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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北大中文系,让我把你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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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北大中文系,让我把你摇醒#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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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03日 09:07:26
来源: 文学报
近日得友人赠《学者吴小如》,读之感慨良多,非但为吴先生而且为北大,为中文
系。
细读此书,五十四年前聆听吴先生的讲课种种印象不时涌上心头。在当时能让他这
样一个讲师上中文系的讲台,可以说是某种历史的吊诡。
初进北大中文系,一眼就可以看出,不要说讲师,副教授,就是不太知名的教授也
只能到新闻专业去上课,一般讲师只能上上辅导课。当然,刚刚从保加利亚讲学归来的
朱德熙副教授似乎是个例外。现代汉语本来是中文系大部分学生觉得最枯燥的,但是,
朱德熙却以他的原创的概括、缜密的推理和雄辩的逻辑获得爆棚效应,二百人的课堂,
去晚了就没有座位,只好靠在墙边暖气管上站着。何其芳先生那时是北大文学研究所的
副所长(所长是郑振铎),与吴组缃先生先后开设《红楼梦》专题。吴先生得力于作家创
作经验,对人生有深邃的洞察,对艺术有独到的分析,而何其芳先生颇有人道主义胸怀
,不同意他把薛宝钗分析为“女曹操”,认为她不过是一种家族体制礼教意识的牺牲品
,两人同样受到欢迎。一次,我在北大医院排队挂号,护士问前面一人姓名,听到四川
口音很重:“我叫何其芳。”不免多看几眼。
然北大泰斗甚众,高名凯先生精通四种外语,可以借助工具书运用的达十二种,游
国恩先生文献功底深厚,不要讲诗经楚辞,就是魏晋志怪也颇能出口成诵。然学富五车
者众,善于讲授者寡,加之北大学生眼高,哪怕学术泰斗,讲授不得法,公然打瞌睡者
有之,默默自习者有之,递纸条,画漫画者有之。古代汉语本来是魏建功先生开设,但
公务繁忙,往往从课堂上被叫出去开会,且到比较关键地方,有茶壶煮饺子,学生替他
着急的时候。此课后来,改由王力先生开设,先生取西欧人学拉丁文之长,构造了中国
古代汉语课程体系,举国传承至今。创汉语史课程,于音韵词汇皆成体系,堪称一代宗
师,我听过他的《汉语史》《汉语诗律学》,语调往往由高到低,余音袅袅,杳不可辨
。先生治学严谨,第二堂课往往花几分钟订正前堂之误,上午第五六节课要上到十二点
,每每拖课,调皮如我,遂将随身携带的搪瓷饭碗从阶梯教室的台阶上滚下,先生愕然
问何事?答曰“饭碗肚子饿了”,先生乃恍然而笑。王瑶先生自然是公认的博闻强记,
博古通今,才华横溢,然一口山西腔,不知为何给人以口中含有热豆腐,口头赶不上思
想之感。系主任杨晦先生德高望重,讲中国文艺思想史,出入经史、小学、钟鼎艺术,
其广度深度非同小可,常有思想灵光,一语惊人,令人终生难忘。其批评郭绍虞新版《
中国文学批评史》曰:用现实主义的原则去修改,还不如解放前那本有实实在在的资料
。其批评巴金 《家》《春》《秋》好在激情,然如“中学生作文”,如果把三部并成
一部就好。最惊人的莫过于载北大学报之长文,断言:《西厢记》作者非王实甫而是关
汉卿,且关汉卿之为人于当时的政治高压中,不能不如在龌龊环境中之“猪”,引起了
戴不凡先生于文艺报为文愤怒反诘。他讲授《中国文艺批评史》讲了半学期,装着讲义
的皮包还没有打开,学生也无法记笔记,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未讲到孔夫子,在学生的
抗议下,不得不草草停课。宋元文学权威浦江清先生英年早逝,乃请中山大学王季思教
授讲宋元戏曲,王先生舍长用短,以毛泽东《矛盾论》中之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分析《
墙头马上》《陈州放粮》,心高气傲的北大学生,保持着对客人的礼貌,纷纷抢占最后
数排以便自由阅读。
那是五八年“大跃进”“拔白旗”的年代,大字报贴满了文史楼,从学术泰斗到吴小如
这样的青年教师,无不被肆意丑化。王瑶先生已经失去上讲台的权利,就在这种情况下
,小如先生为我们讲宋代诗文。当时怀着姑妄听之的心情走进课堂。吴先生的姿态,我
至今还记得,双手笼在袖子里,眼睛不看学生,给人一种硬着头皮往下讲的感觉。然,
中气甚足,滔滔不绝,居然是听得下去,接下来几课,还颇感吸引力。我对朋友说,平
心而论,这个讲师从学养到口才都相当不错。一些具体分析,显然和以艺术分析见长的
林庚先生路数不同,然而明快,果断。至今仍然记得他对陆游晚年的诗的批评是,用写
日记的方法写诗,以至出现了“洗脚上床真一快”这样的败笔。
“大跃进”运动很快把课堂教学冲垮,下乡劳动有时长达一个月,课上不下去,后来
干脆就停课了。我对吴先生印象也就停留在当年粗浅的层次上。这次从《学者吴小如》
上,读到彭庆生同学对他的评价:“先生口才不逊文才,三尺讲台,传道授业,解惑
沁入学子心脾,20世纪50年代北大中文系学生中便有‘讲课最成功的吴小如’之说,故
课堂常常人满为患。”庆生同学晚我一年毕业,可能系统听过吴先生的课,有权作全面
评价,当然,不无偏爱,若论启人心智,和朱德熙先生那种俯视苏联汉学家,放眼世界
语言学,深入浅出,在学术上开宗立派的大气魄相比,吴先生应该略逊一筹。不可忽略
的是,庆生当年可归入全系攻读最为刻苦者之列,曾经以躲入冬日暂闭之洗澡间抄写刘
大杰解放前出版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而闻名。吴先生能得如此学生的如此评语,当有
此生足矣之感。
近日吴先生答中华读书报记者问,虽然自谦为“教书匠”,但是,就是在当年,我
还是感到了他学养深厚,阅读北大中文系所编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感到极
大的满足。毕业后不久才知道,这两本资料主要是吴先生执笔通稿的。然而意味深长的
是,竟然是反右以后留校的一位左派语重心长地警示:这两本资料,尤其是两汉卷,资
料过详,执笔者意在“多挣稿费”。这在当时,就给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当然,仅凭此二册,对于先生的学养,所知毕竟有限。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先生耄耋之
年,居然以“学术警察”形象出现于文坛,对于学界之虚浮硬伤,笔阵横扫,语言凌厉
,锋芒毕露,不由得使我增加了对先生的敬意。后来又读到先生关于京剧的巨著,更惊
讶于先生于中文系视为冷门的京戏,有中文系教授堪称独步的修养。此番阅读《学者吴
小如》才知先生不但于古典文学和京戏有不凡的造诣,而且在23~26岁的“少作”,对
于当时的权威作家的批评就显露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流露出惊人的才智和豪气。七十
多年过去了,先生散落的文章,有幸被收集起来。读来无异于一席精神的大餐。
对于当年尚为青年的汪曾祺,他独具慧眼赏识其“清隽”地预言:“十年二十年后
也许成为一代宗师。”他的艺术眼光之苛刻,与他的才气相称。对当时的名家从不一味
赞赏,就是对钱锺书,在大笔浓墨,淋漓尽致地称道其“天才和学力”“在文坛上扩充
领域无往而不胜”,甚至还预言其“足以震撼今后的文坛”。但是,他也指出钱氏的缺
失在于“好炫才”给读者的印象是“虚矫”。对于钱氏的幽默,他质疑其全为善意,“
谑而虐的文章与态度恐非上乘”。他赞赏巴金的作品“能抓住年青人的心”但又指出“
文章写过于奔放,也难免使人感到费词”,对于张爱玲,他的评价是:“她的叙事技巧
也很好,故小说亦精彩,但我认为她的叙事,更宜于写散文。”就是对于受业的师长沈
从文,他在称赞其《湘西》比之《湘行散记》内容更为丰腴,但是,也直率地指出其不
足“格局狭隘一点,气象不够巍峨”。他评卞之琳的《汉园草》:“长的不如短的,短
的不如顶短的,新的不如老的,却比更老的更好。”文章自信的风格与先生的学术文章
迥然不同,在少年的豪性和深邃的洞见中渗透着为历史证明的预言。为文的真诚和勇敢
,艺术上高瞻远瞩,实在令我辈汗颜。当然,作为学者,先生的学术著作凡数十种,仅
其中《读书丛札》在香港、北京两地出版,前辈学者周祖谟、吴组缃、林庚先生均给以
高度评价。吴组缃先生认为“吴小如学识渊博,小学功夫与思辨能力兼优”甚至有“无
出其右者”之赞语,哥伦比亚大学权威教授夏志清曾言:“凡治中文者当人手一册。”
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改革开放形势下,这位当了三十年讲师的“讲师精”,
被历史耽误了,有目共睹,又有吴组缃、林庚先生推荐其直接提升为教授,应该顺理成
章,一路绿灯。但是,煌煌北大中文系,居然不能通过,差一点被慧眼识珠的中华书局
引进。不可思议的是,吴先生没有走成,居然不是中文系的幡然悔悟,而是比中文系当
道者在学术上权威得多的历史系的周一良和邓广铭教授的“三顾茅庐”。结果是小如先
生成了历史系教授。
对于这样的荒诞,中文系的当道者至今没有感到荒诞,而作为中文系的校友,突然
想到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呜呼,我说不出话。”
但是,痛定思痛之后,我仍然逼出了一句话:这是中文系的耻辱。
对这种耻辱的麻木,则是更大的耻辱。
在这种耻辱感麻木的背后,我看到一种令人沉重的潜规则。
回顾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系史,某种神圣的潜规则源远流长。五十年代初,
容不下沈从文,把他弄到历史博物馆去当讲解员,这还可以归咎于当时的历史环境和时
代氛围。五七年驱逐了后来成为唐诗鼎级权威的傅璇琮,也可以用他当了右派来辩解。
但是,杨天石在五五级当学生的时候,就以学养深厚著称,后来,独立开创了蒋介石研究
,自成一家,享誉海内外。当年他并不是右派,然而中文系就是不要他,分配到一个培
养拖拉机手的短训班,后来靠刻苦治学,转辗多方,调入社科院近代史所。在他获得盛
名之后,中文系有没有表现出任何回收的愿望呢?没有。钱理群是学生公推的最受欢迎
的教授,可是在他盛年之际,就“按规定”退休了。然而,成立语文教学研究所,又挂
上了他的大名。可是,有名无实,连开个作文研讨会都没有他的份。
从这里,似乎可以归纳出一条定律:这些被驱逐的,本来是可以为北大中文系增光
,为北大校徽提高含金量的,而留下的,能为北大争光的当然不在少数,但是,靠北大
中文系这块牌子为自身增光,从而降低北大校徽含金量的也不在少数。更为不堪的是,
还有一些为北大中文系丢丑的,如卖身投靠作学术投机的。至于一些在学术上长期不下
蛋的母鸡,却顺利地评上了教授,对于这些人,中文系倒是相当宽容的,从学术体制上
说,这就叫做人才的逆向淘汰,打着神圣的旗号,遂使学术素质的整体退化不可避免。
当然,北大中文系毕竟是北大中文系,在逆向淘汰机制铁桶般围困的时候,选择学
术良知的仍然不乏其人。最突出的就是系主任杨晦在1962年为吴小如讲话,盛赞他的贡
献,其结果是到了1964年在党内遭到两星期的严厉批判。据知情人告,当时骨气奇高的
杨先生一度产生跳楼的念头。1984年严家炎先生为系主任时,一度欲请吴先生回系。然
吴先生出于对周一良先生邓广铭先生的知遇之恩婉言谢绝。这样反体制的学术良知,不
成潮流,在与打着神圣旗号的逆向淘汰横流相比,显得多么微弱。这就使逆向淘汰持续
了半个世纪,四九年以前幸存下来的学术泰斗先后谢世,北大中文系不但丧失了五十年
代学术上那种显赫的优势,而在许多方面呈现衰微的危机,北大中文系这块招牌的含金
量已经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近年报刊上风传钱学森世纪之问:建国以来大学培养出来的自然科学人才所取得的
成就为何还不如四九年以前。纷纭的讨论至今未能切中肯棨。其原因盖在于,从概念到
概念的演绎,如果以吴小如先生为个案作细胞形态分析,则不难看出逆向淘汰的潜规则
之所以不可阻挡,原因就在神圣不可侵犯的旗号下,具有学术良知者,在行政体制中显
得非常孤立,因而脆弱,明于此,也许能够把钱学森之问的讨论切实地推进一步。
这几年北大中文系当道者不乏从内地到港台反复宣扬“大学精神”,为蔡元培先生
的“兼容并包”自豪者。但是,把“兼容并包”讲上一万遍,如果不与痛苦的历史经验
教训相结合,在危机中还以先觉先知自慰自得,甚至还流露出优越感,其所云无异于欺
人之谈,北大中文系沿着九斤老太的逻辑滑行并非绝对不可能。
吴小如先生九十高寿,学生们想到了为之祝寿,北大中文系当道者居然毫无感觉,
这只能说明那些动不动拿蔡元培来夸夸其谈的人,其大学精神已经酣睡如泥。我作这篇
文章,除了有意于把钱学森之问的讨论加以深化之外,还有一种出于系友的奢望:把我
的母系狠狠地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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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太长了,求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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