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c touch pro 2 出来了# PDA - 掌中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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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一位旅行爱好者的一生
这是我过完三十岁生日以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我对他怀有近乎初恋的爱意。
第一次见面是在首都机场2号航站楼，国航公务舱休息室。周围人来人往，不断起身拿
食物，对着手提电脑，而他手上拿着一本英文小说，正蹙眉阅读。他很英俊，眼角皱纹
深而长，和浓密的睫毛混在一起，穿一件黑色夹克，面色苍白，仿佛初雪刚刚覆盖大地
。我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打开手提电脑工作，却总是心不在焉。当广播提示北京飞香
港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时候，我收拾起餐盘和行李，见他也合上书，塞进行李里。我注意
到他原先一直插在夹克里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
真遗憾。他是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向往的那种男人，从未遇到的。我跟着他一路走向
候机厅，一直登上飞机，发现他的座位和我在一起。安顿好以后，空姐殷切的来询问有
什么需要，我要了一罐啤酒，他没有要饮料，而是拿出那本小说，翻到夹书签的一页，
准备继续读下去。
读什么书？我小心翼翼的问他，感到自己似乎踏上清晨尚未被践踏的雪地。
他微笑了一下，把书的封面给我看，封面上是黑白照片，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搂着一个
女人，书名叫Past Imperfect。
是小说吗？我问他。
是的，一本很有意思的言情小说。
哦？是说什么的？我担心他以为我对读言情小说的男人有想法，表现出很随意的兴趣。
嗯，我还没有读完。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生前的故事。
你喜欢读小说吗？我也很喜欢。
也谈不上喜欢读。他有些腼腆的解释说，基本可以说不喜欢吧。我太太很喜欢读小说，
这是她读过的一本小说。
说完，他把书认真的摊开，手指微微指向其中一行。我明白他不想再交谈，于是有些晦
涩的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可是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是何
等匮乏，手提电脑是何等无情。如果我有身边的男人这般的伴侣，我本可以和他同行，
读同一本小说，亲密的交谈，手指缠着手指，额头靠着胸口。
北京到香港飞行时间四个小时。下飞机以后，我在即将失去他的行踪前，把自己的邮件
地址写在便签纸上，递给他，小声和他说，我知道这很荒唐，而且，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我瞥了一下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接着说，但是无妨，我还是想把自己的邮件地址告诉
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和陌生人说说话。
说完，我愧疚的看着他的面庞，感到自己做出了不可饶恕的幼稚行为。他说了声谢谢，
默默的把纸条接过去，折好后放进自己夹克的内袋。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脸上露出凄凉
的神色。不仅是凄凉，几乎是悲恸。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的生活是被分裂成两部分的，一部分是和工作相关的社交生活，在这部分生活里，我
把自己收拾的很洁净，很少狼狈之处。另一部分生活是和我父母相关的，在这部分生活
里，我狼狈不堪。我是32岁的大龄单身未婚女青年，约会过一波一波的越来越糟糕的结
婚对象，被父母呼来喝去，仿佛初中生那样毫无尊严。其实还有一部分生活，就是我的
幻想生活。我始终幻想现实中两种生活之外的生活，在远离北京的地方，或者是荒郊野
外，或者是雪山之巅，或者是冰湖之畔，沙漠绿洲，巴黎，纽约，罗马，阿尔及尔，肯
尼亚，京都，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北京，闹哄哄的北京。我幻想有很多很多时间，在这
些地方徜徉流连。我经常出差，每出差到一个新地方之前，我都买旅游手册，研究那里
的地理状况，想象着自己深入沙漠和雨林，或者在埃菲尔铁塔下吃长棍子面包。但现实
是我总是从酒店到酒店，未曾实现过这些幻想。
在遇见那个男人之后，我就常常把他添加进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奇怪的是，自从把他加
入幻想之后，我的幻想失去了过去那种天马行空的色彩，变得柔和而平时，仿佛他是比
周游世界更真实的存在。有时候我幻想我们在楼下嘈杂的街道半夜散步，我能抚摩着他
的胳膊，身边仿佛也如年代久远了的彩色胶片电影一般弥漫着温馨斑斓的热气。即使他
戴着结婚戒指，但他临走前凄凉的神色让他的形象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去，反而
越来越真切。我热烈的想念他。
我在某天上班的中途，被那些具体而真切的幻想所困扰，于是在网上订了一本他当时读
的那本书，Past Imperfect。书第二天就到了，晚上我打开很久不用的台灯，逐字逐句
地读它。我想象他的太太读这本书的心情，这么一本充满着惆怅而没有希望的爱恋，以
及被荒废了的一生的书。我又想象他读这本书的心情。
他从未给我写邮件，但半年后，我在国贸楼下的小王府餐馆遇见了他。我正在边等菜边
看手机新闻，抬眼就见到了他。他一个人坐在楼上靠墙的一张桌子边，一边吃面一边读
手边的书。我惊喜的几乎眼前一黑，定神之后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眼睛
看见我，立刻笑了起来。我之前没有见过他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却
更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年，那种从未被时光打磨过的美少年。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犹豫过是不是要给你写封邮件，但想你恐怕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因此没有
写。他还在微笑着，但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有些凄凉漠然的神色。
这时候，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消失了，瘦削的手指上留下一圈惨白的戒指痕。
忘戴了吗？我想象中正用手抚着自己怦怦跳的心口，指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摇摇头。并没有忘记戴，我太太去世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约会了。我实现了我的幻想，他始终陪在我身边。只要我需要，他总
是温柔的陪伴着我。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他
比我的工作更加繁忙，但随着交往时间的加长，他变得越来越容易接触，我始终不敢相
信这么英俊的男人能一直在我身边，日日夜夜见到他。他仿佛属于最不切实际的梦境。
我们找了时间一起休假，去了我一直向往的巴黎。我买了长棍子面包，和他一起在埃菲
尔铁塔下面林荫道边的座椅上坐着，一边吃面包一边喂鸽子，和我幻想中的一模一样。
就是在那天，他给我说了他去世的妻子。
开始的话题是我引起的，那天北京地铁4号线早晨八点有人跳地铁自杀，但没有成功，
地铁在撞到他之前刹住了车。我早上刚看了这新闻，和他复述了一下。
嗯，他听完这个新闻，突然问我，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自杀没有成功，对他来说也是蛮伤心的一件事情吧。原本准备好好的和这个
世界告别了，没想到还得继续面对它。不过，如果想自杀的话，在家里跳楼更好些吧。
好端端的好几万人被堵在上班路上呢，才八点呢，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从床上那么早起床
了，就为了早点赶到办公室，结果就因为他不喜欢这世界，努力全白费了。好几万人下
决心早起床的努力呢。
和做出自杀的决定的痛苦过程比，好几万人早晨被耽误的这十几分钟，只是漫长人生中
一个不坏的插曲吧。
我不以为然，可是在他脸上又看到凄凉的神色，于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阅了一会儿，拿给我看。是一段视频。
点击一下就可以看了。你不是总是问我我妻子的事情吗？这里，你可以看见她。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我过去一年多，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会有极
其悲惨的事情发生。虽然我还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是一段非常模糊的视频，是熟悉的北京地铁站台，角度是从上朝下，似乎是地铁站台
的摄像头拍下来的。人头攒动，长长的站台，一排排站着人。视频持续了十几秒钟，我
不知道应该看什么，然后一列地铁进站，之后停住了。
我不解的看着他，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拿过手机，重新点击了播放，放在我手上。地铁站台，人头攒动。
然后，他用手指指向站台最后面的地方，引导我看那里。有一个一身黑衣，戴着黑色棒
球帽，看起来很瘦弱的女孩子出现在镜头里，棒球帽后面还梳着马尾辫。她双手插在裤
袋里，似乎很轻松来回走着。这时候，地铁进站了，她不再来回走了，而是走到站台靠
近边缘的地方，脑袋微微的偏向地铁来的方向，但由于角度的原因，仍然看不见她的容
貌。这时候，地铁已经非常接近她，只见她突然纵身一跃，跳下站台。过了一两秒，地
铁停住了。
她的举动看起来太轻松了，仿佛就是小时候玩儿跳格子游戏，一蹦一蹦，从一个格子蹦
到另一个格子，马尾辫扬起来。她又看起来那么瘦小，在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里，轻盈
一跳，仿佛是天底下最不值得注意的事情。
这就是我太太。那时候她只有28岁。
我惊恐的望着他，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的妻子，在几个月前刚以这么惨烈的举动离开
世界，而他现在和我坐在埃菲尔铁塔下吃长棍子面包。周围美妙的幻境一下子分崩离析
了。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对自己说。
那时候她只有28岁。他重复了一句，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她死的这么惨，而我却不知
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知道？
对我来说，她是28岁那年离家出走的，她抛下了我，却追求她旅行的梦想，而我因为从
来不肯花时间帮她实现，所以失去了她。
那又为什么。。。。。。我看了一眼静止的视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太太父母是早期在非洲援建的工程师，所以她从小就在非洲生活。父母带她去过很多
地方，乍得，尼日尔，肯尼亚，阿尔及利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她还总跟我说，她在
法国戴高乐机场转过机，所以也算去过法国。
她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施工住所的一次火灾。她那时候刚被送回国内读
小学一年级，和外婆住在一起。父母去世以后，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她就再也没有出去
旅行过。她在大学里认识我的，从认识我的时候开始，就总是爱说她小时候和父母一起
旅行的事情。在尼日尔河边钓鱼，在丛林里捉虫子，去过沙漠，还有在阿尔及利亚海边
的罗马人遗址。可笑的是，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记忆，但她却说的
有声有色，栩栩如生，恐怕有一大半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什么大象每天晚上成群的
在营地前走过，每头大象叫什么名字，罗马人遗址有好高的柱子，可我后来去过，根本
只剩下废墟，没有高的柱子，还有什么沙漠里看星星，说的都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我
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过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带她去阿尔及利亚在阿德里尔的一个地方，就
在撒哈拉沙漠中间，白天酷热，晚上却凉爽起来，她不听话一个人走出营地，躺在戈壁
滩里，看她最喜欢的大熊星座，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然后感到有热气扑在她脸上，她睁
开眼睛，发现是一只小狮子，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她高兴得伸出手摸它，和它在戈壁
滩上滚着玩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说狮子早就从撒哈拉沙漠灭绝了，她不相信，还是时
不时和我说那次的经历，有时候，她说那也可能是一只小豹子。我不喜欢说话，也没有
多少知心朋友，她总是不停地说话，虽然我觉得她幻想的成分多些，但有她在我身边笑
语笑语晏晏，真是快乐。
她非常盼着大学毕业以后工作，因为工作后攒了钱，就能重新出去旅行，像小时候一样
。她特别想回去非洲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在她父母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还想再去巴黎，总是不停的和我说巴黎有多么多么美好，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过巴黎
，只去过机场。我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但我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而且我们
刚毕业的时候，经济很拮据，我希望先攒到足够的钱，买一个能安生立命的房子，和她
结婚，然后再去旅行。几年以后，我做的行业收入增长很快，我也确实买了房子，于是
向她提出结婚，她很高兴的答应了，开始天天盼着蜜月旅行去巴黎。
你带她去巴黎了吗？
没有。婚礼后，我因为公司的事情紧急出差，离开北京将近一个月。回来以后，我得到
了升职，工作压力一下子加大很多。我跟她说，等我熟悉了新的职位和人，稳定下来，
就带她去旅行，即使不能去巴黎，至少也带她去附近的地方，比如泰国，可是实在脱不
开身，只带她去北京郊区几次，就这样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那时候她已经很不开心了
，常常说，要离开我，悄悄的离开我，自己一个人去旅行，让我到处找她找不到，这样
我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坏了。
我觉得她只是说说的。她很喜欢读小说，最喜欢读爱情故事。她英文很好，中文的言情
小说看完了，就在外国网站上买英文小说，一本接一本的买，有时候同时看好几本。她
也喜欢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觉得这些故事都很无聊，而且她本来已经太耽于幻想，读
这些书让她和现实世界越来越脱节。言情小说里最喜欢的情节，就是女主角一狠心离开
男主角，男主角从此找遍天涯海角，然后做种种讨好的事情，挽回爱人的心。我不可能
做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我听烦了，就跟她说，如果你想走，我就认为你是真的想离开，
会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去找你。
在她失踪前的两个月，她像是赌气一样，每天不管我回家多晚多累，都要逼着我说她的
旅行计划，包括去非洲、法国还有欧洲的其它地方，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20天的行程，
走马观花一般把所有地方都包括进去了，那根本不是一个现实的计划。那段时间，是我
参与的一个大项目即将成功签字的一段时间，我忙的昏天暗地，夜里回家听她搂着我咕
哝要去这里，去那里，哄着她说等这个项目做完一定带她出去玩。
然后那天早上，是4月8号她生日的前一天，她和之前一样去上班，临走在我怀里撒娇的
粘了好一会儿，和过去没有两样。但是她在那天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去派出
所报过案，一直没有消息。但我急于把项目做完，想着她可能就是想出去玩儿几天让我
着急，没有再去派出所打听过消息。等项目终于签字，我去派出所问消息，说没有线索
。警察问我她临走穿的什么衣服，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警察
问我有没有可能她想不开自杀，我说不可能，她天天吵着要我带她去巴黎旅行。
于是我回家等，又等了几个月，她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终于开始出去找她，她不是希
望这样吗？希望我出去找她，好好惩罚我，然后在某处出现。我先是去了非洲，打听到
她父母之前公司所在地，没有找到她，其他几个非洲国家也去了。我还去了法国和意大
利。我知道这样碰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于是就找人去海关打听。结婚前我给她办过护照
，我想打听她的出入境记录。但海关告诉我她没有出入境记录。我是断断续续在工作的
间隙出国找她的，那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
自从海关的人告诉我她并没有出境，我就有了不好的感觉。但警察从没有告诉过我他们
找到她，我也不愿意去面对现实。我一直想着，她可能只是非常生我的气，想给我一个
足够我做出彻底改变的教训。等到时间足够长了，她就会回来，比如过个五年时间。于
是我又等了两年，两年后的4月8号，她的33岁生日。那天我真是怀了很大的希望，我从
没想过自己能如此不切实际而又具体的幻想一件事情。我幻想她那天会回来，我一直没
换门锁，我幻想过下班回家，她就盘腿坐在沙发上，笑盈盈的，手里捧着一本小说，我
一进家门，她就像小猴子一样冲过来扑过来挂在我身上，吓我一跳。也幻想过她在家里
悄悄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点上白蜡烛，她以前很喜欢做各种稀奇古怪的菜式，都是从言
情小说里学来的不切实际中看不中吃的做法，她经过五年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也更加成
熟而且彻底原谅了我。
但是那天我回到家里，家里还是没有人。我怀着希望，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她也不曾
出现。那天之后，我受到很大的打击，一度想，就当她已经死了吧，早就死了，再也不
可能回来了。我不可能一辈子这样等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回来。于是我开始接受别人给我
介绍的女孩子，见了一个又一个，但从没有遇见和她稍稍类似的人，没有人有她那样强
大的，让人难以忘怀和难以击毁的巨大幻想的能力，没有人有她的幻想那么多，那么新
奇，那么震撼我的心。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我还是没有找到新的爱人，而我又开始重新憧憬她终有一天会回来
这件事，因为接近她离开后的10年了。于是我不再约会女孩子了，怀着迅速重新燃起的
希望，一心一意等待她38岁生日的到来。我再一次涌起了全部的希望。10年了，她怎么
样也应该回来了。我们都已经快要四十岁，生命中最好的年岁都在分别中过去了。我还
希望她能给我生个孩子，她以前也很想生孩子，如果她再不回来，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
了了。如果她想惩罚我，也已经惩罚够了，我知道她有多爱我，不会这样惩罚我一辈子
的。她知道她一旦回来，我肯定会带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来补偿过去的一切，肯定会
去她父母去世的地方，还有看大象，沙漠里看星星，去巴黎和欧洲。
但是，38岁生日那天，她也没有回来。之后又过去两年多，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相信
她还会回来，我想她或许已经出了什么意外死了。我有一次在出差途中，酒店里看见一
个英文纪录片。一个男人的妻子突然失踪了，他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抚养大，15年来从未
停止寻找妻子，直到15年后警察找到他，因为警察通过侦破一个抢劫杀人案，凶手供认
出15年前曾经还抢劫杀死过一个女人，警察根据他的供述，在凶手家的后院挖出了那个
男人的妻子的遗骨和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的妻子的手袋。那个男人拿着妻子15年前的手
袋，跌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那天晚上我看完这个纪录片，也哭了一夜。我想最终我
也得面对这一天。
最后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刚好是你出现的那天。
我正听的伤心不能自已，听见他说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天我其实刚出另一个差回来，七个小时后要再飞香港。于是我安排在公务舱休息室和
下属见了一面，把几份文件的原件交给他，打算就直接在候机室熬过去七个小时。那天
出差前我带了一本她临失踪前看的几本书中的一本，就是那本Past Imperfect。从她失
踪后的第九年起，我就养成了出差带她的书的习惯。开始我看不下去，之后我慢慢能看
下去一点，然后觉得也未尝不是消磨时间的方法，而且那两年，我怀着很大希望她会在
第10年出现，因此很想看看她走之前读的书，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她去了哪里。但我实
在不喜欢读小说，总共也只看了两三本，进展很慢，而她在书橱里放了三四百本小说。
那本书我带出去过好几次，但那天是我第一次能真正看下去。因为在休息室时间很长，
我看了大半本，在飞机上继续接着看，然后我看见第302页上，她用圆珠笔写了几行字。
今天是2000年4月5日。27岁的最后几天了，好遗憾，我还什么都没有实现，自己的一切
，和你的一切，都没有实现。最后一天，我想穿着一身黑，在2号线鼓楼大街站跳地铁
自杀。希望我能有勇气做这件我唯一有能力做的事情。亲爱的，希望你永远在现实的世
界里充实的生活。
从香港回来以后，我就去2号线地铁站，他们给我看了这段录像。他们还找到了当时值
班的人的联系方式给我，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他说她当时头都被撞断了，用他们
的原话是身首异处，脸上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脸。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被撞的脸都
看不出来了。她身上也没有带任何身份证件，警察最后也没有能确认她的身份。他们问
我确不确定是我老婆，要不要报警，我说不确定，不要报警了。
之后我还是继续读她读过的小说，一本接一本的读。我又发现了好几条她的笔记。这不
是她第一次想自杀。她幻想过各式各样的自杀，跳地铁，跳楼，上吊，吃毒药，想必她
最后觉得跳地铁是最稳妥最有希望不被熟人发现的方式吧。她从没有对我说过她幻想中
的这一面。她只对我说过她美好的幻想，幻想去她所怀念的和父母一起度过的地方，幻
想去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地方，幻想大自然变换，星空，各式各样的动物，这些东西。她
从没对我说过她幻想这么些自杀的方式和感受。她把这些幻想留给自己一个人悄悄幻想
，从来不愿和我分享。所以你刚才说，自杀的人，耽误了上万人的十几分钟时间。我只
想说相比起一个在生死边缘用数年的时间徜徉徘徊的人的内心世界而言，一个能平静终
老的人生命中的十几分钟的等待，只是小插曲。
让我痛苦的一件事情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用怎样的方式惩罚我。是惩罚我从来不关
心她读什么书，以至于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计划，我原本是有机会阻止她的，如果我在4
月6号读到这本书里的这一页。还是她想惩罚我没有带她实现她旅行的梦想。我不知道
她是想用死亡惩罚我，还是想用失踪惩罚我。她所希望的究竟是什么，我总是希望能明
白她的希望，虽然太晚了。我希望过去十多年我受到的惩罚，是她恰恰希望给我的惩罚。
为什么一定要觉得她是想惩罚你呢？我无比真挚的说，也许她只是难以克服童年的阴影
，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可又不愿你痛苦，因此希望你留着一线她还活着的希望，才从
来不告诉你。
他沉默了很久，说，这只是你所希望的解释。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再能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夕阳从宏伟的铁
塔后落下，留下绚烂的云彩，远处的塞纳河刚刚亮起晚灯。我想握着他的手，带他去好
好吃一顿晚饭。这是我的希望。
这是我过完三十岁生日以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我对他怀有近乎初恋的爱意。
第一次见面是在首都机场2号航站楼，国航公务舱休息室。周围人来人往，不断起身拿
食物，对着手提电脑，而他手上拿着一本英文小说，正蹙眉阅读。他很英俊，眼角皱纹
深而长，和浓密的睫毛混在一起，穿一件黑色夹克，面色苍白，仿佛初雪刚刚覆盖大地
。我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打开手提电脑工作，却总是心不在焉。当广播提示北京飞香
港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时候，我收拾起餐盘和行李，见他也合上书，塞进行李里。我注意
到他原先一直插在夹克里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
真遗憾。他是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向往的那种男人，从未遇到的。我跟着他一路走向
候机厅，一直登上飞机，发现他的座位和我在一起。安顿好以后，空姐殷切的来询问有
什么需要，我要了一罐啤酒，他没有要饮料，而是拿出那本小说，翻到夹书签的一页，
准备继续读下去。
读什么书？我小心翼翼的问他，感到自己似乎踏上清晨尚未被践踏的雪地。
他微笑了一下，把书的封面给我看，封面上是黑白照片，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搂着一个
女人，书名叫Past Imperfect。
是小说吗？我问他。
是的，一本很有意思的言情小说。
哦？是说什么的？我担心他以为我对读言情小说的男人有想法，表现出很随意的兴趣。
嗯，我还没有读完。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生前的故事。
你喜欢读小说吗？我也很喜欢。
也谈不上喜欢读。他有些腼腆的解释说，基本可以说不喜欢吧。我太太很喜欢读小说，
这是她读过的一本小说。
说完，他把书认真的摊开，手指微微指向其中一行。我明白他不想再交谈，于是有些晦
涩的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可是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是何
等匮乏，手提电脑是何等无情。如果我有身边的男人这般的伴侣，我本可以和他同行，
读同一本小说，亲密的交谈，手指缠着手指，额头靠着胸口。
北京到香港飞行时间四个小时。下飞机以后，我在即将失去他的行踪前，把自己的邮件
地址写在便签纸上，递给他，小声和他说，我知道这很荒唐，而且，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我瞥了一下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接着说，但是无妨，我还是想把自己的邮件地址告诉
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和陌生人说说话。
说完，我愧疚的看着他的面庞，感到自己做出了不可饶恕的幼稚行为。他说了声谢谢，
默默的把纸条接过去，折好后放进自己夹克的内袋。让我不解的是，他的脸上露出凄凉
的神色。不仅是凄凉，几乎是悲恸。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的生活是被分裂成两部分的，一部分是和工作相关的社交生活，在这部分生活里，我
把自己收拾的很洁净，很少狼狈之处。另一部分生活是和我父母相关的，在这部分生活
里，我狼狈不堪。我是32岁的大龄单身未婚女青年，约会过一波一波的越来越糟糕的结
婚对象，被父母呼来喝去，仿佛初中生那样毫无尊严。其实还有一部分生活，就是我的
幻想生活。我始终幻想现实中两种生活之外的生活，在远离北京的地方，或者是荒郊野
外，或者是雪山之巅，或者是冰湖之畔，沙漠绿洲，巴黎，纽约，罗马，阿尔及尔，肯
尼亚，京都，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北京，闹哄哄的北京。我幻想有很多很多时间，在这
些地方徜徉流连。我经常出差，每出差到一个新地方之前，我都买旅游手册，研究那里
的地理状况，想象着自己深入沙漠和雨林，或者在埃菲尔铁塔下吃长棍子面包。但现实
是我总是从酒店到酒店，未曾实现过这些幻想。
在遇见那个男人之后，我就常常把他添加进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奇怪的是，自从把他加
入幻想之后，我的幻想失去了过去那种天马行空的色彩，变得柔和而平时，仿佛他是比
周游世界更真实的存在。有时候我幻想我们在楼下嘈杂的街道半夜散步，我能抚摩着他
的胳膊，身边仿佛也如年代久远了的彩色胶片电影一般弥漫着温馨斑斓的热气。即使他
戴着结婚戒指，但他临走前凄凉的神色让他的形象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去，反而
越来越真切。我热烈的想念他。
我在某天上班的中途，被那些具体而真切的幻想所困扰，于是在网上订了一本他当时读
的那本书，Past Imperfect。书第二天就到了，晚上我打开很久不用的台灯，逐字逐句
地读它。我想象他的太太读这本书的心情，这么一本充满着惆怅而没有希望的爱恋，以
及被荒废了的一生的书。我又想象他读这本书的心情。
他从未给我写邮件，但半年后，我在国贸楼下的小王府餐馆遇见了他。我正在边等菜边
看手机新闻，抬眼就见到了他。他一个人坐在楼上靠墙的一张桌子边，一边吃面一边读
手边的书。我惊喜的几乎眼前一黑，定神之后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眼睛
看见我，立刻笑了起来。我之前没有见过他笑，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却
更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年，那种从未被时光打磨过的美少年。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犹豫过是不是要给你写封邮件，但想你恐怕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因此没有
写。他还在微笑着，但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有些凄凉漠然的神色。
这时候，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消失了，瘦削的手指上留下一圈惨白的戒指痕。
忘戴了吗？我想象中正用手抚着自己怦怦跳的心口，指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摇摇头。并没有忘记戴，我太太去世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约会了。我实现了我的幻想，他始终陪在我身边。只要我需要，他总
是温柔的陪伴着我。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以随意挥霍的。他
比我的工作更加繁忙，但随着交往时间的加长，他变得越来越容易接触，我始终不敢相
信这么英俊的男人能一直在我身边，日日夜夜见到他。他仿佛属于最不切实际的梦境。
我们找了时间一起休假，去了我一直向往的巴黎。我买了长棍子面包，和他一起在埃菲
尔铁塔下面林荫道边的座椅上坐着，一边吃面包一边喂鸽子，和我幻想中的一模一样。
就是在那天，他给我说了他去世的妻子。
开始的话题是我引起的，那天北京地铁4号线早晨八点有人跳地铁自杀，但没有成功，
地铁在撞到他之前刹住了车。我早上刚看了这新闻，和他复述了一下。
嗯，他听完这个新闻，突然问我，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自杀没有成功，对他来说也是蛮伤心的一件事情吧。原本准备好好的和这个
世界告别了，没想到还得继续面对它。不过，如果想自杀的话，在家里跳楼更好些吧。
好端端的好几万人被堵在上班路上呢，才八点呢，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从床上那么早起床
了，就为了早点赶到办公室，结果就因为他不喜欢这世界，努力全白费了。好几万人下
决心早起床的努力呢。
和做出自杀的决定的痛苦过程比，好几万人早晨被耽误的这十几分钟，只是漫长人生中
一个不坏的插曲吧。
我不以为然，可是在他脸上又看到凄凉的神色，于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阅了一会儿，拿给我看。是一段视频。
点击一下就可以看了。你不是总是问我我妻子的事情吗？这里，你可以看见她。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似乎我过去一年多，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会有极
其悲惨的事情发生。虽然我还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是一段非常模糊的视频，是熟悉的北京地铁站台，角度是从上朝下，似乎是地铁站台
的摄像头拍下来的。人头攒动，长长的站台，一排排站着人。视频持续了十几秒钟，我
不知道应该看什么，然后一列地铁进站，之后停住了。
我不解的看着他，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拿过手机，重新点击了播放，放在我手上。地铁站台，人头攒动。
然后，他用手指指向站台最后面的地方，引导我看那里。有一个一身黑衣，戴着黑色棒
球帽，看起来很瘦弱的女孩子出现在镜头里，棒球帽后面还梳着马尾辫。她双手插在裤
袋里，似乎很轻松来回走着。这时候，地铁进站了，她不再来回走了，而是走到站台靠
近边缘的地方，脑袋微微的偏向地铁来的方向，但由于角度的原因，仍然看不见她的容
貌。这时候，地铁已经非常接近她，只见她突然纵身一跃，跳下站台。过了一两秒，地
铁停住了。
她的举动看起来太轻松了，仿佛就是小时候玩儿跳格子游戏，一蹦一蹦，从一个格子蹦
到另一个格子，马尾辫扬起来。她又看起来那么瘦小，在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里，轻盈
一跳，仿佛是天底下最不值得注意的事情。
这就是我太太。那时候她只有28岁。
我惊恐的望着他，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的妻子，在几个月前刚以这么惨烈的举动离开
世界，而他现在和我坐在埃菲尔铁塔下吃长棍子面包。周围美妙的幻境一下子分崩离析
了。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对自己说。
那时候她只有28岁。他重复了一句，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她死的这么惨，而我却不知
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知道？
对我来说，她是28岁那年离家出走的，她抛下了我，却追求她旅行的梦想，而我因为从
来不肯花时间帮她实现，所以失去了她。
那又为什么。。。。。。我看了一眼静止的视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太太父母是早期在非洲援建的工程师，所以她从小就在非洲生活。父母带她去过很多
地方，乍得，尼日尔，肯尼亚，阿尔及利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她还总跟我说，她在
法国戴高乐机场转过机，所以也算去过法国。
她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施工住所的一次火灾。她那时候刚被送回国内读
小学一年级，和外婆住在一起。父母去世以后，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她就再也没有出去
旅行过。她在大学里认识我的，从认识我的时候开始，就总是爱说她小时候和父母一起
旅行的事情。在尼日尔河边钓鱼，在丛林里捉虫子，去过沙漠，还有在阿尔及利亚海边
的罗马人遗址。可笑的是，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记忆，但她却说的
有声有色，栩栩如生，恐怕有一大半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什么大象每天晚上成群的
在营地前走过，每头大象叫什么名字，罗马人遗址有好高的柱子，可我后来去过，根本
只剩下废墟，没有高的柱子，还有什么沙漠里看星星，说的都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我
印象最深的，是她说过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带她去阿尔及利亚在阿德里尔的一个地方，就
在撒哈拉沙漠中间，白天酷热，晚上却凉爽起来，她不听话一个人走出营地，躺在戈壁
滩里，看她最喜欢的大熊星座，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然后感到有热气扑在她脸上，她睁
开眼睛，发现是一只小狮子，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她高兴得伸出手摸它，和它在戈壁
滩上滚着玩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说狮子早就从撒哈拉沙漠灭绝了，她不相信，还是时
不时和我说那次的经历，有时候，她说那也可能是一只小豹子。我不喜欢说话，也没有
多少知心朋友，她总是不停地说话，虽然我觉得她幻想的成分多些，但有她在我身边笑
语笑语晏晏，真是快乐。
她非常盼着大学毕业以后工作，因为工作后攒了钱，就能重新出去旅行，像小时候一样
。她特别想回去非洲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看，在她父母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
她还想再去巴黎，总是不停的和我说巴黎有多么多么美好，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过巴黎
，只去过机场。我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但我并不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而且我们
刚毕业的时候，经济很拮据，我希望先攒到足够的钱，买一个能安生立命的房子，和她
结婚，然后再去旅行。几年以后，我做的行业收入增长很快，我也确实买了房子，于是
向她提出结婚，她很高兴的答应了，开始天天盼着蜜月旅行去巴黎。
你带她去巴黎了吗？
没有。婚礼后，我因为公司的事情紧急出差，离开北京将近一个月。回来以后，我得到
了升职，工作压力一下子加大很多。我跟她说，等我熟悉了新的职位和人，稳定下来，
就带她去旅行，即使不能去巴黎，至少也带她去附近的地方，比如泰国，可是实在脱不
开身，只带她去北京郊区几次，就这样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那时候她已经很不开心了
，常常说，要离开我，悄悄的离开我，自己一个人去旅行，让我到处找她找不到，这样
我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坏了。
我觉得她只是说说的。她很喜欢读小说，最喜欢读爱情故事。她英文很好，中文的言情
小说看完了，就在外国网站上买英文小说，一本接一本的买，有时候同时看好几本。她
也喜欢给我讲书里的故事，我觉得这些故事都很无聊，而且她本来已经太耽于幻想，读
这些书让她和现实世界越来越脱节。言情小说里最喜欢的情节，就是女主角一狠心离开
男主角，男主角从此找遍天涯海角，然后做种种讨好的事情，挽回爱人的心。我不可能
做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我听烦了，就跟她说，如果你想走，我就认为你是真的想离开，
会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去找你。
在她失踪前的两个月，她像是赌气一样，每天不管我回家多晚多累，都要逼着我说她的
旅行计划，包括去非洲、法国还有欧洲的其它地方，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20天的行程，
走马观花一般把所有地方都包括进去了，那根本不是一个现实的计划。那段时间，是我
参与的一个大项目即将成功签字的一段时间，我忙的昏天暗地，夜里回家听她搂着我咕
哝要去这里，去那里，哄着她说等这个项目做完一定带她出去玩。
然后那天早上，是4月8号她生日的前一天，她和之前一样去上班，临走在我怀里撒娇的
粘了好一会儿，和过去没有两样。但是她在那天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去派出
所报过案，一直没有消息。但我急于把项目做完，想着她可能就是想出去玩儿几天让我
着急，没有再去派出所打听过消息。等项目终于签字，我去派出所问消息，说没有线索
。警察问我她临走穿的什么衣服，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警察
问我有没有可能她想不开自杀，我说不可能，她天天吵着要我带她去巴黎旅行。
于是我回家等，又等了几个月，她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终于开始出去找她，她不是希
望这样吗？希望我出去找她，好好惩罚我，然后在某处出现。我先是去了非洲，打听到
她父母之前公司所在地，没有找到她，其他几个非洲国家也去了。我还去了法国和意大
利。我知道这样碰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于是就找人去海关打听。结婚前我给她办过护照
，我想打听她的出入境记录。但海关告诉我她没有出入境记录。我是断断续续在工作的
间隙出国找她的，那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
自从海关的人告诉我她并没有出境，我就有了不好的感觉。但警察从没有告诉过我他们
找到她，我也不愿意去面对现实。我一直想着，她可能只是非常生我的气，想给我一个
足够我做出彻底改变的教训。等到时间足够长了，她就会回来，比如过个五年时间。于
是我又等了两年，两年后的4月8号，她的33岁生日。那天我真是怀了很大的希望，我从
没想过自己能如此不切实际而又具体的幻想一件事情。我幻想她那天会回来，我一直没
换门锁，我幻想过下班回家，她就盘腿坐在沙发上，笑盈盈的，手里捧着一本小说，我
一进家门，她就像小猴子一样冲过来扑过来挂在我身上，吓我一跳。也幻想过她在家里
悄悄做好了一大桌子菜，点上白蜡烛，她以前很喜欢做各种稀奇古怪的菜式，都是从言
情小说里学来的不切实际中看不中吃的做法，她经过五年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也更加成
熟而且彻底原谅了我。
但是那天我回到家里，家里还是没有人。我怀着希望，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她也不曾
出现。那天之后，我受到很大的打击，一度想，就当她已经死了吧，早就死了，再也不
可能回来了。我不可能一辈子这样等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回来。于是我开始接受别人给我
介绍的女孩子，见了一个又一个，但从没有遇见和她稍稍类似的人，没有人有她那样强
大的，让人难以忘怀和难以击毁的巨大幻想的能力，没有人有她的幻想那么多，那么新
奇，那么震撼我的心。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我还是没有找到新的爱人，而我又开始重新憧憬她终有一天会回来
这件事，因为接近她离开后的10年了。于是我不再约会女孩子了，怀着迅速重新燃起的
希望，一心一意等待她38岁生日的到来。我再一次涌起了全部的希望。10年了，她怎么
样也应该回来了。我们都已经快要四十岁，生命中最好的年岁都在分别中过去了。我还
希望她能给我生个孩子，她以前也很想生孩子，如果她再不回来，连这个愿望都实现不
了了。如果她想惩罚我，也已经惩罚够了，我知道她有多爱我，不会这样惩罚我一辈子
的。她知道她一旦回来，我肯定会带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来补偿过去的一切，肯定会
去她父母去世的地方，还有看大象，沙漠里看星星，去巴黎和欧洲。
但是，38岁生日那天，她也没有回来。之后又过去两年多，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相信
她还会回来，我想她或许已经出了什么意外死了。我有一次在出差途中，酒店里看见一
个英文纪录片。一个男人的妻子突然失踪了，他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抚养大，15年来从未
停止寻找妻子，直到15年后警察找到他，因为警察通过侦破一个抢劫杀人案，凶手供认
出15年前曾经还抢劫杀死过一个女人，警察根据他的供述，在凶手家的后院挖出了那个
男人的妻子的遗骨和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的妻子的手袋。那个男人拿着妻子15年前的手
袋，跌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那天晚上我看完这个纪录片，也哭了一夜。我想最终我
也得面对这一天。
最后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刚好是你出现的那天。
我正听的伤心不能自已，听见他说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天我其实刚出另一个差回来，七个小时后要再飞香港。于是我安排在公务舱休息室和
下属见了一面，把几份文件的原件交给他，打算就直接在候机室熬过去七个小时。那天
出差前我带了一本她临失踪前看的几本书中的一本，就是那本Past Imperfect。从她失
踪后的第九年起，我就养成了出差带她的书的习惯。开始我看不下去，之后我慢慢能看
下去一点，然后觉得也未尝不是消磨时间的方法，而且那两年，我怀着很大希望她会在
第10年出现，因此很想看看她走之前读的书，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她去了哪里。但我实
在不喜欢读小说，总共也只看了两三本，进展很慢，而她在书橱里放了三四百本小说。
那本书我带出去过好几次，但那天是我第一次能真正看下去。因为在休息室时间很长，
我看了大半本，在飞机上继续接着看，然后我看见第302页上，她用圆珠笔写了几行字。
今天是2000年4月5日。27岁的最后几天了，好遗憾，我还什么都没有实现，自己的一切
，和你的一切，都没有实现。最后一天，我想穿着一身黑，在2号线鼓楼大街站跳地铁
自杀。希望我能有勇气做这件我唯一有能力做的事情。亲爱的，希望你永远在现实的世
界里充实的生活。
从香港回来以后，我就去2号线地铁站，他们给我看了这段录像。他们还找到了当时值
班的人的联系方式给我，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他说她当时头都被撞断了，用他们
的原话是身首异处，脸上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脸。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被撞的脸都
看不出来了。她身上也没有带任何身份证件，警察最后也没有能确认她的身份。他们问
我确不确定是我老婆，要不要报警，我说不确定，不要报警了。
之后我还是继续读她读过的小说，一本接一本的读。我又发现了好几条她的笔记。这不
是她第一次想自杀。她幻想过各式各样的自杀，跳地铁，跳楼，上吊，吃毒药，想必她
最后觉得跳地铁是最稳妥最有希望不被熟人发现的方式吧。她从没有对我说过她幻想中
的这一面。她只对我说过她美好的幻想，幻想去她所怀念的和父母一起度过的地方，幻
想去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地方，幻想大自然变换，星空，各式各样的动物，这些东西。她
从没对我说过她幻想这么些自杀的方式和感受。她把这些幻想留给自己一个人悄悄幻想
，从来不愿和我分享。所以你刚才说，自杀的人，耽误了上万人的十几分钟时间。我只
想说相比起一个在生死边缘用数年的时间徜徉徘徊的人的内心世界而言，一个能平静终
老的人生命中的十几分钟的等待，只是小插曲。
让我痛苦的一件事情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用怎样的方式惩罚我。是惩罚我从来不关
心她读什么书，以至于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计划，我原本是有机会阻止她的，如果我在4
月6号读到这本书里的这一页。还是她想惩罚我没有带她实现她旅行的梦想。我不知道
她是想用死亡惩罚我，还是想用失踪惩罚我。她所希望的究竟是什么，我总是希望能明
白她的希望，虽然太晚了。我希望过去十多年我受到的惩罚，是她恰恰希望给我的惩罚。
为什么一定要觉得她是想惩罚你呢？我无比真挚的说，也许她只是难以克服童年的阴影
，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可又不愿你痛苦，因此希望你留着一线她还活着的希望，才从
来不告诉你。
他沉默了很久，说，这只是你所希望的解释。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道再能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夕阳从宏伟的铁
塔后落下，留下绚烂的云彩，远处的塞纳河刚刚亮起晚灯。我想握着他的手，带他去好
好吃一顿晚饭。这是我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