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读张恨水《北雁南飞》#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P*e
1 楼
(两年前的旧文一篇)
这段时间奔波毕业的事,白天晚上总是很忙,而且越忙乱,越是孤独得发慌。一天
晚上,我偶然去老旧首饰交易的网上转,遇见了一对民国外销的红玉髓包银耳坠。这对
坠子边上一圈小小的银浮雕非常精巧,细看像是金鱼与玉兰花叶,应着“金玉满堂”的
口才。精致的银边里,镶着两颗没有雕刻的、鲜红的玉髓。
坠子中的红玉,忽然让我想到了赤子之心。环绕红玉的银雕,是单纯之人的聪明—
—表面再怎么伶俐剔透,内里都茹着一颗毫无纹饰的初心。
“初心”之动人,正在一个“初”字。然而人生长恨水长东,“初”只是一瞬。楚
人带着宝剑涉江,时间逝者如斯夫,那红玉髓般的初心,早已沉落不知何处;而怀念初
心的文字,譬如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就好像一道结了厚痂的伤疤,刻在生命老旧斑
驳的船舷上。
张恨水祖籍安徽,生于江西,在景德镇、新淦和我的老家南昌度过了几段少年时光。
南昌市中心有个叫万寿宫的地方,现在是个热闹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从一条满是卖
零食烧烤的拥挤小巷穿到万寿宫门口,走到地下,偌大的地下室里挪动着数不清的人头
。这里有拔眉毛、修指甲、穿耳洞、教你编手链的,墙上玲琅满目挂着的是内衣、发卡
、丝巾和真真假假的珠玉。万寿宫后面又有几条僻静些的小街,老头老 太太在路边板
凳上卖剪纸,或是勾头坐在小店面里,用粗糙的手指慢慢编中国结。
几十年前,这喧嚣的市井中心曾是县衙所在,张恨水的父亲就供职于此,一家人生
活在万寿宫中。若论亲切,江西省古往今来出过的大小名人,都不如张恨水对我来得更
亲切了。
距南昌市四百余里的新淦县,是《北雁南飞》里的故事发生的地方。且看小说的开
头,作家写新淦县城的景色: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桔子树……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
的一片绿树林子。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
在水上慢慢地走着。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这
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
那条沿岸载满桔子树的河,便是我小时候常和爸爸去散步的,流过了南昌城的赣江。
一、 前生今世
新淦县的李师爷家中,长公子名小秋。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才十五六岁,本来在南
昌读书,暑假搬到父亲的花园里小住。江西的河道大多是内流河。赣水流经南昌,又环
至新淦。属于他的那间书房正对着赣江。
小秋的家世虽非豪门,亦是几代书香。祖父是晚清的二品大员,到了父亲这里,
官虽然小了许多,他毕竟生来衣食无忧,在这赣中小镇里,算是个罕见的纨绔子弟。然
而可奇的是,他身上有的绝非纨绔子弟使人讨厌的习气,而是一种晏小山式的、没心没
肺的天真。用作家的话说:“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有他的一 种兴趣和思想
。”
张恨水写小秋初来新淦,布置自己的书房,几笔勾勒出了书房主人的形象:
“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腊梅
,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面窗自然是
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
类: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靠壁 放了一张
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
故乡无此好湖山’。
足足忙了一天,布置妥贴。到了次日,捡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
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
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最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看了这段,我不由得想到时代微妙的特征。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多是爱时髦的。在
我父母辈那个时候,时髦是什么呢?大约是皮带、军装和红袖章;在我自己十五六岁的
时候,港片里的造型、港台歌曲的调子是时髦的;现在十五六岁的少年觉得什么算酷,
我已经不知道了,自觉代沟摆在那儿,不敢不知强作知。
生于晚清的李小秋,处处流露出斗方名士的风流派头。这派头该是嫌老的,毕竟那
时《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都已成书多少年了。我不敢说现在少年的时髦
是什么,这之间只差了十来年而已。小秋若是真的时髦少年,在他那个时候,就该羡慕
着别人笔挺的西装、油光的短发、新鲜的洋词儿。可是他追慕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已作
了古的时髦。
每个时代,总有那么些人,出入于前生今世之间,做梦般地活着。晏小山偏爱小令
、不做长调;纳兰容若偏作《饮水词》,“不向朱门和宋诗”,都是例子。这样的人少
豫现世,容易天真。王国维所谓的“赤子之心”,未必要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最不可或缺的,其实是这样一种心境。
怀着这样一颗初心的小秋,所做所为皆有一种清新可爱。他也会滑头卖乖,也会撒
娇偷懒。但这些小聪明像玉髓边的精致包银,有那颗单纯的心在,小节纵使再花样百出
,也不会落入世故庸俗。
一个偶然的机缘,小秋被父亲送到好友姚先生那里读老式私塾。走到私塾门口的时
候,他抬头见一块金字大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姚氏宗祠”——“小秋心里想着,
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做‘第一监狱’。”
可是孙子他老人家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姚先生的私塾虽是第一监狱,但
正如大仲马笔下收押男主角的邪恶监狱长一定有个女儿一样,古板的姚先生,也恰恰有
个千金,唤做春华。
二、 春华秋实
春华的一生,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比喻。曾有人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幻想与
现实的矛盾。发生在春华身上的一切都可为这句话的注脚。她所比喻的,就是痛苦本身。
春华和小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赣江渡口。那时节小秋刚收拾完书房,为寻求“诗
料”沿江散步,走到渡口,正有只船在那里靠岸。
“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
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面如满月,两只漆黑的眼珠,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菊花褂子,
长平膝盖。前面梳着浓刘海发,长平眉上,后面垂了一条长辫,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
下托了一子仔绒线穗子。虽不免乡下打扮,干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 韵。 她手上
拿了一枝长的腊梅,随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走去。”
《聊斋》里婴宁手捻一段折枝梅花,向王子服粲然一笑,丢下花走开,王生便失魂
落魄,几乎病死。然而小秋与春华,是现世里的少男少女。
那漂亮的乡下姑娘看了小秋两眼,小秋也好奇地跟着走了两步,随即他住了脚步,
她低头远去,初会就到此为止了。谁知几天后小秋步入“第一监狱”,惊喜地发现,那
邂逅于渡口拿着长腊梅的女孩子,正是姚先生的女儿春华。
如果说小秋让我想起赤子之纯良,那么春华,就让我想起少年之叛逆——谁说这是
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张恨水的时代,他竟塑造出这样一个个性锋芒的少女形象,实在
出人意表。
春华有个很无奈的宿命。当小秋刚刚开始对春华动心的时候,便从同学那里得知了
她将来的归宿——她小时候被许配给了一户姓管的富人家,她的未婚夫后来生了癞痢,
又得了痨病。然而姚先生是诗礼人家,要面子的乡绅,悔婚的事,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管家是富裕的,嫁过去至少可以生计无忧。春华又从小受父亲礼教大妨的熏陶,虽
然有些遗憾,但人生也就不过如此了。现实若没有幻想比照,其实无所谓不幸;就像黄
连若没有蜂蜜比照,也不会显得苦一样。
可惜春华读书识字。没有名目的欲望寄生在文字里,被《蒹葭》、《汉广》开辟出
一片幽深的根基,被《牡丹亭》、《西厢记》勾勒出一幅唯美的格局。
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小秋站在院子里一株老梨树下看花。他初来此地时,穿着
“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
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十五六岁的哥儿,眉清目
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
阳光从梨花缝里透掉下来,斑斑驳驳地洒了他一身。她认出他就是在渡口相遇的那
个外乡少年,心里未知的期望忽然间变得清晰无比。随之而来的,便是尖锐的痛苦。
邻家不识字的毛三婶拉着她讲故事,春华讲了一个《西厢记》里的故事:
“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
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
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她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
毛三婶插嘴道:“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 说是郑公子气死了。”春华道:“那
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
这女孩子的愤世嫉俗、亮烈偏激,在这里已流露了出来。《西厢记》里莺莺的未婚
夫郑桓也是一位公子,并非“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她怀恨的是管家的男孩;《西厢
记》里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并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她伤感的是自己的
未来。
然而那份伤感也是宁折不弯的。任性的春华信口篡改《西厢记》的结局,得不到的
,就“再也不通信”了吧!《西厢记》中的那位佳人莺莺,有好过春华的运气,却未必
有硬过春华的骨气。
干脆软弱一点,权衡取舍,明知无望,不做非分想吧;抑或干脆世故一点,轰轰烈
烈、先斩后奏,用尽心机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行。我相信,人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
,在任何时代都可以。但不是春华和小秋这样两个人。
他们一个骄傲,一个天真。人定胜天的机遇,极少眷顾这样两种人。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啊,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
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天意误人,终渺不可问——如何春华秋实,这散散相对的两个名字,却像一场前生
注定的佳话?
三、 樱花七日
小秋和春华偷偷约会谈天,总在风雨亭附近。初恋的懵懂与小心,被张恨水刻画得
非常传神:
“先是春华在前面走,后来变作小秋在前面,两人相隔着,约莫有四五丈路,到了
风雨亭子后面,春华站住了脚,老远地连连招了几下手道:‘喂!你要跑到哪里去?’
小秋这才笑着回转身道:‘我走过的,穿了这树林子直走过去,就是河边。’
春华笑道:‘你要带我去投河吗?’小秋笑道:‘对了,你可舍得死?’”
记得孟子曾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这句
话我以前一直不能真的认同。死亡,该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了,比死更可怕的东西不是
没有,在各个时期都有,但似乎经不起推敲。
男子失节、女子失贞在儒家看来比死更可怕。其实狭义的节操、贞操都不过是意识
形态上的障眼法;登仙羽化、跳出轮回在佛道看来比生命还可爱。可是,六祖慧能一语
道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那些已故的高僧
去了哪里?舍身崖下道士的白骨累累,灵魂究竟是湮灭了,还是真的羽化?
从前我一直觉得,细细推究起来,死亡该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了,直到后来才发现
,孟子这话还是对的。人的一生中,的确有比死更可怕的处境。这处境不是什么失贞失
节,而是生不得其所,活得形同槁木,在遗憾里慢慢腐烂。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清清
白白的年轻人,笑着谈到死亡,这件事已够悲哀的了。可是张恨水笔下的生活,比青春
殉情还要残忍多了。
也惟其如此,才是真的生活。
故事发展到后来,小秋与春华在一起已经无望。小秋心里难受之极,坐在渡河边,
听着庙里的钟声感到了幻灭,悠悠地想着出家和死亡。但他毕竟有深爱自己的父母。他
的父亲并非庸俗的人,虽然无法成全他,却可以理解他,理解他的痛苦生于纯真,理解
他的爱意无关轻薄。
仅因着这一份理解,小秋就是个比绝大多数人都幸运的孩子。抛却诗书礼义不论,
时代过了一百年,且看今天的父母对待早恋的子女,有几个不是张口“没出息”、闭口
“不要脸”?假设这孩子真是单纯地爱慕一个人,因此就被最亲的亲人贴上这样的标签
,那该是怎么样的屈辱痛苦?
有多少小孩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也一样要活下来,一样要长大,长大了一样要恋爱
成家。
春华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春华的父母非常关心她“应当”过的生活,漠不关心她正在过的生活。嫁给癞痢,
固然是让人遗憾的。但她的父亲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她不能够辜负了他;她的
母亲看见女儿掉进塘里,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立刻跳下去救她——这该是真的很爱女儿
了吧?却也正是这样一个爱惜女儿身体的母亲,刻不容缓地把她的精神逼向绝路,逼得
她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自杀。
至亲的人亦至疏。既然如此,春华选择不了生活的方式,死亡的方式,却可以尽她
拣择。
她的第一次自杀还很幼稚,带着赌气的成分,当着母亲的面跳进深塘里。这举措分
明是心怀期望的,与其说是自尽,不如说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哭,期冀换来亲人的关心
和理解。
第二次,春华在没有人的空房里,于床档子上绑住勒颈的绳索。这时她已平静多了
,失去了人前现眼的心情。
第三次自尽,书中描写得最详尽,是在春华已经嫁到了管家之后。
“屋子里时钟的机摆声,一下一下的,春华是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摆的响声,
是在那里说着快了快了。当时钟打过一点以后,春华悄悄地爬了起来,虽是放了帐子的
,桌上的灯,点着很亮。春华下了床……在衣橱底下,将那根麻索抽了出来,一手举着
灯,一手捏住了麻索,轻轻地走到套房里来。喜得是这里的房门,也是由 里朝外关的
。于是轻轻将门合拢,又插上了门。这还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紧紧的将门顶上。
她抬头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横梁。自己站到琴桌上,将麻索向上一抛,便穿了过来
,搭在上面。将麻索两头,扯得平直了,这才轻轻爬下琴桌来。灯是放在琴桌上的,为
了免碰琴桌起见,把灯移到了书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预备好了,站看对梁上垂下来的长
麻索,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不想我姚春华到底是这样死于非命……我若不死,小秋必
以为我骗了他,我这一番心事,怎样表白?死吧,不用想了。”
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孩,对生了无留恋。想到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也只是“呆了一呆
”。到此地步,眼泪和怨愤,都嫌多余了。不知为什么,看她平静妥帖地布置自杀,本
是件残酷之极的事情。但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却情不自禁认同了春华的抉择,亦不觉得
难过。
孟子说“所恶有甚于死者”,正是这样一种心境吧?
可张恨水写到这里,笔锋却忽然一转。春华忽然想到,母亲得知自己的死讯,她会
难过吗?不会的。她若伤心我的死,又怎么会糟踏我的生呢?——既然人人都贱视我、
漠视我,那么我偏要活着。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竟是一抹深深的恨意,牵住了这骄傲的
女孩的衣襟。
罗曼罗兰曾经说,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坑。一个人陷入坑中,若没有即刻斩断一切
爬出去的勇气,那么势必越陷越深,越到后来,将就认命的可能性越大,直至不再挣扎
。的确,生活中的轨迹,都是不同角度的射线,选定了一条路,就只能在那个方向上渐
行渐远。
春华没有死。她终于对生不如死的未来认命了。她连自杀也厌倦了,于是带上两个
很重的金镯子,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赣江边,看农妇们摘桔子。她淡淡地笑着,
和省城来的小秋的同学聊天,得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他的一张照片,一捧头发。此时
已是民国了,他剪掉了辫子。
那捎信的同学问春华,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她微微张了嘴,笑容还在脸上,目光却
变得有些空洞,半晌,从那空空的眼窝里,淌下两行泪来。最后她说:请你告诉他,让
他原谅我吧。
出嫁后的春华很少回娘家。
“她感到父母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补助,越是听父母的话,越是不得了。心里在
那里暗定着,非有个十年八载,不回家了。这一个志愿,并不是怎样难成就的。果然的
,当她下次回来的时候,那手臂粗细的柳树已有了瓦钵那样粗大了。”
虽然两个村子是这么地近,但春华轻易地十多年没有回家。
她再次回娘家的时候,父亲已死了,婆婆也死了,母亲垂垂老矣。从前姚先生的私
塾,如今破落不堪。然而这样凄凉的家境,却并不如何触动春华。一个人心里要埋下多
深的恨意,才能够如此绝情?只有一件事唤起了她的伤感——
“自己最心爱的那一棵梨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连枝带干,全倒在地上。”
那株老梨树,是初春的早晨,小秋站立的地方。带着两个孩子的春华,挽着一个破
篮子来到他曾经的卧房边,推开了窗户。
她仿佛又看见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对着自己微笑。
电影《死亡诗社》里,才华横溢的尼尔被父亲逼迫放弃文艺而上军校,静静地选择
了自杀。这选择看上去傻极了,他才十几岁,以后的路那么长,为了一所高中,几句不
合,竟用父亲的手枪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的死让父母痛不欲生,又深深连累了赏识他
的基丁老师。
可是,看似傻极了的选择,其实亦明智极了。只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逢大事时
才能有这份残忍的清醒。要尼尔脱离他那强权的父亲谈何容易?他若不死,必然妥协,
妥协了一次,必有二次、三次,在人生的轨迹上,像这《北雁南飞》故事里的少女一样
,与理想失之交臂,在孤独遗恨中老去——
人皆有一死。樱花七日,死于怒放之时,死在幻灭、绝望、悔恨、衰老之前,为什
么这一定是不幸?
四、 细话初心
我想起了《西厢记》是由元稹的《会真记》改编的。那本是个始乱终弃、凉薄无耻
之极的故事。莺莺和张生偷情了,莺莺被张生抛弃了。莺莺后来嫁人了,张生竟以这段
旧情来奚落她官低数级的丈夫。
顺应了初心,就一定幸福么?
但是背弃初心,换来的不论是快乐还是不幸,都与自己隔着一层了。背弃初心的滋
味,像身体深处有一个空洞,新鲜的遗憾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脸上,结成了
麻木的痂。
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总是打折人的膝盖。故事的结尾,据同学说,小秋退学之后被
父亲送去学了测绘,后来上了军校。他参加了数次北伐,已是团长了。
恍惚记得,故事的开头,那爱学名士派头的浪漫少年同父亲谈起将来时,曾不假思
索地道:“我的志趣,不想进军界。”
“暗濯青衫去泪痕,天涯咫尺阻昆仑。
化为蝴蝶难寻梦,落尽梨花犹掩门。
剩有诗心盟白水,已无灯火约黄昏。
月中一笛临风起,垂柳墙高总断魂。”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七律,他是有资格说自己的志趣不想进军界的。可
是,不论怎样的文采风流,怎样的耿耿初心,到底都断送在了时间里。一个人的长大说
慢很慢,说快亦很快。有时人可以栽过无数跟头,仍旧油盐不进;又有的时候,一次挫
折,就足以让你丧失童真,迅速地老去。
张恨水的《北雁南飞》,据说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回忆小说,用以纪念他在新淦度
过的童蒙时光,以及一位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于秋凤。张恨水国学的启蒙老师姓萧,不
知那位萧先生,几分是故事里春华的父亲姚先生的原型。传说后来他专门回到景德镇寻
访儿时旧迹,那时秋凤已嫁为人妇,俩人终于还是没有见着。
“别来长忆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
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时著意深。”
小晏的这首《采桑子》里,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深情。人活在世上,有多少遗恨重
寻的机会?时间川流不息,初心遗落的地方,纵使有文字的祭奠,那也不过刻舟求剑罢
了。
涂鸦一首,咏《北雁南飞》。
虞美人
溯洄往事多歧路,不记魂失处。经年梦过始窥春,满目湿砖残瓦落花痕。
桑榆东隅终一没,静向南窗坐。长箫吹引夜如歌,细话初心至晓又如何。
这段时间奔波毕业的事,白天晚上总是很忙,而且越忙乱,越是孤独得发慌。一天
晚上,我偶然去老旧首饰交易的网上转,遇见了一对民国外销的红玉髓包银耳坠。这对
坠子边上一圈小小的银浮雕非常精巧,细看像是金鱼与玉兰花叶,应着“金玉满堂”的
口才。精致的银边里,镶着两颗没有雕刻的、鲜红的玉髓。
坠子中的红玉,忽然让我想到了赤子之心。环绕红玉的银雕,是单纯之人的聪明—
—表面再怎么伶俐剔透,内里都茹着一颗毫无纹饰的初心。
“初心”之动人,正在一个“初”字。然而人生长恨水长东,“初”只是一瞬。楚
人带着宝剑涉江,时间逝者如斯夫,那红玉髓般的初心,早已沉落不知何处;而怀念初
心的文字,譬如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就好像一道结了厚痂的伤疤,刻在生命老旧斑
驳的船舷上。
张恨水祖籍安徽,生于江西,在景德镇、新淦和我的老家南昌度过了几段少年时光。
南昌市中心有个叫万寿宫的地方,现在是个热闹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从一条满是卖
零食烧烤的拥挤小巷穿到万寿宫门口,走到地下,偌大的地下室里挪动着数不清的人头
。这里有拔眉毛、修指甲、穿耳洞、教你编手链的,墙上玲琅满目挂着的是内衣、发卡
、丝巾和真真假假的珠玉。万寿宫后面又有几条僻静些的小街,老头老 太太在路边板
凳上卖剪纸,或是勾头坐在小店面里,用粗糙的手指慢慢编中国结。
几十年前,这喧嚣的市井中心曾是县衙所在,张恨水的父亲就供职于此,一家人生
活在万寿宫中。若论亲切,江西省古往今来出过的大小名人,都不如张恨水对我来得更
亲切了。
距南昌市四百余里的新淦县,是《北雁南飞》里的故事发生的地方。且看小说的开
头,作家写新淦县城的景色: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桔子树……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
的一片绿树林子。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
在水上慢慢地走着。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这
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
那条沿岸载满桔子树的河,便是我小时候常和爸爸去散步的,流过了南昌城的赣江。
一、 前生今世
新淦县的李师爷家中,长公子名小秋。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才十五六岁,本来在南
昌读书,暑假搬到父亲的花园里小住。江西的河道大多是内流河。赣水流经南昌,又环
至新淦。属于他的那间书房正对着赣江。
小秋的家世虽非豪门,亦是几代书香。祖父是晚清的二品大员,到了父亲这里,
官虽然小了许多,他毕竟生来衣食无忧,在这赣中小镇里,算是个罕见的纨绔子弟。然
而可奇的是,他身上有的绝非纨绔子弟使人讨厌的习气,而是一种晏小山式的、没心没
肺的天真。用作家的话说:“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有他的一 种兴趣和思想
。”
张恨水写小秋初来新淦,布置自己的书房,几笔勾勒出了书房主人的形象:
“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腊梅
,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面窗自然是
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
类: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靠壁 放了一张
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
故乡无此好湖山’。
足足忙了一天,布置妥贴。到了次日,捡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
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
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最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看了这段,我不由得想到时代微妙的特征。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多是爱时髦的。在
我父母辈那个时候,时髦是什么呢?大约是皮带、军装和红袖章;在我自己十五六岁的
时候,港片里的造型、港台歌曲的调子是时髦的;现在十五六岁的少年觉得什么算酷,
我已经不知道了,自觉代沟摆在那儿,不敢不知强作知。
生于晚清的李小秋,处处流露出斗方名士的风流派头。这派头该是嫌老的,毕竟那
时《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都已成书多少年了。我不敢说现在少年的时髦
是什么,这之间只差了十来年而已。小秋若是真的时髦少年,在他那个时候,就该羡慕
着别人笔挺的西装、油光的短发、新鲜的洋词儿。可是他追慕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已作
了古的时髦。
每个时代,总有那么些人,出入于前生今世之间,做梦般地活着。晏小山偏爱小令
、不做长调;纳兰容若偏作《饮水词》,“不向朱门和宋诗”,都是例子。这样的人少
豫现世,容易天真。王国维所谓的“赤子之心”,未必要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最不可或缺的,其实是这样一种心境。
怀着这样一颗初心的小秋,所做所为皆有一种清新可爱。他也会滑头卖乖,也会撒
娇偷懒。但这些小聪明像玉髓边的精致包银,有那颗单纯的心在,小节纵使再花样百出
,也不会落入世故庸俗。
一个偶然的机缘,小秋被父亲送到好友姚先生那里读老式私塾。走到私塾门口的时
候,他抬头见一块金字大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姚氏宗祠”——“小秋心里想着,
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做‘第一监狱’。”
可是孙子他老人家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姚先生的私塾虽是第一监狱,但
正如大仲马笔下收押男主角的邪恶监狱长一定有个女儿一样,古板的姚先生,也恰恰有
个千金,唤做春华。
二、 春华秋实
春华的一生,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比喻。曾有人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幻想与
现实的矛盾。发生在春华身上的一切都可为这句话的注脚。她所比喻的,就是痛苦本身。
春华和小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赣江渡口。那时节小秋刚收拾完书房,为寻求“诗
料”沿江散步,走到渡口,正有只船在那里靠岸。
“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
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面如满月,两只漆黑的眼珠,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菊花褂子,
长平膝盖。前面梳着浓刘海发,长平眉上,后面垂了一条长辫,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
下托了一子仔绒线穗子。虽不免乡下打扮,干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 韵。 她手上
拿了一枝长的腊梅,随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走去。”
《聊斋》里婴宁手捻一段折枝梅花,向王子服粲然一笑,丢下花走开,王生便失魂
落魄,几乎病死。然而小秋与春华,是现世里的少男少女。
那漂亮的乡下姑娘看了小秋两眼,小秋也好奇地跟着走了两步,随即他住了脚步,
她低头远去,初会就到此为止了。谁知几天后小秋步入“第一监狱”,惊喜地发现,那
邂逅于渡口拿着长腊梅的女孩子,正是姚先生的女儿春华。
如果说小秋让我想起赤子之纯良,那么春华,就让我想起少年之叛逆——谁说这是
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张恨水的时代,他竟塑造出这样一个个性锋芒的少女形象,实在
出人意表。
春华有个很无奈的宿命。当小秋刚刚开始对春华动心的时候,便从同学那里得知了
她将来的归宿——她小时候被许配给了一户姓管的富人家,她的未婚夫后来生了癞痢,
又得了痨病。然而姚先生是诗礼人家,要面子的乡绅,悔婚的事,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管家是富裕的,嫁过去至少可以生计无忧。春华又从小受父亲礼教大妨的熏陶,虽
然有些遗憾,但人生也就不过如此了。现实若没有幻想比照,其实无所谓不幸;就像黄
连若没有蜂蜜比照,也不会显得苦一样。
可惜春华读书识字。没有名目的欲望寄生在文字里,被《蒹葭》、《汉广》开辟出
一片幽深的根基,被《牡丹亭》、《西厢记》勾勒出一幅唯美的格局。
一个乍暖还寒的午后,小秋站在院子里一株老梨树下看花。他初来此地时,穿着
“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
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十五六岁的哥儿,眉清目
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
阳光从梨花缝里透掉下来,斑斑驳驳地洒了他一身。她认出他就是在渡口相遇的那
个外乡少年,心里未知的期望忽然间变得清晰无比。随之而来的,便是尖锐的痛苦。
邻家不识字的毛三婶拉着她讲故事,春华讲了一个《西厢记》里的故事:
“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
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
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她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
毛三婶插嘴道:“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 说是郑公子气死了。”春华道:“那
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
这女孩子的愤世嫉俗、亮烈偏激,在这里已流露了出来。《西厢记》里莺莺的未婚
夫郑桓也是一位公子,并非“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她怀恨的是管家的男孩;《西厢
记》里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并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她伤感的是自己的
未来。
然而那份伤感也是宁折不弯的。任性的春华信口篡改《西厢记》的结局,得不到的
,就“再也不通信”了吧!《西厢记》中的那位佳人莺莺,有好过春华的运气,却未必
有硬过春华的骨气。
干脆软弱一点,权衡取舍,明知无望,不做非分想吧;抑或干脆世故一点,轰轰烈
烈、先斩后奏,用尽心机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行。我相信,人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
,在任何时代都可以。但不是春华和小秋这样两个人。
他们一个骄傲,一个天真。人定胜天的机遇,极少眷顾这样两种人。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啊,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
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天意误人,终渺不可问——如何春华秋实,这散散相对的两个名字,却像一场前生
注定的佳话?
三、 樱花七日
小秋和春华偷偷约会谈天,总在风雨亭附近。初恋的懵懂与小心,被张恨水刻画得
非常传神:
“先是春华在前面走,后来变作小秋在前面,两人相隔着,约莫有四五丈路,到了
风雨亭子后面,春华站住了脚,老远地连连招了几下手道:‘喂!你要跑到哪里去?’
小秋这才笑着回转身道:‘我走过的,穿了这树林子直走过去,就是河边。’
春华笑道:‘你要带我去投河吗?’小秋笑道:‘对了,你可舍得死?’”
记得孟子曾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这句
话我以前一直不能真的认同。死亡,该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了,比死更可怕的东西不是
没有,在各个时期都有,但似乎经不起推敲。
男子失节、女子失贞在儒家看来比死更可怕。其实狭义的节操、贞操都不过是意识
形态上的障眼法;登仙羽化、跳出轮回在佛道看来比生命还可爱。可是,六祖慧能一语
道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那些已故的高僧
去了哪里?舍身崖下道士的白骨累累,灵魂究竟是湮灭了,还是真的羽化?
从前我一直觉得,细细推究起来,死亡该是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了,直到后来才发现
,孟子这话还是对的。人的一生中,的确有比死更可怕的处境。这处境不是什么失贞失
节,而是生不得其所,活得形同槁木,在遗憾里慢慢腐烂。风华正茂的年纪,两个清清
白白的年轻人,笑着谈到死亡,这件事已够悲哀的了。可是张恨水笔下的生活,比青春
殉情还要残忍多了。
也惟其如此,才是真的生活。
故事发展到后来,小秋与春华在一起已经无望。小秋心里难受之极,坐在渡河边,
听着庙里的钟声感到了幻灭,悠悠地想着出家和死亡。但他毕竟有深爱自己的父母。他
的父亲并非庸俗的人,虽然无法成全他,却可以理解他,理解他的痛苦生于纯真,理解
他的爱意无关轻薄。
仅因着这一份理解,小秋就是个比绝大多数人都幸运的孩子。抛却诗书礼义不论,
时代过了一百年,且看今天的父母对待早恋的子女,有几个不是张口“没出息”、闭口
“不要脸”?假设这孩子真是单纯地爱慕一个人,因此就被最亲的亲人贴上这样的标签
,那该是怎么样的屈辱痛苦?
有多少小孩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也一样要活下来,一样要长大,长大了一样要恋爱
成家。
春华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春华的父母非常关心她“应当”过的生活,漠不关心她正在过的生活。嫁给癞痢,
固然是让人遗憾的。但她的父亲是“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她不能够辜负了他;她的
母亲看见女儿掉进塘里,忘了自己不会游泳,立刻跳下去救她——这该是真的很爱女儿
了吧?却也正是这样一个爱惜女儿身体的母亲,刻不容缓地把她的精神逼向绝路,逼得
她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自杀。
至亲的人亦至疏。既然如此,春华选择不了生活的方式,死亡的方式,却可以尽她
拣择。
她的第一次自杀还很幼稚,带着赌气的成分,当着母亲的面跳进深塘里。这举措分
明是心怀期望的,与其说是自尽,不如说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哭,期冀换来亲人的关心
和理解。
第二次,春华在没有人的空房里,于床档子上绑住勒颈的绳索。这时她已平静多了
,失去了人前现眼的心情。
第三次自尽,书中描写得最详尽,是在春华已经嫁到了管家之后。
“屋子里时钟的机摆声,一下一下的,春华是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摆的响声,
是在那里说着快了快了。当时钟打过一点以后,春华悄悄地爬了起来,虽是放了帐子的
,桌上的灯,点着很亮。春华下了床……在衣橱底下,将那根麻索抽了出来,一手举着
灯,一手捏住了麻索,轻轻地走到套房里来。喜得是这里的房门,也是由 里朝外关的
。于是轻轻将门合拢,又插上了门。这还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紧紧的将门顶上。
她抬头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横梁。自己站到琴桌上,将麻索向上一抛,便穿了过来
,搭在上面。将麻索两头,扯得平直了,这才轻轻爬下琴桌来。灯是放在琴桌上的,为
了免碰琴桌起见,把灯移到了书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预备好了,站看对梁上垂下来的长
麻索,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不想我姚春华到底是这样死于非命……我若不死,小秋必
以为我骗了他,我这一番心事,怎样表白?死吧,不用想了。”
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孩,对生了无留恋。想到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也只是“呆了一呆
”。到此地步,眼泪和怨愤,都嫌多余了。不知为什么,看她平静妥帖地布置自杀,本
是件残酷之极的事情。但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却情不自禁认同了春华的抉择,亦不觉得
难过。
孟子说“所恶有甚于死者”,正是这样一种心境吧?
可张恨水写到这里,笔锋却忽然一转。春华忽然想到,母亲得知自己的死讯,她会
难过吗?不会的。她若伤心我的死,又怎么会糟踏我的生呢?——既然人人都贱视我、
漠视我,那么我偏要活着。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竟是一抹深深的恨意,牵住了这骄傲的
女孩的衣襟。
罗曼罗兰曾经说,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坑。一个人陷入坑中,若没有即刻斩断一切
爬出去的勇气,那么势必越陷越深,越到后来,将就认命的可能性越大,直至不再挣扎
。的确,生活中的轨迹,都是不同角度的射线,选定了一条路,就只能在那个方向上渐
行渐远。
春华没有死。她终于对生不如死的未来认命了。她连自杀也厌倦了,于是带上两个
很重的金镯子,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赣江边,看农妇们摘桔子。她淡淡地笑着,
和省城来的小秋的同学聊天,得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他的一张照片,一捧头发。此时
已是民国了,他剪掉了辫子。
那捎信的同学问春华,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她微微张了嘴,笑容还在脸上,目光却
变得有些空洞,半晌,从那空空的眼窝里,淌下两行泪来。最后她说:请你告诉他,让
他原谅我吧。
出嫁后的春华很少回娘家。
“她感到父母对于自己,是没有什么补助,越是听父母的话,越是不得了。心里在
那里暗定着,非有个十年八载,不回家了。这一个志愿,并不是怎样难成就的。果然的
,当她下次回来的时候,那手臂粗细的柳树已有了瓦钵那样粗大了。”
虽然两个村子是这么地近,但春华轻易地十多年没有回家。
她再次回娘家的时候,父亲已死了,婆婆也死了,母亲垂垂老矣。从前姚先生的私
塾,如今破落不堪。然而这样凄凉的家境,却并不如何触动春华。一个人心里要埋下多
深的恨意,才能够如此绝情?只有一件事唤起了她的伤感——
“自己最心爱的那一棵梨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连枝带干,全倒在地上。”
那株老梨树,是初春的早晨,小秋站立的地方。带着两个孩子的春华,挽着一个破
篮子来到他曾经的卧房边,推开了窗户。
她仿佛又看见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对着自己微笑。
电影《死亡诗社》里,才华横溢的尼尔被父亲逼迫放弃文艺而上军校,静静地选择
了自杀。这选择看上去傻极了,他才十几岁,以后的路那么长,为了一所高中,几句不
合,竟用父亲的手枪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的死让父母痛不欲生,又深深连累了赏识他
的基丁老师。
可是,看似傻极了的选择,其实亦明智极了。只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逢大事时
才能有这份残忍的清醒。要尼尔脱离他那强权的父亲谈何容易?他若不死,必然妥协,
妥协了一次,必有二次、三次,在人生的轨迹上,像这《北雁南飞》故事里的少女一样
,与理想失之交臂,在孤独遗恨中老去——
人皆有一死。樱花七日,死于怒放之时,死在幻灭、绝望、悔恨、衰老之前,为什
么这一定是不幸?
四、 细话初心
我想起了《西厢记》是由元稹的《会真记》改编的。那本是个始乱终弃、凉薄无耻
之极的故事。莺莺和张生偷情了,莺莺被张生抛弃了。莺莺后来嫁人了,张生竟以这段
旧情来奚落她官低数级的丈夫。
顺应了初心,就一定幸福么?
但是背弃初心,换来的不论是快乐还是不幸,都与自己隔着一层了。背弃初心的滋
味,像身体深处有一个空洞,新鲜的遗憾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脸上,结成了
麻木的痂。
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总是打折人的膝盖。故事的结尾,据同学说,小秋退学之后被
父亲送去学了测绘,后来上了军校。他参加了数次北伐,已是团长了。
恍惚记得,故事的开头,那爱学名士派头的浪漫少年同父亲谈起将来时,曾不假思
索地道:“我的志趣,不想进军界。”
“暗濯青衫去泪痕,天涯咫尺阻昆仑。
化为蝴蝶难寻梦,落尽梨花犹掩门。
剩有诗心盟白水,已无灯火约黄昏。
月中一笛临风起,垂柳墙高总断魂。”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七律,他是有资格说自己的志趣不想进军界的。可
是,不论怎样的文采风流,怎样的耿耿初心,到底都断送在了时间里。一个人的长大说
慢很慢,说快亦很快。有时人可以栽过无数跟头,仍旧油盐不进;又有的时候,一次挫
折,就足以让你丧失童真,迅速地老去。
张恨水的《北雁南飞》,据说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回忆小说,用以纪念他在新淦度
过的童蒙时光,以及一位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于秋凤。张恨水国学的启蒙老师姓萧,不
知那位萧先生,几分是故事里春华的父亲姚先生的原型。传说后来他专门回到景德镇寻
访儿时旧迹,那时秋凤已嫁为人妇,俩人终于还是没有见着。
“别来长忆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
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时著意深。”
小晏的这首《采桑子》里,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深情。人活在世上,有多少遗恨重
寻的机会?时间川流不息,初心遗落的地方,纵使有文字的祭奠,那也不过刻舟求剑罢
了。
涂鸦一首,咏《北雁南飞》。
虞美人
溯洄往事多歧路,不记魂失处。经年梦过始窥春,满目湿砖残瓦落花痕。
桑榆东隅终一没,静向南窗坐。长箫吹引夜如歌,细话初心至晓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