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我工作时的一个同事，严格地说，是我的属下。
大学毕业时，我成了系里第一个和用人单位签了工作合同的。那时的我，还是有点
天真，急吼吼地想将知识兑换成金钱。后来才发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说法有多荒谬，
社会用现实给我补了大学里没有学到的课，虽然有点太残酷。
我当时的选择表面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国营大型企业，行业排前十，唯一令我后悔
的是没有自己去亲自看一眼，厂里还给报销路费。毕业那天，我就直接带着行李去工厂
报道了。那天火车停靠沈阳南站，一出火车我就吃惊了。如此的破败，甚至赶不上我们
县城的车站新。
等我上了605路公共汽车，咣咣铛铛一路走下来，我恨不得想将兜里的报道通知书撕
碎了，转身回学校。当时的沈阳真的太破了,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大小小的城市，
如此大而破的，却没有见过。
最终我还是缺少发狠的魄力，还是乖乖地去厂里报到了。我内心里一直恨自己的懦
弱，有次和同厂的两个校友聚餐，在灌下几瓶啤酒后，我们是相拥而泣。
我工作态度还是好的，前半年我是在车间里实习。我是勤学好问，就是对方是比我
年轻的工人也很尊重。当时的我单身一人，别人在宿舍打麻将的时候, 我没事就去车间
里转转。我的表现吸引了年岁已高的总工的注意，被放到了可培养的单子上，很快就调
离了车间，去了研发部，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老吴。
研发部有几个研究室，我是轮流在里面学习。平时大家没有事的时候，都喜欢聚在
一起聊天，年轻人一堆，大妈们一堆。而老吴是两个集团都热烈欢迎的。阅历丰富，语
言诙谐，讲点下乡的趣事，有时再来点厂领导的笑话，有他的地方，就是笑声阵阵。
那时候我和老吴不熟，只是看他混迹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如鱼得水，觉得是
个趣人。
实习期过后，我就有了自己的研究室，调过来的三个人中，就有老吴。
老吴带过来的东西真多，乱七八糟一大堆，但我喜欢他带过来的那6，7盆花草，让偌大
的房间增加了生气。
我还记得那天他进来找我报道的第一句话，“小领导，以后我就跟你了。”
我心里得意的很，但还是表现得很谦虚，“吴师傅开玩笑了。”从此我喊他吴师傅。
老吴虽然只上过初中，但技能非常好，在刚开始的一段日子了，他成了我真正意义上
的师傅，直到今天，我的好多工作习惯，还是那时养成的，很多是跟他学的。
闲来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聚在一起聊天。我的过去就是一杯白开水，所以更多的时候
我是听他们讲自己的经历。
老吴初中毕业下了乡，在那里认识了他老婆，也算一大收获。返城后，他进了皮革研
究所，老婆进了毛纺厂。单位分了房，两个人再加上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好日子过了不久，他老婆所在的毛纺厂在改革大潮中，首先船漏水了，后来搁浅了，
最后干脆就沉了，他老婆下岗了。就是他所在的皮革行业也有追随的趋势，他有点慌了
，想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毕竟以后他就是家里的唯一支柱了。
他有个堂哥在我们厂里是上层干部，所以他就过来了，还给安排到比较清闲的研发部。
“人算不如天算”，有时他笑骂。他原来的皮革研究所后来挺了过来，反而是我们行业
在市场竞争中节节败退。在国家的帮助下，在高端市场输给了拥有无数优惠的合资企业
，在低端则完败给裸奔的乡镇企业。
车间一个一个停产，我们研发部也基本无事可做，新项目被推迟，完成的项目被搁
置。很快地，工厂的澡堂也不是每天都开了，后来连工资也不能按时发放了。许多时候
，我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外想，难道这就是我的生活？
吴师傅倒是忙了起来，每天上班比往常晚了许多，而且无精打彩的。
一天他告诉我，他老婆从毛纺厂下岗后，也被拖欠了工资，后来就以实物相抵。家里堆
满了袜子，毛衫，毛线之类。没办法只好在路边摆摊子卖，卖了快一年才清空。后来觉
得这样也赚钱养家，就大清早去五爱市场去批发点东西回来，路边摆摊卖。他晚上下班
吃完饭后，也要去夜市摆摊，一直到挺到11点，收入还算可以。
我问他夜市上都卖什么？他告诉我什么都有，吃得穿的，只要你摆出来，就有人看
，就有人买。他现在除了去夜市，早市也去了。
我打趣他想发财不要命了。他是一脸哭笑，“要是工厂能行，谁去受那个罪。”
问清了他夜市摆摊的地方，有一天，我把自己床底下的杂志整理了一下，放在一个
大纸箱子里，晚饭后骑车直奔小河沿而去。
我去的不晚，但有人更早，吴师傅也早早到了，正和身边摆摊的人说笑风声。看样子，
无论到哪里，他都很受欢迎。
打了个招呼，我就把我的东西挨着他的摊子放好。果真，很快就有人来问。我的杂志新
，都是些航空知识，舰船知识之类的，再加上我卖得很便宜，很快就聚了一堆人。
一个30多岁的人过来了，跟我搭讪，“兄弟，第一次来？”，我说是。他又问，“
你的杂志我全包了行不？”吴师傅告诉我，他是黎明机械厂下岗的，也卖书和杂志，可
能是因为我卖的太便宜了，影响了不远处他的摊子。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生意兴隆的
高兴劲一下子都没有了。我说，“大哥，对不起，我只是来凑个热闹。”我把杂志每本
1毛都给了他，然后逃离了夜市。
日子更难过了，开始拖欠工资了，虽然我通过特殊渠道能从厂里得到补贴，生活不
至于太困难，但无希望的日子还是难熬。和我一同入厂的大学生是各寻生路，有的去考
研究生，有的跳槽，更多的去跑销售。我已经和组里的人说好，有事可以晚来早走，特
别是吴师傅。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就和别的室主任躲在办公室里下棋。沉沉的象棋我们是轻拿轻放
，尽量不发出声音, 只有最后将军的时候才来一下猛的。三四个人凑在办公室里，两个
下，其他的旁观，大家在静俏悄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有天我们正关注于棋盘，冷不定一只手伸过来,搅乱了棋局。原来是吴师傅悄无声息
地走了进来，看着我们是一脸的佯怒。“你们都是文化人，不能这样对待自己，该干啥
就去干啥。”说起来也怪，他的话比我们厂长还好使。厂长说时，我们是昂首散开，老
吴的话却让我沉思了好一阵。
没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盯着窗外死寂的车间，想我的未来。跳槽不可能，跑销售不
是那个料，看样子只有再去读书才能打动厂领导。
与某人商量过后，决定了那年我去考研究生。告诉了吴师傅，他也为我的决定高兴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告诉我不要让别人知道。每天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后，我又悄
悄地捧起了书本。和以往的出人头地不同，这次有点救命稻草的感觉在里面, 很是悲壮。
可能是底子还好，更可能是求生的欲望，我一举中第，终于在那年的7月离开了曾经
想将一辈子奉献在这里的工厂。
临走时，吴师傅给了我他家电话，让我有好消息,跟他分享。
可惜我这个人胸无大志，一直碌碌无为，有时捧着电话本，盯着那个电话号码，却始终
没有拿起电话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