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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有风:(三)请给我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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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有风:(三)请给我一支烟#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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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克四十出头,是爱尔兰后裔,个子不高,但十分壮硕。
“她叫温迪,是我表弟的高中同学,听我表弟说是个很直接的人,我没见过。我们今天
晚上去跟她吃个饭。好几个公司在争这个项目。温迪也不是唯一的决策人。但这件事她
有很大的影响力。 ”
我觉得有些冷,把头顶的冷气关上,又问空姐要了一条毯子。头天晚上依旧只睡了五个
小时,这时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困意像滴落水中的墨汁扩散开来,终于汇成昏沉一片。
纳嘉里和多伦多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们到的时候刚过中午,在机场租了一辆雪佛莱轿
车,我提议去唐人街吃个中餐。瑞克欣然同意。
纳嘉里的唐人街和多伦多无法相比,两三家门脸逼仄挂着中文招牌的土产店中药店,一
个唐人超市,再加上几家中餐馆就是全部。莎莉说的“北京饭店” 就在街口。我和瑞
克进门找了两个座位坐下。桌上摆着一张菜单。都是些北美中餐馆常见的菜式:宫保鸡
丁、左宗棠鸡、椒盐猪扒等等。
一个十六七岁的华人少年过来招待我们,英语是本地口音。瑞克点了个宫保鸡丁饭。我
用中文说“凉瓜牛肉盖饭”,少年没听懂。我只好在菜单上指给他看。
店里食客不多,不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大汉端着两个盘子过来。我用中文说“谢谢
” 。他笑着说,中国银啊,第一次来?
我说我是来出差。
屋里暖气很足,他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说,哦,我说以前没见过你。
他问我打算待多久。
我说不知道,可能几周,也可能几个月。
他掏出手机来说,那加个微信呗,我们有个本地华人的群,下次聚会可以叫上你。
我对着他的手机扫了码。这时候进来几个洋人食客。他收起手机说,我去招呼客人了,
微信联系。
吃过饭我们奔向纳嘉里以西几十公里外一个叫白城的小镇,萨斯卡通省政府下属几个部
门的IT中心设在那里。
瑞克开着车,一边跟我讲他小时候来这儿过暑假的事情。忽然他用手一指远处,“看那
个水塔!”
水塔是白色的,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并不显眼。
“我十六岁那年在水塔下被夺去了我的处男之身。”
“有人用水塔的水洗澡后怀孕了吗?有几个?她们漂亮吗?”
他哈哈笑了,“是‘在水塔下’,不是‘被水塔’,你得花点时间提高英语了。”
瑞克今天心情不错,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嘿,你第一次上床多少岁?”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闭目养神。瑞克没再说话。
瑞克的表弟阿历克斯打电话说他太太病了,他需要先去接孩子放学才能过来。温迪很准
时就到了,她看上去三十多岁,有些微胖,人很健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一会儿大
家就聊得很熟。我们刚点完餐,阿历克斯就到了。
温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伙计,你怎么还没改掉这个爱迟到的毛病?”
大家喝着酒,阿历克斯和瑞克互相打趣,温迪也加入进去大谈阿历克斯高中时的糗事。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温迪似乎觉得冷落了我,主动跟我搭话。
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我是单身。
“聪明人!” 说着伸出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傻过一阵子,不过不算醒悟得太晚。”
侍者把每个人的晚餐依次送上来,瑞克让侍者又开了一瓶红酒。温迪脸上已经泛起红晕。
阿历克斯说,温迪是他高中时的女友,所谓的“高中甜心”。我以为是句玩笑话,没想
到温迪很大方地承认,并纠正,是”高中时的某一任女友“。两人在我们面前完全没有
旧情侣见面时的尴尬,反倒是轻松自然,不时还互相挑逗一番。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亲昵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已经吃完,犹豫着要不要
出去抽根烟。
外面风很大,把门廊顶上的积雪吹散起来。门廊边站着几个人,抖抖索索地在抽烟。温
迪注意到我在看窗外,轻蔑地说,看那些上了瘾的白痴,太可悲了。
我知道酒精正在我身上起作用,我对温迪的腔调忽然生出一股厌恶。
“人们有选择的自由。”
“算了吧,他们都是些被烟瘾奴役的软蛋而已。”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说,“我觉得这么说有些太自负了。”
我余光中能觉察到瑞克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温迪似乎忽然醒悟过来,说,“曲先生,你抽烟的?不好意思我冒犯到了你。”
我说,我是抽烟,不过我现在不是站在一个吸烟者的立场来评论,我也不认为抽烟有任
何好处,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能对别人的选择妄加评论。
瑞克打起圆场,“作为我们公司的技术专家,盖瑞特别热衷于逻辑讨论。”
温迪看上去像来了兴致,她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了一口,说,“不要
评论别人,我当然知道这些政治正确的废话,我天天在单位说这些,别忘了我是做什么
的。我觉得加拿大正在被政治正确毁掉。看看那些冻得发抖的人,他们当然知道抽烟不
好,他们当然想戒烟。可是这些软蛋根本就没有意志力。” 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
阳穴。
“你从来没抽过烟吧?” 我说。
“当然抽过。”她有些醉眼朦胧地把胳膊搭在阿历克斯身上,“我们抽过的不止是香烟
,对吧,阿历克斯。”
阿历克斯任温迪用胳膊搂住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她,说,温迪,你醉了。
温迪把胳膊收回来,对我说,“很多事情,你尝试了,知道了那对你没好处,就不要再
做了。如果有选择的话,每个人都会这么选,不是吗?”
“这有些过分简化问题了。”
“哦,过分简化问题。” 温迪模仿我的口吻,“我还真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就
是个喜欢简单直接的人。嘿,我想到一件事。” 她竖起食指,停顿了一下,“我们现
在进入简单模式。你们把我请到这儿来可不是想听我高中时候是怎么爬水塔的。让我们
挑明了吧,你们是为了项目的事情。”
我注意到瑞克的脸色跳了一下。
“现在我们来做个简单游戏。我和曲先生打个赌,要是他可以戒烟,以此证明抽烟是他
的自由选择,我,我不能承诺太多,但可以承诺会以最大努力促成这个项目合作。大家
都是有体面的人,我觉得不用设定监督机制了。”
瑞克轻轻鼓掌,笑着说,“喔,要是我们的总理有你一半的魄力,加拿大经济早就走出
低谷了。” 他端起酒杯,“为这个,我敬你一杯。”
温迪欣然说,“非常感谢你的夸奖,不过,等一下,我还没听到曲先生的回答呢。”
瑞克抢着说,“放过他吧。我手上还有好几个项目得靠他呢。我可不想把他逼疯了。”
“一言为定。”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用手把烟连着烟盒揉成一团放在餐桌上。
一坐进车,瑞克就冲我大喊:你他妈的今天怎么了?!
我不太喜欢她的那副腔调。
你不喜欢?冰天雪地地我们跑到这鬼地方来是为了喜欢吗?!现在公司的情况你很清楚
。这个项目要是黄了,我们之前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我一路没再说话。瑞克中间接了一个电话,是阿历克斯,瑞克让他想点办法。
回到酒店,各自进屋前,瑞克说,这娘们今天也喝多了。你就把这当作个玩笑。明天一
切照常。
我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微信一边等头发干。
“北京饭店”老板的微信昵称叫“Kevin 封”,点开朋友圈,有几条赞美上帝的转贴。
他把我拖进去的群叫“纳城华人”。三十来号人,不是特别活跃。偶尔有人问一些生活
问题或者转发一些商品打折信息。
我给爸妈发了几张近照。我妈问我过年怎么安排。我说在外面出差,还没有计划。
酒劲还未全消,头有些昏沉,决定上床前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兜,没有摸到烟,才想
起晚上被我揉成一团的烟盒。心里一狠,倒在床上,居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和瑞克去了温迪的办公室。和温迪一起的还有她的两个同事,温迪装作是第一
次和我们见面。我们谈了些项目的事情。
等她的两个同事走了,瑞克试探地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非常好。”说完她冲我一笑,“盖瑞,不要忘记我们打的赌哦。”
中午吃完饭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喉咙有些痒,我知道这是尼古丁的戒断反应
。我喝了一杯咖啡,情况更糟,想要一根烟的念头在脑子挥之不去。我在回想昨晚到底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把自己弄到这个处境里。
瑞克是下午的飞机,按照计划,他回多伦多,我留在纳嘉里调研客户需求,和多伦多开
发组的同事一起给出竞标方案。
我开车送他去机场。路上车不多,我在高速公路上一直保持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碰上
前面有车,我也一点不减速,换线,超车,再换线。瑞克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有一阵子我在最右道开,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从右侧的加速带上来,我看它离加速带尽
头还有一段距离,准备超过它。这时宝马车突然加速,准备抢到我前面并线。我没有减
速。瑞克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宝马在我前面十来米处慢慢斜插进来,我毫不减速,在即将撞上的一瞬宝马车头猛地一
偏,又回到了加速道。在后视镜中,我可以看见司机从窗口伸出的中指。
“我有路权。” 我说。
“你说的对,你有路权。”瑞克在边上淡淡地说。
我的高超车技让我们在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就到了机场。瑞克建议我们去
喝一杯。我们各自要了一杯啤酒在吧台前坐着。墙上挂着电视,瑞克没说话,看上去很
专心地看电视新闻。
这样过了一会儿,瑞克说,盖瑞,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找你合伙吗?或者说当初公司招
人的时候为什么选了完全没有加拿大本地工作经验的你吗?
我冲他耸耸肩。
那天你的表现不是最好,特别是你的那套西服,完全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你的口音让我
只能听懂你百分之八十的话。当然,你的专业测试成绩很好,但并不是没有人比你更好
。你给我背了一堆求职指导书上的标准回答,能听得出你是花了功夫的。可是这种“我
相信我是最好的申请人,一定能为公司出一份力” 的废话我一天要听七八遍。最要命
的是,我很清楚地记得,你后脑勺有一绺头发是翘起来的,你抑扬顿挫地讲这些废话时
,你的那绺头发跟着摆来摆去,看起来滑稽极了。我心里想,让这个家伙赶快说完吧,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他了。
这时候我听到你说:
“我从一万多公里外的大洋彼岸过来,我没有加拿大的工作经验,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我只有两个皮箱和我自己。但我相信这会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而且从这一天开
始,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你知道吗?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的曾祖父当年从爱尔兰坐船过来,上岸的时候身边只
有一只他父亲亲手做的牛皮箱。他谁也不认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里从一个皮匠学
徒开始干起,后来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不停地让她怀孕,他的孩子们又生了孩子,在这
片陌生的土地上弄出我们一大家子人来。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狠劲,是我从未谋面过的曾祖父的身上应该有
的精神。
瑞克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你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你没必要告诉我。我只
想说,熬过去。不管是什么,用你的狠劲熬过去!
第二天上午在温迪办公室,她略带夸张地说,你看上去坚持得很不错嘛。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从窗口望下去,几个人站在街角抽烟,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有说有笑
。我想象着要是能从谁手上抢下一根烟来吸几口多好,只要几口就够了。旋即我就觉得
可笑,心里感慨烟瘾居然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荒谬的想法。
这想法仿佛空中偶尔飘过的一簇蒲公英,初时觉得遥不可及,却仿佛被你注视的目光吸
引,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终于在你面前降落下来扎上了根。
我下了电梯,走出大门,走到街角的时候,之前那几个人已经离开了,只有一个西服笔
挺的瘦高中年白人男子一边抽烟一边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我四处张望了一下,
一咬牙走上前,说,打扰一下,先生,能不能卖给我一支烟。我在戒烟,不想去买一整
盒烟......那样就前功尽弃了。说完准备递上手里攥着的几个硬币。
他皱着眉头听我说完,说,你现在抽一根不也前功尽弃了吗?决定戒烟了就别再抽了。
说完又低头看他的手机去了。
我觉得尴尬万分,恨不得赶快跑开。
我走了两个街区,找到一家小卖店,买了一个打火机一盒烟。走出来站在门口拆包装。
墙角坐了一个流浪汉,看见我满脸堆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讨烟。我抽出一根烟,点上,猛
吸了一口,觉得无比舒爽,然后把火机和烟扔给墙角坐着的汉子,说,我戒烟了,抽完
这根就不抽了。
他喜形于色地接过那盒烟,点上一根,把剩下的烟小心塞进身边一个破皮箱里。
我跟他说,抽烟很不好,你也应该戒了。
他笑着点点头。
我抽完这根烟,把烟头一扔,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自信满满地踱回了办公室。在大堂
正好碰见温迪从电梯里出来,我屏住呼吸跟她点了个头,心里暗自庆幸刚才走得够远。
中午吃完饭,觉得喉咙麻麻的,想起上午抽那根烟的滋味,心里想当时应该多抽几根把
瘾过足,有些后悔把烟给了那个流浪汉。
正想着,客服部有个短发小姑娘跑过来找我。我昨天问了她一个客服流程上的问题,她
当时没有答案,现在过来给我讲解。她嚼着口香糖,洒了香水,可还是没有遮住身上的
烟味。
她一走,我就起身往楼下跑,心里念叨:这他妈太荒唐了!
走过两个街区,先前那个流浪汉不在,墙角还留着他的一堆杂物。我走进小卖店,从柜
台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打火机,说,来一盒“杜莫瑞尔,红盒的”。印度老头楞了一下,
可能有种时光倒流的幻觉。
我站在门口大口吸烟,把剩下的那盒烟揣到兜里。余光一扫,看见流浪汉站在几米外的
街角,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看着我。他走过来,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指头问我讨烟。
我没理他,径直走开了。心里很难过,我想起路小娟母亲的话:戒不了烟的男人心软。
走回到办公楼,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去了门口的指定吸烟点又点上了一根烟,我希望
温迪能从楼上看到我。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偷偷摸摸地作弊,不是个“体面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天下楼好几趟抽烟。但每次在办公室碰到温迪她都神色如常,看不
出她是不知道我又抽上了烟还是她已经把那个赌当作酒后戏言。
瑞克打电话来问进展时我告诉他没有新动态,调研还在进行中。他告诫我跟温迪打交道
一定要谨慎,“这个女人不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有一天晚上阿历克斯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一个咖啡店见他,说有东西给我。
我赶到咖啡店的时候,他双手捂着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个头,站起身塞给我一个信封,然后端着咖啡若无其事地走了。
回到酒店,我把信封掏出来,里面有一个U盘和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着:迪瓦克医生催眠治疗所。
下面是网址、电话和地址。翻过来背面列了一堆治疗项目:失眠、身体痛、减肥和戒除
成瘾。
我把U盘插到电脑上,里面有一个压缩文件。我点击文件,程序提示输入密码。我正在
琢磨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我抓过来看,是阿历克斯发过来的一条短信,正
文是一串字符。我把字符当作密码输入程序,压缩文件解压成两个文件。我分别点开,
是两个软件系统解决方案,针对的就是我们竞标的这个项目,看来这是我们竞争对手的
方案。
我根据这两个方案修改了我们公司的投标方案,其中的一些设计特别注明了意图,正是
针对这两个方案的纰漏之处。
忙完这些已经是半夜两点多。我拿起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网址查看了这家催眠治疗所
的网页。网站很简陋,首页上有一栏是成功案例,不少人现身说法。还有一个简单的预
约系统。
正看着,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一条微信好友请求。正文只有三个字:路小娟。
她的微信头像是自己的一个侧影,站在一处不知名的海滩向远处眺望,背后是落日余辉
,她穿着一件露肩膀的深色连衣裙。照片的分辨率不高,但凭着记忆我还是能分辨出她
一侧颈后的黑痣。
想点一根烟的念头一下子浮上来,我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小树丛和白雪,心里想,或许应
该去试试这个催眠疗法。
我点开诊所网站的预约系统,定了第二天下午的一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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