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中秋的客车#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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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去年回国的时候，我装了两大行李箱，都是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
过去很多年，我都认为那些东西很讨厌。采购那些东西的两三个月，虽慌里慌张，我也
很快就对折扣特价款式之类习以为常。不但习以为常，甚至在机场无聊的时候，我都在
想象向众亲戚分发这些清仓折扣东西的情景。
只是，时差刚倒过来，东西还没分发完，就不得不为再出国而奔忙：我要去S城办签证。
跟所有那种来回要被签证折磨的人一样，我把去S城面签放在所有行程的首位。
预约时，我一心想尽早排上。结果电话里啰嗦一通，就只挑到九月末的那么一天。那天
是周二。
我还纳闷为什么就单独空出那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原来那天是中秋。
好吧，七年没有回来。回来赶上中秋，却要在举目无亲的S城度过。
用诗情画意来填充七年一次的探亲假，这总该是人之常情。可惜从家里没有直达S城的
车，我只好先坐长途客车，去H城，再转半夜的火车，去S城面签并中秋。
清晨六点钟的时候，我独自一人上了H城的长途客车。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清晨六点钟的
时候起来活动了，尽管刚刚凑合着摆脱时差，尽管我还不大确定清晨六点钟对我的意义。
邻座是空的。头很晕。我把手伸进背包，先摸摸那一叠面签需要的证件资料，又掏出了
那本芥川龙之介。
《地狱变》《竹林中》自是不必说，连禅智内供的鼻子也还可爱。只是到了《橘子》，
委实读不下去，只好迷糊着去睡。
醒来的时候，却是一股刺鼻的蒜味。我揉了揉眼睛，蒜味来自于邻座。
邻座上是一个少年，手里握了半截红肠，嘴里尚吞嚼着。
其实所谓的红肠，倒是H市的名产。不过在我看来，无非就是淀粉，掺了劣质猪膘和大
蒜，再红上染料罢了。我从小不吃猪肉，又讨厌大蒜，难免横了邻座少年一眼。
少年却不着恼，见我醒来，反倒从窝在座下的塑料袋里又抽出一根红肠来：哥，整一根
儿？
趁他扒开肠衣之前，我止住了他，坚决而客气。
哥，你刚才掉的。
那本倒霉的芥川龙之介，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而他的手，刚刚扒过散发着大蒜味的红肠肠衣。
我接过芥川龙之介，递回片纸巾。我实在是担心那只手从芥川龙之介再触到我身上。
少年吞嚼完了红肠，又掏出一听可乐。我告诉他天凉，喝可乐不好。他笑笑，还是打开
了。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儿，果然就打了串响嗝。我把头扭到窗外。
哥，你看那啥书啊？
没什么书。
见我没有想聊天的意思，少年就继续喝他的可乐。没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跟我唠叨起
来。
他是去H市学厨。初中辍学，当兵是没有指望，只好在县城的一个大饭店帮工，包吃包
住，一个月三百块。所谓的包吃包住，是指早上六点起床，打扫二层的客房，底层的饭
厅，兼早市买菜。忙到上午八九点，算是早饭，然后便是切洗菜肉，为中午准备。十一
点刚过，就有客人上来。除了跑堂刷碗，有时还得给客人跑个小腿——出去溜达溜达当
然算是好活儿。忙活到下午两三点，才算午饭。围着灶台胡扯几句，可是莫大快乐，也
还得看老板眼色。四点刚过，又得去买菜买肉。到了三九天，一坨一坨的冻刀鱼可不是
闹笑。有时还会赶上卸煤扛罐之类。五点一到，各就各位，晚上这拨，才是真正的重头
戏。折腾到八九点那是正常。赶上常客熟人，喝个通宵，也不算很过分。晚饭都是在端
菜刷碗的间隙中。所以被客人逼急了，汤里吐口浓痰，实在不算过分。待到熄灯休息，
便真是熄灯休息。除了鼾声，便是狐臭。
就这样，他在县城干了两年，攒下几千块钱，准备去H市报个厨师学校。
那学完厨师呢？
学完了……学完了就在H找个灶上。上两年，攒点钱，再回家自己单飞。
嗯，单飞。
两年的包吃包住，讲起话来，却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的手掌，比我的要宽大。手指甲黑乎乎的，应该还沾着县城那家大饭店的油烟泥垢。
他的手腕，比我的要粗上一圈，莫非是颠过马勺？
我开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我甚至开始为自己读了七年却依旧半死不活的PhD有了新的
憧憬。
嘀里嘟噜响了两声，少年掏出个电话。他那黑乎乎的手指甲开始在电话屏幕上拨来扒去。
那不是iphone，这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问他：哎，手机挺好啊？
哦，那啥，智能的。
能上网麽？
咋不能呢？智能的。
我很想问他多少钱买的，不过我忍住了。尽管出去了七年，但我还在心里嘀咕：能扒拉
的手机，能上网的手机，怎么也不会低于一两千吧。他一个月三百块工资，两年下来也
就七千块，就算一分不花，再扣去报厨校的几千块，他舍得掏钱买这个？难道是家里给
他买的？家里要舍得给他买这个，何至于让他初中辍学吧？这小子不会是个骗子吧？
想到“骗子”二字，我难免又斜了他一眼。
哥，你是干啥的？
不干啥。
那你去H市干啥？
去那儿找活呗。
哦……那找啥活儿啊？
能干啥活儿，就找啥活儿呗。
哦……嘿，那咱留个电话呗？以后有事儿啥的，对不？
我顺口编了串号码。
那我给你拨……
我手机没电了。
哦，那行，反正我也有你号儿了。你叫啥名啊哥？我叫小军。
小军……你叫我大飞吧。
我在这边读了七年PhD，去了三年church。在这个中秋节的前夕，在这个长途客车上，
在这个少年面前，我眼都没眨，连撒了四个谎。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我
不禁些许恼怒。
他手机又响了，黑乎乎的指甲又在屏幕上扒拉来扒拉去。
手指头那么恶心，屏幕那么锃亮，肯定有问题。
我抱紧了自己的包，脖子往窗户一歪，开始装睡。
少年却又拽了拽我：哥，到前面那站你帮我瞅着行李，我下去一趟。
我虽然很担心这是个骗局，但还是不由自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我甚至下定决心，就
是被白白勒去几百块，但包里签证的资料绝不能被碰。
少年又从窝在车座底下的朔料袋掏出包月饼。
月饼是纸盒包的。我盯着那上面不伦不类地“芙蓉王”三个字，心想：月饼里不会下了
药吧？
少年去没有动那包月饼，也没有请我吃的意思。他只是用手摩挲着“芙蓉王”，眼睛则
不时往窗外溜溜。
在这边七年，我总共见过两次月饼。一次是在church，一次则是在越南人开的臭烘烘的
中国店，全是南方的月饼，很繁多，也很花哨。家里的月饼，就很简单，除了枣泥，便
是蛋黄。我实在搞不懂他那包“芙蓉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客车停了下来。乘客们都下去，要么抽烟，要么上厕所。少年也跑了下去，我还待在原
座。我看了看他座底下的那包行李。那是一个朔料编织袋的大包。我用脚踢了一下，鼓
囊囊的，谁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我又见那少年，捧了月饼，在国道边上四处张望。又掏出电话，乱叫了一通。他身形没
长成，穿的夹克却是成人的，简直像个猴子。他不会是在召集同伙吧？
没办法，我在这边读了七年PhD，去了三年church，胆子难免有些小。
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乘客们三三俩俩往车上回，少年则等来了他的同伙：一个穿了身运
动服的少女。
少女的运动服虽有些宽大，但总比少年的夹克要合身。
少年把月饼给了少女，就跑回车上了。
司机嘟囔着骂了一句，客车就继续沿着国道往前开。
我回头往窗外看了眼国道旁的少女，问少年：哎，你妹妹啊？
少年摇摇头，笑了：以前同学。
他手机又响，赶紧掏出来扒拉。
在外地上学？
嗯，在外地上学。
这不挺好嘛，离H市也不太远。
嘿，还行吧。
少年又是一笑。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伸伸腰：大飞哥，先不跟你唠了，我昨儿半夜从家
坐车，老困了，先睡会儿啊。
大飞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谓大飞哥，便是我。
邻座的少年，已经合了眼，嘴还是张着的。
去年那趟回国，签证、亲戚、同学、喝酒，乱糟糟。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芥川龙之介
也早忘诸脑后。唯独这趟客车，倒记得还清。
过去很多年，我都认为那些东西很讨厌。采购那些东西的两三个月，虽慌里慌张，我也
很快就对折扣特价款式之类习以为常。不但习以为常，甚至在机场无聊的时候，我都在
想象向众亲戚分发这些清仓折扣东西的情景。
只是，时差刚倒过来，东西还没分发完，就不得不为再出国而奔忙：我要去S城办签证。
跟所有那种来回要被签证折磨的人一样，我把去S城面签放在所有行程的首位。
预约时，我一心想尽早排上。结果电话里啰嗦一通，就只挑到九月末的那么一天。那天
是周二。
我还纳闷为什么就单独空出那一天。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原来那天是中秋。
好吧，七年没有回来。回来赶上中秋，却要在举目无亲的S城度过。
用诗情画意来填充七年一次的探亲假，这总该是人之常情。可惜从家里没有直达S城的
车，我只好先坐长途客车，去H城，再转半夜的火车，去S城面签并中秋。
清晨六点钟的时候，我独自一人上了H城的长途客车。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清晨六点钟的
时候起来活动了，尽管刚刚凑合着摆脱时差，尽管我还不大确定清晨六点钟对我的意义。
邻座是空的。头很晕。我把手伸进背包，先摸摸那一叠面签需要的证件资料，又掏出了
那本芥川龙之介。
《地狱变》《竹林中》自是不必说，连禅智内供的鼻子也还可爱。只是到了《橘子》，
委实读不下去，只好迷糊着去睡。
醒来的时候，却是一股刺鼻的蒜味。我揉了揉眼睛，蒜味来自于邻座。
邻座上是一个少年，手里握了半截红肠，嘴里尚吞嚼着。
其实所谓的红肠，倒是H市的名产。不过在我看来，无非就是淀粉，掺了劣质猪膘和大
蒜，再红上染料罢了。我从小不吃猪肉，又讨厌大蒜，难免横了邻座少年一眼。
少年却不着恼，见我醒来，反倒从窝在座下的塑料袋里又抽出一根红肠来：哥，整一根
儿？
趁他扒开肠衣之前，我止住了他，坚决而客气。
哥，你刚才掉的。
那本倒霉的芥川龙之介，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而他的手，刚刚扒过散发着大蒜味的红肠肠衣。
我接过芥川龙之介，递回片纸巾。我实在是担心那只手从芥川龙之介再触到我身上。
少年吞嚼完了红肠，又掏出一听可乐。我告诉他天凉，喝可乐不好。他笑笑，还是打开
了。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儿，果然就打了串响嗝。我把头扭到窗外。
哥，你看那啥书啊？
没什么书。
见我没有想聊天的意思，少年就继续喝他的可乐。没过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跟我唠叨起
来。
他是去H市学厨。初中辍学，当兵是没有指望，只好在县城的一个大饭店帮工，包吃包
住，一个月三百块。所谓的包吃包住，是指早上六点起床，打扫二层的客房，底层的饭
厅，兼早市买菜。忙到上午八九点，算是早饭，然后便是切洗菜肉，为中午准备。十一
点刚过，就有客人上来。除了跑堂刷碗，有时还得给客人跑个小腿——出去溜达溜达当
然算是好活儿。忙活到下午两三点，才算午饭。围着灶台胡扯几句，可是莫大快乐，也
还得看老板眼色。四点刚过，又得去买菜买肉。到了三九天，一坨一坨的冻刀鱼可不是
闹笑。有时还会赶上卸煤扛罐之类。五点一到，各就各位，晚上这拨，才是真正的重头
戏。折腾到八九点那是正常。赶上常客熟人，喝个通宵，也不算很过分。晚饭都是在端
菜刷碗的间隙中。所以被客人逼急了，汤里吐口浓痰，实在不算过分。待到熄灯休息，
便真是熄灯休息。除了鼾声，便是狐臭。
就这样，他在县城干了两年，攒下几千块钱，准备去H市报个厨师学校。
那学完厨师呢？
学完了……学完了就在H找个灶上。上两年，攒点钱，再回家自己单飞。
嗯，单飞。
两年的包吃包住，讲起话来，却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的手掌，比我的要宽大。手指甲黑乎乎的，应该还沾着县城那家大饭店的油烟泥垢。
他的手腕，比我的要粗上一圈，莫非是颠过马勺？
我开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我甚至开始为自己读了七年却依旧半死不活的PhD有了新的
憧憬。
嘀里嘟噜响了两声，少年掏出个电话。他那黑乎乎的手指甲开始在电话屏幕上拨来扒去。
那不是iphone，这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问他：哎，手机挺好啊？
哦，那啥，智能的。
能上网麽？
咋不能呢？智能的。
我很想问他多少钱买的，不过我忍住了。尽管出去了七年，但我还在心里嘀咕：能扒拉
的手机，能上网的手机，怎么也不会低于一两千吧。他一个月三百块工资，两年下来也
就七千块，就算一分不花，再扣去报厨校的几千块，他舍得掏钱买这个？难道是家里给
他买的？家里要舍得给他买这个，何至于让他初中辍学吧？这小子不会是个骗子吧？
想到“骗子”二字，我难免又斜了他一眼。
哥，你是干啥的？
不干啥。
那你去H市干啥？
去那儿找活呗。
哦……那找啥活儿啊？
能干啥活儿，就找啥活儿呗。
哦……嘿，那咱留个电话呗？以后有事儿啥的，对不？
我顺口编了串号码。
那我给你拨……
我手机没电了。
哦，那行，反正我也有你号儿了。你叫啥名啊哥？我叫小军。
小军……你叫我大飞吧。
我在这边读了七年PhD，去了三年church。在这个中秋节的前夕，在这个长途客车上，
在这个少年面前，我眼都没眨，连撒了四个谎。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来。我
不禁些许恼怒。
他手机又响了，黑乎乎的指甲又在屏幕上扒拉来扒拉去。
手指头那么恶心，屏幕那么锃亮，肯定有问题。
我抱紧了自己的包，脖子往窗户一歪，开始装睡。
少年却又拽了拽我：哥，到前面那站你帮我瞅着行李，我下去一趟。
我虽然很担心这是个骗局，但还是不由自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我甚至下定决心，就
是被白白勒去几百块，但包里签证的资料绝不能被碰。
少年又从窝在车座底下的朔料袋掏出包月饼。
月饼是纸盒包的。我盯着那上面不伦不类地“芙蓉王”三个字，心想：月饼里不会下了
药吧？
少年去没有动那包月饼，也没有请我吃的意思。他只是用手摩挲着“芙蓉王”，眼睛则
不时往窗外溜溜。
在这边七年，我总共见过两次月饼。一次是在church，一次则是在越南人开的臭烘烘的
中国店，全是南方的月饼，很繁多，也很花哨。家里的月饼，就很简单，除了枣泥，便
是蛋黄。我实在搞不懂他那包“芙蓉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客车停了下来。乘客们都下去，要么抽烟，要么上厕所。少年也跑了下去，我还待在原
座。我看了看他座底下的那包行李。那是一个朔料编织袋的大包。我用脚踢了一下，鼓
囊囊的，谁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我又见那少年，捧了月饼，在国道边上四处张望。又掏出电话，乱叫了一通。他身形没
长成，穿的夹克却是成人的，简直像个猴子。他不会是在召集同伙吧？
没办法，我在这边读了七年PhD，去了三年church，胆子难免有些小。
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乘客们三三俩俩往车上回，少年则等来了他的同伙：一个穿了身运
动服的少女。
少女的运动服虽有些宽大，但总比少年的夹克要合身。
少年把月饼给了少女，就跑回车上了。
司机嘟囔着骂了一句，客车就继续沿着国道往前开。
我回头往窗外看了眼国道旁的少女，问少年：哎，你妹妹啊？
少年摇摇头，笑了：以前同学。
他手机又响，赶紧掏出来扒拉。
在外地上学？
嗯，在外地上学。
这不挺好嘛，离H市也不太远。
嘿，还行吧。
少年又是一笑。他把手机揣回口袋，伸伸腰：大飞哥，先不跟你唠了，我昨儿半夜从家
坐车，老困了，先睡会儿啊。
大飞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谓大飞哥，便是我。
邻座的少年，已经合了眼，嘴还是张着的。
去年那趟回国，签证、亲戚、同学、喝酒，乱糟糟。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芥川龙之介
也早忘诸脑后。唯独这趟客车，倒记得还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