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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高仓这个孤独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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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高仓这个孤独的老头#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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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高仓这个孤独的老头
发表于 2014 年 11 月 29 日 由 lixindai
刀剑,保镖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
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高仓健走了,我即与富造兄通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
即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头,医生劝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诉我。这时他哭
起来:“丹青啊,以后我带你去看他,他在家乡福冈的一棵大树下选好了坟墓。”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亲侨居东京,“文革”后即办他过去,教他开餐馆。今富
造兄位于港区的餐馆已是日本皇室成员光顾的名店。他去东京时,《追捕》尚未在大陆
公映,他在父亲餐馆的屏风后,时时窥看这位常来就餐的演员。其时高仓正当盛年,独
身,没有儿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诸多不便,日后却和富造成了莫逆之交
。在自家楼面,富造特意腾出第四层权做高仓时来走动的“家”,高仓的六十岁生日,
便在那里度过,富造给我看照片,只见高仓含笑站着,富造夫妇与三位儿女均擅演奏,
各人操一乐器,为他庆生。
张艺谋请高仓出演《千里走单骑》时,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国,左右不离富造。
2007年,高仓闻知艺谋在弄奥运会开幕式,特意去传统作坊定制了一对刀剑,装木盒里
,远道送来北京给艺谋壮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后来这木盒就搁在办公室,直到
开幕式小组散伙——那天我在办公室正听艺谋瞎聊,门开了,俩老男人怯生生站在那儿
,艺谋起身迎过去,同时听得有人轻声说:高仓健。
谁曾忽然撞见三十多年前见过的银幕明星吗?我完全没认出,而是,缓缓想起他来
。他见老了,浓眉倒挂着,已见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俩停留的半小时内
,高仓始终害羞而恭谨地站着,因了语言隔阂,没人与他说话。木盒开启时,众人凑过
去看,他移步退后,正站我左侧,我试以英语问候,他即应答,于是交谈片刻。告辞时
,大家在走道里拥着他轮流合影,我就走开,不料高仓忙完,越过人群,轻拉我的手腕
,过去合影。
翌日继续开会。午间,富造兄拨来电话,开腔便是沪语,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
即熟的,富造笑说插队落户的往事,居然记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画,又说老头子昨夜
回了宾馆感慨道:这样地来一趟,为什么只有那个黑衣人说了那句话?我问哪句,他说
是“what
a story!”(怎样的故事啊)。那不过是英语的场面应酬,听高仓专程送剑,我便随口一
说,老人当真了。
艺谋会用人,10月,他递我几枚高仓的影剧照片,说是老头儿生日,画个素描送他
吧,他回去后还念叨你。我一愣,也就涂抹了,交给他。不久富造来电话,说是高仓一
定要我去东京时再见。也巧,女儿正有翌年去东京谋职的计划,他即要了孩子的电话。
来年女儿落户东京,旋即告知,老头子和富造很客气地招待她:“哎呀,以后再不去了
!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郑重,我也害怕。富造却是开心极了,一叠声说:
“你放心好了,高仓说,以后就做你女儿的保镖。”我心下叫苦:看来高仓是个孤单的
老人。
1900,你的母亲
4月间陪了母亲到东京看女儿,便在富造的那个四层与高仓又见面了。他仍是笔直
地站着,候在门后,脸上的意思,真好似等来什么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面之交,老
头子何至于这么高兴呢。但我也高兴的,不为他是高仓健,而是难得就近观察一位伟大
而垂老的演员。
那个长长的下午,我能记得的片刻是逗他谈电影,他说,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员,是
美国的罗伯特•德尼罗。我说达斯汀•霍夫曼、艾尔•帕西诺,都厉
害呀,老头子正了脸色,把嗓音弄粗了,连连说:“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员,却忽然像极了他扮演的角色,露
出忠诚到发倔的模样,眉心拧巴起来。我们一部部数落德尼罗的电影,却没有贝托鲁奇
的《1900年》。我说,德尼罗在那部片子里年轻得一塌糊涂。高仓的眉心又拧巴起来,
渐渐对自己生气的样子:“耶……”他拖长声音说:“我怎么不知道?”旋即起身给助
手电话,自然,换了日语,富造立即解释:他要手下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后
得知,日本电影商不愿进口三小时以上的电影。
傍午,母亲倦了,即被富造引进内室的沙发歇息。当我们张罗靠枕毛毯之际,高仓
一直欠身注意着,似乎想来相帮而止于礼。那次女儿借故不肯来,黄昏我们告辞离去。
一家人夜饭后才回宾馆,跑堂叫住我,说有人找。谁呢,返身出去,是高仓站在街沿他
的车旁。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顺口问我住在哪个宾馆,看来早已想好单独
再来。“你的母亲,可好?”他变得像在电影里似的,一脸的情况,仿佛事态很严重。
我说,很好。这时他做了个难以看清的迅速的动作,从左腕褪下手表,直视我,不说话
,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着,几乎触到我的手。我很难忘记那一刻:他忽然变得活像
北京地面的家伙,眼神分明是说:“哥们儿,您要是不收……”待我迟疑接过,他周身
一松,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样猛一低头,算是告辞,上车后迅即摇下车窗,射来忠心耿耿
的一瞥。
小时候,沪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动辄拿了家里的好东西送人,换取友谊。高仓的馈
赠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时,自知不敬。我想起他致送宝剑的一幕,显然高仓十二
分享受袭击般的馈赠;他又显然羡慕着别人的母亲与儿女,以至非要强行送礼才能安顿
他的温柔。看来他在银幕上无数义气凛然的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抑或,漫长的
演艺久已进入他的日常,他要在过于孤独的晚岁——就像他老是形单影只的角色那样—
—时时找寻自己的侠骨柔肠。
可怜高仓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没有戴表的习惯。我给了父亲,父亲说那
是欧米茄,反面刻着“高仓健,2007”。此后他年年寄来贺卡,我第一次看见信封上的
日本式称谓:“陈丹青 样”。寄贺卡倒是在国外的寻常经验,不至于感动到惊慌,可
他居然两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绒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贵极了,那皮摸着有
如人的肌肤,神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赠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画的唐代书帖写生,他特
意站画前拍个照寄我,一脸耿耿,活像将要出征的廉颇。近年每岁入冬,我会抱歉似的
穿上那件皮衣——实在暖和而轻便——走入北京的尘埃,心里想:老头子哎,可别再寄
啦!
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后我没再见过高仓先生。女儿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镖,仅在两位老人的再三坚请下
,去过一两回。这些天据说媒体连番出现纪念高仓健的版面,可见几代人记得他,爱敬
他。但所有巨星与爱他的人群,总是彼此隔开的。艺谋说,高仓难得露面,总有他的影
迷远远鞠躬致敬,并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临,会自行远距离为他设岗,虽
无必要,而引为乐事。我不知道有哪种人像电影明星那样,在真身与角色之间,永难得
到平实的解读。倘若高仓老母健在,妻儿环绕,他仍会活在明星的被迫的孤寂中,而况
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只看过《追捕》与《远山的呼唤》。那已不是日本电影,而是早
已入中国人后“文革”初期的集体记忆。在这两部电影中,高仓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汉,
沉默的人,中国说法,即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最为迷人的银幕类型,国内的
电影,迄今不见独擅此道的大演员。
开放后的中国青年,如今渐渐凝固了单面的日本印象:要么追慕那里的时尚,要么
便是仇视。我记得1960年代周恩来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联欢节,是战后头一次日本民间派
小朋友来访中国,纪录片拍下了这样的场面:两国孩子在火车站分别时,抱成一团,哇
哇大哭,拉扯着,不肯分开。在日后的影视作品中,中日观众有着更为广泛而彼此无需
避讳的心理缘分,近年韩国影视起来后,日本电影的魅力渐次褪色了,然而仍有无意彰
显的人群,沉迷日剧,什么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两位日本的绝代佳人而为中
国百姓所牵念者,一远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后辞世的李香兰与高仓健。
来源:《南方周末》2014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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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果然是写文章高手!
高演员果然是大师!
我第一次看日本《追捕》,对高是佩服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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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3
这句有意思:
“我想起他致送宝剑的一幕,显然高仓十二分享受袭击般的馈赠;他又显然羡慕着别人
的母亲与儿女,以至非要强行送礼才能安顿他的温柔。看来他在银幕上无数义气凛然的
片刻,并非演技,而是真心”。
从这篇看,日本有时候又比中国更尊重每一个个人,注重个人的交流,而不是场面上的
客套。或者说高仓健是这样。昨天看到谭咏麟也说自己唱歌注重用心,我去转过来。

【在 s*******w 的大作中提到】
: 陈丹青:高仓这个孤独的老头
: 发表于 2014 年 11 月 29 日 由 lixindai
: 刀剑,保镖
: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术馆,趁便在东京与徐富造先生聚会,他说不巧,高仓在北海道
: 拍戏,这次见不成了。转眼年底,高仓健走了,我即与富造兄通话。他说其实年初高仓
: 即已住院,老头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头,医生劝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诉我。这时他哭
: 起来:“丹青啊,以后我带你去看他,他在家乡福冈的一棵大树下选好了坟墓。”
: 富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亲侨居东京,“文革”后即办他过去,教他开餐馆。今富
: 造兄位于港区的餐馆已是日本皇室成员光顾的名店。他去东京时,《追捕》尚未在大陆
: 公映,他在父亲餐馆的屏风后,时时窥看这位常来就餐的演员。其时高仓正当盛年,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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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我不知道那帮“傻子”能走多久
(2014-12-11 06:40:40) 下一个
来源:思想潮
陈丹青:画家,1980年创作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油画《西藏组画》,业余也发表
文艺评论随笔,出版有文集《纽约琐记》、《多余的素材》、《退步集》、《退步集续
编》、《荒废集》等。
导读:1、中国人现在的毛病民国时都有,而且一塌糊涂。我并不认为民国人就比
今天人的道德水准高,但放到教育领域来看,民国的校长、教授和学生,为什么我们今
天还会怀念?因为他们很单纯,政治还没毁了他们,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不受政府
和党派影响
2、所有人在这几十年里都活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赶紧多捞, 赶紧安顿好自己
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你是救不过来的,你真的到下面走走,就知道,完全一个赤
裸裸的丛林社会,大家都信奉丛林法则。这个时候,居然还有 这样一些傻子,愿意反
方向地从城里往乡下走,去从事这些公益事业。我敬佩他们,但我不知道他们能走多久。
3、我在美国接触过很多留学生,他们告诉我,所有中国学生进入 学校,立刻就成
为这个学校最好的学生,美国学生根本不是对手;但等他毕业后进入他所从事的那个领
域,最优秀的立刻全变成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了。差距就在 人格培养,缺少了个性
、自由、想象力、勇气和好奇心。我非常重视奇怪的人——用通常的规范无法解释的人
,美国多是这样的人。
4、我认为家长是第一凶手,学校是第二凶手,他们合伙把孩子弄成跟他们一样,
这些孩子长大后又成了下一茬凶手。每个中国孩子的自杀之路,从他生出在一个中国家
庭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本文前一部分是陈丹青先生为《盗火者》(新星出版社2014-11)所写的推荐序《教
育与国运》,后文是“盗火者”团队对作者进行的专访。新星出版社授权思想潮发布,
导读为编者从后文访谈中提取。
教育与国运
当今教育的大荒谬、大荒败,罄竹难书而书之不绝,眼前这部《盗火者》,又是一
例。荒谬的证据,是这类议论与著作从不奏效,也休想奏效。写给谁看?给学生看,无
用;给教师看,无用。给教育当局看?当然更无用。
除了权力,今日的大学还有什么?你批评教育,你在什么位置?历年来,有权有位的
教育长官、大学校长,尚且无能稍稍革除积弊于万一,你无权无位,写这些做甚?
是故近年总有人读到这类议论而来要我再说几句,诚不知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
以下勉强可说者,不着边际,是一点抄来的闲话。
近时读王鼎钧先生长篇回忆录,其中写到民国教育的大量细节。王先生祖居鲁南小
镇兰陵,30年代正当学龄,抗战爆发了。逃难中、沦陷时,孩子不曾 辍学,因各地乡
绅办学,有的是好老师。教他唐诗的是位前清举人之后,人称“疯爷”,学生16岁离开
家乡时,成七律诗一首,感谢乃师:
一代书香共酒香,人间劫后留芬芳。
祖宗基业千金鼎,乱世文章九转肠。
盏底风波问醒醉,梦中歌哭动阴阳。
无知童子有情树,回首凝望柳几行。
日后,王鼎钧奔赴安徽阜阳,进入战时流亡学校“成城中学”,创校者,是山东籍
将领李仙洲。李将军为家乡沦陷区子弟免受欺辱,以军人身份在部队驻 防区办学,征
战之余,兼任校长。为长久计,乃向重庆上峰申请改流亡中学为国立,俾便经费与师资
有所保障。蒋称,学生应上前线。于是,王先生据史料描述如 下:
老校长大惊失色,连忙进言:招兵是招兵,招生是招生,如果山东父老以为他用招
生的名义招兵,对政府失去信心,他对不起蒋主席。蒋氏要老校长去找 陈立夫。陈主
管青年政策,长期担任教育部长。成城中学改制,陈立夫愿意促成,山东籍党国要人丁
淮芬、空军名将王叔铭也很帮忙,但是管钱的人有异议--从会 计观点看,流亡学生是
个无底洞,必须截止。老校长着了急,连声质问:“你们懂不懂?青年是麦苗谷种,春
种一粒粟,秋收万石谷!”
战时中国,各省有不少类似的流亡学校,成城中学是改制成功的学校之一,设为国
立第二十二中学。据台湾国史馆资料记载,战后,该校毕业的学生共 1717人。五十多
年后,陈立夫在回忆录中详细陈述了教育往事,他“不顾当时行政院政务处和财政部内
部人员反对”,批准了沦陷区青年方案,由国库支给贷 金,供千万名流亡学生完成学
业。“这一笔庞大的费用,在国家财务支出上仅次于军费。”
艰难困苦的抗战时期,贫穷纷乱的民国年间,颠沛流离的战时教育,最终溃败的国
民政府??这一切,看看今日,中国教育的国运,简直天堂,提这早先的地狱作甚?七十
多年前的旧事与今日相同而相通者,只一项:教育者必须热爱青年,懂得教育,尤其是
,必须有权。
今日上上下下的教育长官,爱不爱青年?难说(除了他们自家的孩子)。懂不懂教育?
更难说(除了将自家孩子送去国外读书)。昭昭可见、凿凿有据 者,是今日的教育官员
既有权,又有钱--30年来,全国上下的教育给弄成书中所描述的这付德性、这般田地,
没有权力,没有钱,万万不可能。
有权,有钱,绝不是坏事。能否变成好事呢?须看人,看会不会用权。昔年李将军
有权而缺钱,敢在蒋中正面前陈言,蒋听罢,请出陈立夫;昔年陈立夫 有权有钱,但要
说服“行政院政务处财务部”种种官员的种种异见,才能行使他的权,用对国家的钱--
那是怎样的血钱啊,仅次于军费!
以当年蒋某人、陈某人和李将军的危局,倘若得知今日的国势,真要羡煞;抗战期
间中国所能支度的那点钱,在今日国库的充盈面前,更要羞煞。可是, 当今教育,问
题如麻,单是《盗火者》中说及的荒唐事,就读了起栗,我这里还提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所以,此刻也如《盗火者》的作者及无数教育批评者一样,不 过是谵妄之人。念及这
一层,不如搁笔,请忧心教育而又无可奈何的闲人,来读这无用的书吧。
陈丹青:教育是一件去做的事情
教育有问题,但不是教育问题
盗火者:您怎么评价中国的教育现状,您心目中的理想教育什么样?
陈丹青:我离开大学五六年了,教育现状我已经不太清楚,但据我所知没什么变化
,过去的那一套还在继续执行。现在大家认为北洋军阀时期的教育可能 是中国现代最
好的一段教育,第二段就是西南联大时期,第三段是五十年代的教育,教授的素质、学
生的素质都远远超过今天。再下一个阶段就是“文革”以 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相
对来说也不错。
但1949年以后的两三个阶段,加起来都不可能像北洋时期那样,因为那时候的国家
不能介入教育,那时候的北大、清华根本不听政府的。国民党接管 以后,一度想渗入
到大学教育,但一直不成功。咱们说的教授治校,在军阀混战时期和一部分国民党时期
,甚至抗战时期都是贯穿下来的,彻底改变是从1950年 开始的。
盗火者:你自己亲身经历的五六十年代的教育是什么样子?
陈丹青:我刚才说五六十年代的教育好,其实是要加引号的,因为五六十年代的教
育已经开始有党化教育了,党的意识和国家的意识开始混同,然后就是 爱领袖,几乎
没有真的历史教育了,也没有所谓世界视野中的教育了。很多课程砍掉了,很多事我们
不知道了,都简化成一种革命教育--雷锋、愚公移山、为人民 服务、共产主义接班人??
五六十年代普遍的理想主义,现在看来有很多虚幻成分,但它是真的,因为那是一
个新的政权,充满希望,很多恶果尚未呈现。那时的小学老师、中学老 师,尤其是大
学里最好的教授,都是从民国过来的。这些人的素质和人格,大多是在民国时养成的,
然后留在共和国教小学、中学、大学。他们比现在的老师爱教 育,更无私,更单纯。
学生不用说了,像今天这种全社会的功利主义、机会主义,完全机械化的考试,那
时候没有。所以我会说那个时候比现在要好一点。以蒋南翔为例,他是 清华大学的校
长,现在大家怀念他,因为在他治校期间,跟今天的清华大学比,要宽松得多。他其实
是党派去的,但毕竟还是一个民国青年,他的学术人格,他的行 政作风,跟今天的大
学校长比,还是要好得多。
盗火者:民国人和今天人的精神气质,有什么显著不同?
陈丹青:中国人现在的毛病民国时都有,而且一塌糊涂。我并不认为民国人就比今
天人的道德水准高,但放到教育领域来看,民国的校长、教授和学生, 为什么我们今
天还会怀念?因为他们很单纯,政治还没毁了他们,他们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不受政府
和党派影响。蔡元培是国民党的元老,但他可以拒绝北洋政府的 很多措施,北洋政府
拿他没有办法,还要重用他。
说得夸张一点,整个民国时期教育圈的人,无论师生、官员,都是自由的、认真的
,他要做什么事,真的会去做。今天有哪个校长敢完全不理会政府怎么 想,就径直去
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有哪个学生敢站起来对校长说“你是错的,你应该下台”?民国时
经常发生驱逐校长、驱逐教授的事情,虽然有点过激,带来了 一些不良后果,但不管
怎样,那时候的学生是有主见的、有行动力的,而且是有影响力的。五四就是一个例子
,“一·二九”也是一个例子,共产党就是从这些学生 里走出来的。
民国人跟1949年以后的中国人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脉没有断
。虽然1905年废除了科考,但是两千年积淀下来的读书人的集 体人格还在,学问的大
脉络还在,一直到建国初年都还在。我小时候见到的初中生、大学生,他们的家教,他
们对学问的态度,那种好学、担当、奉献,还没有完全 断掉。真正断了是“文革”以
后。80年代有那么一小段回光返照,但只持续了10年,90年代又下去了,都变成我要拿
学位,或者我要入党,我要做生意,上学 变成了一件赤裸裸的功利的事。
盗火者:您在清华大学任教期间,体会到这个问题了吗?
陈丹青:我当时满怀热情到清华报到,很兴奋、很好奇,他们给我这么高的规格,
又是特聘教授,又是主任,又要招博士生,我就有点将信将疑。美术哪 有博士?这事儿
怎么弄?于是,我很认真地准备,很认真地招生,但第一个回合下来我就发现,这一切
都是错的,都是拧巴的,因为最好的学生根本上不来,首先就 卡在英语和政治分数上
。从第一次招生我便知道,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能周旋的游戏。讽刺的是,在这个游戏
里,我居然还是那个执行游戏规则的人。
这让我想起清华大学的英文老师孙复初,有一次他跟我讲他们那代人40年代受的英
语教育,他说他们在高中基本上就已经能够自己阅读,能够用英文写 作,用英文唱歌
。所以进入大学后,就已经假定你英文过关了。我父亲当时上的是美国人的海关大学,
没有中国教师,全都是美国和英国的老师,全部是英文授课, 教材也全是英文的。今
天可能吗?
今天一个研究生毕业,都未必能张口,未必能读得下来整本的英语著作,可今天的
英语考试却是史上最严苛的,这太荒谬了!政治考试从50年代一直到 今天,只要有这个
在,你还谈什么教育?还有人们一直批评的教育行政化,大学成了官府,你要当校长、
院长、系主任,前提必须是党员。那你还谈什么教育?
民国的课本“好善良”
盗火者:民国时代的语文,究竟美在哪里?您曾经说民国的教育好善良,这话什么
意思?
陈丹青:我说的是民国的课本好善良,尤其是小学课本,有猫、狗、春天、风筝,
编课文的人有慈悲心、父母心。你看周海婴回忆录里提到的他在上海念小学时的成绩单
,包括品德、智力、勇气、谦让、礼貌等项,没有一项是所谓爱党、爱国。这就是把你
当一个小孩、当一个人看。
木心先生幼年在乌镇的小学上文学课,一所中国乡下的小学里就已经放莫札特、舒
伯特的歌了,还有勃朗宁的童话、安徒生的童话。他都不知道谁是莫札 特,当时小嘛
,七八岁。我母亲小时候学校里有一架风琴,现在她才想起来原来老师弹的都是教会里
的歌,圣母、上帝,人要爱人、原谅人。你再去看《早春二月》 还有其他民国电影里
的老师和孩子,都是非常善良、非常简单的。他们相信这个社会、相信人,心态是好的。
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他真的相信这个社会。他一生出来父母就告诉他,你要当
心,不可以这么简单地跟人交往。这种善良的教育已经完全灭绝了。今 天的小孩刚上
幼儿园就知道要和哪个阿姨搞好关系,哪个阿姨父母是塞了钱的。他的童年记忆、少年
记忆,就是一长串的人际关系和一长串的利害关系,哪有善良的 余地。然而,这份人
际关系不交代清楚,你的孩子怎么混?出了家门怎么活?
我后来之所以知道我们这代人变得这么复杂,是我到了美国以后,非常惊讶,原来
美国人这么简单,所有人都很简单,都假定你说的话是可信的。可我们 从另外一个空
间出来的人,就是所有事情我们都怕上当,而且要骗别人,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这
已经变成我们的生理密码,我们一路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小 孩嘛,你给他什么,
他就接受什么。一个孩子从小是唱少先队队歌还是唱圣母颂,人格和教养肯定是不一样
的;正如一个孩子从小读《三字经》还是《毛主席语 录》,长大后肯定也是不一样的。
盗火者:您是说现在的孩子都是伪天真、伪善良吗?
陈丹青:从幼儿园开始,孩子长期受的就是伪教育,都是装出来的开心、装出来的
惊喜、装出来的激动,而且一装就是一辈子。从演员你就看得出来,你 比较民国的电
影和80年代以后的电影,一个是语言的格式化,全是标准的普通话,一个是表情的模式
化。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看中国的联欢晚会,大部分中国电影我 也不看。他可能也是很
真诚地在表演,但人的五官的千千万万种组合的可能性、情绪的可能性,都被纳入几个
固定模式。
民国很多演员,演技其实不如今天,但是他率真。你看阮玲玉、周璇、赵丹这些民
国时的影星,她们受到西方话剧的影响,也在模仿,但他们模仿的时候 有百分之百的
真挚和热情,还没有形成模式。这就是为什么像《十字街头》、《马路天使》,到今天
看还是经典,最难得的就是那份真。这份真一直保留到五十年 代。
为什么《小城故事》后来重拍了一遍,味道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所有的剧组人员和
导演,都不自觉地在一个模式当中,虽然拿出了百分之百的真挚,却再 也演不出那份
真了。1949年以后,所有人都是在单位里长大的,都是在一个开会、表态、喊口号的文
化里长大的,然后忽然解放了,说你自由了,你想怎么表达 就怎么表达,但他已经模
式化了,他的人格、他的生理反应都模式化了。现在的主持人,仍然在传播一种伪真诚
、伪感动,很少几个稍微跳出这个模式的人,立刻变 成最受欢迎的了。
鲁迅是把双刃剑
盗火者:鲁迅的几个名篇在中小学课本中被剔除了,为什么?
陈丹青:因为鲁迅是黑色的,他是阴暗和悲观的,这是党和政府从来不希望孩子有
的。他们一直要传达一个讯息,这个国家非常好,你们现在最幸福。鲁 迅在民国的时
候,就不同意把他的文章编入教科书。他在一篇文章里说,我不要年轻人读我的书,我
心里很阴暗,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青年,青年正在成长,世界 刚刚展开,不要给他
们制造我这样阴暗的心灵。
其实,每个国家都有几个黑色的、阴暗的、刻毒的作家,比如尼采,木心先生书里
谈到很多,包括耶稣。这些“有毒”的文学,只对某些有特别敏感、强韧的性格的孩子
有帮助,但对绝大部分青年而言,未必一定要去读,读了也没用。
盗火者:现代作家,您倾向于选谁?
陈丹青:我主张给稍小一点儿的孩子看最易懂的东西,外国的《安徒生童话》和《
格林童话》都挺好。如果要读比较艰深的、复杂的、有哲理的,等孩子到高中和大学时
可以让他自己去选择。
我女儿在美国读小学时,《圣经》他们会读,希腊神话也会读。木心先生给我们上
第一堂课讲希腊罗马神话时,他问在座的哪位读过希腊神话,班里面年 龄有快50岁的
,也有我们这一辈30岁左右的,没有一个人举手,我们全都没有读过,因为教科书里没
有。只有我女儿举手,她说我读过希腊神话,木心讲的故事 她知道。
她到了大学,要选六门课,其中有一门就是《神曲》,结果来了个老头子,这个老
头子教了一辈子《神曲》,将近40年。他会讲维吉尔带但丁游地狱, 游完以后要到天
堂了,维吉尔就消失了。老头子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泣不成声,在课堂上大哭起来,这就
是我说的善良。咱们今天有这样的老师吗?他讲了40年,重 复了上千遍,可每次讲课还
会受不了,眼泪喷出来,这就是教育。
乡村已经变味
盗火者:我们讨论一下乡村教育问题吧。
陈丹青:别谈乡村教育了,这是最伤心的事,现在哪儿还有乡村啊?
盗火者:乡村是怎么消失的?
陈丹青:我只承认现在有很多农民和非城市居民住在农村,但那个不叫乡村。乡村
是有自己的结构的,这个结构在1949年以后被彻底摧毁了。
盗火者:乡村曾经什么样?
陈丹青:乡村有乡党,有乡绅,有乡民自己的组织、自己的教育。整个中国两千年
的文化,一直到民国,甚至到五六十年代,最好的苗子是从乡村出来 的。现在每年的
高考状元,绝大部分都是城市里的,从乡村出来的已经很少了,顶多是从县城或二三级
城市出来的。可是从前真的是从村子里出来的,胡适老家那个 胡村现在还在安徽,你
能想象那里再走出一个胡适吗?不可能了。
你稍微考察一下五四的精英都是从哪儿出来的,就知道中国的乡村现在还在不在了
。梁漱溟那个时候搞乡村运动,从草根做起,现在哪儿还有草根?
盗火者:现在的乡村什么样?
陈丹青:现在的乡村就是一大堆没有尊严、没有土地的人,完全被抛弃的人,贱民
,然后变成流民。实在压榨得太厉害了,就免税,稍微喘口气。当然,现在很多农村富
了,但这个富背后的代价是乡村的沦亡。
盗火者:您下乡时的乡村是什么样子的?
陈丹青:我下乡的时候,乡村已经很惨了,人民公社就像集中营,所有村民都没有
了土地,被赋予一个公社社员的称号,好像很高尚,其实饿得要死。农 民过着一种从
秦汉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活,他的口粮是定量的,壮劳力一个月42斤粮食,像我们这样的
知青一个月36斤,妇孺大概就30斤。农民太不习惯这个 了,我是种粮食的,可是我要
定量吃,如果稍微饱餐一顿,到月底就没粮食了。
盗火者:你们下乡的时候,有知青在村里当教师吗?
陈丹青:有,但很少。知青运动有一个正面作用,在那些没有文化的山区,开始有
城里的青年带来文化,教孩子怎么用电,什么是数学,还有认字。但在 古代没有这样
的事情,因为古代每个乡村都有自己的老师,自己的学术权威,自己的长老。因为那是
个前现代社会,交通不发达,所以每个穷乡僻壤都是一个自治的 小社会。
现在这个社会崩溃了,所有乡下人要治病、要求学、要有出息,只能离开家乡,跋
山涉水到外面去。从前只是进京赶考,其他事情他的小社会都包了。
盗火者:现在的留守儿童非常惨,我们看到的都是正在合并的学校,孩子们走很远
的路上学。但我们遇到的每一个农村的家长和孩子都认为,无论多远,也要进城。
陈丹青:他们当然应该进城。这样毫无尊严感的乡村谁要待?我要是一家人还在农
村,当然只有一个志向,就是赶紧离开这里,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所有生活的乐趣和
活着的价值在乡村都没有了,就守着那么几亩地有什么出息?我当然要到城市去,我要
为后代着想。
盗火者:那城市化的结果,就是要取消乡村教育吗?
陈丹青:我不能说城市化进程不好,它能大幅度改善大量人群的生活,可你看看日
本的农村,还有法国、德国、意大利的农村,他们也无可避免地经历了 一个城市化、
现代化的过程,但他们农村的社会组织还在,大户人家还在。虽然也在不断地没落,但
整体的社会结构没有经历过我们这样的冲击。虽然经过二次大 战,但摧毁的是建筑,
没有摧毁社会结构,更没有摧毁人。
你如果去过意大利、法国的小镇和乡村,就会知道,所谓田园,所谓鸡犬相闻的生
活都还在,小镇上的文化生活非常丰富,钟声一直在响,圣歌一直在唱。很多人在城里
工作,周末回到乡村,这种流动是双向的。
反观中国,有太多的角落,政府也好、民间也好,都是够不到的,只能靠小范围的
芸芸众生自己想办法。城市已经富成这个样子,GDP都世界第二了, 教育经费却还不肯
增加一点。就算增加了,也是一路层层盘剥下去。乡党消失了,传统的乡村社会结构消
失了,可另一个非常残酷的结构形成了,那就是各级官员编 制的权力网格。这些官员
大部分是败德者,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家乡,就是赤裸裸的掠夺、霸占。我听过不少乡
一级的官员,因为土地拆迁,竟然上房揭瓦,痛打老 人小孩,为了把你撵走,杀人放
火的事都干得出来。
对教育,我没有资格失望
盗火者:现在有一股潮流是知识分子到农村去,比如乡村立人图书馆、免费午餐、
募师支教等。您怎么看他们的行为?
陈丹青:我很尊敬他们。我们那个年代,大量知青下乡是被迫的,现在终于有人愿
意主动去,当然是好事。好人永远都会有,傻人也永远会有,这叫作理 想主义。我知
道有个德国人长期待在云南,受尽各种挫折、屈辱,但他仍然待在那里。这不奇怪,西
方传教士几个世纪都在做这样的事,中国一定也有这样的人。
但是,所有人在这几十年里都活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赶紧多捞,赶紧安顿好自
己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你是救不过来的,你真的到下面走走,就 知道,完全一
个赤裸裸的丛林社会,大家都信奉丛林法则。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样一些傻子,愿意
反方向地从城里往乡下走,去从事这些公益事业。我敬佩他们, 但我不知道他们能走
多久。
盗火者:您还是比较失望的?
陈丹青:不是失望,我没有资格失望,我也没有资格希望,因为我自己没有做这些
事情。我很惭愧,现在总被当成一个可以来谈教育的人,但其实我更相 信教育是一件
去做的事情。我非常尊敬他们,我只是担忧他们能走多远。不能要求他们牺牲自己的前
程、家庭幸福。你难道真要把自己全部奉献给这个穷村子吗?那 是不对的。每个人都先
得把自己安顿好、把自己的生活质量提高才是,你现在把自己奉献出来,我很尊敬,但
等到你40岁、50岁了,你还拿那么点儿钱,你又该 怎么办?
当然,会有很多财团、企业家愿意资助,但是我也听到很多负面的消息,里面有很
多猫腻,事情办起来了,最后发现不是那样,变质了。
要听话,不要一流人才
盗火者:现在有些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家上学,或者去私塾、书院;但有人担
心这样长大的孩子,将来不容易融入主流社会,您怎么看?
陈丹青:这在今天的中国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大家对社会不信任,对教育、医疗
更不信任。医疗你没法自己医,教育还可以自己教。我不担心小孩在家上学将来就无法
在社会上生存,正好相反,人的适应能力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在各种环境当中,人都
会成长。
我痛恨现在的教育,是因为他假定人必须进小学、进中学、进大学,才能变成一个
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太相信,一个人非得经过学校教育,才能变成一个社会人。
盗火者:钱学森临死前问了三个问题,其中一个是现在的中国教育为何不能培养出
一流人才。您的答案是什么?
陈丹青:我的回答很简单,中国的教育就是希望不要培养出一流的人才,而且做得
很成功。这五六十年来的教育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控制青年,让你被动,不要主动。
盗火者:很多年轻人觉得中国的教育体制没有大家抨击的那么差,比如说对从小所
接受的一贯的教育,他们觉得这样过下来也挺好的。
陈丹青:所以我说这个教育控制得很成功嘛。我们那一代,他打你你还觉得痛,现
在这一代你再怎么控制他,他也不知道痛了,因为他的生活全是这一套了,他不知道还
有其他成长方式,他会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说这个教育不好。
我非常重视奇怪的人
盗火者:有一个学生家长,把孩子带到国外去之后,说中国的基础教育是全世界最
扎实的,甚至有华裔把子女送回国内中小学接受基础教育。您怎么看这种做法?
陈丹青:这个情况一定是真实的。中国这样的教育制度,一定会产生全世界所谓基
础教育最扎实的一个群体。但什么叫基础教育?基础教育应该包括哪些?如果是指考试能
力,中国学生绝对世界第一。这是一种大规模的长期渗透的强制教育,几乎等于军事训
练,它一定会见效的。
我在美国接触过很多留学生,他们告诉我,所有中国学生进入学校,立刻就成为这
个学校最好的学生,美国学生根本不是对手;但等他毕业后进入他所从 事的那个领域,
最优秀的立刻全变成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人了。差距就在人格培养,缺少了个性、自由
、想象力、勇气和好奇心。我非常重视奇怪的人——用通常的 规范无法解释的人,美
国多是这样的人。
盗火者:这样的孩子在国外会不会受排斥?
陈丹青:在美国,你想干嘛,想变成什么人,你都可以试着做。在中国,如果你是
个特别的人,从你的家里开始,一步一步,一直到学校、社会,没完没了的管束和指责
,耽搁你、恶心你,甚至毁掉你。
现在的大学就像高级监狱
盗火者:您成长的年代,正值“文革”,教育几乎停顿。今天的年轻人如果像您这
样,靠自我教育成才,条件比您那个时候是有利还是不利?
陈丹青:我们这代人的自我教育只是个形容词,我们其实都有老师。我说我是自学
的,只是指我没有从学校教育这个管道出来。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一拨 所谓知识精英
,在整个成长期,没有人管。我们在农村,可以找书读,可以写文章,可以辩论,是在
一个非常自由的环境中长大的,只是看不到出路,而且很穷苦。 忽然,等到成长期快
要终结的时候,“文革”也结束了,还可以考大学,所以我说我们实际上是很幸运的一
代人。那么丰富的江湖经验,考验了我们的承受力。
我最可怜现在的大学生了,一点都不自由。我到北大去讲演,发现学生不可以有任
何自己的告示牌,不可以有任何自己贴到墙上去的东西。而国外任何一所大学,走廊里
有成百上千的同学自己贴的东西,换宿舍、换教室、找项目、参加活动的,丰富极了。
学生是学校的主人,可你一进中国的大学,发现学生是最次要的群体,所有校园都
在提醒学生谁在管你们,你们应该听谁的话,应该怎么做。这叫什么教育?这叫什么大
学?
盗火者:您上大学的时候是怎样的?
陈丹青: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可以举办化妆舞会,可以自己找各种人来讲演,每个
宿舍都亮着灯辩论,大家互相赞美,也互相不服。这是80年代的气氛,现在有吗?我有
时候到大学去,总能感觉到现在的学生有多无聊,那根本不是青春,简直像待在高级监
狱。
盗火者:您认为中国教育改革的着眼点在哪儿?
陈丹青:真正改变的动力、改变的可能性,尤其是改变的具体方案,还是来自党,
来自政府。哪一天真的想推动政治体制改革了,哪一天真的想改变教育 结构了,上面
发命令就行,真的能做到。70年代末就是一个例子,恢复高考恢复自费留学,全部是自
上而下的。我对民间机构试图改变中国某些领域的做法不抱希 望。我尊敬他们,但我
不抱任何希望,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权力。
盗火者:您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陈丹青:我们都给绑起来了,但如果你是个有些想法的人,你会让绑着的四肢没有
那么痛。“文革”中斗人,斗完以后有些老先生会交流经验:“我跪了 四个钟头,因
为我发现有种跪法没那么累。”我不是讲笑话,每个青年在今天的形格势禁之中,都要
自己想办法,找到哪怕一点点空间,让自己能够相对正常地成长 那么一点点。绑是肯
定要绑着的,只要大环境不变。
盗火者:那家庭教育呢?
陈丹青:多数家长都是失败的一代,扭曲的一代。我很少遇到有眼光的家长,但我
也理解,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太惨了,那还叫孩子吗?所 以,我认为家长是
第一凶手,学校是第二凶手,他们合伙把孩子弄成跟他们一样,这些孩子长大后又成了
下一茬凶手。每个中国孩子的自杀之路,从他生出在一个中 国家庭的那天起就已经开
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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