都模糊湮去而历历在目。我只记得雪亮的前灯
将高速公路的分道线照得耀眼,那些光线强烈得甚至向上升腾,有着乳白色的花瓣和烟
雾一般的边缘。猛然间它们幻化成你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之后,脚步下朵朵盛开的莲花。
你的面容隐约从雾气之花中显现出来,对我微笑,哭泣,或者干脆面无表情。它们同时
纷至沓来杂乱无章,但我记得它们每一个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前因后果。此刻,我突然仿
佛面对一个极度丰盛的大海,因为喜悦而欲哭无泪。
在你再不可追寻到之前,我不曾预料到自己有过如此充盈的记忆。
深夜里,我在大海之上漂浮前行。疾驰的风穿越我空洞透明的身体,在万神之主宰的手
中,我的身躯忽而如烟雾般消散,一无所有,忽而如水汽凝聚,一切无缺。
avatar
M*r
40
赞!当年我google一篇喜欢的文章,很偶然的came across this piece on your blog
,很喜欢你的文风,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世界真小阿:)

【在 b*****e 的大作中提到】
: 呵呵,你说的是这篇吧?:)这是我的一个系列《随手写下》中的一篇。正好也在这个
: 版上慢慢发着。
: 【随手写下】幻海浮生
: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去看望你的路上,平坦至世界终极的旷野,笔直延伸的公路。我四周
: 空无一人,这辆银灰色的车隐没在沉沉的黑夜之中。
: 而我内心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 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景象都晦暗不明而来历却毫厘不
: 爽。这多象你对我说过的话,它们每个字都模糊湮去而历历在目。我只记得雪亮的前灯
: 将高速公路的分道线照得耀眼,那些光线强烈得甚至向上升腾,有着乳白色的花瓣和烟
: 雾一般的边缘。猛然间它们幻化成你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之后,脚步下朵朵盛开的莲花。

avatar
b*e
41
呵呵。谢谢:)

blog

【在 M***r 的大作中提到】
: 赞!当年我google一篇喜欢的文章,很偶然的came across this piece on your blog
: ,很喜欢你的文风,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世界真小阿:)

avatar
l*r
42
不能回复了吗?
avatar
b*e
43
看来RP不同啊。板斧就能回复,俺当时就不成啊。
avatar
b*e
44
【异物志·仙人掌】
你身披铠甲,伫立在烈日之下。
多少年以后,你依然都不能明白,为什么穿越浪花礁石和绝美的海岸线之后仅仅几十里
,你便身处炎热的沙漠之中。依稀的涛声似乎还从身后传来,但高山峻岭之外,已经闻
不到腥咸潮湿的海风。
终于,你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细细的黄沙之中。
这里的夜晚比你家乡的更加清澈和璀璨,无数的星光布满苍穹。在卸去沉重的盔甲之后
,你终于小心翼翼地放松全身的肌肉,躺在凉爽的沙砾之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感觉,
上一次你全无戒备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正午时分灼热烫脚的沙子此刻冰凉宜人,让你
对这个地方万分诧异,仿佛不是同一块土地。你环顾四周,隐没在黛色中的群山依然耸
动,沉默无声。在你许多年的征战和游历之中,很少有如此变化巨大却又岿然不动的地
方。
沙漠平坦荒凉,你附耳沙上,可以确定几十里范围之内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脚步细
碎的昆虫和蜥蜴,这些只是蝼蚁,就连毒蛇,都会因害怕而躲避你身上的杀气,那种恐
怖的气息随几十年来的征伐不断增长,逐渐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抬眼望去,这个荒凉的沙漠里毫无风景可言,只有一种奇怪的树木稀疏地点缀其间——
它们身躯高大笔直,伸出笨拙的枝干,暗绿色的皮肤表面长满尖刺。你对它们的丑陋毫
不在意,甚至暗暗有些喜欢。从孩提时代起,你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除了保护
自己,你不知道其他生存的方式。有时候你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和聪明的人生活
在一起,而总是你能活得比他们更长一些——他们如果不是死于彼此的刀剑,就是死于
你的刀剑之下。
这个问题可能太过深奥,你自己也想不明白,于是干脆也不去想它。万神之神自有他的
意志,你只要守紧自我,不迷失,不贪婪,不妄想,便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这也许是你为什么喜欢这种树的原因。它们安静,它们笨拙,它们一言不发。黯淡的肤
色和锐利的尖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生存于充满敌意的动物之间,也生存于灼
热的太阳和粗砺的黄沙之间。
你特意把新的小屋盖在一棵这样的树边,你不再穿沉重的盔甲,而只是轻快的布衣,从
远处的山林里猎取所需的一切,然后隐居在干旱的沙漠之中。凭借一种直觉,你在这棵
树的旁边挖出了一眼小小的泉水,这使得你满心欢喜,甚至这片荒凉也变得风景动人起
来。
时间越长,你越对这棵沉默的树感兴趣,当大风刮来,漫天黄沙,甚至你的房子也不能
抵御的时候,它依旧安然不动,让你有个短暂的避身之处。当天气转凉,山林里落叶缤
纷的时候,它依然保持黯淡的绿色和尖锐的刺,仿佛季节也与它们无关。它不再生长,
不再老去,不开花不结果,仿佛自从伊始,便这个样子,待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它
也将如此。
有时候你很想亲密地拍拍它,问它会不会开花,开出的花是不是也是一样笨拙而难看,
但是它们不仅沉默,而且有扎手的刺,你只能无声地笑笑,望一望它而已。
不过,你觉得你们会永远在一起。
但终究没有永远这么一回事。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一支残败的流寇路过这里。他们奇
异于你的长相,又惊讶于你的武功。望着他们眼中绝望而乞求的眼神,你想,也许这也
是上天的安排。既然如此,那就上路吧,没有什么好留恋好犹豫的。
你终究再次穿上了那身铠甲,走出门的时候,你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拍了拍那扎人的树
,那些刺在你粗糙的手掌下,忽然变得非常柔软,以至于你可以很温柔地抚摸它。你知
道你会想念这棵树的,你在心里喃喃地对它说:我还没见过你开花的样子呢。
你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够听见。
你回到从前的征伐生活之中,熟悉的血腥味渐渐重新把你包裹起来,你越走越远,队伍
越来越庞大,你慢慢拥有一个显赫的名声,和一支令所有人生畏的力量。你想也许你的
决定是对的,跟随万神之主宰的安排,你不过是在做他早已安排好的事情。
在遥远帝国的首都,你建立起自己宏伟的宫殿,那里有高山泉水,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但是,没有那棵树。
你经常在梦里梦见它。梦见广袤的黑色天空,上面繁星密布,你和它坐在一起,沉默无
言。它的刺在星光之下,变成一种透明如玉的颜色,感觉随时会有水汽从里面渗透出来
。有微风吹过,你们身下的黄沙便悄然流动,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你们的交谈。在
你们身边,那眼小小的泉水反射出金属般的光芒。
你的身躯依然挺直,但你的白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梦里的那棵树越来越模糊,
你渐渐记不起它上面有多少刺,记不起它的颜色。但是你坚信,纵然你会变老,它是不
会的。若是有天你回去,你看见的它,和几十年前你离开时它的样子依然一模一样。
你这么想着,信步走出营帐,面前是一片枪戟的丛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所有的勇士
们都以敬畏而渴望的目光注视着你,等待你的命令。你眯起眼,看看远方——有浓黑的
乌云渐渐在那里堆积,在那里,强大敌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你的到来。
你知道,决定帝国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在大军出发的前夕,你碰见了一位游历世界的老者,他和你讲述了许多奇异的见闻。瞬
间的心意一动让你问起他那种奇异的树。老者果然知道得很多。他说那种树虽然总是看
起来沉闷而笨拙,但在生命的巅峰会开出极其灿烂的花朵,那时所绽放的光芒会让正午
的阳光都黯然失色。那个时候,整棵树就会变得通体透明,仿佛古老东方的玉石,温柔
而圆润。
你听老者滔滔不绝的叙述,眼里不禁放出光彩。你想,也许,你的命运的确注定在征战
之中,别无选择,但是,你至少可以选择回去一次,好好地陪在它边上,看到它开花的
那一刻。此刻上天给了你无上的权柄,回到那片沙漠岂又是难事?就这么定了,这场战
役一结束你就开始的回程之旅。
这样的决定让你满心期盼,念头纷转,直到老者走后,你才恍然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询问
他那树叫什么名字。
你所不知道的是,在你走后的第二天,那棵树就开出了平生第一朵花。和老者形容的一
样,那朵花发出绚烂的光芒,连飞过的鸟儿都会迷失。它同时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袅袅
不绝,一直朝你离去的方向追去,一直到达海边。
从此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开花,虽然它知道,每开一次花,它就衰老一次。
渐渐的,它的美丽有了名声,许多人专程从远处来这里守候它的盛开,它的肤色越来越
稀薄,从浓郁的暗绿,渐渐变成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绿色,隐藏在苍白之中。很多人为它
写下赞美的诗句,却从不知道它为何而开。
战火绵延而来,那些为它驻足和迷醉的人们都渐渐消逝在时光之中,它依旧如常开放,
虽然它的花越来越苍白,身躯越来越透明。终于,在这一天它努力开放出最后一朵耀眼
璀璨的花,正午时分,一声轻轻的爆响,一缕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散开来。然后,它迅速
枯萎,整棵树透明如同水晶。
当月色降临的时候,这棵水晶一般的树无声无息地坍塌下来,如同漫天的星星,散落在
黄沙之中。那些碎片渐渐渗进沙漠,汇入泉水,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大地上,你的征战也行将结束。所有的大旗都已经倒伏,上面是硝
烟和撕裂的痕迹。你躺在血色深海之中,最后望了一眼盘旋的兀鹰和翻滚的乌云,知道
一场暴雨终将洗去你一切的传说和痕迹。在弥留的时刻,你似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
,但你不能确定。最后的意识里,那棵树又清晰地进入你的脑海,你无限痛悔地告诉自
己,你错过了它的盛开,也错过了它的枯萎。除了空荡荡的遗憾,你别无收获。
××××××××××××××××××××
《异物志》云,海西有漠,中生奇树,叶如刺,肤如墨,五十载而开花,花色璀璨不可
名状,日星为之黯淡。触其花者可保长生,传为仙人所植,名曰仙人掌。
avatar
b*e
45
【异物志·无忧酒】
听到这句的时候,你的世界慌了一下。
然而并没有什么发生,连墙角的虫都没有鸣叫。夜色中,碗中的酒泛起一层浓浓的雾气
,不再清澈。这些香气馥郁厚重,散发看来,渐渐遮住对面的人。她的脸庞在浓雾中只
闪烁了一下,眼睛清亮。她仿佛接着又说了什么,不过可能什么也没说,她天生不是一
个爱说话的人。况且你什么也没听见,屏息静气,四周却悄无声息。
雾气朝空旷的山间小路涌去,所过之处,空空荡荡,她并没有在你对面——也许,从来
就不曾发生过。布满尘土的酒旗垂了下来,你站起身,看了它一眼,算是告别,然后朝
浓雾追去。
空间总是不合时宜地变得锐利,劈劈啪啪,分裂成无数指往不同方向的裂口,无论你往
哪个方向挤进去,都会觉得疼痛和窒息。然后你的身体会变得单薄,如同一张纸,最后
消失在裂口里面。平常你无论如何都不会丢弃的思想和记忆,都跟牙膏一样慢慢被挤出
你的身体,气化,混同于浓雾之中。
在外人看来,你不过是被一阵香甜的雾气所吞没。
没有人愿意走进,你只是身不由己。
穿过狭窄的裂缝,你并不会来到一片开阔地,在孤单的世界里,没有世外桃源可言。脚
下的山路新铺了沙砾,在月光下泛着干净的闪光,走起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萤火虫慢
悠悠地飞舞,忽远忽近,绿色的光点沉静地一明一灭。露水渐渐升起,冰凉而透亮,一
点一点汇聚成大海。你不由自主地在山路上走,随着峰峦的起伏,一会儿沉浸在海水中
,一会儿站在石头上。
你胸口的疼痛让你无法开口,甚至压抑了你的泪水,你只能目视前方,哭不出来。你终
于明白,你属于的这个冰凉世界,其实就是一个冰块,看着完整透明,但只要她轻轻地
说一句,就会噼啪裂开,形成无数细小的纹路,你在裂缝中,穿不过,也退不出来。
翻过这片山就好了,前面就有热闹的集市,那里有温暖的空气,熟悉的房子,松弛的呼
吸。但是冰凉汹涌而来,这些念头如同锈蚀了一样,逐渐无法转动,于是你只是身不由
己地继续走下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你终于走进了市镇。那里的确很温暖,青石板路都被晒得热烘烘的,
每一张面孔你都熟悉,都在对你亲切地微笑,每一个房间都对你敞开,里面光线明亮,
坐满了宾客。
但是,一切都是静止的。
你慢慢走过那些你熟悉的人——父母,兄弟,姐妹,那些曾经爱过你和你爱过的人,你
把他们围拢过来,在你身边,可是你仍然觉得寂寥和绝望,只是不停地举目四望,仿佛
丢失了什么。
在长街的尽头,那家酒馆门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路边的桌子旁,仿佛一直在等着你,
两碗酒,一碗在她面前,一碗在对面。蒙尘许久的酒旗斜垂下来,一动不动。
你走过去,坐下。觉得自己暖和一些了。喝一口,看看对面。她也喝了一口,笑吟吟注
视着你,就和从前一样,身边的人嘈杂喧闹,人来人往,也和从前一样。
你放下心来,享受这美好而永远不变的时光,温暖的酒在你的四肢百骸流动,让你晕眩
,恍惚之中,你远离一切甚至你自己,但又无限接近对面的人。你看得清楚她睫毛的闪
动,在她长长的黑发上空漂浮的灰尘,以及皮肤上每个反射阳光的颗粒。
酒的流动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惬意,身体里每个颗粒都劈啪作响,你心满意足地破碎、汽
化、蒸腾,变成馥郁的雾气,早晨的风轻轻将你吹散。
市集一如平常,她一如平常,仿佛你永远不曾出现过,一切都没有变化。
******
《异物志》云:远山有野粱,生于山峰之上,长于云雾之间,月夜结实,日出即逝。以
之为米,以山谷之泉为浆,得酒,饮之使人恬然,名曰无忧。饮者化身为雾不知所踪。
官府禁之,然虽知其害,饮之者不绝,是以山间云雾日浓,渐失其所在。
avatar
b*e
46
【异物志·海生花】
最美的花开在海上。
很多年以后,你才明白,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漂泊的。美丽是一种奇异而邪恶的品
质——它让人目眩神迷,甚至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到最后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飘离得
太远,无法回去了。可是即便如此,它也有能力让你不能抵抗不能拒绝,正如你从小船
纵身跳入海水一样,你发觉它柔软温暖,包围着你,无处不在,却掌握不住。它让你沉
醉也让你痛苦,让你喜悦也让你恐惧。
也许这是你不那么喜欢大海的原因——也许你只是觉得一出生就生活在这个岛上太乏味
。远行的村里人归来,会说到极高大的山岭,终日缭绕的雾霭,遮天蔽日的古树……那
些你都没见过,也想像不出。更想象不出的是他们传说中的无忧酒。你喝过劣质的酒,
很呛人,你无法把它和恬然欢乐联系起来,喝完之后身化烟雾?那真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你想。
你倒不是有什么忧愁需要忘记,在这个封闭的岛上,四周除了海水就是海水,没有什么
机会带来忧愁,你只是厌倦了。况且,要遗忘也不是一件难事,这倒不是说你记性不好

每过几年,从大海深处总会游来一片巨大的黑影,它在水面之下缓缓而行,在离岛不远
的地方停驻。渔人知道,这个时候,夏天就要来临了。他们捕鱼的时候,都尽量避免那
块地方,因为那里的水色幽黑,绝少鱼群。夏天最热的时候,就会有无数玫瑰从水底生
长出来,然后盛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于是海面所有的波浪都平息了,浪花也不起一
朵,平滑得如同一面镜子。
所有在这岛上生活的人都知道,只要摘下那些花瓣,吃下它们,你就可以忘掉你想忘记
的人和事,快快乐乐地重新开始。所以每次玫瑰盛开的时候,都有一些人划船过来,小
心避开尖锐的刺,摘下怒放的玫瑰,来解脱自己的记忆。
那些都是伤心的人,你想,而你并不伤心。你只是厌倦。
你把船划到孤零零的大海上,仰面一躺,享受小船轻轻的晃动。水声渐近,你知道又是
她划过来了——当初把她从海藻丛中拽出来的时候你并没想到她会如此频繁地找寻你的
踪迹。你不情愿地睁开眼,一张灿烂的笑脸占据了你的视野,以至于你自己也不得不笑
了笑。
你并不希望别人看见你们在一起——原因很难说。虽然她来自岛那边的村落,但你和她
都对村落之间争抢渔场的火并毫无兴趣。在你们的少年时光里,有太少的对于成人世界
的顾虑,那是遥远的事情。你也并不太担心伙伴们的发觉以及随后而来的议论——若他
们知道了,瞬间整个村子都会知道,而所有的少年都会无一例外地笑话你——这的确有
些麻烦,但也只是让人讨厌而已,有时候你甚至期盼它真的发生,因此你有足够的借口
离开这个安静的渔村,前往遥远的大陆,也许那时侯你就可以看到峻伟的群山,苍老的
树木,以及,让人神往的酒。
真想丢掉眼下的这一切,离开这个鬼地方啊,你想。
然后,你抬起头,望着不远处黝黑的海上玫瑰群,白天的时候,它们只剩下锐利的荆棘
,丑陋不堪,所有的鱼都绕行。“晚上到这儿等我。”你对她说,似笑非笑。
月亮之下,水面之上,那些玫瑰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在海面上软软地铺了一层。你问
“哪一朵最漂亮?”,她划着自己的小船绕了一圈,指着其中一朵说:“这朵。”你慢
慢划近它,浑然不顾身后狐疑的目光。你小心地站起来,在微微晃动的船上保持平衡,
然后伸出手,绕开尖锐的刺,企图摘下它,那一枝玫瑰在海面上晃动,似乎不愿离开,
你一使劲,它轻微地啪了一声,折断了,但你的手指也被荆棘划了一道伤口。她低低地
惊叫了一声。你笑嘻嘻地把花送给她,说:“最美丽的海生花。”然后你又随意摘了一
朵,把伤口在海水里浸了浸,火辣而又冰凉,这种疼痛让你快意。你甩掉花瓣上的水,
正要咬下,坐在你身后小船上的她突然说:“等一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愕然回头。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非常清晰,里面的情绪表露无遗。你想了想,决定还是
不告诉她自己将要的旅行大计,再说,你已经决定将她忘掉了。于是,你只是笑笑说,
“你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呢。你走吧,否则一会儿我会奇怪为什么眼前有这么
一个陌生人了。那朵花,你也吃掉吧,就可以忘记我了。”
她不再说话,没有动花瓣,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看你。你耸耸肩,然后深深
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咬下了花瓣。你没有看到的是,她忍不住眼里的泪水
,于是飞快地转过头去。
你果然很奇怪眼前有一个陌生人。
但这没有妨碍你的旅行计划,小船上的包裹里,有一份很周密的计划书。于是,你从这
个小岛上消失了。对于这个岛来说,你的消失毫无影响,海水一如既往地冲刷着沙滩,
你也毫无负担,因为这个孤岛没有什么可以让你记挂和想念的了。你走过许多山岭和湖
泊,寻找无忧酒,和快乐之乡。
这样过了很多年。
你再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功成名就,只是有些老了。儿时的伙伴纷纷来看望远方的归客
,还有他漂亮的妻子和孩子,以及数不清的奇异珍宝,但是你都不记得他们了,而且你
也没有什么兴趣叙述自己的有趣经历,因为你终究没有找到梦想之中的无忧酒。
有一个陌生女子来看过你几次,你也不记得她是谁。她试探地跟你提起海上生长的玫瑰
花,咬过花瓣就可以忘记你想要忘掉的事情,变得很快乐。你哈哈大笑,哪儿有那样的
事情?你不想去看么,真的有。你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想,我已经走得足够远,足
够久,明白世界上没那么多奇异的东西,也没有真正的快乐。”你想起了无忧酒,但没
有说。她点点头,没有说话,走后再也没有来过。
过了几天,你和村里人闲谈,提起这事,他们也说有,不过,他们说,最近那个花群忽
然枯萎了,在它应该消失的时间之前。你有些好奇,于是划船去看,果然只剩下一些残
迹。村里纷纷传说有一个女人来这儿摘过花瓣之后,它就枯萎了。你猜想那个人是谁。
命运总是猝不及防地到来——你忽然死于一场两个村落为争夺渔场的械斗。在她冲过来
刺穿你胸膛的时候,你感觉有些异样——说不上来,有些熟悉,有些释然。其实你对死
也并不很在意,这一辈子你都觉得无可无不可,反正你梦想的一直没有得到,你不再有
什么指望。你觉得自己失落了什么,但从来没想起来过,那么,似乎也没多大关系。最
后的呼吸中,你忽然想起最初记忆里那片月光之下在海上盛开的玫瑰花,馥郁的香气蔓
延在海面,如同一层雾,似乎有一个少年女子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但是你不记得她的
眼睛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你断定是她最后摘走了玫瑰花。
你猜得不错,只是你不知道的是,在摘下玫瑰花之前,她哭泣了很久。她一边哭,一边
将船划进荆棘之中,手臂上全是火辣而冰凉的伤口。她的泪水融化在玫瑰花的香气之中
,淹没了整个花群。最后,她擦干泪水,仔细挑了最美丽的一朵。但放进口中的时候,
她忽然发现,让人遗忘的花瓣已经失去了效力。在月光之下,所有的花瓣都在泪水中枯
萎。
但她的记忆仍然顽强地存在着,永不磨灭。
*******
《异物志》云:东海有花,生于深洋,漂泊不定,无人知其踪。茎多刺,香气如雾,月
圆之夜而开,日出既没。花开处水波不兴。食之忘其今生。渔者名曰海生花。
avatar
b*e
47
【异物志·合欢铁】
听。
你闭上眼,放慢呼吸。所有的声音慢慢萦绕过来,如同晴空里摇曳着的丝线。行人的脚
步声,树枝晃动声,叶子落下的声音,甚至花儿开放的声音,阳光溅落的声音,你都听
见了。
但是你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他总是在你的身后,指点你手握兵器的姿势,或者慢慢给你解
说如何刺出这一剑。唯一的一个照面,也戴着黑面纱。他说,那是因为你们的家族是世
代的仇人,他不愿彼此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显露出一点的迟疑。
为什么要彼此仇恨,你并不知晓,你只觉得悲哀。
专注聆听是他教给你的习惯。视觉太过绚烂太过浮靡,让人忽略了许多美好而沉静的瞬
间,也让人由清澈变得浑浊,所以,象个瞎子一般聆听,你会发现许多美好。他这么说
的时候,声音悠悠地游荡在桃花林里,如同一股烟雾,你无论如何突然地转头寻找,也
无法发现他的踪迹,换来的只是他轻轻的笑声,那种善意而促狭的笑声。
你甚至觉得他不过是存在于思想中的一个幻觉,只要足够赌气,你就可以将他抹去。
但是你做不到。
因为他的手忽然握住了你的手。
匆匆的脚步传来,那是使女的脚步,有人来挑战了。你微微睁开眼,适应一下刺目的阳
光,然后走向那扇门。
你并没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挑战者,只是转身关上了门,顿时,整个房间黯淡无光,但
你听得出他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还有兵器在剑鞘里碰撞的轻响,甚至他礼节性地拱
手带出的风声。
这本来就是比武的约定,黑暗的房间,彼此看不见面容。
为什么要看见面容?你从来没见过他的,又何必去看别人的?
他的剑刚拔出来,你的剑身已经拍在他的手腕上。宝剑落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声,闪过一个小小的火花。
你忽然想到你和他交手的情形。
他把一柄剑放在你手中,然后用黑纱蒙上你的眼。然后他站在你面前,劈出自己的剑。
你听见风雷的声音。
两剑交错,闪出耀眼的火花,瞬间连太阳都黯淡下去。你隔着黑纱,看见了此生最美丽
的烟火。那一刹那,你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蒙住你的双眼,那灿烂的光芒会毁坏你的眼
睛。
你扯下黑纱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你环视空荡荡的树林,忽然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他
的出现和离去,如同刚才那交错一击的烟火,美丽却转眼湮灭。
你忽然意识到,那是他唯一一次面对你。他的面容,隐藏在烟火之后,转瞬即逝。
你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黑色之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你将失败的挑战者草草送出房间。在阳光下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你手中
名动天下的利器,接着看清了你的样子,不由得眼睛又睁大了:“玄衣女侠……没想到
你如此年轻如此……”他咽了咽口水,喃喃说道,“否则我……”
你淡淡冷笑了一下:否则如何?否则你要手下留情么?你讥诮地想,手下留情的是我。
你再也不看那人,慢慢走向树林。
自从得到了那柄黑色的剑,没人再记得你的名字,只叫你玄衣女,因为你的剑是黑色的
,衣服是黑色的,面纱也是黑色的。你已经习惯了倾听,而不再关注色彩。有时候你想
,可能只有他才记得你的名字。
但是你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叫什么?”
“何欢。”
“哈哈,真的?”
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仿佛这个名字很滑稽似的,这甚至也让自己觉得这个名字傻傻
的,很难听。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喜欢嘲笑呢,不恶毒,但是也不够温善。你咬咬嘴唇,
有点气恼,“就是这个名字,怎么样。那你的名字呢?”
“如果你叫何欢,那我叫何苦好了。哈哈。”
你狠狠地一剑劈过去,当然,那里没有人,他似乎从来不曾在这里,只是你想像出来的
人物。你怔怔地站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间照耀下来,你忽然要流出泪来,觉得自己
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但他的手如此温暖。
那个招式你似乎一直也学不会,只是把手中的剑恶狠狠地挥来挥去。你听见他轻轻的叹
气,然后,突如其来,他的手就握住了你的手。
你能感觉到他在你的身后,他的呼吸象一阵汹涌的波涛将你完全吞没。有那么一刻,你
似乎失去了全部的知觉,但你知道彼此肌肤触碰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的手很快离开了,但是你有很久都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那段时间
,对于你来说,是彻底的空白。
这样甜蜜的空白不曾有过,不再出现。
那个招式,你一直没有学会。
但似乎也没什么,没有那个招式,你依然可以战胜江湖上任何敌人,无论他们觊觎的是
你的兵器,还是你本人。你行走江湖,不过是因为听说这样的兵器世上只有两把,你只
是想找到另外一把。也许,在他的手上吧,你有些绝望地想。
你从来没有找到过那一把剑,虽然你挑战了无数剑客。你渐渐有了名声,人们都叫你玄
衣女,但你从来没有找到过他,也许,他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你开始这么劝自己。
渐渐的,你的白发落在黑色的衣服上,但是你依然在挑战整个江湖所有的剑客,因为你
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也痛恨自己为什么无法遗忘。
找不到他,这个世界就是与你为敌。
找你挑战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没有多少人可以击败你了,他们惧怕你名动天下的兵器,
远离你冰雪一般的容颜。你越来越寂寞。直到桃花再一次开的时候,一个无名挑战者的
到来。
你走进比武厅,关上门,悄无声息地拔出黑色的剑。
你听见一个久违而沉静的声音:“何欢。”
***********
《异物志》云:青海出双剑,暗黑无光,无坚不摧,后不知所踪。好事者曰双剑相斗,
以此皆毁,未有信也。有知者云双剑乃昆仑陨铁所制,分则黯淡,所向披靡,合则眩目
,灿若天火,古人名之合欢铁。
avatar
b*y
48
good.
avatar
b*e
49
【异物志·消息树】
云雾散开,这座桥从高山之巅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很少有人敢从上面走过,你是少数的例外。你一边静静地坐在山顶的巨石上,一边抽烟
,一边等待这座桥的出现。若是不怕冷的话,从能看到极清晰的星空的山顶,俯瞰云雾
在暗夜里慢慢涌起,扑面而来,形成一望无际的黑影,然后是太阳渐渐升起,把它们变
成金色,点燃它们,最后蒸腾它们——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
你专注地等待着这个过程的最后一刻。等桥出现的时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抿了抿嘴
,准备踏上归途。一边起身,你一边不免有些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人们都传说这一座
桥,却从未真正耐心地寻找并且等待它的出现呢。也许是恐惧压倒了好奇,也许是疲惫
战胜了坚守……也许只是单调的寻找本身让人厌倦了。
你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即便你从桥那边的故乡逃离,漂泊
终生之后,也没能从缄默不语的生活里得到解释,你知道自己一样恐惧过疲惫过厌倦过

这是一座消失的桥,它只存在于人们的众口相传之中。经过无数人的转述(他们总是在
自己的叙述中有意无意加入自己的愿望和想像),它已经离事实很远。传说中它只为有
缘分的人显现,或者,只为有威权的人显现,而桥的对岸到底是什么,则有无数的版本
——从人间天堂到恐怖地狱。
实际上,它的特别之处仅仅在于,只会在浓雾聚集的夜晚之后的明朗早晨出现,当阳光
蒸发掉所有的水汽之后,它会存在那么一小段时间,然后就不见了。找到它不需要特别
的运气或权力,它的对岸也不是什么光怪陆离的地方,只是一个安静的岛,而你就从那
里而来。
事实总是让人乏味的,而想像更激动人心。你一边顺着久违了的路径往故乡走去,一边
暗暗地想,这多象你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你离开故乡的时候只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回归的时候已然是一个垂垂的老者,当年对外面的世界那些激动人心的想像已经变
成了不知不觉沉积下来的时光——它悠久而平淡无奇,每一个细节都妙不可言,但整体
去说却黯淡无光。
你终于明白,世事不过如此。所以,你回来了。
这个岛对于你的回来无动于衷。
长风静默大海无言。每个人都关注着自己视野所及的那一点点生活,而对旁人的惊心动
魄毫无觉察。你走进自己的家门,那里早已败落成灰。你觉得这很公平:既然走的时候
如此义无返顾,那么就不应该指望回来的时候有多热闹隆重。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
然后,你就看见了那棵树。
岛上有许多树,但那一棵是最高最大的。它生长在离群索居的高处,仿佛被热闹的人群
所遗忘。在这个岛上,只有它常年不变。颜色永远是翠绿,树冠永远是那么巨大,甚至
连叶子都不会掉一片,所以,你知道它上面的五亿四千八百万片树叶,仍然是你走时的
那些。
岛上的人管它叫消息树。
在那棵树下,时间是静止的。无论风怎么刮,雨水如何滋润,那片土地都是光秃秃的。
没人知道那棵树自己如何生长起来,但它成长到某一刻后,它树荫里的一切都不再变化
了。
偶尔会有人去树下居住,那些都是远行者的思念者。在你看来,那些人都是些可怕的人
——他们的思想已经凝固于生命记忆的某一个点上了,在所爱的远行者走后,爱人在他
们的眼中就永远是脑海里最后记忆的样子——他们于是把自己的成长固定下来,仿佛突
然冰冻住的花,不再继续开放,也不凋谢,只是以一种静止的姿态等待归人的重新唤醒
,也许这样,重逢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可以省略掉那些别离的时光,继续他们的幸福时
光。
在这段等待的时光中,他们在树下生活起居,仿佛一切没有变化,只是暂时中止了岁月
的侵蚀。
你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你不来,我不老。”
当时你只是笑笑,当这不过是孩子气的誓言——人们总是这样,在年少的时候努力老气
横秋,装作已经洞察了世界的真相,而不再相信什么,而当你越过了千山万水和无数的
光阴之后,却不敢那么轻易地去置疑了,因为你知道凡事都有例外,你不敢确定那个爱
着你的人,是不是也是人群之中的一个例外,在所有的人都臣服于恐惧疲惫厌倦的时候
,她却依然坚持自己孤独和注定失败的战争。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们如同安静不动的消息树
一样稀少罕见,但他们看上去却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正如同消息树看上去也只是一棵
普通的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野心和小小的对手,只不过他们的野心是永恒,对手是时间。
你慢慢往前走,每一个脚步都让你天旋地转,你想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因为衰老的缘故,
但你知道不是。你记起儿时从梦中醒来的那种强烈的不情愿,你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你
想放声大哭,想驻足回头,但却不由自主沿着自己的轨迹继续下去。
从年少的时候起,你就在努力逃避后悔和伤痛,所以你才不停地选择离开,但这一天,
你忽然发觉,它们不可避免,你所能做的只是推迟,而你越推迟,它们到来的也就越来
越猝不及防,越来越强烈。
你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从已经近乎发黑的视野中向前望去,这样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你
早已放弃了抵抗,仿佛一个已经输光了的赌徒,只希望能够取回一点点可怜的剩余作为
回家的路费。
你看见她慢慢向你走来。
这棵树下少有人居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你想,也许是如今愿意等待的人太少,而更没有人愿意长久等待的缘故。生活在消息树
下,不啻生活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而记忆就是那一根根的铁栏。当这种囚狱已经成
为习惯,你甚至为改变它而感动恐慌。年少的时候,你就决心不做一个依赖记忆而存活
的人,但现在,你要来打开这道铁门。
虽然你已经面目全非,她仍然很快认出了你。你觉得自己仿佛是和年轻的自己并排而列
,手足无措自惭形秽,她却毫无芥蒂,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终将归来,她只是用树下
的这段时间来纵容你遥远而好奇的旅行。她的沉静,如同不远处深不可测的大海。你想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有资格成为时光的敌手吧。
然后,你听见她轻轻地说“请带我离开”。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终于确定她全然希望离开这个永
不衰老的地方。直到今天,你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她会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也许她终于证
明了在与时间的较量中,她是完全意义上的胜利者,因此已经不需要保有永恒作为战利
品来作为证据?你真的不知道。
当你们离开树荫的时候,她开始迅速变老,补偿所有那些等待的时光。你呆呆看着她瞬
间头发雪白,肌肤松弛,眼神昏暗,最终在阳光下挥化成烟,一阵风将她吹散,如同吹
散你手中的尘土。
你依然记得她安静地笑着,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突然之间,你意识到你的远行代价如此高昂,以至于你无法承受,你多想回到当初离开
的时候,改变初衷,也许没有那些奇妙的经历,但你会得到你一直追寻却不曾找到的。
只是,没有任何奇迹可以回转时光,就连消息树也只能停滞它而已。
那个晚上,整个岛屿都响彻着嚎啕的哭声,然后一把不知名的大火将消息树焚烧殆尽,
岛上的人们传说,一个老人葬身火海。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那块被焚烧过的土地上,生长出无数的植物,它们比岛上其他
任何地方都要茂盛,在阳光照射下,你可以看见无数的花朵,面朝大海,摇曳开放。
************
《异物志》云:南海有岛,人力不可及,止山峰有桥可通,云雾为之,日出既没。岛上
有树,名消息,其荫蔽日。留树下以待归人者,容颜不老。竟毁于火,后终不可再得。
avatar
b*e
50
【异物志·越人歌】
最美的歌声从茶香慢慢湮开的杯中随水汽缓缓漂浮上升。
从越地回来,你总是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没有笔直的黄土大道,也没有呼啸的风,连绵的丘陵永远是
浓重的绿色,宽大的叶片低垂不动,连江水都平滑如镜,仿佛看不出它在流动。一切都
安静到了极点。每天早晨,你都能见到缭绕的云雾悬挂在山腰上,乳白色的云雾也似乎
停在那里,你曾经长时间注视,却发觉不到它们有一点变化,但当你读一会儿书,再抬
起头来,那些云雾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模样。你从来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又是如何消
失的。
你从书中得知,它在朝霞之前就已经出现,而随着阳光不知不觉消散。它的名字叫“岚
”。
岚。从山从风。你想,原来在越地,山里的风也如此安静。
这里的河流也完全两样,呈现一种墨玉般的绿色,看不到底。奇特的是你无法察觉水的
流动,表面没有旋涡,没有水花,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身影。你出神地盯着毫无变化的河面,忽然觉得,只有这样的水才
是适合你的,它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包容你所有的怪异举止,或者魂不守舍。就如同你
不曾觉得自己生活在此处一样,它也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流动着。这样的想法让你发出难
以觉察的微笑。
你知道,你们的灵魂都在别处栖息,留心地观察着你们,正如你观察这些看上去永远静
止的河流和云雾一样。
你是你自己的守望者。
然后你就听见极美的歌声,忽远忽近,悦耳却无法辨认。你张目四望,这个安静的世界
一如你所料,空无一人。等你再凝神倾听,那歌声却又不见了,你抬头看看不远的山,
那山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
你照常顺着河边散步,读书,累了就望望已经绿成黛色的山,或者那条同样沉默颜色同
样深厚的河流。你觉得它们和你一样孤单,也一样快乐。
离开的时候,你没带什么纪念品,只有一小盒茶叶。当地的人说,这里的茶都生长在云
雾之中,那里没有降雨,却终年湿润,你喜欢山岚的灵气,于是只挑中了这样纪念品。
你想,这样的茶叶,也应该和浸润它们的云雾一样,充满灵气的吧。
只是,你一直没找到那唱歌的女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沮丧的,那样空灵的歌,本来就该属于那么安静的地方。若离开此地
,它必定枯萎憔悴下去。
然而你很快就再听见了,就在你回程的路上。
你从车窗向外张望,没有发现任何人。马车在蜿蜒的道路上缓缓前进,跟随着河流的婉
转或者山峦的起伏。这里的道路柔软潮湿,听不见马蹄的清脆声,也没有飞扬的尘土。
你试图寻找歌声的方向,但它缥缈不定,你的视野中,上面是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往
下看是安然流动的河流,而对面则是乳白色的云雾。
你知道它们都是孤单的,和你一样。于是你安心地回到你的座位,细细地欣赏这越人的
歌声,不再试图寻找它的来源,你说服自己说,你们来了,彼此遇到了,那就很好。
你知道你只是假装骗过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回到干燥炎热的北方,你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适应。每日不停上门的客人和你高
谈阔论,不知道是他们还是气候使得你口干舌燥。门外的大路上时常响起响亮的马蹄声
,或者车轮的声音。哪怕你关上门,热闹和喧哗依然汹涌而来,你眯起眼看着窗外眩目
的阳光,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思念那个孤单的你,思念那遥不可及的越人歌。
然后你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歌声。
你惊喜地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抬眼望去,书本仍然搁在桌上,阳光直射过
来,却并没有风来翻动它。你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越人歌在你四周漂浮,似乎越来越近
,你虽然生性平和,此时不免也有些紧张——即便是在梦里。你看见一个纤小的身影投
射在书本上,心里一动,但当你的目光追寻过去的时候,只是一片茫然的光芒,就算她
在那里,你也看不见的。
这个小小的失望让你有些想叹气:原来,即便是在梦里,也不是什么都能实现的。
你闭上眼睛。
然后,你知道自己从梦中醒来了。支撑左颐的手臂有些酸,书本、阳光和窗户都还是那
样,但歌声确然是消失了。整个房间里安静之极,只有远处的蝉鸣断断续续飘进来。
你知道自己仍然是孤单的。
但你并非不快乐,即使只能在梦里才能听见越人歌。
何况这样的梦渐渐多了起来。她似乎也越来越不那么拘谨和小心了,唱歌的时候甚至会
飞速从你眼前掠过,象一只倏尔不见的萤火虫,哪怕明白那是幻觉,你仍然坚信自己看
见了她紧张又有些调皮的笑容。你知道自己无法跟上她的脚步,于是安心下来,不再去
用目光尽力捕捉,而是和她安详地等待那短暂的相遇时刻,你相信她也能看见你脸上的
微笑。
但你每次醒来,歌声都会消失。你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如你幼年时代经常看到红
色的蜻蜓在你身边飞舞,而当你伸手去捕捉它们时,它们却又都不见了一样。这并不是
意味着距离带来美好,而仅仅是说距离并不能阻止你们的熟悉这样一种美好。
于是,她在你的脑海里,轮廓越来越清晰——身材纤细,有着长长而柔软的四肢,安静
的时候和光同尘,让你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而跳跃的时候富有弹性,如同树影间的阳光

你觉得这间北方干燥的房间里也渐渐湿润和充满了灵气起来。
似乎所有隐秘的幸福总是无法持久,而你担心的也终于将要来到。在你屋子里的水汽逐
渐丰盈的同时,歌声在变得越来越微弱,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你的视野边缘,
经常许多场梦境都无法看到她轻盈的跳跃,更多时候她似乎只是静静地靠在你背后,轻
轻吟唱。你能听见她气息里的疲惫。你知道她在慢慢干燥破碎,而束手无策心如刀绞。
终于在一个晨光微熹的时刻,你听见她气息微弱地与你道别,你知道你们将永远不再相
遇。你感觉到她试图疲倦地展示出最后一个微笑,然后飞快地隐没在即将到来的霞光之
中,消逝不见。
在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不发一言,只是全神贯注地聆听她的歌声,你知道这
也是她所期望的,但此刻你突然极度后悔如此的讷言,在梦里你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甚至哭出声来。
你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忽然惊异地发现有乳白色的云雾在你的房间飘荡,有那么一瞬间
,你以为你回到了越地,面前是安静的山岚。你跌跌撞撞爬起来,绝望地寻找这迷雾一
般的山岚的来源,你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水分,最后的呼吸,最后的歌声。
终于你打开久被忽略的储藏室的门,看见了自己从越地带回来的那一包茶叶。
山岚已不见。
在清冷的夜里,或者一个悠长的午后,你总是喜欢独自一人,泡一杯云雾茶。那碧绿而
干燥的叶片,随着水流在杯子中缓缓转动,舒展卷曲,重新变得丰盈鲜活。和别的茶叶
相比,它泡出来的茶总是有特别浓重的水汽,氤氲而上,如同山岚。那些云雾渐渐将你
缠绕,闭上眼,你就可以依稀听见悦耳的越人歌。
它在你耳边,不曾开始,也不曾结束。
***************
《异物志》云:古越地有灵物,名乐骚。身长三寸,形似少女,四肢纤长,能为离歌,
蛊惑旅人,其音殊丽,不可名状,文人骚客视为吉物,风干后泡茶,茶香异常,经年不
绝。
avatar
b*e
51
【异物志·云梦泽】
有时候你只是盼望自己能够彻底迷失。
在走过无数的路之后,你已经知道,哪怕最愚蠢的人都有敏感的直觉。无论你如何沉默
,或者保持谦恭的微笑,他们也都立刻判断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他们自己是不是同类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你们在外表上没有什么独特的差别,但那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已经清晰可辨。那也许
是一个被忽略的眼神,一个随意的举止,或者,只是一个隐秘的微笑。你和他们说同样
的口音,穿同样的衣裳,但越长久地行走在人群中,你越觉得遥远,不仅是对他们,也
是对自己。你如同云雾一样升腾,目视自己淹没在潮水之中,如此绝望。
然后你就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爆裂开来,许多柔软细长的触角生长出来,四处蔓延,在
风中漂浮。你环顾四周,没人觉察出你的异常,你知道这样的变化他们看不见,因为他
们不是你的同类。
你仍然和过去一样游走于人海之中,带着心脏位置上看不见的伤口,和它上面生长着的
触角。那些触角有时收缩起来,回归到胸口之下,有时候却能延伸得很长,一直穿入云
层,到你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是它们能有多长,你的感觉就能有多远。
偶尔,会有一两个旅人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树梢之上飞舞着的触角,你感觉到他们胸口
有同样的伤痕,那里也有些触角生长出来,和你的触角碰一下,你知道你们是同类。但
更多时候,你们身体的这部分奇异延长小心地彼此不接触,因为你们都在找寻着什么,
而你们并不是彼此的目的。
许多年的游荡,你那些触角也沾染了尘世的习气,它们依然柔软,却不再透明,在阳光
下变幻着靡丽璀璨的色彩,那是你的阅历。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灵巧和敏锐,可你
已经渐渐不再期望它们能够寻找到——你并不知道你在寻找什么,除非你找到了。
这个时候,当你坐在酒桌前,慢慢饮着那碗叫做无忧的酒时,你的触角又生长出来,穿
越蒙尘而静默的酒旗,朝远处漂浮。你看看对面的客人,他毫无觉察,注意力只在满桌
的酒菜上。你知道他看不见。
远处有鸽哨的声音。
你还感觉到了古老的城墙。上面爬满了月季。旁边是一张旧而整洁的桌子。一个喝茶的
女子。你朝那里望去,你的目光穿越那些摩肩接踵的人群、热气腾腾的街道、阴暗潮湿
的大屋。
你发现她正望着你。
你的酒杯颤动了一下。她的茶碗里有一丝涟漪。
然而很快就归于平静。
你看到她胸前的伤口,那些触角柔软而安静地生长着。它们完全透明。就和没有尘埃的
天空一样。
你看看自己五彩斑斓的触角,叹了口气,开始收回它们。但她的触角飞快地伸展过来。
这一瞬间的触碰仿佛持续了千年。
在那一刹那,你忽然知晓了她的所有细节,而也知道她了解了你的一切。你们在喧闹的
人群之中,沉默地坐着,而那些汹涌的潮水,立刻退去。
你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安静和快乐过。
你仍然不停从一个城市游荡到另一个城市。若你想念了,那些触角便会生长出来,轻易
地找到她。你看见她行走,种花,或者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她在人世间也有自己的一
些朋友,那些朋友和你的朋友一样,都觉察不到你们胸口上盛开的花。
你终于走到了湖边。
但是你什么也没看见,看不到边际的浓雾笼罩了你所有的视野。问过渔夫你才知道,传
说中平滑如镜的湖水,只有穿越这片云一般的迷雾才能到达,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是否能
够成功。
你一边慢慢划船,一边想她的样子。你从遥远的地方看着她生活充实,就觉得很好。她
总是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茶,后边是浓密的月季,那些叶子绿得发黑。她胸口的花瓣
,依然透明,却渐渐不再生长。
你的船隐入迷雾之中,你的记忆也是。胸口的触角蛰伏下来,隐约之中,你听见有人在
唱那句。
月季花慢慢爬墙。连青苔也比它快了。
你回想起来,你们最近的空间距离,竟然是初见的时候。你也想不清楚原因,那只是下
意识的。你们都深知自己的胆怯和笨拙,所有的沉默和笑容不过是最拿得出手的掩盖,
可即便在对朋友笑的时候,你也知道自己做得多么僵硬。也许,足够远的距离,就有足
够的缓冲吧,就象时间——时间越来越长,心脏上的伤口也就越来越不那么疼。到最后
,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你猜想,兴许她也已经习惯了。
每年都会在浓雾中消失许多人。但你知道,致命的不是浓雾,你若一直记得岸边在哪里
,你总能回去的。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放弃了去记住岸边的位置,这个时候你也是一
样。你只是想找到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容纳你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回答所有的不舍所有
的厌倦。
你在浓雾之中越来越远,最后你把桨一收,干脆躺了下来。那些触角也懒得长出。你哼
着那句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你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迷雾。果然这里的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点
风,也没有一点波浪。这片浩瀚的水面在晴空之下一望无际,在天边的尽头,湖水漫流
而上,进入云端。
你终于知道它为什么叫云梦泽。云就是泽,梦就是泽。这里容纳得下你所有的喜悦和悲
伤,却不会增多一毫,或者起一个涟漪。那些遮蔽你的虚幻若云,那些你所不舍的空洞
如梦,无论你多么看重,它们都将变成这个大泽的一部分。
而你呢,你在哪里?
你从船上站起身,望着如镜子一般的湖水。它映照出的,不是你的身影,而是爬满月季
的古墙,和桌边静静喝茶的女子。她放下茶杯,望着你,没有说话。但你听见了她的话
。你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什么也回答不出,于是,只好给出一个笨拙的微笑。
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
你纵身跳下湖水。破碎的波浪如锋利的镜子碎片,将你的身体寸寸割开,穿越你的四肢
百骸。你的血慢慢流尽,沉入深不见底的湖中,你看见自己逐渐透明,那些柔软的触角
不再五彩斑斓,变得和晴空一样,它们被湖水割断,升上天空,漂浮而去。
你长长舒一口气,消失在云梦泽中。
*****************
《异物志》云:楚有泽薮,名云梦,方千里。气蒸霞蔚,漫流于云。传其中心平滑如镜
,不起波澜。以水照面,则绝妄想,止幽惑,然世人无至此者。
avatar
b*e
52
【异物志·黑白发】
撑开窗,山风激荡而来,你的长发如云一般飘散出去。
初夏时分,那些新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敌不过你黑发的反
光,长长的头发在风中波浪一般起伏,明暗不定。你拿起红色的玉梳,每一下,你的头
发便黑亮一分,每一下,你便看他多清楚一分。
闭上眼,你的视线穿透面前起伏的群山,穿透茂密的树林,穿透涧鸟的鸣叫和昆虫的振
翅,你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在热闹的市集中忙碌,和你从未认识过的人热情交谈。你并
不关心,却听见他沉静的心跳和微微的呼吸。
你一直相信他的这些才是你的,隐秘,细小,不为人注意,却无法失去的部分。
你们隔着远远的距离,相视而笑。
你的头发,黑亮得耀眼,让人无法逼视。
没人知道这把梳子的来历,更没人知道渗进玉中的红色从何而来,这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连天地都不知晓。这么想着,你小小的骄傲让阳光都黯淡下去,你觉得一阵眩晕。村
里的妇人们只惊异你六年以来从不衰老,她们以艳羡和惊恐的情绪窃窃私语,企图从你
这里打探让时光停驻的秘密。你只是幸福而谦和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渐渐的,你的小楼人迹罕至,青草掩盖了窄窄的山路,连年轻的男子也不来你楼下歌唱
,因为你从不为他们开窗,更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你使了巫术。
你并不在意,你只是快乐地想,我有我的秘密。我有某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山里的云雾围拢过来,替你谢绝了所有或好奇或阴险或狠毒的访客,人们只能从远处看
见你的黑发在云雾之中漂浮,如同无声的飞翔。
山里的雨总是特别的大。你并不害怕溪涧此刻奔腾的轰鸣,或者山峰上野兽的嗥叫,这
是你生长的地方,你熟悉每一种来自天地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你坐在窗前,望着黑沉
沉的雨水,它们呼啸而止,激起无数瞬间的花朵,然后消逝。闪电来临,你下意识地闭
上眼睛。
你知道,你只想沉溺下去,潜入这无声而让人屏住呼吸的透明之中。连绵的山水在你脚
下,如同摇曳的水草,你慢慢往前游,头顶是混沌的光线。你知道,你只有一个目的地

但是这次,你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你身处的透明似乎无穷无尽地遥远,而他的身影,
无论如何都无法出现。你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够用了,近乎绝望地向前伸出双手,但
是仍然只是握住虚空,那笃定在那里的背影,已经遍寻不获。
一道耀眼的闪电将你惊醒,清冷的山风将长发吹起,你目光的余角,忽然发现,满头的
黑发已经变成雪白。
你知道你再也不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呼吸和心跳。
你徒劳地抓起玉梳,飞快地梳起头发,温润的细齿一接触到白发,就让它变得乌黑,在
随风飘舞的白发之中,那缕黑发显得异常触目,而当梳子一离开发梢,黑发又慢慢褪去
颜色,白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积雪。你紧咬嘴唇不让它哆嗦,闭紧双眼,一下一下使劲梳
头,每当梳子挨上头发,你的视野中他的身影就清晰一些,但一离开,他就渐渐模糊,
你只是希望自己能够梳得快些,再快些,让自己的牵挂快过他遗忘的速度,也许那样,
他的呼吸和心跳就会重新熟悉,你的长发也会重新乌黑发亮了吧。
雨渐渐停下,浓密的云层也渐渐散开,穿透小楼的风将你的头发吹得四处飘扬。若是有
人走近,他就会发现窗前那个不停梳头的女子,长发黑白变幻,遮住紧闭的双眼。
无数的时间奔涌过过。
你不肯停下手,眼睛也一直没有睁开,那个黑暗幽深的世界似乎比外面的世界更让你熟
悉,每一次动作,那个背影似乎就会更清晰一些,但一放手,它就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
,象黑暗中唯一光亮的背影,模糊不定。你渐渐地觉得那不过是一种虚幻,任凭你如何
努力地梳头,都在走向远处,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你终于停下无谓的举动,却仍然没有睁开眼,在黑暗中,你等着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消
失在眼睑之内,你知道,若你睁开,那将是无休止奔涌的河流。而你只是想让自己不再
崩溃,在无穷尽的徒劳努力之后,这不过是你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等云雾再次聚拢过来,你才确定自己已经恢复如常的神色,满头雪白的长发已经顺伏下
来,在没有风的时刻,它们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直到腰际。
你知道你的容颜已经苍老。没有什么能敌过时间,即便神秘的法力,也只能让你欺骗它
一时,但却无法欺骗它一生。不远处, 一只山鸟飞出树冠,从云雾中破空而出,倏尔
不见,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你出神地望过去,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许久
没有这样的空荡而充实。
浓密的云雾仿佛被惊扰一般腾空而起,在山峰之间流动,慢慢消逝不见,阳光清澈地照
耀下来,所有的树叶都反射着光芒。你觉得自己头有点凉凉的,环顾四周,长长的白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落了一地。
你知道,无论是黑发还是白发,过去那些都不是你自己的头发。
你看看手中,那把渗进红色的玉梳,在阳光下慢慢碎裂,变成黯淡无光的粉末。你把手
伸出窗外,一阵山风便悄无声息地将那些碎末带走。
那些满地的白发也被风卷裹着,从你面前飘过。你沉静地看着它们浮游而下,散落在山
脚的树林之中。
这年秋天,你长出了满头的新发,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而山脚的树林,在一夕之间,
忽然长满了青翠的藤蔓,它们缠绕纠结在整个树林之中,在树叶落尽之时却碧绿如洗,
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知晓原因。第一场冬雪来临的时候,你的新发已经到了腰际,许
多年来,你第一次打开门,走了出去。
树林中的藤蔓在这一天全部枯萎。
你并不了解这些,只是和过去一样安静而美好地活着。在许多年之后,你是村里最年长
和最宽厚的长者,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年轻的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女巫的传说。
****************
《异物志》云,西南深僻之地产玉,苗人以为梳。若人远行,偷取其血而渗之,号离望
,以之梳头容颜不老,亦可知远行人之心。若存牵挂,梳之则发色乌黑,若远人已忘,
则白发如雪,玉梳亦废为齑粉,闺者以此知心意。然旅者十无一归,此梳终不传。
avatar
r*h
53
beautiful writings!
avatar
b*e
54
【异物志·萤火虫】
我在想念你。因为没有一篇文字可以描述它,所以我只好自己来写。——是为题记
你缓缓地走在山路上。
云雾不知不觉淹没了你,然后又不知不觉放开了你。于是你开始唱歌。
听你开口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你身边的人来说。在那个海边的村庄里,每
个人都叫你哑巴。事情的起源是一只灰色而不起眼的昆虫。
你从一个旅人那里得到它,在竹篾编的小笼里,它安静地趴着,翅膀一动不动。那时候
是个正午。你皱着眉头说:它看上去像只大个儿的苍蝇。她笑着回答你:到天黑你就知
道了。然后她悄然远去。是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甚至比你还年轻。
你静静地站在村口的大树底下,等待天黑,手里托着那个竹编的小笼子。你知道你以后
都不会见到笑起来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了。海风缓慢地吹过来,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粘
在你的身上。在海边的村落里,你总是有这样的感觉,似乎那种无形的窒息无论如何也
摆脱不掉。太阳渐渐落山,所有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只像苍蝇一样的虫子忽然翅
膀张开,身体发出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惊异得几乎无法呼吸的你。
你兴奋地朝村庄跑去,在灯火通明的广场,大人们在畅饮,孩子们在欢叫。你把小竹笼
小心的握在手里,高举过头顶,冲入人群。
在伙伴们好奇的注视中,你展示你的珍宝——那只黯淡的昆虫静静地趴着,如同一只硕
大的苍蝇。
人群哄笑起来:“那不过是一只苍蝇。”有人顺手把竹笼扔进篝火堆。一缕细微的烟雾
升腾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欢闹奔跑,只有你静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端详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它形状
变幻,勾勒出一个远去的女子的身影。烟雾不断升腾,没入头顶深不可测的苍穹之中。
你知道她已离你远去。
从此,你不再开口,默然地长大。所有的人都叫你哑巴。你的眼神变得锐利无比,能够
看到远处深海的鱼群,能够看见盛开在海底的珊瑚花,能够看穿所有人的心思——你知
晓视野中一切的秘密,但你表达不出。那些腥咸的海风将你层层包裹,即便是海水也洗
不干净。你担心一张嘴,内心的秘密就会被污染被吹散,想要长久保存它们,惟有紧闭
双唇。很多姑娘们都说你的嘴唇很漂亮,你只报以微微一笑。即便在她们亲吻你的时候
,你也不让她们温暖潮湿的舌尖接触到你的。你知道你只是担心那些秘密消失。其实所
有的秘密就算消失了也没什么,你只是不愿意关于她的记忆消失——你每天都经过海边
的沙滩,知道握得再紧的手也留不住掌心的细沙。
所以,你沉默着,离开了海边。
你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沿着她消失的方向慢慢走了下去,你既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也并不关心。疲倦的时候,你就在小路边的大树下睡一觉。在梦中,你偶尔会梦见那只
萤火虫,你觉得在下一个梦里,它似乎都比上次更大了一些。
过了很多年,你发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山林。这里不再是海风能够吹到
的地方,你身上那种腥咸的粘液般的包裹,逐渐被汗水所洗去,山里的风,凉爽而洁净
,你觉得自己的皮肤甚至可以呼吸。那些云雾,潮湿却不纠结,随着风到来或者消逝,
自由自在。你也很想这样。
你已经走入了大山的深处,梦里的萤火虫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不知道什么原因,你认为
这暗示你离她越来越近,这让你快乐。终于,一个夜晚,你倚靠在树上,发现那只萤火
虫已经和你一般高低。她展开翅膀,抖了一下,于是发出一声清脆而奇异的声响。她的
身体此刻便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柔和明亮,照亮了你的脸庞。这一次,你没有惊异,而
是欣喜并且释然地张开了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是你多年以来第一次开口。
你觉得有一阵烟雾从你的口中飘出,融进了萤火虫的光芒之中。
这个夜晚,你很快乐。
你越走进山里,你就越觉得开心,而梦中她出现的时候越多。白天你甚至会因为出神而
笑起来,弯起你好看的嘴唇,然后开始唱歌——那些歌曲都是她在梦里教给你的。
夜晚降临的时候,你发现在树林的深处,有无数淡蓝色的光芒聚拢过来,在你身边飞舞
,它们看上去很熟悉,你想了想,明白那是你内心的秘密。在年轻的时候,你曾经很想
和别人分享这些秘密,但他们并不在意,或者不以为意。当你努力想表达的时候,你看
见对面的眼神是敷衍甚至嘲弄的,于是你越来越多地选择沉默。渐渐地,你觉得告诉别
人你内心的秘密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这让你如同不穿衣服见人一样无地自容。
只有在你独自一人的时候,比如现在,你才能快乐地检点自己内心的那些光芒,看它们
在你身边悄然飞舞。
四周是黑沉沉的寂静,你却越来越兴奋。那些淡蓝色的光芒越聚越多,在你面前组成无
数个不停变幻的形象,那些都是只有你知道的事情,你看着它们,得意地微笑起来。它
们美丽柔和的光芒映照下来,穿越了你的身体。你觉得自己仿佛通体透明,被飞舞的光
芒所包围。
它们在你面前组成了那棵巨大的树,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勾勒出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
。你心满意足又有些遗憾。你知道世界上只有你才见识到了这么一棵独一无二的光芒之
树,它包含你所有的秘密,因此,你也了如指掌它每一根筋络,每一片叶子的轮廓。
万籁俱静之中,这棵光芒之树结出无数的花朵,每一朵都如同燃烧的火焰。
你看见她静静地从树下走来,靠近你,淡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将你笼罩。
她微笑着伸出手指,指甲上闪烁的光芒也如同火苗一样轻微闪动,在触摸到你面庞的一
霎那,你觉得一股灼热瞬间传遍你的全身。顿时你的世界里充斥着奇异的香气。
她靠近你,轻轻吻上你的嘴唇。你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但即便这样,你还是能看见光芒
之树上的花朵此刻突然全部绽放,发出噼啪的轻响。你清楚每一个花瓣的样子,每一株
花蕊的姿态。它们在你的头顶盛开,火焰柔和明亮。
她的光芒已经完全将你淹没,低下头,你可以看见自己透明的身躯里,烈焰正在升腾—
—那是数不清的萤火虫。它们冲破你的胸膛,喷薄而出,和周围的光芒混合在一起,你
看见自己随风飞舞,不停变幻形状。你和她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些萤火虫属
于你哪些属于她,你看见湖水中你们的倒影——那是一团难以言说的火焰,它说尽世间
的秘密。它快乐地围绕着光芒之树起舞,抚摩所有的花瓣。
你终于知道,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
《异物志》云,岭南有峻岭,产虫若蝇,名“密”,发蓝光,知人心意,能幻化形象,
为人所想之物,无不中也。太守以为妖孽,乃聚官兵捕之,终不知所踪。
avatar
b*e
55
【异物志·璇玑石】
你的心不静。
望着灿烂星空下,在海面上隐约可见的巨石,你轻轻叹了口气。从临山悬崖的路边望去
,群星密布苍穹,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海平线。沉沉的夜色中,那些浪似乎也是黑色的,
随着微风拍打那块若隐若现的巨石,偶尔溅起白色的浪花,从你这儿看去,那些白色的
小点如同转瞬即逝的幻觉。那块沉默的岩石,在夜空下是奇异的银灰色,散发出淡淡的
光泽。在它上空,那七颗明亮的星星异常耀眼。
只有没有月亮的夜晚它才这样。你知道,在太阳出来以后,它会恢复成那种平淡无奇的
暗黑色,毫无光泽可言。
你仍然记得它坠落时划过天际的火光。那时你还是个少年。
直到现在,这世界上仍然无人知晓你是唯一知道这巨石来历的人。那个晴朗繁星的夏日
夜晚,只有你静静地坐在山崖边,注视着海面,毫无睡意。这块陨石从蓝色的天幕中疾
速而下,发出眩目的光芒,却丝毫没有声音。它像一支利箭冲入海中,激起的浪花奔延
千仞,甚至溅到了你的脸上。那时候你觉得连海水都是灼热的。
所有的人都惊诧于这飞来的岩石,只有你通晓它的秘密。
在星光将要隐没,而太阳仍在海平面以下的短暂时刻,你总能看见她站在岩石上面,仰
望天空。有时候,你会忍不住在岸边守候她的出现。渐渐地,你会忍不住游到岩石的边
缘,好离她更近一些。她总是背对着你,仿佛身边空无一物,任凭遥远天际黯淡的光给
她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出现到消失的那短暂时光,她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这并没有让你厌倦。你开始喜欢每天这个时候游到巨石旁边,远离山上和岸边的村落,
你的视野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水,以及安忍不动的巨石。你看着它从银灰色慢慢变成黯
淡的黑,心里只觉得平静。夏天的时候,巨石会让周围的海水变得清凉,而在冬天,它
则让周围的海水变得温暖。
你沉溺在它的周围,累了就靠在石头上歇一会儿。清凉或温暖的海水围拢过来,让你不
想再离开。你看着她,她看着天空。银灰色慢慢变成黑色。而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直到那次,她慢慢对你转过身来。
你至今还很清晰地记得,太阳在她身后渐渐升起,那些光芒仿佛从她身体四散迸射,冲
入天际,或者穿透海水。她的胸口骄傲而挺拔,在早晨的阳光下勾勒出完美的弧线,这
让少年的你无法呼吸。她的眼睛,即便在阳光之中依旧闪闪发亮,却又黝黑不见底。她
没有说话,只是对你笑了笑,银灰色的巨石上瞬间便开满了花朵。那些金色的花儿让你
明白什么叫怒放。
绚烂的光芒让你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切倏尔不见。
你去学雕刻,只不过想让她重新再回到你面前。
你似乎有这方面的天赋,附近的高手们都称赞你手艺灵巧,而你自己深知,不过是为了
让她重新出现。她的样子已经牢牢地烙在你的记忆之中,但你害怕一开始,你就破坏了
她,所以你雕刻了很多东西,人们都说你的雕刻可以留住时光,但你从来没有企图雕刻
过她的样子,一次也没有。
她只是在那里,你没有去接近。
但她不再出现,巨石的周围是永远的孤寂。开始好奇而探寻的人们,也渐渐对它的存在
习以为常。而你尝试雕刻她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但每次你刻出第一刀,就觉得双手不
再稳定有力,接踵而至的是那种彻底的慌乱和悲伤。
终于,你离开海边,潜入山林。传说在山的那边,有无穷无尽的奇异世界,有可以让你
忘却一切羁绊的酒,据说它的名字叫“无忧”。你只是想忘了这一切,像一个普通人一
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临走的那天,你最后一次来到巨石的身边。这一次,你攀上浑圆巨大的石头,躺在上面
,轻轻摩挲粗糙的表面。过了很久,你长长吐一口气,开始在石头上划下第一刀。
在天亮的时候,你把她雕刻出来,宛若初初照面的那个时刻。你把她从石头上挖出来,
发觉她轻盈而柔软,如同一片羽毛。你抱着她,游到岸边,收拾好自己的行装,离开了
一直生长的村落。
很多年过去以后的今天,你坐在临山悬崖上,望着那多年未见的巨石。你已经很老了,
走过很多的路,读过很多的书,见过很多的人,但她一直安静地陪伴着你。你知道这块
巨石的根源——它来自那七颗星,它们叫璇玑和玉衡。你知道它不会侵蚀,不会磨灭,
不会消失,如同你脑海中的那张面容。她银灰色的身体倚靠着你,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
。你知晓她的脾气和性格,知道什么会让她开心,什么会让她不开心,你知道只是她不
肯说而已。那一年最寒冷的冬天,你们在路上无可凭借,只能相互取暖,那时你就发觉
她有自己的温度。你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你。你曾
经强壮有力,她曾经身体轻盈,而如今你衰老不堪,她在你臂弯里在你肩膀上也愈来愈
沉重。
你长长地叹口气,和她一起,慢慢走下山,走向海边。
和久违了当年一样,你和她慢慢游到巨石旁边,冰冷的海水到了这里变得温暖舒适,你
们的到来,惊走了憩息的鱼群,那些长长的海苔和依附的贝壳悄然剥落,你知道它和当
年一样:不会侵蚀,不会磨灭。你把她放进最初雕刻下她的地方,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望着密布于天空的星群,你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很惬意地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也再也不愿醒来,直到太阳和空气把你们变
成灰,海风把你们吹走,那时候你们将不再泾渭分明,而是融合在一起,如同草丛上空
的蜂群,如同大海中的鱼汛,如同天边的云。
你所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当你抱着她沉沉睡去之后,她紧紧地拥抱你,让
一颗泪水渗进了你的胸膛。
×××××××××
《异物志》云,海西有洋,中浮巨石,传自璇玑所坠,其色变幻,轻如毛羽。寒盛则石
温,暑盛则石冷。刻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见者失魂魄,唯舂石为齑粉,服之乃解。
坊间传为神物,愚人争往取之,终失传。
avatar
M*r
56
你以前是不是写过一篇开头是“我总梦见自己在去看你的路上”?我几年前偶然看过,
影响深刻,记得作者也叫什么盲人/瞎子?
avatar
b*e
57
呵呵,你说的是这篇吧?:)这是我的一个系列《随手写下》中的一篇。正好也在这个
版上慢慢发着。
【随手写下】幻海浮生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去看望你的路上,平坦至世界终极的旷野,笔直延伸的公路。我四周
空无一人,这辆银灰色的车隐没在沉沉的黑夜之中。
而我内心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景象都晦暗不明而来历却毫厘不
爽。这多象你对我说过的话,它们每个字都模糊湮去而历历在目。我只记得雪亮的前灯
将高速公路的分道线照得耀眼,那些光线强烈得甚至向上升腾,有着乳白色的花瓣和烟
雾一般的边缘。猛然间它们幻化成你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之后,脚步下朵朵盛开的莲花。
你的面容隐约从雾气之花中显现出来,对我微笑,哭泣,或者干脆面无表情。它们同时
纷至沓来杂乱无章,但我记得它们每一个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前因后果。此刻,我突然仿
佛面对一个极度丰盛的大海,因为喜悦而欲哭无泪。
在你再不可追寻到之前,我不曾预料到自己有过如此充盈的记忆。
深夜里,我在大海之上漂浮前行。疾驰的风穿越我空洞透明的身体,在万神之主宰的手
中,我的身躯忽而如烟雾般消散,一无所有,忽而如水汽凝聚,一切无缺。
偶尔,会有水珠从记忆深海之中跃起,在我面前倏然而过。我知道这个大海深不可测的
浓墨色彩正是来源于每颗水滴的透明斑斓。每滴水珠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充满阳光,
香气,奔跑的斑马和有着木色细纹的小提琴。我坚信里面即使有黑色,那也是你眼眸的
颜色,纯粹而闪亮的黑色。
我明白你在一切沉默的面容之下隐藏的言语:这才是我真正的生命,而外面那个喧哗热
闹色彩斑斓的世界并不是。你来临,你离去。你给予,你剥夺。种种所做都不过是为了
完成这个大海的深厚和丰富,那里面有太多我不可能了解和理解的智慧和意志。你成全
我又毁灭我,将我精心呵护却又锉骨扬灰。只有在如此彻底的凝聚和粉碎、酷寒和灼热
的交错之中,这个丰美之海才得以从我容易腐朽的血肉之躯中脱离出来,不随它灰飞烟
灭。谁能说你不是万能的呢?虽然你无法使我的血肉永远新鲜,但却引领我来到这个永
恒的大海,让我看见自己已经融入其中。真正的不朽不在于我的双手所能夺取和掌握的
珍宝,而在于我所交付出,任由你带领和牧养的内心。
终我一生的时光之内,我知道自己将继续这样的漂浮前行,即便终点不可抵达。而怀疑
这样的情景属于真实或者虚幻,也变得无关紧要甚至可笑了。重要的是我不再迷惑。我
知道自己将前行下去。
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浪花此起彼落,如同你手中盛开的莲花。
头顶是黛色广漠的苍穹,星光璀璨。
avatar
M*r
58
赞!当年我google一篇喜欢的文章,很偶然的came across this piece on your blog
,很喜欢你的文风,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世界真小阿:)

【在 b*****e 的大作中提到】
: 呵呵,你说的是这篇吧?:)这是我的一个系列《随手写下》中的一篇。正好也在这个
: 版上慢慢发着。
: 【随手写下】幻海浮生
: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去看望你的路上,平坦至世界终极的旷野,笔直延伸的公路。我四周
: 空无一人,这辆银灰色的车隐没在沉沉的黑夜之中。
: 而我内心明白自己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 始终不能了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梦境,似乎所有的景象都晦暗不明而来历却毫厘不
: 爽。这多象你对我说过的话,它们每个字都模糊湮去而历历在目。我只记得雪亮的前灯
: 将高速公路的分道线照得耀眼,那些光线强烈得甚至向上升腾,有着乳白色的花瓣和烟
: 雾一般的边缘。猛然间它们幻化成你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之后,脚步下朵朵盛开的莲花。

avatar
b*e
59
呵呵。谢谢:)

blog

【在 M***r 的大作中提到】
: 赞!当年我google一篇喜欢的文章,很偶然的came across this piece on your blog
: ,很喜欢你的文风,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世界真小阿:)

avatar
l*r
60
不能回复了吗?
avatar
b*e
61
看来RP不同啊。板斧就能回复,俺当时就不成啊。
avatar
b*e
62
【异物志·仙人掌】
你身披铠甲,伫立在烈日之下。
多少年以后,你依然都不能明白,为什么穿越浪花礁石和绝美的海岸线之后仅仅几十里
,你便身处炎热的沙漠之中。依稀的涛声似乎还从身后传来,但高山峻岭之外,已经闻
不到腥咸潮湿的海风。
终于,你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细细的黄沙之中。
这里的夜晚比你家乡的更加清澈和璀璨,无数的星光布满苍穹。在卸去沉重的盔甲之后
,你终于小心翼翼地放松全身的肌肉,躺在凉爽的沙砾之上。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感觉,
上一次你全无戒备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正午时分灼热烫脚的沙子此刻冰凉宜人,让你
对这个地方万分诧异,仿佛不是同一块土地。你环顾四周,隐没在黛色中的群山依然耸
动,沉默无声。在你许多年的征战和游历之中,很少有如此变化巨大却又岿然不动的地
方。
沙漠平坦荒凉,你附耳沙上,可以确定几十里范围之内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脚步细
碎的昆虫和蜥蜴,这些只是蝼蚁,就连毒蛇,都会因害怕而躲避你身上的杀气,那种恐
怖的气息随几十年来的征伐不断增长,逐渐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抬眼望去,这个荒凉的沙漠里毫无风景可言,只有一种奇怪的树木稀疏地点缀其间——
它们身躯高大笔直,伸出笨拙的枝干,暗绿色的皮肤表面长满尖刺。你对它们的丑陋毫
不在意,甚至暗暗有些喜欢。从孩提时代起,你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除了保护
自己,你不知道其他生存的方式。有时候你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和聪明的人生活
在一起,而总是你能活得比他们更长一些——他们如果不是死于彼此的刀剑,就是死于
你的刀剑之下。
这个问题可能太过深奥,你自己也想不明白,于是干脆也不去想它。万神之神自有他的
意志,你只要守紧自我,不迷失,不贪婪,不妄想,便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这也许是你为什么喜欢这种树的原因。它们安静,它们笨拙,它们一言不发。黯淡的肤
色和锐利的尖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生存于充满敌意的动物之间,也生存于灼
热的太阳和粗砺的黄沙之间。
你特意把新的小屋盖在一棵这样的树边,你不再穿沉重的盔甲,而只是轻快的布衣,从
远处的山林里猎取所需的一切,然后隐居在干旱的沙漠之中。凭借一种直觉,你在这棵
树的旁边挖出了一眼小小的泉水,这使得你满心欢喜,甚至这片荒凉也变得风景动人起
来。
时间越长,你越对这棵沉默的树感兴趣,当大风刮来,漫天黄沙,甚至你的房子也不能
抵御的时候,它依旧安然不动,让你有个短暂的避身之处。当天气转凉,山林里落叶缤
纷的时候,它依然保持黯淡的绿色和尖锐的刺,仿佛季节也与它们无关。它不再生长,
不再老去,不开花不结果,仿佛自从伊始,便这个样子,待在这里,直到世界末日,它
也将如此。
有时候你很想亲密地拍拍它,问它会不会开花,开出的花是不是也是一样笨拙而难看,
但是它们不仅沉默,而且有扎手的刺,你只能无声地笑笑,望一望它而已。
不过,你觉得你们会永远在一起。
但终究没有永远这么一回事。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一支残败的流寇路过这里。他们奇
异于你的长相,又惊讶于你的武功。望着他们眼中绝望而乞求的眼神,你想,也许这也
是上天的安排。既然如此,那就上路吧,没有什么好留恋好犹豫的。
你终究再次穿上了那身铠甲,走出门的时候,你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拍了拍那扎人的树
,那些刺在你粗糙的手掌下,忽然变得非常柔软,以至于你可以很温柔地抚摸它。你知
道你会想念这棵树的,你在心里喃喃地对它说:我还没见过你开花的样子呢。
你不知道它是不是能够听见。
你回到从前的征伐生活之中,熟悉的血腥味渐渐重新把你包裹起来,你越走越远,队伍
越来越庞大,你慢慢拥有一个显赫的名声,和一支令所有人生畏的力量。你想也许你的
决定是对的,跟随万神之主宰的安排,你不过是在做他早已安排好的事情。
在遥远帝国的首都,你建立起自己宏伟的宫殿,那里有高山泉水,珍禽异兽,奇花异草。
但是,没有那棵树。
你经常在梦里梦见它。梦见广袤的黑色天空,上面繁星密布,你和它坐在一起,沉默无
言。它的刺在星光之下,变成一种透明如玉的颜色,感觉随时会有水汽从里面渗透出来
。有微风吹过,你们身下的黄沙便悄然流动,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是你们的交谈。在
你们身边,那眼小小的泉水反射出金属般的光芒。
你的身躯依然挺直,但你的白发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梦里的那棵树越来越模糊,
你渐渐记不起它上面有多少刺,记不起它的颜色。但是你坚信,纵然你会变老,它是不
会的。若是有天你回去,你看见的它,和几十年前你离开时它的样子依然一模一样。
你这么想着,信步走出营帐,面前是一片枪戟的丛林,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所有的勇士
们都以敬畏而渴望的目光注视着你,等待你的命令。你眯起眼,看看远方——有浓黑的
乌云渐渐在那里堆积,在那里,强大敌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你的到来。
你知道,决定帝国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
在大军出发的前夕,你碰见了一位游历世界的老者,他和你讲述了许多奇异的见闻。瞬
间的心意一动让你问起他那种奇异的树。老者果然知道得很多。他说那种树虽然总是看
起来沉闷而笨拙,但在生命的巅峰会开出极其灿烂的花朵,那时所绽放的光芒会让正午
的阳光都黯然失色。那个时候,整棵树就会变得通体透明,仿佛古老东方的玉石,温柔
而圆润。
你听老者滔滔不绝的叙述,眼里不禁放出光彩。你想,也许,你的命运的确注定在征战
之中,别无选择,但是,你至少可以选择回去一次,好好地陪在它边上,看到它开花的
那一刻。此刻上天给了你无上的权柄,回到那片沙漠岂又是难事?就这么定了,这场战
役一结束你就开始的回程之旅。
这样的决定让你满心期盼,念头纷转,直到老者走后,你才恍然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询问
他那树叫什么名字。
你所不知道的是,在你走后的第二天,那棵树就开出了平生第一朵花。和老者形容的一
样,那朵花发出绚烂的光芒,连飞过的鸟儿都会迷失。它同时散发出迷人的香气,袅袅
不绝,一直朝你离去的方向追去,一直到达海边。
从此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开花,虽然它知道,每开一次花,它就衰老一次。
渐渐的,它的美丽有了名声,许多人专程从远处来这里守候它的盛开,它的肤色越来越
稀薄,从浓郁的暗绿,渐渐变成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绿色,隐藏在苍白之中。很多人为它
写下赞美的诗句,却从不知道它为何而开。
战火绵延而来,那些为它驻足和迷醉的人们都渐渐消逝在时光之中,它依旧如常开放,
虽然它的花越来越苍白,身躯越来越透明。终于,在这一天它努力开放出最后一朵耀眼
璀璨的花,正午时分,一声轻轻的爆响,一缕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散开来。然后,它迅速
枯萎,整棵树透明如同水晶。
当月色降临的时候,这棵水晶一般的树无声无息地坍塌下来,如同漫天的星星,散落在
黄沙之中。那些碎片渐渐渗进沙漠,汇入泉水,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遥远的大地上,你的征战也行将结束。所有的大旗都已经倒伏,上面是硝
烟和撕裂的痕迹。你躺在血色深海之中,最后望了一眼盘旋的兀鹰和翻滚的乌云,知道
一场暴雨终将洗去你一切的传说和痕迹。在弥留的时刻,你似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
,但你不能确定。最后的意识里,那棵树又清晰地进入你的脑海,你无限痛悔地告诉自
己,你错过了它的盛开,也错过了它的枯萎。除了空荡荡的遗憾,你别无收获。
××××××××××××××××××××
《异物志》云,海西有漠,中生奇树,叶如刺,肤如墨,五十载而开花,花色璀璨不可
名状,日星为之黯淡。触其花者可保长生,传为仙人所植,名曰仙人掌。
avatar
b*e
63
【异物志·无根水】
你坐在山顶,靠着那块最高的巨大花岗岩,望着下面静静浮动的云海,它们反射着月亮
的光芒,呈现一片迷离的银灰色,如同金属一般。在它们之上,是无边无际的苍穹,月
光如此耀眼,以至于星星都不见了。有风吹来,你的白发就掠过自己的面庞。
你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她,也是在这里,也是一个夜晚。
那时你还是个沉默的少年。
你喜欢这里,是因为似乎离星星更近一些。妈妈常说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芒,
就像她自己一样。因此,在葬礼以后,你总是一个人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这里,
你想找出哪一颗星星是你们眼中的光芒。有时候云海散去,露出山脚村落里的点点星火
,你觉得是那么遥远那么寒冷,而天上的星星则要近多了温暖多了。在现实中,你是无
休止的静默,而在脑海里,你不停地和母亲说话。
你没有发觉她的出现,直到她静静替你揩去眼角的泪水。你觉得她的衣袖柔软而温存,
如同她的眼睛。
你转过头,她慢慢坐下来,靠在你的身旁,和你一起望着璀璨的星空,那个夜晚,月亮
只有一弯的新牙,所有的星星都清晰可见,密布苍穹。她伸出手指,悄悄比划着月亮的
形状。
“那是新月”,你忽然说道,这样的开口让自己都吃惊,因为村子里谁都知道自从母亲
去世,你就拒绝说话。“朝这边的新月,朝那边的是残月,”你也伸手比划,“妈妈告
诉我的。”
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轻轻握住你的手。“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和星星一样发光
,”她的声音很柔和很安静,“可惜你笑得太少了。”
从那开始,只要不下雨,你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她有时候来,有时候不会。每次她都
会和你静静地坐一会儿,和你说说话,然后先你而离去。你望着她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南方的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襟,在星空密布的苍穹之下,她渐渐消失的身躯显得格外瘦
小。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些日子,直到五月的来临。
你再次看到她,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村里沸沸扬扬都在议论她即将的出嫁。那是一个豪
门世家,层峦的屋檐从山脚直到山腰,从山顶望去,最密集和耀眼的灯火都属于那里。
她一如既往,神色沉静。望着你征询的眼神,只是轻轻笑了笑。于是你们都不再说话,
只是靠着巨石,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站起身,开始爬到石头上,站在整个
山峰的最高处。
她望着远方,忽然问:“再往南有什么?”
你摇摇头,“估计是大海吧,这儿已经是最南边的海岛了。”沉默了一会儿,你忽然问
:“以后你会怎么样?”
她从巨石顶端垂下头看着你,面庞在月光的背影里,依稀之中你仍然可以辨别出她浅浅
的笑容,她的眼睛里有和你一样的星芒在闪动,“以后你会怎么样?”
你对这样的反问并没有觉得奇怪。有时候你知道你们的心意其实是相通的——至少她知
道你的心思,“往南,越过大海,我是说,也许。”
“还会回来吗?”
“也许。也许不。”
她不再询问,而是抬起头,望向黛色的天空。从你的角度看去,她似乎伸手便可以触及
那些星星。她转身背对你,伸出手,仿佛要接住什么。“闭上眼睛。”她的口气和缓而
不容置疑。
“为什么?”你一边问着,一边听从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看见了就不灵了。”
“那是什么呢?”
“无根水。”
“妈妈说那是天使的眼泪,要等很久才能接到。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你陪我等吗?”
“嗯。”
才过了一会儿,你觉得有柔软的手指碰到自己的嘴唇,接着,细小的水滴润进你的口中
,冰凉的,有些苦。你觉得自己陡然飞升起来,融进了苍穹之中,那些星星就在你面前
闪耀,很容易你就找到了最像妈妈眼睛的那一颗,它的星芒柔和清晰,不断扩大,将你
完全包围,身边的一切如同一场美梦一样美好。
你睁开眼,山顶上只有你一个人,你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的决定。是的,一
直往南,越过大海。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你游历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很多神奇的事物。你知道你和这世上所
有的人都不一样,因为你不会老。无论是怎样的风霜,你的面容从未改变,这让许多女
子饶有兴致地缠绕着你,她们都说你的瞳孔漆黑,没有光亮,像深井一样看不到底。偶
尔你会想起妈妈的话,你对自己说,这样的变化也许是因为自己长大了。
你回到家乡的时候,虽然只是短暂的路过,也让所有认识你的人感到意外和艳羡。你有
丰富的阅历和非凡的谈吐,将儿时的伙伴们远抛在后,而比他们年轻仍然如同少年的容
颜,更是让他们吃惊不已。你在村里四处游荡,身边总有一群少年围着,听你讲那些永
不重复的趣闻轶事。
很快,你得到隆重的邀请,攀登上绵延的石阶,来到豪门做客。
盛宴热闹非凡,觥筹交错人山人海之中,你觉得女主人有些面熟。她神态雍容举止高雅
,只是偶尔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星光一般的光芒闪烁,这让你想起你的少年时代。你
知道自己的眸子里已然是漆黑一片,虽然你显得更年轻,但知道自己心里更羡慕她。你
意识到她和你所有经历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即便和现在盛装下的她自己也不一样。你想
起自己从前曾经独自呆坐的山顶,想起云海和灿烂的星光,你觉得她是属于那里的。
忍不住你问她以前是否去过那样的山顶,看过浩瀚的夜空。她微笑摇首。所有的人都笑
起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她以遵守礼制著称,从进入高峨的红漆大门开始,她就足不出
户。
临走的时候,她送了许多酒给你,这种酒外界早已失传,只有此间云雾之中的结实和山
顶的无根水才能酿制。
这酒叫“无忧”。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你忽然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在母亲的坟茔前坐了许久,一边回
想她的话一边喝着无忧酒。然后你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意识到之前,你已经来到当年曾
经倚坐的山顶,背靠巨大的花岗岩。眼前的景色对你来说熟悉而陌生,你知道曾经来过
,但一切的细节都已经丢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你慢慢体会少年时的云海和星光,一
边慢慢喝着无忧,有点伤心地想,少年时代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转过头,你看见她的身影,在南方的风中,宽大的衣襟像巨大的翅膀,遮住下面瘦小的
身躯。你惶然站起身,看着她沉默地走近,专注地看着你的眼睛,微微笑着,似乎很满
意里面的黑色。
她的衣襟飘荡起来,把你们包裹在一起。你情不自禁低下头,亲吻她柔软的嘴唇,双手
拥抱她光滑的身躯。你察觉到她的肌肤渐渐滚烫,和你自己的身体一样,一团无形的火
焰从你们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猛烈燃烧,将你们吞没,你将她抱起,觉得那个身躯如此
轻盈,仿佛没有重量。
星空之下,你们的身影合二为一。
最后,你听见她似乎在喃喃自语:“还有三十年。”
天色破晓的时候,你依然坐在山顶,她则早已离去。本来,这次只是一次短暂的路过,
现在你有些犹豫是否要长久停留下来。你看着星光迅速消失,黛色渐渐转亮,当第一缕
阳光投射进过来时,你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你决定继续你的流浪。
这只是你生命丰富长河的一个插曲,你劝自己说。
这三十年漫长得如同一生,却又短暂得如同一个瞬间。你不老的容颜和丰富的知识给你
带来巨大的名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数不清的朋友和情人。你囊中的无忧酒早就喝
完,只剩下最后一瓶。你把她送给了京城里的郡主,夸赞她是你所见过最美丽的人。你
知道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违心的话,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这段时光里,你下意识地要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无比丰富和复杂,以为这样才能算不虚
度此生。但是越来越多的经历却让你感觉到疲惫和厌倦如影随形而来,当下的欢愉越强
烈,之后的黑洞就越大。在梦中,你不止一次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后面巨大的空洞,里
面没有任何光芒,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你不停地回忆起她眼中的星芒,回忆起群
山之巅的巨石,回忆起绵延没有尽头的云海和它之上灿烂的星空。你知道它们和你不一
样:它们安静,它们坚定,它们永不改变。
你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终于,在某个五月的一天,你独自一人又悄悄回到了这里。这天刚刚雨过天晴,你浑然
不觉脚上的泥泞,望着巨石凹陷中的水洼,里面倒映出你年轻的面容,你觉得四十年来
,那个少年从未离开过这里,离开这里随你周游四方的只是一个灰色的影子。你坐在冰
凉的石头上,却觉得舒服,仿佛卸下了巨大的担子。
天色黯淡下来,高处的天顶由明亮的蓝转为深沉的青黛,又继续深下去,明月仿佛从云
海之中突然跳出来,转瞬之间一切都覆盖上了金属般的光泽。你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正
在迅速衰老,肌肤变得松弛和充满皱纹,你看着转眼老去的手,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望
着残存的水洼,月光下你看见自己苍老的容颜和凌乱的白发。
你的胸口犹若撞击,少年时代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涌入脑海,将这四十年的记忆驱赶殆尽
。你不由得闭上眼睛,记起了冰凉的无根水,记起了触碰你嘴唇柔软的手指,记起了那
个沉静的面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你看着水洼中的自己,那张面容不再青春不老,但
眼睛里却闪烁着清亮的星芒。
你看着她蹒跚的步伐缓缓向你走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你已经明白,这四十年来
你浮华的经历才是一个真正的梦,而眼前苍老的你们并不是。你们都完成了少年必须要
做的事情,必须要尽的责任,而现在,梦该醒了。山顶上的风将你们身上覆盖的红尘吹
拂殆尽,露出你们真正的自己。你知道,所谓无忧酒不过是一个传说,它并不能让你从
梦中醒来如释重负,真正要无忧,还得你从无根水的幻梦中苏醒,回到你最初的纯粹本
心。
看着她征询的目光,你只是轻轻笑笑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你并不在乎此刻回到真实的
衰老,因为你的心境如同四十年前一样,而这中间相隔中断的四十年浮光掠影不过是一
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在你生命的长河中,这个瞬间只是微小的浪花,而从少年时刻跳跃
到现在的你,才是浪花下面真实涌动的自己。你知道,真实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如同少
年的你们第一次坐在这里。
你们不由自主伸出手来,互相搀扶,朝和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去。你们知道,在不被打扰
的地方,有属于你们自己的一片天地,可以劳作可以休息,可以看云卷云舒。
你仍然不知道当年她手中的无根水来自何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你发誓在以后
的日子里不会再让她因为悲伤而流泪。
××××××××××××××××××××
《异物志》云,远山云雾之上有巨石,逢端午得水曰无根,饮之可忘此生,或以酿酒,
曰无忧,饮之恬然,化身云雾。世人趋之,价遂千金。无良商贾假山泉酿之,以充无忧
而图暴利。官府遂严禁,是以渐失其踪,后人无可至者。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