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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总觉得因为早上没吃东西，肚子太空，所以就吐不出来。在星巴克有了甜点垫底儿
，他便起身去厕所吐了。但星巴克人多厕所小，还得排队。他想起小时候在国内坐的火
车，父亲出差，顺便带他玩儿。原本应该很高兴，可实际却很害怕。尤其是怕火车的厕
所。那个污秽不堪的窟窿嗖嗖地往外冒着凉风。半褪了裤子，手握纸巾，抓住旁边的金
属栏杆，才敢往下蹲。他担心自己掉进去，被车轮辗得粉碎。
门是反锁了的。确定是反锁的。美国那锁五花八门儿，必须要确定锁上了，才敢放心去
吐。说是吐，其实也只是干呕。肠胃的反应，总要比心思慢半拍。手指伸嗓子眼儿抠弄
的时候，心里确实很想吐，可惜肠胃不配合，没动静；而一旦肠胃突然起了反应，那滋
味便消受不起，心思又不想吐了。工作没找着，还不知道怎么跟老爸交代，车他妈又被
拖了。那车是父亲送他来上学给买的。一手，新车，0 mile。最主要是你开着安全，父
亲解释说。小猫觉得自己活得一无是处。他把鲜绿色的T恤扯了下来，扔进垃圾桶。
里面是件蓝色T恤，胸口绣了一只长大角的鹿。小猫和她第一次出去逛时候买的。认识
没多长时间，他就从adopting family搬出来，和她一起找房子住，就是现在的公寓。
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永远是个不错的借口，当儿子对第一次老子说不。离学校很近，
离那个专门黑留学生的食品超市也很近。俩人一起搬的家，俩人一起认识的老吴。
小猫用冷水抹了抹脸。是敲门的声音，有节奏，还有点美国人的那种礼貌。小猫走了出
去。他猜那个满脸雀斑的姑娘应该注意到他换了这身蓝的。她们到底觉得那雀斑是好看
还是不好看？他出了星巴克，看了眼对面理发店的玻璃窗。飞机坐那儿看什么呢？小猫
沿着小街走。去年夏天，他和她经常会在晚上逛这小街，穿着人字拖，去食品超市买啤
酒。她总说，要是国内就好了，直接就有大排档吃。
街后面是条更窄的红砖小路，通往公寓楼的后门。倒是条近路，但据说有过抢劫。小猫
紧紧搂住她：晚上千万不许走这条路，要走也得他在身边儿才能走。
对面是个白人老太太，牵了条绑嘴的大狗。大狗遇到小猫就停了下来。她怕狗。她说在
美国待上五百年她也怕狗。她就不信美国那狗不咬人。说到底，她铁了心想回国，除非
他能找到工作拿到身份。他很想知道他江小猫到底算老几，在她要回国这件事面前。
小猫醉醺醺地走着，那条狗回头望着他，好像认识他一样。嘴像木乃伊那样五花大绑。
白人老太太在它身后吃力地弯下腰，一只手拿了塑料口袋，去捡狗粪。你说不清人类到
底是把狗当成朋友还是什么。嗯，养不住人，养条狗也是好的。
公寓后门是邮箱。小猫一直不敢看那锈迹斑斑的小铁箱子。他知道里面塞了好多印有她
名字的信笺。都是些广告。她穿的那些牌子，她用的那些化妆品，凑在一起，就隐约拼
出了她那模样。一个抽象而破碎的她的模样。小猫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他心里怕着呢。
总共五层楼，他们那间在顶层，老吴住下面的四层。楼上楼下通着，一把钥匙全都能打
开。两个礼拜前老吴还在底下忙活，炒的是什么菜都能闻出来。谁想人说没就没了。后
来老吴的爸妈从国内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住在底下，他们儿子那屋。老太太炒菜
那味儿，也跟老吴差不多。
自从她回国，小猫晚上就睡不着。楼底下老头儿老太太也睡不着。小猫就去底下陪他们
说说话。聊的自然都是老吴，还有美国。夜深人静的，老太太就哭，老头儿就劝；劝到
后来老头儿也跟着哭了。小猫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静静地看着老两口哭。老吴是被他
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老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他江小猫看了那么一眼。老吴四
肢张开，面朝下趴在地上，不知道在那一瞬是什么表情。浴室的水在他身子底下蔓延。
老吴是一支搁浅了的船。
老头儿老太太走了，回国了。老吴一个穷学生，没什么家当，处理起来倒也简单。只一
辆二手车，留给了嫂子。嫂子是真可怜，刚牵上一个人的手，就被闪了。美国这边不兴
火葬，连骨灰都没有。所以老两口带回国的，就只有儿子的荣誉学位证书。
楼上楼下两居室的公寓，原本还热闹，一来二去就都空了。小猫一个人空得慌，就想找
人来一起住。可是，死过人的，谁来住啊。也罢也罢，反正在美国越混越混不下去，实
在不行，打个电话把没出息的事儿都跟老爸说了，回国拉倒。
小猫站在阳台上。他和她住的顶层，上面就一层木质的阁顶。夏日时节，整座楼晒了一
百天，热量都聚集在此。虽说是中央空调，冷风把下面的老吴吹的直哆嗦，他们那屋还
是热的不得了。没办法，前半夜就把门打开，在阳台上一边乘凉，一边吃东西，喝啤酒
。还好还好，美国这边不像国内蚊子那么多，那么狠，只要第二天早上没课，倒也惬意。
小猫弹得一手好吉他。只可惜她好像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对这一套不感冒儿，听两回新
鲜而异。反倒是老吴颇有点兴趣，时不时上来听听。小猫虽然会弹，但知道的曲子却不
如老吴多，更不如老吴那么会欣赏。老吴笑着说，你这纯是指法派技术流啊。她也跟着
笑了。
自从和她搬到老吴这边，小猫就习惯上了夏天。听说美国南方农场特多。小猫觉得，要
是将来能和她住在一个农场，再养几匹红色的小马，那就好了。
所以吉他小猫也有些日子没碰了。不敢碰，连瞅都不敢瞅。捐了吧。学校主楼门口有不
少学生社团，整天嚷嚷着要这要那。捐给他们吧。他们又不知道这吉它都弹过哪些曲子
，被哪些人在怀里抱过。捐了吧还是。
不知道是不是高处的缘故，阳光越发刺眼，春风也不那么软了。小猫一个人站在阳台上
。这边的春天可是没长脖子，夏天说到就到。下面就是那个食品超市，高处望去活像一
个蚂蚁窝，身穿绿色的蚂蚁们不停进出。大伙儿那是在买酒呢。今天是Unofficial Day
，那么多课，那么多考试，那么多paper，那么多的dead line，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乐呵
一天。酒吧早都开门了，也都盼着呢。不行，必须得有个了断，赶在夏天来临之前必须
离开这地儿。
小猫站在高处，抚摸着阳台的木头栏杆。吸足了阳光，温呼呼的，忽然就想起了那姑娘
的手。两年前小猫刚来这里，老爸安排他先住一个美国人家里。那词儿叫什么来着？
Adopting family。瞧瞧，说得好像是一孤儿似的。一家子都是基督徒，old buddy，老
爸当年在此地做访问学者就混熟的。这家人倒都挺好，有两个和他年龄相若的男孩，带
他去看校队橄榄球比赛，教他开新买的车，跟他一起摆弄吉他。小猫总忍不住想，老爸
当年跟这一家老美交朋友，去教会，是不是就为了日后让儿子在美国能有个落脚的地儿
？这么一想，小猫就心里堵。他觉得自己是个小蜘蛛，老爸是个老蜘蛛。他能来美国，
是顺着老爸吐的那张网爬过来的。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爬出这张网。
美国人也要带他去教会。小猫对原罪救赎什么的不懂，也没兴趣，但却不得不乖乖地跟
着去。没辙，老爸在视频里都跟人家讲好了呀。那厚墩墩的圣经也叫人犯堵：翻来覆去
就是圣父差圣子怎么怎么样，圣子求圣父怎么怎么样。原来到了天上，也是需要结丝吐
网的。
倒是在教会里遇见一姑娘，没讲过话。也不知道是哪国人，反正是亚洲面孔，总坐在倒
数第三排的边儿上。小猫很想过去跟她讲几句话，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孤零零，还是觉得
对方孤零零。两个孤零零的人，似乎总该讲两句话，才不负那份孤零。
但始终没讲出来。英语不好不是借口。下礼拜天吧，下礼拜天一定过去。有一回鼓足勇
气坐人家边儿上，但还是没敢开口。倒是牧师让大伙站起来，手拉手跟着他一起祷告。
人家姑娘就把手大大方方伸过来了。小猫闭上眼睛，那手温呼呼的。也可能是自己的手
太凉了，不知道人家姑娘怎么想。双眼睁开，小猫落荒而逃。
后来这姑娘就不去教会了。可能是找到工作走了，也可能是回自己国家了。老吴说的对
，学校是铁打的营盘，学生都是流水的兵。和那姑娘到底没说过一句话，到底不知道是
哪国人。就闭着眼睛拉过一回手。你说也怪，跟她在一起日日夜夜地住了大半年，积落
灰尘似地攒下那么多回忆。可唯一回忆不起来的，便是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