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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
时间似乎是从她身上滑过去的,没有留下痕迹。你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看上去
还像是在妙龄。纤细的身体,光洁白皙的脸,五官的轮廓很清晰。重要的是在表情,她
的脸保有着一种少女的微嗔微喜的神情。她的嘴形两头微有些翘,眼梢也有些翘,这是
保有这种表情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皱纹,连笑起来,皮肤也是平整的,眼角这儿有一
点纹路,可因为眼梢是弯曲翘起的,反延长了眼线,更显出妩媚。总之,她在外形上没
有一点老,不是老,甚至不是成熟,只是成长的意思。但是,你却不放心,或者说不相
信,她就真的是妙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地渗出着岁月。而且,—旦渗出
,就是—片。在这纤细、光滑和精致的表面之下,有一些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
怎么说呢?什么都没有变,但含量却在增加,积累。谁知道呢?也许,到了某种程度,
就会改变外形。所以,人们都说她年轻,其实,话里面,底下的意思是,当然,她并不
是个年轻女人了。
你还是猜不出她的年龄,不好猜。总归是,也显然是,已过了婚龄,而且过了蛮久
。因为什么?因为纯,没有情欲的痕迹。而这纯里面,依然是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
西。没有阅历的空洞的时间,压缩在一起,质地似乎更加密实。所以不是真正的少女的
纯,少女的纯,倒是有些杂芜的,挤着些混杂的未明的经验,疙里疙瘩。那过了年限的
纯,则是凝固了的,多少,有那么 一点,像化石。这—种固定的年轻的容额,甚至比
某种苍老还能看出岁月。那些苍老的面容,一般会有着波动的因素,就是活力,它侵蚀
和改变着肌肉,纹路,皮质的成分与形状。也许,当然,会有些丑,可是却由此具存了
活泼的性格。这种性格里永远包含着青春的特质。青春,因为活动与不安的内质,外都
常常会是扭曲,歪斜,粗糙。
所以,你并不能说她没有度过岁月,只是,岁月从她身上滑过去了。她长是长
了,却没有长大。看她歪着头,翘着小指,拈了一片什么零食,橘瓣还是香蕉干,往撅
起的嘴里送去时,你看到的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形状。还有,她对你一笑,眼角与嘴角一
起弯上去的时候,至多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黑,没有—根白发,柔软
地直抵腰际,在发根处松松系一条手帕。这就显得略大一些了,是个少女,有些旧式的
。大约二十年前,小户人家女儿的装束。户内与户外之间,弄堂里,或临街的门前。—
半是慵懒,一半是刻意为之的装扮。所以,是少女,却是二十年前的少女。倘要出门了
,她便要在手帕、折扇、耳朵后边,点几点香水。若是花露水,那就是三十年、四十年
前的少女了。没那么久远,是国际香型的,于是,时间就又回来了点。她出席较为隆重
的场合,身穿一袭黑丝绒的旗袍,高跟鞋将她原本娇小的身体托高了,变得修长。一条
暗红桃花的丝质披肩,手上握一个小小的镶珠子的小包,简直是转世的淑女。可巧合上
了当今的时尚,岁月拉开的距离又闭上缝了。就是这样,她在时间里周游得开,顺势而
行,不是那种不甘心的性格,硬挣的。要是硬挣,就又要留下痕迹了。所以,又像是她
,从时间里滑了过去。
她就这样和顺,一点不抵抗,所以没有一点时间的擦痕。可她也不是像森林
的睡美人,睡过来的,她也是从世事里走过来的呢!上学,从小学到中学,“文化大革
命”中毕业,待业,然后工作,在一家幼儿园里做会计。几个时段加起来,算一算,大
致可晓得她的年龄 然而,谁又相信呢?年龄不是开玩笑的,今年和去年就不—样,到
底是几十年的时间啊!人们当面不问,背后互相打听:她有多大了?要是恰巧被她听见
,她便回过头,莞尔一笑:老太婆啦!她的笑和“老太婆”那么的不符,不自然,可其
中又有些什么,令你不得不信。说实在的,这两者在一起,有一点, —点森然。事情
总是有些怪异。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不再是年轻不年轻、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而是另
一种,另—种什么呢?不知道。
谁也不了解她的生活,这不了解不是因为她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复杂,恰好相反,是
过分的简单,简单到人们不了解了。她从来只跟着一个人生活,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父
亲是谁?是去世还是离开,离开又是在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也不发问。在那个年代,
也就是五十年代开初,许多家庭都是一半一半的。大概也是和时代有关系,处在变革的
时日,一下子掐了头去了尾。那万家灯火的格子里,有多少缺父少母的,小孩子懵懵懂
懂地,一日一日长成大人,有几个没事找事,想起来追踪寻迹的?有个母亲,母亲呢?
有个女儿,应当说是个不错的组合,简单,稳定,和平,幼有所养、老有所靠。没有夫
妻间的龃龉,兄弟的争夺,母女的关系,又有些像姊妹,特别好做伴。这城市的街头巷
里,你看熙来攘往的人多,其实彼此并不知根底,且都有自家的隐衷。所以,挤挤碰碰
的底下,是私密的生活。做朋友的,多是自家人,姐妹啦,姑嫂啦,舅甥啦,当然,还
有母女。
她的母亲。看上去可真像她的姐妹。和她一样,是娇小的身材,眉眼也是俏的那一
种,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也很俏。并且同样显得年轻,可是,究竟是出了限度,那种
时间积压成的凝结硬实的内核、达到一定程度,还是从内都促变了外形。这表现为外形
上有一种“收缩”的趋向。不是“瘦”,也不是“起皱”,依然是光洁整齐的,只是光
度不够了,暗,因为质地起了变化 。再有,母亲到底比她多了阅历,不说别的,单只
是结婚,生育,婚姻的某一种变故,总归改变了时间的空洞性质,留下了烙印。因此,
她的神情就要比女儿多一种世故,多一点终于过来了的轻松,自得。这一点多出的东西
,很微妙地使她比女儿生动少许。所以,甚至,她还要比女儿略微显得好看。然而,终
究是,母女都一样的,遗传而来,淡泊的性格,经历的烙印比起一般人来,平服得多。
单个看,她是老太婆,那种“小老太婆”’,俊俏的活泼的小老太婆。与女儿合起来看
,就像姐妹。
她们母女连穿扮都差不多。她小时候,母亲就将她往淑女里打扮,留长头发,挽起
来,蝴蝶结系成一个垂臀的样子。穿织锦缎面装袖盘纽的骆驼毛棉袄,是母亲裁下的零
头料做的。底下是母亲穿旧的舍味呢西裤,掉头翻身改制的长裤,裤口略紧,盖一点黑
牛皮,鞋口镶一周假灰鼠毛的皮鞋。母女一同走出,是一大—小两个淑女。她长大些,
到了十三四岁的光景,就和母亲一样身高,有了些主意。于是母女一同上绸布店剪衣料
,七算八算,买回来套裁。有现成的,两人就买得略有些差别,但还是属一派风格的。
这时期里,她的穿着不免是老气的,因是往母亲的年龄上靠,是成年女子的格调。甚至
到了青春的年华,她依然老气。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街上的流行是那—派
的,工农化的草莽气,多少有些戏剧化,其实和今天的潮流倒相合了,就是另类,宽裤
腿,拦腰一根宽皮带,女孩子爱穿男式军装,从风纪扣开始,一扣到底。她们母女,简
直就像上世代的遗民,关在她们的亭子间里,将裤腿略略放开,放足规定的六寸。又将
衬衫上的一些蕾丝与绣花拆去。让旧时的衣装,至少去除了腐朽的特征。但她们还是在
暗处想办法。那时节,悄然中传播着许多种毛线的钩法、花色,比如说,阿尔巴尼亚花
。回到家中,将这间双亭子间的门一关、母女脱了外套,显出颜色鲜亮、样式别致的毛
衣。两人的年龄都模糊掉了,你说她们很艳丽,是两个佳人,可却是落后的,不是本时
代的人。尤其是她,本来是她的时代,她不跟上,反是退回去。这时节,她高中毕业了
,应该是上山下乡,可这是母女俩连考虑都不考虑的。学校,里弄,也看是寡母孤女,
拆散她们于情于理不合,并不来认真动员,最终归入待分配的一档。反正,母亲有工作
,在区饮食公司做出纳。从来都是一个人工资两个人花,并不觉着有什么负担。待分配
的日子里,母女迷上了钩花边。每人每季度配给一张线票,每张线票可供买四团棉线。
她们用鱼票、肉票、蛋票甚至粮票,去向人家换来线票。好在她们都是食量很小的人,
也没有太强的口舌之欲。买来棉线,钩成茶巾,桌布,沙发巾,手套。花边的花样也是
在悄然中流传着。她还用全黑的线钓了一件上衣,跨袖较宽,青果领,不系扣,春秋季
节。可罩在衬衫外边,黑的镂空里透出衬衫的花色,在那年代、称得上是华丽了。不安
的、骚动的青春期,便在这乱世的安怡中平静度过了,留下来的是满屋子镂空花的棉线
饰物。 一眼看过去,有一种缭乱与繁华。但因为都是白色的,所以又归于纯净/后来
,她进了一家街道的幼儿园,巧得很,也和她母亲一样,做财会。这已是“文化大革命
”的后期,七十年代中期,街上的流行趋向回归,有了日常生活的面貌。而她呢,也已
是真正的成年女子。她的衣着就不再显得老气,而是正好。她的风格是保守中略带花哨
,比如,冬春交接的时节,她穿一件藕荷色花呢的外套,领口里围一条红绿浑花的丝巾
,海军呢西裤,短丁字黑牛皮鞋。头发是编两条辫子,再用一个有机玻璃发卡,卡在一
起。这时候,风气还比较严谨,但不像前些年紧张,这样有些市民气的装束,却变得新
派起来。
她和她母亲,在这年头,很点缀了这城市的街景呢!她母亲基本和她一样,只是发
型不同,是将头发编一条辫子,她们母女都是留长发的,编—条辫子,沿了额际盘一周
,用卡子别住。等到七十年代未期,风气开放,她母亲便在脑后盘一个髻,用黑线发网
兜住;她呢,则将头发打散,束一把马尾。此时,她的年龄开始赶上她的衣着,并且有
超出的趋向。不过,她们母女所倾心的这一派衣着,足够一个漫长时期用的。就像戏曲
行当里的青衣、从年少到年长,只要性情无大变,使可用一种扮相。她倒反要比过去显
年轻了。随风气大变,她们也增添了一种装扮,就是化妆。最初,她们是互相给对方化
,手练熟了,才自己给自己化。她们各自对一面镜子,那种老式的三门镜的梳妆桌,她
们各对了一面,匀了粉底,描了眉毛,再画眼线,将眼梢略往上挑一挑。嘴是小嘴,嘴
角也要挑一挑。最后,扑粉定妆。此时,裙子也兴起来了。她们都爱穿裙子,长裙,几
乎抵脚背的。冬天时,便是呢裙,裙子下是矮靴,套住里面的锦毛裤的裤管。等天鹅绒
连裤袜兴起时,才改了穿法。裙子比裤子好配衣服多了,各色羊毛衫,长短外套,而且
,更有端淑的气质。外面是长大衣,立领的。装扮好了,走下楼,出门,跳舞去。
她们多半去的舞厅是那种街道,或者破产工厂办的中老年人舞厅。票价便宜,风气
也正派规矩。还有,就是母女俩单位里举办的联谊性质的舞会。也规矩,没什么乱七八
糟的人和事。她们谁也不带舞伴,就自己跳。她们彼此配合很和谐,各种舞步都会跳。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人分别请她们跳—圈,那种中老年人舞厅里,常常卧虎藏龙,有
—些真正的绅士呢!他们走到母亲或者女儿跟前,微微一躬身,似乎屈了屈膝,其实并
没有,然后接过她们中的—只手,悄无声息地滑人了舞场。这些舞场大多是水泥地坪,
但被鞋底也磨得够平了。这母女俩的身子都很轻,很好带,在绅士的引领下,翩翩舞着
,舞过—曲,回过来,还是两人,面对面地舞,舞到最后一曲,也不顶晚的,十点半或
者十一点。两人穿上外衣,出门去,沿小街或者弄堂,左兜右绕地,回了家。
她们住在—条旧里中的一间亭子间。这是一间双亭子间,比通常的,层与层之间,
那朝北的一小间要大出几乎一倍,有两扇并排的北窗和一间对天井的后窗。她从出生起
便在这里生活,从来未曾离开过。卫生间是与二楼人家合用;厨房呢,就在门外,楼梯
拐角处安一只俗称乌龟头的煤气单灶,烧水起炊。母女两人的家,照理是寒素了,可因
为有—堂花梨木的西式家具,满满的,倒还行。再铺上盖上那年头钩成的织品,堆纱叠
绉的,有一种闺中的绢阁气。母女二人生活久了,就都有些洁癖,将十二三平方米一间
屋揩拭得纤尘不染。那斑驳脱落的墙皮里面,门和窗都朽得快散架了,谁能想到,嵌着
一格小天地呢?夏天用的蒲扇,细麻绳滚的边,又有劈薄劈细的蔑条一团一团绕住扇柄
,挽一截丝绳的那种,收拾好,挂在大衣橱的橱门后头的钩上, —般是挂男人的帽子
或者领带的。冬天的热水袋,套了花零头布缝的套子,收拾好了、收在五斗橱最下面一
格抽屉里。放在—起的有一听旧衣服上拆下的纽扣,一捆绒线针,一个巧克力铁盒。盒
里是各色各样,用空的香水瓶,没什么用处,却舍不得扔;还是三四张,非常难得的贺
年卡,来自某位疏远的亲戚手中,似乎是心血来潮地寄出一张,以后就再没想起来寄了
。每年大扫除,都要思忖一遍,要不要处理,却又推给了下一年。将抽屉里垫的纸换上
新的,再又一件件放好。铺抽屉的纸,以往是用旧报纸,都说旧报纸上的油墨昧驱蛀虫
。可渐渐地,想不起缘由了,又有了更加硬挺光滑的年历纸,便改了习惯。一格一格抽
屉换了纸,最后换到颁顶广的 橱顶上放了两把算盘,是母女俩的吃饭家什,也是玩具
。晚饭以后,那时也没有电视,一人一把,比赛打“九九令”,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九”加九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看谁打得快而且打得对。两个人六个手指拨着
无数个算盘珠子,不说看,听起来也好听极了。后来,算盘换了电子计算机,用不上了
,这游戏还又持续了一段,渐渐也停息下来,不玩了,看电视呢!算盘就到了橱顶上。
所以,还是有变迁,只是和缓,平顺,不是惊涛骇浪的革命。
不过,她们的家倒也不是听起来的那么清寂,有一些常客呢!有一位母亲的老朋友
,还沾着点亲,母亲喊他芸兄,她则叫芸舅舅。住在浦东,那时候的浦东,说话都有着
口音的。来时总带些甜芦粟,老或嫩的菱角,自家蒸的糕,有时礼重,会是一只嘴脚蜡
黄的母鸡。母亲呢,云片糕,鸡仔饼,两斤白蛋糕,定要让出空的袋子再满着回去。坐
下来、叙叙旧,无非是那一年,谁家大殓时的—场火烛;董家渡路上,人扮鬼骗人钱财
,某家一位嫂嫂被吓死。听起来都像是小道新闻,街头巷尾纷传的,只不过被他们说得
煞有介事。因为多少年听下来了,那里面的阴惨气氛早已褪尽,变得颇为平常。这个芸
舅舅,在她待分配时,为她介绍过一门亲事。一个技术员,比她年长五岁,浦东本地人
,家有本地房子,三上三下—栋楼。照理是不错,那时她又看不到什么前途。可单为了
家住浦东这一条,她便应允不了。她自小在这城市的西区长大,西区虽然繁华,可她住
的只是陈旧里弄的一间朝北小屋,冬寒夏热,台风季节,还要漏雨。是她住惯了的,几
站路远的地区她都感到陌生。中学时,有几次下乡三秋劳动,去的是奉贤、松江和北新
泾。每一次去,她母亲都要给她带上一包内裤和一包别针,内裤和别针的数目是根据天
数来的。倘是十四大、那就是十四份。母亲要她将每天换下的内裤,全都档在里边,四
边裹起,然后钉上别针,带回家来洗。乡下的河浜水里,不晓得有几千种、几万种的细
菌和腌臜。为了这回做亲没做成的事情,母亲多少与芸舅舅生了芥蒂,以内芸舅舅是将
女儿当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岂不知,有多少待业在家的女孩子向往这样一门亲事。所
以,那浦东人很决就找到了对象,比她低两届,还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是不愿去插队落
户,硬留在了上海。当芸舅舅来说这件事时,母亲与她只是笑笑,并无芸舅舅所期待的
惋惜之意。
常客里还有两三个她小学和中学时的同学。均是那类中等资质的女生,性情与
她接近,颇为淡泊的。但她们在一起,亦有着她们的乐趣。说说其他女生的是非,里巷
间的传闻,一同到附近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最好是悲剧性的,一同流几滴泪。走出电影
院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街灯亮了几盏,就有着人是物非的心情。待走过一条马路,现
实才又回到眼前。分了手,走进弄内,到了后门,看见楼上亭子间北窗里的灯光,透过
挑花窗帘,一眼一眼的影。银幕上的戏剧,陡地跳远了。女生和女生,总是要露些私心
里的话。在那些等待分配方案的日子里,她们已是十八、十九的人,终身大事谁能不想
?谁又能说呢?要说就说别人家的事,比如,某某学校里有一个女生,竟然和先生搞上
了,怀了孕,用白布条缠着,有一次在操场打篮球,有同学说你怎么胖了?她便大怒,
骂她同学浑说。又比如,某某弄内一对姐妹,同时喜欢她们的—位表哥,三个人同出同
进,那表哥委实决定不下,就与另—个女同学结了婚。这些事情有点英国奥斯汀小说的
味道。再染上些街头谣言的俚俗气。在她们的窃窃私语底下,是一种犯忌的害怕又兴奋
的心情。但那儿乎是比银幕上的悲剧离她更远的故事。电影中的人和事,至少还和她的
审美活动有着关联,而那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她的生活中,绝然不可能发生这
样的事,那都是一些极其可怕,类似疾病一样的灾祸,而她的生活却是安全的。这几位
常客相继离去,有一位去了安徽插队落户;一位分到工厂,三班倒的生活,已无暇这样
清闲的闺中生活;另一位,与她一样,因心脏三度杂音待分配,还与她来往了一阵子,
钩花边就是她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她们头碰头地钩着各色花样,照理是会有极密的友
情,但因为都是这样平淡的经历和生活,因为封闭,精神上多少是贫乏的,没有多少可
供交心的谈资。所以,也仅是闲聊与编织而已。此时节,连电影都没有了。不久,这位
女生有了男友,渐渐地不来了。
待她就业以后,又有过一两个同事关系不错。但到了这样的年龄阶段,关系已
经很难深入了。早说过,她并不是那一种性格热情的人。所以,这一两个同事,也不过
停留在一般的交往上。尽管,其中一个,曾想把自己的小叔子介绍给她,她也真去见了
一面。星期天的公园里,到处是闹喳喳的小孩,两人沿了水泥甬道,走了几圈,之间
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再站一个人的宽度。不晓得那人看她没有,她可是没看他,只看见他
穿了一双黑色系带三接头的牛皮鞋,鞋帮里的卡普隆丝袜很服帖,没有一点抽丝。那人
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关于他的工作,他在一家冶金厂做仪表工,说的那些均是她不懂的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乏味。有个人在边上,有一点聒噪,也不错。其实,这时她是有些
想嫁人了。可是,回到家中,与母亲细细一分析,觉着与同事做妯娌有诸般麻烦、还是
不要的好,便回绝了。这样的事还有过几回,总有些热心好管闲事的人。其时,她已过
了比较恰当的婚龄,就好像脱掉一班车,错过了—批配对的对象,介绍过来的人,不是
有这般不足,就是有那般遗憾,终不能叫她满意。她虽然心下是有些想成家,却并不迫
切,甚至不是那么有意识。真要她成家,说不定还会有惧意呢!再过几年,就连心底下
,那点不自觉的想头,也没有了。
生活,也像温和的水流—样,从她身上滑过去了 所有的能够激起冲力的池涡
,暗流,都绕过她,兀自向前去。她就像那种最小最小的小女孩,与母亲睡在一张床上
。床是双人床,四尺半宽,两人都是小巧的个子,占不了地方。甚至几十年来,连棕绷
都没有松。仅有过一次还是两次,母亲喊住一个从门前过去的修棕绷的乡下人,上来添
了几绺棕绳,略紧了紧。床罩原先是那种泡泡纱,红监黄条纹的,后来换成白府绸底上
,缝制着一个个红草莓的—床。岁月好像没向前走,而是倒回去,回到童稚的时代里。
由于定时给家具打蜡,这套花梨木家什还像新的,散发着幽暗的光。并且,如今又开始
流行红木家具款式,维多利亚风,有着繁复的雕花与纹饰,于是,合上了时尚的脚步。
那些披挂的镂花纱巾,年代更近,当然没有走样,还用着。有新添量的,一个电冰箱。
把手上套了豆绿色、红莓花的布饰,给这女人气的房间又添一成闺阁风。电视机是近年
来换代较为频繁的,开始是黑白十二英寸,后来是彩色十四英寸,新近又变为纯平二十
五英寸。频道总是调到港台言情系列剧上面,吃过晚饭,收拾过碗筷,母女俩各做完各
的事情,时间差不多到了,戏剧便接着上一回的往下走。也叹息,也流泪,可终是隔岸
观火。她们的生活,是那样节制,消耗极少,所以,没什么损缺。
她每早起床,母亲已烧好早饭,也是简单清淡的:泡饭,腐乳,自家做的笋豆。她
洗了脸,梳了头,此时,光还在前面。她们的亭子间在阴面,梳妆桌又是放在两扇北窗
之间,那一面墙下,受不到光,镜里就是暗的,也好,镜子里的她,真是年轻,还是二
八年华:肌肤莹润,头发漆黑,眼睛在深幽处闪光。梳洗中,泡饭也凉了二成,盛在金
边细瓷碗里。那也是多少年用下来的,现在很难看见这样款式的碗呢!要有,也是仿旧
的,做得又不像,或者是瓷粗,碗口不圆,或者就是奇贵,奇豪华,盛宴上做排场的,
金杯玉盏。哪有那时的家常日用式的精致。吃道早饭,走下楼去,上班了。很幸运的,
她们这条旧里,几次从新规划的地盘边擦肩而过,四周都起了新楼,路也拓宽了,可这
一截弄堂还在。弄里的人是换了不少,尤其是像她这一般年龄的,或嫁人,或换房买房
,走了大半。有—些老人还在,因原来就是老,现在不过更老,所以模样并无甚改变。
看见她,还是喊她妹妹。小孩子不像以往那么多了,每户门里都可拥出一群。现在是—
个两个,平时也看不见人,只是一早一晚,从天井四周的窗里,传出大人吵骂孩子,或
者孩子哭闹大人的声音。偶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会觉着稀奇。再过过,那啼哭听不见了
,竟在咿呀学话了。
她上班乘的车,倒是改了几次线路。本来在弄前不远的大马路上乘,后来改到
了后边转弯的小马路,再后来,干脆没了,要乘另一路,中间需换乘。再然后,就可搭
地铁了。她走入宽阔明亮的地铁通道,等着车厢风驰电掣地迎面而来,停在站台边上,
也感受到时代的进步,心里生出激昂的情感。然而,很快,不久,她也视为自然,甚至
有些想不起,有地铁之前,这条街道是什么面目。那此挤挤挨挨的小店铺,住家,小学
校,嘈杂腌臜的弄口,—并消失在取直的马路上了,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过去南
货店,烟纸店里的桃板、盐金枣、烤扁橄榄,现在全集中到大型或小型的自选商场。于
是,那些细碎的挑选与计算的乐趣,被批发采办式的购买吞没了。一开姑也觉着没了手
势,但也是很快,不久,她也习惯了,从货架上整包整包地拿取,反有着富足的感觉。
所以,她虽然不是进取的那类性格,但倒也不是纠缠着过去不放,她是生活在现在的人
,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是真实的。这是她的顺从,里面却也藏着些积极的
意思。
她所供职的单位,幼儿园,换过几处场地,有过一次还是两次兼并。因为独
生子女政策,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大约是三年前,她所在的幼儿园,改为养老院。不
过,她总是做会计。这个职业在这十多年里变成热门的了,甚至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
孩,还去夜校读会计,为领取上岗证书。但她们向往的多是那些独资与合资公司,像她
这样,一个小小的街道幼儿园的会计职位,也是没有人与她争抢的。她的账向来做得认
真仔细,从不出差错,簿面也很整洁。她的职业生涯相当平静,没有遇过一点点风险。
非要说有,那么就算有过两次吧:一次是,也是同一区域某一家街道幼儿园的会计,据
说还是从著名的立信会计学校分来的,为时她男朋友欢心,竟然从孩子的伙食费中,贪
污了十七万元,最后被判死刑。这件事在她们幼教系统相当震动,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
去犯这滔天大罪,但免不了的,也有一点紧张。谁知道呢?说不定,自己还不知道,就
做下了错帐。但她究竟不是个神经过敏的人,这一点紧张一掠而过了。又一次是从报纸
上读到,目下有统计说,患性病人群里的百分之十是财会人员,因为经常与各种票据接
触。而票据,尤其是钞票,是流通最为广泛的东西,带有着无数病菌、这使她大大地惊
恐了,但这条报道同时还说,洗手可杜绝传染源。从此,她只要摸过票据,就要洗手。
便前便后,饭前饭后,都要洗手。这一次危机,便又平安度过。
就这样,临到退休。这是一次严峻的年龄的警示,警示人们时间已到了某一个限度
,生活也随即进入某种阶段。可对她,却并不那么严重,母亲的退休生活,早已给她做
了示范。母亲是在她工作的第二年退休的,这反使母女俩都感到轻松。再不用两人一早
挤在梳妆桌前梳头理妆;吃过早饭的碗来不及洗,扣在锅里,也顾不得埋汰;下班回到
家停不下来,就要烧饭炒菜,从早到晚在紧急慌忙中度过。母亲退休后,每天比她早起
一小时,头也梳过,早饭也烧好,中午晚上的菜都已经买好。待她走后,打扫了房间,
还有余暇去公园坐坐,晒一会儿太阳。中午饭后,可睡个午觉,把早上欠的一小时觉补
回来。待她回家,饭菜正好热腾腾地上桌。在公园里,母亲结识了些也是退休的女人,
其中一个,喜欢唱越剧。那公园也有意思,专有一个越剧角,唱生的,唱旦的,外加琴
师,上午聚在一起唱。另有两个,专练木兰剑,很热心地教她。所以,母亲在公园里也
很忙碌。要练木兰剑,还听越剧。接着,就有个丧偶的退休教师钟情她。母亲节那一日
,给她送了一大束玫瑰花o这一天,她捧着玫瑰花走进弄堂回家,脸上的表情又尴尬又
有点甜蜜,真有几分像少女了。为了这,她不再去公园。不久,那公园也被一家房产商
占了一多半面积,拆除围墙,成了街心绿地。而她呢,又找到另一个去处,那就是礼拜
堂。在一名邻居的劝说下,母亲信了基督教,每个礼拜日上午去做礼拜。同时呢,因为
唱赞美诗的缘故,喜欢上了唱歌。当然,母亲的性格是要比女儿开放些,倒不是因为多
些什么见识,反是因为有着孩童气。而她,虽然比较封闭,但有了母亲的引领,她也能
走到新的生活里去。这一点,她不愁。
退休之前,单位安排她参加区工会组织的旅游,去湖南张家界。这于她们母女
都是件大事情。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曾离开过这个城市,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向来以
为只有乡间的农人,才过着不出远门的生活,其实,这城市里的人也是,甚至更有可能
,因为他们连农人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也没有的。他们以为在这城市以外的任何生活,
都是不堪的。不过,时代到底在变,许多新鲜的事物在进入眼界,比如,旅游,她们虽
然不是那种热情的人,却也不是没兴致。倘若说有机会,一起去看—看,玩一切,有什
么不好?又不是去谋生计。电视、报刊,旅行社的广告,将许多遥远陌生的地方,推近
了,不再是那么偏僻可怖。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改变着保守市民对世界的看法。
早好几日,她们母女便开始了兴奋不安的准备。她们首先考虑到的是卫生的问
题。母亲买来酒精棉球,一次性湿餐巾,纸巾,卷筒纸是折成一小叠一小叠,分别装在
小号保鲜塑料袋里,为防止交叉污染,同时还备了消毒用的滴露。其次是饮食,主要是
饼干和熟泡面,万一遇到她不吃的东西,可供果腹。她不吃的东西很多:羊肉,牛肉,
辣椒,蒜,芫荽,萝卜,花椒,鸡蛋里的蛋黄。倘若吃得不干净,不要紧,带了大量的
黄连素呢!穿,主要以防寒保暖为主。虽然是初秋的季节,但棉毛衫裤,羊毛衫,风衣
,都是要带的。想到出门难免是要徒步或者爬山,所以特为去买了一双旅游鞋。这双旅
游鞋可说是她们母女衣装上的一个突破,它带来了运动的气息,使她们的绢阁风中,忽
有了一点现代的格调。最后,她们不免要考虑同行的伙伴。她们都是随和的人,重视与
人的相处。况且出门在外,更需要互相照应,联络好感情。于是,她们共同去超市采买
来一大堆零食:加应子,台湾活梅,山植片,旺旺雪米饼,果仁巧克力。然后,再拆装
成小包,在已经装满的旅行袋里,这个角落塞一点,那个缝缝塞—点,竟也全都装进了
。这样,她的行李就变得极多,而且重。那天上火车时,母女俩,又差了芸舅舅。此时
,芸舅舅已是个老头,头顶心秃了一片,劲道还是有的,一手一个大包。母女俩则各自
提了零碎东西,跟在后面。到了火车上,她一人的行李就要占—排行李架。同行的人都
是各单位凑拢来,本不认识,可因为要做伴走这一程,再加上是出游的心情,都很热情
地过来相帮,没人说扫兴的话。母亲便也放了心,赶紧让她分给大家零食吃。这样,刚
上架的行李就又要拖下来,又放得散,等找到几包吃食。列车员已经在叫送客下车了。
一边分食,—边告辞,慌慌乱乱的,车就动了,倒冲淡了母女辞别的情绪,没有发生叫
人尴尬的场面。
旅途中的卫生状况要比想象中的好。她们运气不错,搭了—列新客车,地毯,
卧具,窗帘,都是新的,连列车员的制服都是新款。坐在窗明几净的车厢里,大家很快
相熟起来。出门在外,摆脱了诸般杂事,心情是轻松的,说话和听话都格外的有兴致,
常常爆发出笑声。他们这一行一共有十来个人,女的正好是六个,睡一格硬卧。到了地
方,倘是三人一间客房,分两半,两人一间则分三对,并且自动结好了对子。与她结对
子的是工会组织旅游的工作人员,小洪,不到三十岁,小孩已经会走。她似乎很博得小
洪的好感,小洪主动要与她住一间屋。倘若是三人间,那再增出的一个则叫秀萍,区级
劳动模范,某居委会的主任,不过四十岁,看上去可要比她苍老得多。在一伙伴中间,
再有了两个更贴近的伴,同进同出,心下便觉安定许多。在火车上第一顿饭 是各家特
带来的吃食聚在一起,相当丰富。火腿肠,茶叶蛋、半只电烤鸡,蛋糕,汉堡包,熟泡
面,各色水果,饮料。第二顿饭则分成小拨,几个男士结伴去餐厅,几个留下等卖盒饭
的过来。女同胞呢,将没吃完的东西接着吃完,小洪却什么也没吃,爬到上铺睡觉了,
人们就说她是想儿子了。车厢的灯亮了,窗外是夜色,更显得里面温馨。她是绝少有离
家在外过夜的经历,觉着简直换了人间。她坐在铺上,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旷野,偶尔,
一串灯光穿行而过。等到了一个站,灯光便稠密,甚至有些璀璨。车停下来,站台上有
人向车门聚拢,带了些紧张急骤的气氛。售货车从窗下推过,对比之下,显得悠闲。她
被照顾睡在下铺,因她是这一批人中,唯一一个临近退休的,尽管看上去,似乎与小洪
差不多。她这一晚睡得不怎么踏实,凡到一个站,她都会醒转来,凑在车窗往外看。夜
半时分,车站上却灯火通明,那么多人在活动着,下车,上车。多么活跃的夜啊!就在
这时睡时醒中间,她离开上海越来越远,开始了她的旅行生活。
她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能够适应环境。湖南地界的气候很潮湿,洗出的衣服两
天也干不了,就又要上路了,身上就总是黏潮着。有几次,她以为她要生病了,结果却
并没有。倒是小洪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疹子,肠胃也乱了。到头来,她竟还要照顾小洪
。吃的东西,多是放辣椒。暖锅里,浮着几个鲜红的辣椒,先还不觉得,越到后来越辣
。然后就学乖了,一端上锅,立即救火似的把辣椒打捞出来,但总有打捞不净的,也由
它煮了。到后几日,她竟发现自己其实能吃辣,还觉着下饭得很。有一回,吃一种肉,
事先并不知道是什么肉,过后老板才告知是乌龟肉。想想有些怪异,可吃已经吃了,又
能怎么样?下一次,再遇到乌龟肉,因是开了戒的,便也吃了。她也很会走路,人灵巧
,身子轻,她比几个男土爬山还省力。她都没穿那双旅游鞋,穿着觉得不像,不如穿惯
常穿的,半高跟,船形,浅棕色的皮鞋,也没觉着有什么不方便。在猛峒河上,还乘竹
排来着。几个女同胞,手拉着手,抱成一团,由门口竹排乘水势上下激荡,咯咯地笑到
身子发软。山水都是如画的,人不再是自己了,而是画中人。
她最喜欢的是每一个景点的旅游品。东西其实都差不多,可她始终有兴趣一个
摊位一个摊位看过来,挑选,还价。这些制作粗劣,构想又很平庸的小东西,在她眼里
却无比有趣。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大约是和一个村姑的眼界差不了多少。很快,
她买的小东西,已经将吃去的零食腾出的空填满了。看和买的时候,倘摊主是女人,就
话多些,会问她从什么地方来、做什么工作、小孩子有几个、多大了。开始,她如实回
答没有结婚,可渐渐地。她有了顾虑,便改了口、含糊说在上海呢!遇到认真的,好说
闲话的,就再要问个究竟,—个呢还是两个,男还是女,几岁?她只得笑笑,转身离去
。再往后,她变得泼辣了一些,会得与她们瞎话,调侃。有时说是男孩,有时说是女孩
,有时说是一个,有时说是两个,年龄嘛,有时是上幼儿园,有时则是上大学。人们听
到此处,就又不相信了,紧着问她究竟有多大岁数。这回她照实说了,人们更不信了,
再要问,还是方才的回答。一来二去的,她开始有些喜欢这样的闲扯,有时还会故意提
起话头。比如看到小孩,就问那母亲,孩子有多大了,以后到哪里去读书?人们便也会
反过来问她。只有一次,一个女人聊多了,指了他们一伙中的男士问:哪一个是她男人
?到底是没有过婚姻的,脸皮薄,抗不住这样的玩笑,尴尬了,落荒而逃。
从猛峒河下来,到了一个叫做王村的地方。原本是个偏僻的村寨,后来因一部
电影选中做了外景,变得有名起来。村寨里,以电影中的人名、地名、场景、情节,开
了饭店和景点,另外,又增添了几项民俗内容的表演:唱歌、对歌、舞路、赛龙舟、求
雨拜神的祭祈仪式等等。这王村是傍了猛峒河,远处是黛色的山影,水碧清,树碧绿。
当年想也是依了水道,是个繁荣昌盛的要镇。镇上的民居,多是青砖黑瓦,高墙厚壁。
楚地的风尚是旖旎妩媚,很有一些蛊惑气。有一个女人,抱一个至多一岁多点的女娃娃
,站在门前看热闹。那女娃娃戴一顶麒麟样的小帽,唇红红的,眼黑黑的,忽然对他们
做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分明是成年女子的,眼梢飞了起来,领上显出一个笑靥,含着暖
昧的情调,怪异得很,她心里不由—惊。
青砖地的街前,吊脚楼上,演出的是从恋爱到婚娶的礼俗。几个男女少年,看
起来不像职业歌舞演员,动作歌唱小是受过训练的那种,都欠协调和婉转。神情也有些
拘谨,反不及街上自由行走的山民那样活泼,可却有一种别样的好看与好听。女孩子均
长得水灵,眼睛亮亮的,不自在的底下,藏着早熟的风情,想来小时候都是女娃娃那样
的小妖。男孩子个头比较小,精瘦,不像女孩子那样出挑。却心智很深的样子,与女孩
子一对眼,就好像有千言万语传了过去。唱的虽然听不懂,声腔又直,鼓和乐也没有调
准,可却有拍有点,很是流利。男女孩子先是行歌坐乐,唱着唱着互相抛起绣球,接着
便成双成对,携起手来。再上来个丑婆婆,男小孩扮的,表示是媒人,再喝酒,唱酒歌
,显然是求婚宴。但唱着唱着并没有唱拢,而是情绪激烈,剑拔弩张地紧张起来。最后
、不知从哪里抬出一顶花斩,从楼上行下来,走入游客中间。一个女孩子用普通话识宣
布:男方要抢亲了!
花轿抬入人头攒动的街里,节目到了最高潮。人群顿时纷攘起来,挤挨着闪开
一条道。那花轿结绸披彩,红彤彤的一顶,由四个着绿的男孩子扛在肩上,前面四个穿
粉的女孩领着,晃晃悠悠地走在人群里。后面是喇叭笛子,吹得一片喜气。天上也忽起
了祥云,浮在黛色的山峦顶上,水里过来几片舟筏,又有客来了。女孩们的脸上浮起了
笑靥,比方才唱和舞时自在得多。显然这也是她们最喜欢的一幕、带着些恶作剧,又带
着些私心里对将来的向往。她们左右巡查着,看谁能扮作新娘的角色,眼睛从熙攫的人
群中扫过,走出了半条街。女子们都尖声叫着笑着,从她们身边让开,唯恐被她们拉上
轿。其实呢?又都有点想头。她们只是笑着、并不伫步,直至走到她跟前。那四个女孩
儿忽然—对眼神,齐步站住,那四个男孩也随即停下,将轿子放落地,等着。四双手一
齐过来捉住她,不容她叫出声,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件红袍子,兜头一裹,塞进花轿,抬
起就走。这一回,四男四女是小跑着过街,身后的喇叭也吹得更烈。人们都在拍手、喊
叫,尤其与她同来的一伙,将巴掌都拍红了。他们心里都惊异,她不是最年轻,亦不是
最俊俏,可这些人怎么就一眼看出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那男女少年拥着花轿,小跑着又绕了青石板街一圈,回到拉她上轿的地方,才停下
来,将她从轿中放出来。被红绸衣映的,还是笑的,她脸红彤彤的。小洪和秀萍她们将
她抢回来,扒下绸衣,扔还给孩子们。她笑得身子都软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怦怦
地跳。鼓乐声渐渐远了,息了,人群也散去,欢腾声息下来,她还在笑着。同伴们也在
笑,前后拥着她。这一时,她做了他们中间的明星,她都无从应付,就只有笑,清寂下
来的青石板街上兀自响着她的笑声。这寨子,要没了这些游客和旅游节目,还是相当安
静的。他们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石板街上清脆地响。她笑了一会儿,忽感到疲倦
,陡地收起笑声,眼睛就潮了。
2002年1月8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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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2
还是不喜欢

【在 h**n 的大作中提到】
: 闺中
: 时间似乎是从她身上滑过去的,没有留下痕迹。你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看上去
: 还像是在妙龄。纤细的身体,光洁白皙的脸,五官的轮廓很清晰。重要的是在表情,她
: 的脸保有着一种少女的微嗔微喜的神情。她的嘴形两头微有些翘,眼梢也有些翘,这是
: 保有这种表情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皱纹,连笑起来,皮肤也是平整的,眼角这儿有一
: 点纹路,可因为眼梢是弯曲翘起的,反延长了眼线,更显出妩媚。总之,她在外形上没
: 有一点老,不是老,甚至不是成熟,只是成长的意思。但是,你却不放心,或者说不相
: 信,她就真的是妙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地渗出着岁月。而且,—旦渗出
: ,就是—片。在这纤细、光滑和精致的表面之下,有一些凝结的,越来越硬实的东西,
: 怎么说呢?什么都没有变,但含量却在增加,积累。谁知道呢?也许,到了某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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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m
3
王安忆前几年跟着上海一起大火,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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