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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故乡往事】课桌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Feb 8 15:19:32 2012, 美东)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每到期末考试的前一天，都要到考试的教室里面去自习到很晚。我们
原来以为他是要去那里沾地气，求个平安。后来这家伙才跟我们说，他每次去了之后，
都会把老师划过的重点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课桌上面。到了第二天，他抢先占住那张桌
子，考试也就不用发愁了。我们大家都以为这实在是高招。
结果有一天考试完了，这家伙回到宿舍便倒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们诧异地问他，这次考
的内容不都是事先划过的重点吗？这家伙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大骂说，妈的，谁在我之后
又去上自习了？原来他虽然上得晚，没想到还有比他晚的，来了看见课桌上面有点脏，
就把那些字迹全部擦掉了。我的这位同学吃了一个哑巴亏，气得半死。
大概每一个人对于校园生活的回忆，都离不开那张课桌吧。在十几年前北京一个深秋的
雨夜里，我躺在被窝里面听广播，第一次从《零点乐话》里面听到那首《同桌的你》，
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少年时代的课桌。现在的孩子们已经没有同桌的概念了，因为用的
都是单人的课桌。在八十年代，本县的小学与中学里面用的还都是旧式那种双人的课桌
，桌面是用几块杂木拼在一起，上面有一层黑色或者暗红色的漆面。时间长久了，漆面
就会变得斑斑驳驳的，露出下面的木头底子，木头之间也会裂出一道道缝隙。
我上中学的时候，初中与高中是分开在两栋楼。初中班里用的课桌往往都是高中学生用
过之后剩下的，所以上面经常看得到高中学生写下的字句。在我们这些朦胧的初中生还
只会在桌子上刻一个三味书屋里面的“早”字的时候，高中学生们会在上面刻上一些朦
朦胧胧，让人不明所以的情诗，多半是男生的手笔。如果是一些短短长长，好像从李清
照的词作里面抓出来的语句，字迹小而娟秀，则多是女生的作品。当然更有甚者，会在
上面直接划一些男人或者女人的性征，旁边标上“日”字或者“批”字，则应是荷尔蒙
分泌正猛时候的发泄。
听课总有无聊的时候，聪明的学生就会在开发出一些课桌游戏来打发时间。最古老的游
戏是用线把竹节穿成一个人形，手上拿一把兵器。如果把线从缝隙穿下来，在课桌下面
拉动，小人就会做出砍杀的动作。到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开始从连环画上剪下
一些武将，放在课桌上用嘴吹气。当两个武将叠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一个武将的兵器刺
中对方，而自己没有被刺中，那么就可以赢得对方的武将。如果嫌这些游戏动作太大，
容易引发老师的注意，就有人在作业本上划出纵横的棋盘，来玩五子棋或者围棋。
后来有人不知从哪里买来那种小小的模型车，放在桌子上往后一拉，就可以冲出去好长
一段距离。到了上课的时候，中间连在一起的四张桌子都把桌面清空，八个人十六只眼
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子赛跑，不亚于后来看方程式赛车的感觉。
在那个时候，上课的时候是不允许喝水的。到了夏天的时候，女生们会带一种塑料水壶
，壶口有一根细长的塑料管，可以从课桌下面穿出来到桌面上。窗外是白晃晃的太阳，
晒得煤渣铺成的操场散发出丝丝热气，变得格外明亮，如同一面镜子。学校外面不时有
货车经过，压过融化了的沥青路面，发出一阵粘滞的声音，近处树上则是此起彼伏的蝉
鸣。教室头顶上是几把古旧式样的吊扇，带着“嗡嗡”的静电声，不紧不慢的转着，带
起一点热风。
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是在劝人入睡，忽高忽低的声音变得分
外遥远。人的脑袋也就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低下去。然而桌面也被夏天的温度所炙烤，
变得格外温热，带着汗水的粘性，让人很难趴下来真睡上一觉。就在你最为困倦的时候
，旁边的女生会捅你一下，把那根塑料管递过来。低头吸吮一口带着少女嘴唇味道的茶
液，整个人都如同醍醐灌顶，仿佛得到莫大的清明。
巴蜀冬天阴冷而潮湿。到了冬天，小孩子必生冻疮。上课的时候，脚上的冻疮奇痒难止
，却又让你不知痒从何来，更兼隔着鞋面，无从挠起。于是满教室的学生都会用力在脚
下的地板，或者桌子腿上使劲地擦来擦去，脸上有困惑而舒畅的笑容。若是这个时候一
声电铃响，整个人便如得大释放一般，冲到教室外面的墙上一大群人挤来挤去。这个冬
天的游戏叫做“挤油渣”，乃是巴蜀小孩子人尽皆知的取暖妙招。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高一年级转来了一个女生。她姓牟，很快便在学校的男生赢得了一
个“母牛”的绰号。因为她个子虽然不算太高，也就160出头，但是却有着令人惊异的
曲线。她爱穿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当走过校园的时候，饱满的胸部就如同骄傲的旌旗
一般，所到之处尽皆辟易。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女生在学校里面居然是独来独
往，既没有女同学跟她做朋友，也没有男同学跟她有绯闻。私底下的小道消息乃是说她
和学校外面的社会青年有来往。
我回家的路线和她回家的路线有点重叠。我们从学校出发，经过表带厂门口，走过大桥
，到了人民医院的时候，我会往北走，她则往南走。我从来没有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过她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在课堂上讲小话，被老师留下来写了二十篇检讨，回家的时候已经
很晚了。走过大桥的时候，夕阳的余辉已经收敛在东面的山顶，桥下的江水在暮色中泛
着些萧瑟的寒波。在走到大桥尽头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她在前面下了台阶。
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虽
然只是背影，但是那摇曳的身形仍然仿如曲折流动的江水，有着奇特的韵律。我在她后
面远远地缀着，一会儿躲在电线杆后面，一会儿藏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她浑如不觉地走
进了一条幽长的巷子，等我赶到巷子口看的时候，里面只有一条青石板路，反射着惨白
的路灯光。我梦到女孩们的次数已经很多，但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到了一个女人。
期末考试的时候，为了防止作弊，全校学生打散开来，高中生与初中生混坐。当我步进
考场的时候，不由得嗓子发干，因为在我旁边坐着的，正好是她。我完全无法集中自己
的注意力，整个考试都如同在云里雾里。到了第二天考试结束的时候，我决定要做点什
么。我用一张白纸写了一首诗，放在她的课桌抽屉里面。我已经不能记得全诗了，只记
得开头的两句：
一朵花，带着温度
飞自那个六个笔画的姓氏
第三天考试只有上午一场。早上进场后，她已经坐在座位上。我注意到那张白纸已经不
见了。然而她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觉得或许是被监
考老师收走了，心里颇觉有点沮丧，却又再也拿不出别的勇气对她说点什么。整个寒假
，我因为糟糕的成绩被禁足了好长一段时间。春天开学后，我父母为了让我好好学习，
特地让我住了校，要每个周末才会回家。我除了在学校偶尔看见她之外，再也没有和她
见面的机会，慢慢便把这件事情淡忘了。
直到夏天快来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晚上，我踢球到很晚的时候。天阴阴的，飘着小雨
。我觉得有点累，于是叫了一辆人力三轮回家。在车子经过表带厂门口的时候，雨开始
下大了。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对面的巷口跑了出来，一面挥手在拦车。车夫没有理
她，但是我伸手拦住了他。那是她。
她跑到三轮车跟前，掀开布帘，看见是我，有点诧异又有点犹豫。我没有说话，只是往
里面让了让位置。她迟疑了一下，便坐了上来。雨水打在三轮车的油布车篷上，“噼噼
啪啪”的。她身上淋湿了，头上有一缕微弱的雾气。我知道那边的巷口经常是一些小流
氓横行的地方，自然也就知道了她究竟在躲避些什么。我俩一路上都沉默地坐着，谁也
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她掀开布帘，跟车夫说了一句。车停了下来，她跳下车的时候转过头对我
说了一句，“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我心里顿时如同被打满了氢气一般，涨涨的又
飘飘的。车继续往前行，我透过车背后的玻璃，看着她好像一只敏捷的野鹿，在街面跳
动着，躲避着水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大概一周以后，她又转学走了。关于她后来的去向，传出来过
很多不同的消息。有人说，在广东那边的夜总会看见她在坐台。也有人说，在北京的一
个商场里面，看见她在当销售员。但是在我，她永远定格在那个雨天湿润的街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