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非（黑与白）#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M*g
1 楼
在南非 （黑与白）
Nadine Gordimer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种族隔离时期南非一个小镇上的黑人小学老师
，保守，单纯，典型的穷困家庭出生，一家孩子里唯一读过书的那一个。父母相当自豪
，管他叫作"the son"。
小学老师对世界全部认识来自于书架上几本反反复复被读得脱了线的莎士比亚。肤色决
定了他进不了图书馆，电影院，也进不了商店里撒了香水的洗手间，每次得小跑到火车
站才能解决内急。如此之类的地方像是被白人用自己的野兽气味划了个无形的圈儿，隔
开了里面的和外面的。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高尚的。他住在墙很薄不隔音的房子里。隔
壁家庭在争吵在亲吻在做爱，他坐在桌子边读李尔王，李尔王说不感恩的孩子比毒蛇还
要恶毒。
教书的时间以外，他想办法筹钱筹力帮助社区。我还能做什么呢，他有点儿感伤地打量
着四周：用汽车旧轮胎联成的房子，用从高速公路上偷来的水泥隔板搭成的房子。街角
有一辆黑色轿车，是殡仪馆的葬车。它被死亡的阴影保护着，孩子们因此而不敢靠近。
他的妻子艾拉是个印度医生的秘书。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喜欢艾拉的安静，觉得这安静
同他自己的内心是吻合的。
两个人第一次的性爱是安静而内向的："他没想到她的衣服下面有一个真实的身体在等
着他，深色葡萄一样的乳头，平滑的腰。他想起了俩人曾经的对话，那些关于未来的期
待，以致于他进入她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同时又有着叫两人同时惊讶的快感。"
就是这样一个小学老师。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文明到连醉汉遇到他也忘了诅咒。他怎
么能是个黑人呢，人们想。我怎么能是个黑人呢，他想。"黑人"是那些光了脚种西红柿
和土豆，一出生就拒绝任何形式的抽象思维活动的人们。如果他是个黑人，他应该加入
街上的反抗，象他的表兄们一样野蛮而无用地挥舞拳头。
一个读莎士比亚并且笃信教育的老师，他怎么能是个黑人呢？
这个故事就是以小学老师对自己的"黑"的否定而荒唐地开始的。假如桑尼活到了今天，
那么他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从Gordimer的故事里走出来，走进了我的故事里。
桑尼成了个律师。起因是抵抗运动发现了这个能说会写的黑人具有政治价值，桑尼于是
越陷越深，最终被校长革了职。小学教师学了法律，在政权的变动中被赋予了权力，穿
起黑袍做起了法官。
艾拉早就辞去了诊所秘书的职位。过去的安静是她有尊严地拒绝生活，现在的安静是她
有尊严地保护生活。被安静的艾拉当作纪律来维护的另一样东西是女人爱美的天性，即
使在生活最动荡的时候也每天晚上在手上涂了玫瑰手霜才睡觉。现在她把家搬到了一栋
有着法式长形窗户的房子里，每天傍晚站在白纱窗帘前眺望。邻居们是外科医生，银行
家，种族隔离中离开的，种族隔离后回来的。
过去越来越远了，他想。
邻居玛莉安带来的陌生面孔一个个被安置到了客厅里；从美国来的，白人，黑人，还有
亚洲人。他习惯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德国女人玛莉安开始说话。他知道她为什么
把大学里的客人们带到这里来：玛莉安把他当成了南非的希望。这个在最贫困的地方长
大的黑人，连图书馆都不让进，却能在法庭上用最清晰有力的语言驳斥制度里的不公平
，他或许算得上一个没受过那么多苦难的曼德拉。如今曼德拉也快要去世了，而他桑尼
还活着，他怎么能不是南非的希望？
所以他也完全没必要说话，他是作为展示品而存在着的。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艾拉。他想起来今天早晨他们五岁大的孙女跑进厨房里的情形。小
姑娘脖子上套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个用罐头铁皮做成的玩具，圆
脸上竖着两只耳朵，画了两瞥眼睛，小猫，小狐狸，典型的罐头街孩子的玩具。
你从哪儿找到的，从哪儿找到的，艾拉一遍遍地重复着，忘了自己的语气（佣人后来悄
悄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塞进包里的）。小姑娘听出了责备的意味，一只手紧紧握着脖子上
心爱的铁皮，一边咧开嘴大哭。
艾拉，艾拉。
这一幕在艾拉心里引起的是惊恐，震惊，背叛，内疚，还是其它什么？铁皮，罐头街生
活的隐秘延续。
艾拉的不安。德国女人玛莉安脸上的仰慕崇拜。玛莉安同她即将回到西方世界的客人们
不一样。问她什么时候回欧洲，她会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玛莉安认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
白人来了南非，都会失去继续做一个天真清白的欧洲人的可能性。因为内疚。
对于库切来说，这内疚是无解的。
年轻的玛莉安则不相信任何事情是无解的。怎么能无解呢，想起电视上面播的二十年前
在马路上游行的黑人被警察攻击，一群年轻白人拦截了公共汽车把示威者送上车手拉手
唱歌抵抗警察的场景，泪水会涌上她的眼睛。她坚定地保护革命胜利果实，无条件支持
黑人政党。至于当前的腐败，专政，底层人民生活愈加水深火热，她选择视而不见。打
开电视看到曼德拉的两个孙女的reality show "Being Mandela"，模仿美国电视"Being
Kardashian"，两个女孩在电视上炫耀财富权力。玛莉安会内疚地想：哦，看看西方世
界都给这里带来了什么垃圾。关于革命最终只是造就了一小群黑人特权阶级的现实是她
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
在玛莉安眼里他是南非的希望。
玛莉安向客人们介绍着他的囚禁生涯。一群陌生人点着头。他突然有了种自己的历史被
别人从他身上剥走了的感觉。不是么，在玛莉安口里是一种证明，到了艾拉那儿成了一
层层渗了血的纱布。
他想到年轻时的荒谬是在莎士比亚面前否定自己的"黑"，现在的荒谬是通过玛莉安等等
角色的存在来庆祝自己的"黑"，庆祝它的不朽。
他想起了五六岁的时候，他的玩具是一截铁丝。他的哥哥夏天的时候常去开普敦外面的
农场上干活儿，钉木板，拉铁丝，在农场和村落之间架起栅栏。如今你在开普敦看到大
片大片的把区域与区域，人与人之间隔开的栅栏，有许多还是在那个时候建的。有时候
他的哥哥会带一两根铁丝回来，被他坐在台阶上用手指掰成想象中的汽车，楼房。
他想起了艾拉，想起了她漂亮的手，想起早晨叫他最难受的观察是艾拉扭过头，在女仆
手里多放了些钱作为道歉。许多年前，他是个被审讯的罪犯。站在犯人席上，他看到艾
拉，一个小学老师的妻子，能用安静的面孔来维护那么一点点尊严，心里会涌上一阵阵
的爱与默契。今天早上艾拉的动作也还是安静的，可什么时候一个小学老师的妻子开始
用钱说话了？用钱打发，施舍。每次在超市外面的停车场上，艾拉停顿在原地等着罐头
街的孩子们象群饥饿的鸟一样扑过来挣着推车抢小费。他想着他曾经遇见过的任何一个
习惯地把手搭在推车上等着被服侍的女人，现在，他的艾拉。
他想到也许他们应该离开这里，应该到其它什么地方去重新开始生活。人生中他第一次
想到离开脚下这块土地。
能去哪儿呢。南非以外的地方。
Nadine Gordimer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种族隔离时期南非一个小镇上的黑人小学老师
，保守，单纯，典型的穷困家庭出生，一家孩子里唯一读过书的那一个。父母相当自豪
，管他叫作"the son"。
小学老师对世界全部认识来自于书架上几本反反复复被读得脱了线的莎士比亚。肤色决
定了他进不了图书馆，电影院，也进不了商店里撒了香水的洗手间，每次得小跑到火车
站才能解决内急。如此之类的地方像是被白人用自己的野兽气味划了个无形的圈儿，隔
开了里面的和外面的。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高尚的。他住在墙很薄不隔音的房子里。隔
壁家庭在争吵在亲吻在做爱，他坐在桌子边读李尔王，李尔王说不感恩的孩子比毒蛇还
要恶毒。
教书的时间以外，他想办法筹钱筹力帮助社区。我还能做什么呢，他有点儿感伤地打量
着四周：用汽车旧轮胎联成的房子，用从高速公路上偷来的水泥隔板搭成的房子。街角
有一辆黑色轿车，是殡仪馆的葬车。它被死亡的阴影保护着，孩子们因此而不敢靠近。
他的妻子艾拉是个印度医生的秘书。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喜欢艾拉的安静，觉得这安静
同他自己的内心是吻合的。
两个人第一次的性爱是安静而内向的："他没想到她的衣服下面有一个真实的身体在等
着他，深色葡萄一样的乳头，平滑的腰。他想起了俩人曾经的对话，那些关于未来的期
待，以致于他进入她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同时又有着叫两人同时惊讶的快感。"
就是这样一个小学老师。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文明到连醉汉遇到他也忘了诅咒。他怎
么能是个黑人呢，人们想。我怎么能是个黑人呢，他想。"黑人"是那些光了脚种西红柿
和土豆，一出生就拒绝任何形式的抽象思维活动的人们。如果他是个黑人，他应该加入
街上的反抗，象他的表兄们一样野蛮而无用地挥舞拳头。
一个读莎士比亚并且笃信教育的老师，他怎么能是个黑人呢？
这个故事就是以小学老师对自己的"黑"的否定而荒唐地开始的。假如桑尼活到了今天，
那么他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从Gordimer的故事里走出来，走进了我的故事里。
桑尼成了个律师。起因是抵抗运动发现了这个能说会写的黑人具有政治价值，桑尼于是
越陷越深，最终被校长革了职。小学教师学了法律，在政权的变动中被赋予了权力，穿
起黑袍做起了法官。
艾拉早就辞去了诊所秘书的职位。过去的安静是她有尊严地拒绝生活，现在的安静是她
有尊严地保护生活。被安静的艾拉当作纪律来维护的另一样东西是女人爱美的天性，即
使在生活最动荡的时候也每天晚上在手上涂了玫瑰手霜才睡觉。现在她把家搬到了一栋
有着法式长形窗户的房子里，每天傍晚站在白纱窗帘前眺望。邻居们是外科医生，银行
家，种族隔离中离开的，种族隔离后回来的。
过去越来越远了，他想。
邻居玛莉安带来的陌生面孔一个个被安置到了客厅里；从美国来的，白人，黑人，还有
亚洲人。他习惯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德国女人玛莉安开始说话。他知道她为什么
把大学里的客人们带到这里来：玛莉安把他当成了南非的希望。这个在最贫困的地方长
大的黑人，连图书馆都不让进，却能在法庭上用最清晰有力的语言驳斥制度里的不公平
，他或许算得上一个没受过那么多苦难的曼德拉。如今曼德拉也快要去世了，而他桑尼
还活着，他怎么能不是南非的希望？
所以他也完全没必要说话，他是作为展示品而存在着的。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艾拉。他想起来今天早晨他们五岁大的孙女跑进厨房里的情形。小
姑娘脖子上套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个用罐头铁皮做成的玩具，圆
脸上竖着两只耳朵，画了两瞥眼睛，小猫，小狐狸，典型的罐头街孩子的玩具。
你从哪儿找到的，从哪儿找到的，艾拉一遍遍地重复着，忘了自己的语气（佣人后来悄
悄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塞进包里的）。小姑娘听出了责备的意味，一只手紧紧握着脖子上
心爱的铁皮，一边咧开嘴大哭。
艾拉，艾拉。
这一幕在艾拉心里引起的是惊恐，震惊，背叛，内疚，还是其它什么？铁皮，罐头街生
活的隐秘延续。
艾拉的不安。德国女人玛莉安脸上的仰慕崇拜。玛莉安同她即将回到西方世界的客人们
不一样。问她什么时候回欧洲，她会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玛莉安认为任何一个有良知的
白人来了南非，都会失去继续做一个天真清白的欧洲人的可能性。因为内疚。
对于库切来说，这内疚是无解的。
年轻的玛莉安则不相信任何事情是无解的。怎么能无解呢，想起电视上面播的二十年前
在马路上游行的黑人被警察攻击，一群年轻白人拦截了公共汽车把示威者送上车手拉手
唱歌抵抗警察的场景，泪水会涌上她的眼睛。她坚定地保护革命胜利果实，无条件支持
黑人政党。至于当前的腐败，专政，底层人民生活愈加水深火热，她选择视而不见。打
开电视看到曼德拉的两个孙女的reality show "Being Mandela"，模仿美国电视"Being
Kardashian"，两个女孩在电视上炫耀财富权力。玛莉安会内疚地想：哦，看看西方世
界都给这里带来了什么垃圾。关于革命最终只是造就了一小群黑人特权阶级的现实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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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玛莉安眼里他是南非的希望。
玛莉安向客人们介绍着他的囚禁生涯。一群陌生人点着头。他突然有了种自己的历史被
别人从他身上剥走了的感觉。不是么，在玛莉安口里是一种证明，到了艾拉那儿成了一
层层渗了血的纱布。
他想到年轻时的荒谬是在莎士比亚面前否定自己的"黑"，现在的荒谬是通过玛莉安等等
角色的存在来庆祝自己的"黑"，庆祝它的不朽。
他想起了五六岁的时候，他的玩具是一截铁丝。他的哥哥夏天的时候常去开普敦外面的
农场上干活儿，钉木板，拉铁丝，在农场和村落之间架起栅栏。如今你在开普敦看到大
片大片的把区域与区域，人与人之间隔开的栅栏，有许多还是在那个时候建的。有时候
他的哥哥会带一两根铁丝回来，被他坐在台阶上用手指掰成想象中的汽车，楼房。
他想起了艾拉，想起了她漂亮的手，想起早晨叫他最难受的观察是艾拉扭过头，在女仆
手里多放了些钱作为道歉。许多年前，他是个被审讯的罪犯。站在犯人席上，他看到艾
拉，一个小学老师的妻子，能用安静的面孔来维护那么一点点尊严，心里会涌上一阵阵
的爱与默契。今天早上艾拉的动作也还是安静的，可什么时候一个小学老师的妻子开始
用钱说话了？用钱打发，施舍。每次在超市外面的停车场上，艾拉停顿在原地等着罐头
街的孩子们象群饥饿的鸟一样扑过来挣着推车抢小费。他想着他曾经遇见过的任何一个
习惯地把手搭在推车上等着被服侍的女人，现在，他的艾拉。
他想到也许他们应该离开这里，应该到其它什么地方去重新开始生活。人生中他第一次
想到离开脚下这块土地。
能去哪儿呢。南非以外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