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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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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买不到猪头肉,她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
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
亲排在第六位。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
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
只大的不见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
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的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母
亲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
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谴责着张云兰,这是
没有用的。卖光了。张云兰说,猪头多紧张呀,绍兴奶奶你来晚了,早来一步就有你一
只。
绍兴奶奶端详着张云兰,从对方的表情上看事情并没有回旋的余地,赔笑脸也是没
有用的,绍兴奶奶便沉下脸来,眼睛向柜台里面瞄,她说,有我一只的,我看好了。你
看好的?在哪儿呀?张云兰丰满的身体光明磊落地后退一步,绍兴奶奶花白的脑袋顺势
越过油腻的柜面,向下面看,看见的仍然是张云兰的长筒胶鞋,紫红色闪烁着紫红色热
烈而怠慢的光芒。绍兴奶奶,你这大把年纪,眼神还这么好?张云兰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抬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上的一个热疮,她说,你的眼睛会拐弯的?
柜台内外都有人跟着笑,人群的哄笑声显得干涩凌乱,倒不一定是对幽默的回应,
主要是表明一种必要的立场。绍兴奶奶很窘,她指着张云兰的嘴角说,嘴上生疮啦!这
么来一句也算是出了点气,绍兴奶奶走到割冷冻肉的老孙那里,割了四两肉,嘟嘟囔囔
地挤出了肉铺。
我母亲却倔,她把手里的篮子扔在柜台上,人很严峻地站在张云兰面前。我数过的
,一共来了八只。我母亲说,还有四只,还有四只拿出来!
四只什么?你让我拿四只什么出来?张云兰说。
四只猪头!拿出来,不像话!我告诉你,我看好的。
什么猪头不像话你看好的?你这个人说外国话的,我怎么听不懂?
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过来拿了。我母亲以为正义在她一边,她看着张云兰负隅顽
抗的样子,火气更大了,人就有点冲动,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
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母亲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她听见
张云兰冷笑的声音,你算老几呀,自己进来拿,谁批准你进来了?
开始有人来拉我母亲的手,说,算了,大家都知道猪头紧张,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忍一忍,下次再买了,何必得罪了她呢?我母亲站在人堆里,白着脸说,他们肉铺不像
话呀,这猪头难道比燕窝鱼翅还金贵,藏着掖着,排了好几次都买不到,都让他们自己
带回家了!张云兰在柜台那一边说,猪头是不金贵,不金贵你偏偏盯着它,买不到还寻
死觅活呢。说我们带回家了?你有证据?
我母亲急于去柜台里面搜寻证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从肉铺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许多手
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谁的,它们有的礼貌,松软地拉住她,有的却很不礼貌了,铁钳
似的将我母亲的胳膊一把钳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凶杀人。一些纷乱的男女混杂的声音此
起彼伏地响起来,少数声音息事宁人,大多数声音却立场鲜明,表示他们站在张云兰的
一边。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大家都买不到猪头,谁也没说什么,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
闹的!那些人的手拽着我母亲,眼睛都是看着张云兰的,他们的眼神明确地告诉她,云
兰云兰,我们站在你的一边。
我母亲乱了方寸,她努力地甩开了那些树杈般讨厌的手,你们这些人,立场到哪里
去了?她说,拍她的马屁,你们天天有猪头拿呀?拍马屁得来的猪头,吃了让你们拉肚
子!我母亲这种态度明显是不明智的,打击面太广,言辞火暴流于尖刻,那些人纷纷离
开了我母亲,愤愤地向她翻白眼,有的人则是冷笑着回头瞥她一眼,充满了歧视:这种
女人,别跟她一般见识。只有见喜的母亲旗帜鲜明地站在我母亲身边,她向我母亲耳语
了几句,竟然就让她冷静下来了。见喜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呢?她说,你不要较真的,张
云兰记仇,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样,有五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龄,要吃
肉的,家里这么多嘴要吃肉,怎么去得罪她呢?告诉你,我天天跟居委会吵,就是不敢
跟张云兰吵。我母亲是让人说到了痛处,她黯然地站在肉铺里想起了我们家的铁锅,那
只铁锅长年少沾油腻荤腥,极易生锈。她想起我们家的厨房油盐酱醋用得多么快,而黄
酒瓶永远是满的,不做鱼肉,用什么黄酒呢?我母亲想起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吃肉的馋相
,我大哥仗着他是挣了工资的人,一大锅猪头肉他要吃去半锅,我二哥三哥比筷子,筷
子快肚子便沾光,我姐姐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时候她负责监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
两片猪耳朵,可是腾出她一个人的肚子是杯水车薪,没什么用处的。我二哥和三哥没肉
吃的时候关系还算融洽,遇到红烧猪头肉上桌的日子,他们像一头狼遇到一头虎,吃着
吃着就打起来。我母亲想起猪肉与儿女们的关系不在于一朝一夕,赌气赌不得,口气就
有点软了。她对见喜的母亲说,我也不是存心跟她过不去,我答应孩子的,今天做肉给
他们吃,现在好了,排到手里的猪头飞了,让我做什么给他们吃?见喜的母亲指了指老
孙那里,说,买点冷冻肉算了嘛。我母亲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柜台上的冷冻肉。那肉
不好,她说,又贵又不好吃,还没有油水!猪肉这么紧张,我母亲还挑剔,见喜的母亲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转过身去站到队伍里,趁我母亲不注意,也向她翻了个白眼。
肉铺里人越来越多了,我母亲孤立地站在人堆里,她篮子里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谁撞
到了地上,白菜差点绊了她自己的脚。我母亲后来弯着腰拍打着人家的一条条腿,嘴里
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呀,我的白菜,我的白菜。我母亲好不容易把白菜捡了起来,
篮子里的白菜让她看见了一条自尊的退路,不吃猪头肉也饿不死人的!她最后向柜台里
的张云兰喊了一声,带着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铺。
我们街上不公平的事情很多,还是说猪头吧,有的人到了八点钟太阳升到了宝光塔
上才去肉铺,却提着猪头从肉铺里出来了。比如我们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点钟我母亲
看见小兵肩上扛着一只猪头往他家里走,尽管天底下的猪头长相雷同,我母亲还是一眼
认出来,那就是清晨时分的肉铺失踪的猪头之一。
小兵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父亲在绸布店,母亲在杂货店,不过是商业战线,可商
业战线就是一条实惠的战线,一个手里管着棉布,一个手里管着白糖,都是紧俏的凭票
供应的东西。我母亲不是笨人,用不着问小兵就知道个究竟了。她不甘心,尾随着小兵
,好像不经意地问,你妈妈让你去拿的猪头,在张云兰那里拿的吧?小兵说,是,要腌
起来,过年吃的。我母亲的一只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猪的两片肥大的耳
朵。她叹了口气,说,好,好,多大的一只猪头啊!
我母亲平时善于与女邻居相处,她手巧,会裁剪,也会缝纫,小兵的母亲经常求上
门来,夹着她丈夫从绸布店弄来的零头布,让我母亲缝这个缝那个的,我母亲有求必应
,她甚至为小兵家缝过围裙、鞋垫。当然女邻居也给予了一定的回报,主要是赠送各种
票证。我们家对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吃白糖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长肉,小兵的
母亲给的糖票,让我母亲转手送给别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草纸票也好,留着自己用
。最好的是布票,那些布票为我母亲带来了多少价廉物美的卡其布、劳动布和花布,雪
中送炭,帮了我家的大忙。我们家那么多人,到了过年的时候,几乎不花钱,每人都有
新衣服新裤子穿,这种体面主要归功于我母亲,不可否认的是,里面也有小兵父母的功
劳。
那天夜里我母亲带了一只假领子到小兵家去了。假领子本来是为我父亲缝的,现在
出于某种更迫切的需要,我母亲把崭新的一个假领子送给小兵的母亲,让她丈夫戴去了
。我父亲对这件事情自然很不情愿,可是他知道一只假领子担负着重大的使命,也只好
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把它卷在了报纸里。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哪儿?我母亲与女邻居的灯下夜谈很快便切入了正题,猪头与
张云兰。张云兰与猪头。我母亲的陈述多少有点闪烁其词,可是人家很快弄清楚了她的
意思,她是要小兵的母亲去向张云兰打招呼,早晨的事情不是故意和她作对,都怪孩子
嘴巴馋,逼她逼急了,伤着她了务必不要往心里去,不要记仇——我母亲说到这里突然
又有点冲动,她说,我得罪她也就得罪了,我吃不吃猪肉都没关系的,可谁让我生下那
么多男孩,肚子一个比一个大,要吃肉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她那把割肉刀,我得罪
不起呀!
小兵的母亲完全赞同我母亲的意见,她认为在我们香椿树街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
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
子,犯不上的。谈话之间小兵的母亲一直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我母亲,好像注视一个莽
撞的闯了大祸的孩子。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情急之下就想出了一个将功赎罪的方法。她
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呢,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裤子像咬雪糕,裤腿一咬一大口,今
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我母亲下意识地撇起嘴来,说,
我哪能这么犯贱呢,人家不把我当盘菜,我还替她做裤子?不让人笑话?女人最了解女
人,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你做好了裤子我给送去,
保证你有好处。你不想想,马上要过年了,这么和她僵下去,你还指望有什么东西端给
孩子们吃呀。我告诉你,张云兰那把刀是长眼睛的,你吃了她的亏都没地方去告她的状。
女邻居最后那番话把我母亲说动了心。我母亲说,是呀,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
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你替我捎个口信给张云兰好了,让她把料子拿来,
以后她儿女的衣服不用去买,我来做好了。
凡事都是趁热打铁的好,尤其在春节即将临近的时候。小兵的母亲第二天回家的时
候带了一捆藏青色的布到我家来,她也捎来了张云兰的口信,张云兰的口信之一概括起
来有点像毛主席的语录,既往不咎,治病救人,口信之二则温暖了我母亲的心,她说,
以后想吃什么,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排什么队了,隔天跟她打个招呼,第二天落了早市只
管去肉铺拿。只管去拿!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其他的家庭主妇也忙,可她们
是忙自己的家务和年货,我母亲却是为张云兰忙。张云兰提供的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
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尺寸被写在一张油腻腻的纸上,那张纸让我母亲贴在缝纫机
上方的墙上。我们看着那张纸会联想起张云兰家的四个男孩一个男人的腿,十条腿都比
我们的长,一定是骨头汤喝多了吧。我母亲看到那张纸却唉声叹气的,她埋怨张云兰的
布太少,要裁出五条裤子来,难于上青天。
我母亲有时候会夸大裁剪的难度,只是为了向大家证明她的手艺是很精湛的。后来
她熬夜熬了一个晚上,还是把五条裤子一片一片地摞在缝纫机上,像一块柔软的青色的
梯田。然后我们迎来了缝纫机恼人的粗笨的歌声,我母亲下班回家便坐到缝纫机前,苦
了我姐姐,什么事情都交给她做了。我姐姐撅着嘴抗议,做那么多裤子,都是别人的,
我的裤子呢?弟弟他们的裤子呢?我母亲说,自己的裤子急什么,过年还有几天呢,反
正不会让你们穿旧裤子过年的。我姐姐有时候不知趣,唠叨起来没完,她说,你为人民
服务也不能乱服务,张云兰那么势利,那么讨厌的人,你还为她做裤子!我母亲一下就
火了,她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这么大个女孩子一点事情也不懂,我在为谁忙?为张
云兰忙?我在为你们的肚子忙呀!
时间紧迫,只好挑灯夜战。我们在睡梦中听见缝纫机应和着窗外的北风在歌唱,其
声音有时流畅,有时迟疑,有时热情奔放,有时哀怨不已。我依稀听见我母亲和父亲在
深夜的对话。我母亲在缝纫机前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父亲在床上说,掉出来才
好。我母亲说,这天怎么冷成这样呢,手快冻僵了。我父亲说,冻僵了才好,让你去拍
那种人的马屁!
埋怨归埋怨,我母亲仍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
小兵的母亲,小兵的母亲为我母亲着想,她说,你自己交给她去,说说话,以前的疙瘩
不就一下子解开了嘛。我母亲摆着手说,前几天才在肉铺吵的架,这一下白脸一下红脸
的戏,让我怎么唱得出来?你这中间人还是做到底吧。我母亲把五条裤子强扔在小兵家
里,逃一样地逃回到家里。
家里的缝纫机上又堆起了一座布的山丘,那是为我们兄弟姐妹准备的布料。我母亲
在上班前夕为她忠实的缝纫机加了点菜油,我看见她蹲在缝纫机前,不时地瞥一眼上面
的蓝色的灰色的卡其布,还有一种红底白格子的花布,然后她为自己发出了一声简短而
精确的感叹,劳碌命呀!
而小兵的母亲后来一定很后悔充当了我母亲和张云兰的中间人。整个事情的结局出
乎她的意料,当然也让我母亲哭笑不得,你猜怎么样了?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
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母亲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记得小兵的母亲到我家来通报这个消息时哭丧着个脸。都怪我不好,多事,女邻
居快哭出来了,你忙成那样,还让你一口气做了五条裤子,可是我也实在想不通,张云
兰在香椿树街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调动了,气死我了!我母亲也气
,她的脸都发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让小兵的母亲把脸往哪儿放呢?人
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我母亲只好反过来安慰女邻居,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不就
是熬几个夜费一点线嘛,调走就调走好了,只当是学雷锋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会尝到我母亲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我母亲那双勤劳的手,我们
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我们兄弟
姐妹五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我们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
的鸭子呢。不仅如此,我们家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
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
空在那儿吧。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我母亲明显带有
一种幻灭的怀疑,她对我们说,今年过年没东西吃,吃白菜,吃萝卜,谁要吃好的,四
点钟给我起床,自己拿篮子去排队!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我母亲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
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记得我是让我三哥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
还早,我父母亲和其他人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我和我三哥都没有顾上穿
袜子。我们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我们家门前堆
一个香椿树街最大的雪人。我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
打开了,我们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
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
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我和三哥都还小,不买菜也不社交,不认识张云兰。我三哥问她,猪头是我
们家的吗?外面的女人看见我三哥要进去喊大人,一把拽住了他,她说,别叫你妈,让
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我们看见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
。她说,你妈妈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
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我们不认识张云兰,我们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我们堆雪人。
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我们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
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管管闲事也罢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
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你是小五吧?她示意我把脚抬
起来,我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我穿上
了我的第一双尼龙袜。我三哥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的,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
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拍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我记得张云兰当时犹疑了一下
,但她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我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
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我还记得张云兰为我们穿袜子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
出来的。当时我们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
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
龙袜,穿不坏的!
听我母亲说,张云兰家后来也从香椿树街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
慢地淡忘了她。我母亲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
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
不去拿。我母亲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
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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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g
2
苏童确实不错。。。。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我母亲买不到猪头肉,她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
: 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
: 亲排在第六位。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
: 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
: 只大的不见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
: 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的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母
: 亲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
: 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 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谴责着张云兰,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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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
3
看过这篇, 写得不错!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我母亲买不到猪头肉,她凌晨就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可是她买不到猪头肉。人们
: 明明看见肉联厂的小货车运来了八只猪头,八只猪头都冒着新鲜生猪特有的热气,我母
: 亲排在第六位。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
: 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另外四
: 只大的不见了。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绍兴奶奶说,怎么不见了?我
: 母亲踮着脚向张云兰的脚下看,看见的是张云兰的紫红色的胶鞋。会不会在下面,我母
: 亲说,一共八只呢,还有四只大的,让她藏起来了?柜台里的张云兰一定听见了我母亲
: 的声音,那只紫红色的胶鞋突然抬起来,把什么东西踢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了。
: 我母亲断定那是一只大猪头。
: 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谴责着张云兰,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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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4
楼上两位看过苏童的人民的鱼没有?发现苏童爱写吃,一写吃的,笔调就不冷了。
人民的鱼
苏童
春节临近,鱼的末日也来临了。我们街上的傻子光春热爱垂钓,有一天他从铁路那边的
鱼塘回来,棉裤是湿的,裤腿上结了一层冰渣,他扛着一根用晾衣杆做成的竹子鱼竿在
街上走,沿途告诉别人一个古怪的消息。他们把抽水机搬去了,鱼塘里的鱼就哭起来了
,他说,鱼塘里有好多鱼,都在水底下哭!
没有人在意傻子光春的话,大家已经在街上看见了鱼,已经有好多鱼告别了河流和
池塘,来到了我们香椿树街,让智力正常的人们感到纳闷或者不公的是鱼的去向,干部
居林生的家似乎变成了一口鱼塘,那么多的鱼都游到他家里去了。
善妒的邻居们倚门传播着这件事情,他们指着几只在街上疾奔的猫说,看见了没有
,居林生家快成鱼塘了,街上的猫都在往他家跑呢。
鱼和送鱼的人在香椿树街127号门口来来往往。多少鱼呀,有的鱼很威风,是从红
旗牌小轿车上下来的,有的鱼坐着面包车、卡车、拖拉机来,也有的鱼被人随便挂在自
行车车把上,很委曲地晃荡了一路,撅着个嘴来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里荡
漾着鱼类特有的甜蜜的腥气。青鱼、草鱼、鲤鱼,还有黑鱼,几乎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鱼
,它们水淋淋的,嘴上被人拴了根草绳,有的绳子上还绑着纸条,未及腐烂的纸条上那
个“居”字还清晰可见,含义很明显,这是一条属于居林生的鱼,那么多鱼,躺着的挂
着的,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货。鱼与鱼之间本来素不相识,来到这么个神秘陌生的地方
,死去的鱼保持沉默,幸存的活鱼大多瞪着迷惘的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拿我们
怎么样?可惜鱼儿们都只能躺在地上,连呼吸都困难了,也就不能交谈。也许有几条聪
明的鱼知道自己是一种年货,但再聪明的鱼也无法了解近年来人们送礼的时尚,这时尚
可说是抬举鱼类,也可说是与鱼类为敌,不知是从哪个部门哪个区域开始的,鱼流行起
来了。本地人将鱼作为最吉祥最时髦的礼物,送来送去,在春节前寒风凛冽的街头,随
处可见人与鱼结伴匆匆而行,这景象使冬天萧瑟冷寂的香椿树街显出了节日喜庆祥和的
气氛。鱼不懂事,年年有鱼,年年有余,连小学生都懂得其中的奥秘,鱼类自己却不懂
。鱼不认识字,不懂谐音,不懂灾难为何独独降临到鱼类身上,它们悲愤地瞪着眼珠子
,或者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有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在人的手下跳跃着,抗议着,但我们知
道,失去了水以后鱼的所有愤怒都是徒劳的,怎么跳也跳不回池塘里去了。
一到过年,居家宾客盈门,我们也就有机会看见我们街上最大的干部居林生了。尤
其是傍晚时分,居林生夫妻经常站在门口送客人,有时候是柳月芳送,有时候是居林生
送,有时候客人明显来头不小,夫妻俩就一起出来送客。居林生当时尽管只是个科级干
部,但他的肚子已经像领导一样鼓得规模很大了,他剔牙齿剔得厉害,大家看见他挺着
将军肚,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随意地向客人挥着,眼睛尖的邻居会注意他的另一只手上
还抓着一根牙签呢。相比之下,柳月芳送客有送客的礼数,她笔直地站在门口,脸上堆
满了热情的笑容,大家都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过年来吃饭,一定要来啊,不来看我以
后怎么骂你!
好东西多了也棘手,那么多鱼把柳月芳忙坏了。她是个街道办事处的妇女干部,与
人打交道的,现在却被迫与鱼群打成一片。所有鱼种中柳月芳最喜欢黑鱼。黑鱼是唯一
体贴主人的鱼,柳月芳把它们扔在一只水缸里,黑鱼翻一个身便游开了,好像说,你忙
你的,我好养,随便什么时候处理我。其他的鱼都是一副英雄主义的模样,悲壮地瞪着
柳月芳和她手里的刀,好像说,来来,杀我,怕死我就不是鱼!那些鱼不能养,也养不
活,非杀了不可。柳月芳把鱼一条条的提到厨房里去,刮鳞,剖鱼,都是她一个人干。
她让居林生帮忙刮鳞,居林生笨手笨脚的,鱼没怎么样,自己的手倒割破了,也难怪,
从来不做家务的男人,怎么会刮鱼鳞?柳月芳只好把丈夫赶回房间里去看电视。她叫儿
子出来,儿子在里面恶声恶气地说,让你送人你不舍得送,弄这么多鱼在家里,天天吃
鱼,吃得头发上都是腥味,现在看见鱼我就犯恶心!
柳月芳只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鱼。柳月芳脾气虽好,也不是圣人,干着干着就发牢
骚了。她说,这些人也是死脑筋,怎么光知道送鱼?就不能送点别的?现在的社会风气--
真是的,今年过年我们家缺只鸭子,就是没有人想到送只鸭子来。
外面时兴送鱼,我有什么办法?居林生说,我总不能告诉别人,家里鱼太多,缺只
鸭子,不让人家笑话?
鸭子也不好,宰起来麻烦,柳月芳说,有人送礼送得聪明,不送别的,送金华火腿
,送干货。
居林生听得不受用,在里面讥讽妻子说,好,我明天就告诉他们,别送鱼,让他们
送火腿送干货!
柳月芳叹着气说,怎么就时兴送鱼的呢?鱼当然是好的,市场上买条大青鱼起码四
五十块,可也不能一窝蜂都送鱼呀,送一条鱼,不如直接送五十块钱实惠呢。
居林生听得火了,冲出来对妻子嚷道,好,我让他们送五十块钱来--你还有没有一
点觉悟了?你是要让我犯法蹲学习班去吧?
看丈夫一脸怒气的,柳月芳知道自己牢骚过了头,居林生误会了,以为她在埋怨他
无能,柳月芳噗哧一笑,赶紧站起来用肩膀将丈夫往房间里拱,她说,你这人,干什么
这么正经,在家里随便说说的话,你也当真?还嫌我没觉悟,没觉悟我就把鱼拎给鱼贩
子了,这么大一条青鱼,他们起码给我五十块钱。
即使是能干的柳月芳,忙过了头也会发昏,她出去倒掉了一大盆鱼内脏,突然想起
来家里腌鱼的缸不够用,就跑到隔壁张慧琴家去借缸,说是要腌雪里蕻。张慧琴撇着嘴
说,什么雪里蕻,你们家的鱼腥了一条街了,没看见街上的猫都往你家门口跑?柳月芳
有点尴尬,但还是死撑着说,就送来那么几条鱼,哪能腥一条街呢,我们家老居最反感
别人给他送年货了,他也不爱吃鱼。不骗你,是腌菜用的。柳月芳忙昏了头,借回了缸
,却把装鱼内脏的盆扔在门口,后来隔壁的张慧琴就来敲门了。
张慧琴拿着那只盆站在门口,侧着身子看天井里的那排鱼,那排鱼挂在一条绳子上
,整整齐齐的,像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自缢殉命的队伍,张慧琴捂嘴笑起来说,腌这么
多雪里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
人家亲眼看见了鱼,柳月芳也就不瞒她了,说,不瞒你,这都是内部价买的鱼,便
宜,不买可惜。
张慧琴也不点破,仍然站在那里笑,指着一只腌鱼缸说,你怎么把鱼头扔了呢,鱼
头可以一起腌的。柳月芳说,我一个人对付这么多鱼,哪里忙得过来?说着突然想起来
张慧琴做事手脚是最麻利的,干脆请张慧琴帮她的忙,在开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
送张慧琴一条三斤重的鲤鱼。
张慧琴这人大家知道的,没什么优点,就是热心肠,天生喜欢参与别人家的事务。
后来张慧琴就蹲在居家的天井里,和柳月芳一起组成一条流水线,一个刮鳞,一个剖鱼
,两个女人并肩劳动,免不了要说些与劳动无关的闲话。
这么大一条鱼,够一大家子吃两天。张慧琴抚摸着一条大青鱼隆起的鱼脊,她说,
你好福气呀。
什么好福气?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装傻。
你好福气呀。张慧琴叹了口气,说的还是那句话。
柳月芳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见的与其说是一张充满妒意的脸,不
如说是女邻居哀伤自怜的表情,柳月芳没说什么,站起来从煤堆后面拖出一个麻袋,拎
出了那条鲤鱼往张慧琴脚下一扔,说,别跟我客气,这条鱼你带回去,红烧,给孩子们
吃。
张慧琴没有推辞,但也没有接受,只是扫了一眼那条鱼,说,你不要跟我客气的。
烧鲤鱼一定要多放黄酒,鲤鱼虽然土腥味重了点,鱼肉还是很嫩的。柳月芳说,我
们这里人不大吃鲤鱼,到了北方,北方人还就爱吃鲤鱼呢。
再怎么腥也比不上冰冻黄鱼腥。张慧琴说,不瞒你说,我们家老孙和孩子都是属猫
的,穷命偏偏长个富贵胃,不吃蔬菜,吃鱼,只要是腥的,什么鱼都吃。我们家老孙爱
吃鱼眼睛,老三更绝,爱吃鱼泡泡。
鱼价钱贵,你要是再去照顾他们的胃口,当这个家就更不容易了。
可不是嘛。不瞒你说,我买过猫鱼给他们解馋的,张慧琴说,没办法,也是让他们
逼的,我拿肉膘熬油,炸猫鱼给他们吃,放一点干辣椒,哎,味道就是好,你要是不嫌
弃,哪天我端一碗过来让你尝尝。
这倒是的,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做出好味道的菜来。柳月芳表示同意,不过她对吃猫
鱼心里多少有点障碍,就没接女邻居的话茬,看看几天来积存的鱼处理得也差不多了,
房间里居林生已经关了电视,还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大概是提醒妻子他要休息了。柳月
芳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后的洗脚盆,突然发现盆里还堆了一堆鱼头,那些鱼头原来准备送
给王德基家的,一忙就忘了这事。柳月芳急着把盆腾空,决定把鱼头改送张慧琴,她说
,鱼头你们家吃不吃?本来是送王德基的,他老是帮我家拉煤,你果要,干脆就给你算
了。
怎么不吃?张慧琴说,鱼身上的东西,除了苦胆,都能吃,不瞒你说,我最爱吃鱼
头了。
就这样,柳月芳把一堆鱼头也给了张慧琴。隔天柳月芳走过张慧琴家厨房的窗口,
闻到一股扑鼻的鲜香,她隔着窗子随口问了一声,你做什么菜做得这么香?张慧琴在里
面说,你给我的鱼头呀,进来尝一尝?柳月芳说,我不吃鱼头的。话一出口柳月芳便觉
得自己有点缺心眼,何必把这事告诉人家呢,她听见张慧琴在里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的声音,柳月芳后悔自己嘴快,把好好的一份人情弄薄了。
鱼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柳月芳和张慧琴的邻里之情。没有鱼,两个女人的关系也是
和睦的,但有了鱼之后,他们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亲如姐妹了。
她们互相赠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鱼,这大家也能想见,每年收那么
多鱼,一时吃不了,腌起来,这么吃那么吃,熟能生巧,自然就有心得体会,但张慧琴
不一样,这个女人是巧媳妇能做无米之炊,她送过来的什么东西柳月芳都觉得好吃,菜
肉馄钝好吃,盐水炝毛豆好吃,白切肚肺好吃,有一回柳月芳去串门,看见张慧琴一个
人在吃饭,没有菜,只有一碗汤,是海带葱花汤,点了几滴麻油,柳月芳是好奇,拿了
勺子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也很好!
那时大家还不说发掘人才这种时髦话,柳月芳尽管自己也很能干,但她是真心赞赏
女邻居的厨艺,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结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规模的家宴
,柳月芳必然央求张慧琴来帮忙。张慧琴从来不推辞,大家知道她这个人的,你看不起
她她在你背后吐唾沫,你敬她一尺她还你一丈,柳月芳跟她要好,她用自己的发卡为柳
月芳掏过耳垢。张慧琴在居家厨房里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柳月芳无形之中沦落为她
的助手,自己还不知道。张慧琴爱听表扬,她这边忙着耳朵还竖着,听桌上客人对她手
艺的反响,反响当然是不错的,大家对居林生大夸柳月芳的厨艺,张慧琴也不计较,只
是捂着嘴对柳月芳咯咯地笑,倒是柳月芳不好意思贪功,她要把女邻居推出去引见给客
人们,张慧琴死也不肯,她说,人家都是头头脑脑的,我又不认识人家,我又不能提干
,出去见面算哪一出?
就像餐馆里的厨师一样,等到宴席散了,便轮到两个女人吃工作餐了。工作餐以残
羹剩饭为主,柳月芳总过意不去,她建议张慧琴带这个回去,不要,带那个回去,人家
也不要,张慧琴说,我把那个大鱼头端回家就行了。
柳月芳知道张慧琴爱吃鱼头,这不奇怪,还有爱吃蚕蛹爱吃鸡屁股的人呢,柳月芳
自己的饮食是比较雅致清淡的,她的饮食风格自然也影响了丈夫和儿子,他们一家人都
忌讳吃牲畜鱼禽的头部,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吃那些东西有点低贱,有点野蛮,
下不了嘴。张慧琴多次怂恿她尝一筷子红烧鱼头,柳月芳能够想象她做的鱼头有多么美
味,可就是不敢接过张慧琴递过来的筷子。张慧琴说,你不吃鱼头就别吃,吃里面的雪
菜和粉皮。柳月芳不好拂人好意,夹了一筷子粉皮,味道果然是无比鲜美,但人的心理
作用是很强大的,柳月芳莫名的觉得那粉皮的美味也来路不正,美味得有点下贱。
据柳月芳后来告诉邻居,那几年她送给张慧琴的鱼头可以装一卡车了,邻居们清楚
她说得有点夸张,但基本上是符合事实的。大家都记得鱼的风光岁月也是居林生的风光
岁月,而居林生风光,张慧琴作为居家最亲密的邻居跟着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
除了春节时候的鱼头,平时张慧琴的炒青菜碗里会盖着两三只鸡头、鸭头什么的,别人
好奇,张慧琴也不在乎,指着隔壁说,柳月芳送过来的,她家人嘴刁,什么头都不吃,
拿过来我们吃--怎么不吃?鱼头、鸡头、鸭头,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张慧琴与柳月芳两家以鱼为媒的友情后来趋于冷淡了,两家的主妇仍然来
来往往,但没有了鱼的穿针引线,这友情好像一件贴身的旧衣服,不知道哪里有点松,
随时会绽线,谁也不敢穿。如果我们有心以此为例来考查邻里关系在新形势新时代的嬗
变,时尚恐怕是个罪魁祸首。对的,首先要归咎于时尚的变迁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不知
从哪年开始,人们送礼不送鱼了,除了甲鱼偶尔可见,过年时候人们送来送去的东西开
始与世界接轨,以西洋参、龟鳖丸、螺旋藻、脑白金一类的营养保健品为主,辅之以包
装精美携带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鱼呢,好像被人遗忘在池塘里了
。这是鱼的幸运,但却是张慧琴的不幸--此话是背着张慧琴说,当她面说非挨她骂,不
吃饭会饿死,不吃鱼头死不了的。谁都知道张慧琴家的儿女都长大了,挣钱了,有个儿
子做个体户,发了财,买多少鱼都买得起。我没有看轻张慧琴的意思,只是要说清楚这
其中的变故原因是多方面的。另外一个原因与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关系。我们香椿树
街的人一直以来都对居林生的官运抱有一种盲目的信心,后来却听说他爬不上去了,不
仅爬不上去,还因为年龄偏大、没有学历、缺乏政治理论修养和专业领导才能等诸多因
素,掉下来了,至于那个谣言,说居林生下台是因为喜欢拧女同事的屁股,拧多了把自
己拧下台来,可信度就不高了,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因为拧屁股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拧掉
了的事,一定是那些忌妒居林生的人编排出来的谣言。道听途说不足信,不过邻居们相
信居林生确实是掉下来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依据的是自己的观察,每年过年前夕送礼
高峰的时候,居林生家门前冷冷清清的,有时候迎着暮色看见一个人拎了东西站在他家
门口,细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换了个人间。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张慧琴家的日子却开始红火起来。回顾张
慧琴后来的幸福生活的源头,大家一致认为是靠了她的大儿子东风。靠的是东风的什么
呢,说起来不那么顺嘴。不是东风有多孝顺,不是东风学历高,也不是东风天生有一颗
商人的精明脑袋,是东风有一年捅了人,差点闹出人命,上了“山”去劳改,后来从“
山”上下来,没有工作,就干了个体户,结果偏偏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个体户发了家!
东风和几个朋友合伙从海上走私香烟,虽然有一定的风险,风险背后是巨额的利润,东
风每次从海上回来,人晒得像一根木炭,一身汗臭和海腥味,但是他怀里揣着一个黑色
塑料袋子,里面都是钱。张慧琴提心吊胆地数儿子的钱,数得怕起来,她在丝厂挡车,
挡一辈子车不如儿子辛苦一天的钱多,怎么能不怕?她怕儿子再出事,死活不让儿子再
到海上去接香烟,一定要他做一件什么安稳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一时没想起来,
儿子没什么脑子,当然也没主意。有一天夜里张慧琴路过百货商场前的灯光夜市,看见
好多人夜里跑出来吃螺狮吃臭豆腐什么的,夜空中回荡着一片吃的声音,吮螺狮的声音
像一种表达爱情的电子音乐,炸臭豆腐的气味远处闻着是臭,走近了却是香气四溢。那
么多人呀,他们在一个国泰民安的夜晚尽情地吃,什么都吃,吃了那么多!张慧琴站在
一个卖炒年糕的摊子前,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摊主篮子里的年糕,拿一条年糕去敲另外一
条年糕,她眼睛发亮,站在那里敲年糕,摊主不干了,夺下年糕说,你吃什么快说,别
敲我的年糕。张慧琴是不愿受人抢白的人,瞟了眼对方摊子上的配料,脸上立刻浮现出
了一丝鄙夷之色,你这么炒年糕的?她说,炒年糕不用菠菜能好吃嘛?可以这么说,离开
了那个炒年糕的摊子后,一个新的张慧琴就诞生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在
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朴素而永恒的商机,不管时代怎么样变化,人长了一张嘴,总是要吃
的呀!有人爱吃,有人爱烹饪,怎么也犯不了法,这不就是天下最安稳的生意嘛。
张慧琴的儿子东风后来就开了那个餐馆,也就是现在我们街上大名鼎鼎的东风鱼头
馆。用餐饮业的行话来说,东风的餐馆是特色餐饮,家常风格,主打产品是鱼头。我因
为有一点美术功底,被东风拉去为餐馆画了几个鱼头,写了一些美术字,现在大家在鱼
头馆看见的玻璃橱窗上的大鱼头,还有菜单第一页上的四行大字,都是我的作品。
白汤鱼头
红烧鱼头
酸辣鱼头
五味鱼头
至于东风鱼头馆的厨师是谁,不用我说大家一定已经猜到了,厨师就是东风他妈张
慧琴。
我一直对我们香椿树街的落后风貌直言不讳,这个现代化进程异常缓慢的街区,至
今有人在偷国家的电,有人在水表上做了手脚,一滴一滴地偷国家的水--恕我不在这里
点他们的名了。令人费解的是大家捂自己的钱包捂这么紧,却都愿意去捧东风鱼头馆的
场,这几年来,鱼头馆做的居然是高难度的街坊生意!冷静地探讨一下,此事也许不那
么奇怪,是个健康的人都会嘴馋,更何况张慧琴每天在灶上炖那个白汤鱼头,炖得奇香
扑鼻的,大家住在附近,天天从那儿经过,总不能掩着鼻子吧--说句题外话,这对餐饮
业的从业人员或许会有所启发,好广告不用花什么钱,不用到电视上去做,不用到报纸
上做,就在空气里做,大家听到的是更加具体更加可信的广告词:挡不住的诱惑挡不住
的诱惑!
大家都挡不住来自东风鱼头馆的诱惑,加上街坊邻居能够享受八折优惠,很多从不
上馆子的居民都去鱼头馆品尝了张慧琴拿手的鱼头菜。只有柳月芳一家挡得住,也许是
过去鱼吃多了,柳月芳一家从来没去过鱼头馆。邻居知道柳月芳和张慧琴关系好,都纳
闷柳月芳为什么不去,有人还自作聪明地分析,是不是张慧琴现在发了,居林生现在无
权无势了,张慧琴就那个什么了,柳月芳最不爱听别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话堵住了
别人的嘴,她说,你们不知道的,我们不吃鱼头,我们一家人,不吃头,什么头都不吃
!
张慧琴是被冤枉的,其实只有柳月芳知道,张慧琴是多么诚心地邀请他们一家去东
风鱼头馆做客,当然说好是一切免费。张慧琴一直在劝说柳月芳去她的鱼头馆,她说,
我知道你们不吃鱼头,我做别的给你们吃不行吗?柳月芳还是固执地微笑着,她这人有
特点,微笑代表了否定,说,你不用客气的,你们做生意,又不是开慈善会,怎么能白
吃?张慧琴说,别人不能白吃,你们一家人来是可以白吃的,我以前吃过你们家多少东
西,不也是白吃的嘛。柳月芳还是摆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不一样了
。这句话让张慧琴听出了一点别的味道,她也是聪明人,能够体谅对方的心境,柳月芳
这几年不如意,就像鸡群中的一只鹤,突然变成一只鸡,而她张慧琴说,虽不能说从一
只鸡变成了鹤,但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就是发了,念及这些,张慧琴也就不能动人家的气
,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说,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我这客是请定了,你给
面子就自己来,不给面子我让店里的小伙子准备上麻绳,五花大绑的也要把你们一家绑
来!
也是张慧琴的一片诚意打动了柳月芳,有一天柳月芳终于带着居林生和儿子居强,
还有居强的女朋友去了东风鱼头馆。张慧琴把他们一家请进了刚刚装修好的包厢。一桌
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张慧琴对这次宴请的重视程度,不光是丰盛,是张慧琴的有心让柳月
芳一下领了情。柳月芳一进去就瞥见了糯米糖藕,那是她最爱吃的,白切猪肝,那是居
林生爱吃的,甚至儿子爱吃凉拌豆腐,张慧琴也记得。柳月芳知道女邻居是用一颗真心
在还过去的情,人就有点走神,想起过去的那许许多多的鱼,许许多多的鱼头,不由得
百感交集起来,她对丈夫和儿子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人家是真心的,吃,来了就不要客
气了,吃!
正如张慧琴事先许诺的那样,他们的桌上没有鱼头。他们本来是不会吃鱼头的,可
是当张慧琴亲手端上一锅老鸭汤时,居强的女朋友小声地向居强嘀咕,怎么是鸭汤,我
以为是鱼头汤呢,这家馆子不是鱼头最有名吗?
大家都听见了那姑娘的疑惑。这疑惑后面显示了她对鱼头的向往,听得出来的。张
慧琴抿着嘴笑,还偷偷的看了柳月芳一眼。柳月芳不知是恼还是窘,躲着张慧琴的目光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就看着砂锅里的老鸭--老鸭的鸭头也让细心的主人拿掉
了。对面的居强此时有点尴尬,他用手盖着嘴向女朋友解释着什么,柳月芳猜得出来,
一定是说,我们一家人不吃鱼头的。那姑娘却有个性,什么场合都敢于撒娇,学的是电
视里的还珠格格,她好像在桌子底下踢了居强一脚,桌子上的碗盏猛地一颤,她抓着居
强的耳朵说悄悄话,嗓音却天生的尖利,柳月芳听得清清楚楚:你前天还吃鱼头的!居
强有点急了,慌乱地向父母这里扫了一眼,仍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但逃不过柳月芳灵敏
的耳朵,儿子说,我是陪你吃的!
张慧琴就是这时候咯咯地笑起来,或许是感谢一对青年维护了鱼头的荣誉,她用疼
爱的目光看着柳月芳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什么陪你吃陪他吃的,这叛徒当得好!她
用手指戳着居强的脑袋说,鱼头最好吃,吃过了你就知道了吧?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
还应该陪你父母吃!
宴席的格调突然急转直下,鱼头变成了某种态度的象征,涉及对姑娘的关爱,对张
慧琴的尊重,也隐隐涉及到当事者对变革的态度。张慧琴把握了时机,眼睛发亮,盯着
柳月芳说,怎么样,看清形势了吧?这鱼头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这个戒不可。
柳月芳更窘了,她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关系到鱼头,责任重大,便有点像
踢皮球似的,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里去了,她对张慧琴说,我吃东西哪有这么挑剔?问
老居吃不吃,鱼头,他吃不吃?张慧琴知道这是柳月芳让步了,当然乘胜追击,她说,
老居呀,你疼不疼儿子,疼不疼儿媳妇,就看你的表现啦!居林生当时正在剔牙,年龄
不饶人,他现在吃一点东西就得剔剔牙,听到要他表态,下意识地扔掉了牙签,人也坐
端正了,居林生毕竟是居林生,能够认清形势,也善于表态,他的表态豁达而仁慈。这
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说,上鱼头就上鱼头吧,谁爱吃谁吃,什么事都应该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嘛,鱼头又不是其它什么头,本来就可以吃的。
后来就给居林生一家上了鱼头。上鱼头不吃也不算张慧琴的什么胜利,让张慧琴感
到骄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后终于没能抵挡住红烧鱼头的香味,吃了红烧鱼头,再给他
们上一盆鱼头白汤,夫妇俩也没推辞!张慧琴后来绘声绘色地向别人描述那场特别的晚
宴,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着了魔似的,就是要让他们吃我的鱼头,看他们一家
吃了鱼头,我就心安了。当然张慧琴这么多年来始终没学会谦虚,她借居林生一家之口
赞美自己制作鱼头的厨艺,听听她怎么学人家说话的--
居林生是这么说的,鱼头,味道很不错嘛。
柳月芳是这么说的,好吃的,没想到鱼头这么好吃。
居强的女朋友是那么说的,明天要减肥了,这鱼头汤,不要太好吃哦!
居强近来迷上了文学创作,时常即兴地念出一些诗句让女朋友鉴赏,那天在鱼头馆
他偶得小诗一首:
年年有鱼
年年有余
有鱼的世界多么美丽
有鱼的世界多么富裕
凭心而论,居强那首诗是有感而发,连张慧琴都听出了诗句中饱含着作者的感情和
世事沧桑,她在一边为居强拍手,柳月芳没有什么表示,但看得出来她对儿子的才华是
很自豪的,居林生听出来儿子的诗韵脚整齐,他说,有一点进步,这首诗还是押韵的。
居强那女朋友却很扫兴,她只顾兹溜兹溜的喝鱼汤,一边喝一边说,别念了别念了,什
么破诗!
《北京文学》2002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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