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导演手记(二)
关于“样样红”:
我初中那会儿就有这个“样样红”了。当时它就是一间二节楼的小冷饮铺,生意半死不
活。老板是个外地女人,绰号“三姐”,独身,抽烟,不说话,毛边短裤人字拖,趾甲
涂的猩红,整个夏天斜倚在门口,伸出暴青筋的胳膊,来回拨弄琉璃珠的帘子。那时候
县城满大街都放《新鸳鸯蝴蝶梦》,三姐却偏喜欢《样样红》。敦实到能当板凳的黑音
箱,动不动就绞的盗版卡带,翻来覆去就那一首《样样红》: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是
太匆匆。
虽然我们吃不起三姐卖的冰果,但还是觉得夏天在《样样红》的调子里过得太慢。可能
是卡带听多了,三姐稀里哗啦扯掉琉璃帘子,干脆把冷饮铺改成音像店。结果生意居然
火了,三姐也忙了,越忙越胖,胳膊上的青筋就消了,腿也粗了,没法再穿毛边短裤倚
门了。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卡带摆大街上都没人捡,胖乎乎的三姐不知何处去也,
音像店数易其主,活像一只不会跑不会叫的流浪狗,蹲在县城的北二道街口。
“样样红”这名头倒是从来没变过,大概所有店主都想图这么一吉利。从韩国烧烤换成
朝鲜冷面,等我们剧组过来布景,已经是一间倒闭的酒吧了。
铝合金的门,闭得严严实实。倒是不上锈,就是落了一层灰。我们在县里打听半天,差
点要放弃这个场景,才跟“样样红”现在的主人联系上。人家在海南呢,原来还是我初
中同学,在县里实在做不下去,也不知是我们县人不懂“酒吧”这个概念还是根本就没
有消费能力,反正他是做不下去。他跑到海南岛去了。他说海南岛到处都是东北人,所
以他在椰子树底下摆起东北大串儿烧烤,生鲜扎啤,跟过去在我们县其实一模一样。可
说来也怪,一挪到人家海南岛买卖就能做下去了。所以估计还是风水不好。
客气完了,我就问能不能用他家“样样红”拍电影。他在电话那边愣了一下,问,你要
干啥?我说我要拍电影。他挺够意思,答应了。这边没留钥匙,就让我们把锁头砸开进
去。屋里彻底空了,倒也挺好,因为我们能随意布景。就是没有供暖,得猛烧电暖。
我给他汇过去两个月的租金。出国这么些年,我哪儿会用国内现在这些网上支付。最后
还是在县邮政储蓄所(现在叫邮政银行,有种)汇的。也不知道他的账户到底是在海南
岛还是县城落的。
关于那猴子:
男主演Jet是一个孤僻成性的家伙,不和剧组吃烧烤,瞎聊,对女孩子也没什么兴趣。
甚至手机都是最简易的,只能短信和拨打电话。Jet养了一只猴子,起名叫“罗伯特德
尼罗”,简称“罗伯”。
我以为他最喜欢德尼罗,就问他。Jet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德尼罗得癌了。
哦,原来是为了提前纪念患有癌症的德尼罗,用一只叫“罗伯”的猴子预备着。我唏嘘
了几天。
可是,我发现我又错了:那“罗伯”其实是得了癌的。
难怪剧组的女孩子们无论怎么逗它,都是蔫巴巴的,安静得像只猫。
不止一个动物医生诊断出“罗伯”的癌症,但都无能为力。Jet只好弄来治人的化疗药
物,按体重比例给“罗伯”注射。癌细胞不知道有没有被杀死,但那些副作用却是再明
显不过。Jet只好放弃对“罗伯”的“治疗”。他把“罗伯”带到剧组,带到我们县城
。这是它陪我拍的最后一部戏,Jet说。
Jet为人古怪,对一些事有着不近人情的偏执。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家伙,才会出演我们
的飞机哥。
关于“平房”:
“平房”实际上是省城的一个区,叫“平房区”。顾名思义,就是那个区曾有过很多平
房。在省城那种地方,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称号。
在省城读书时,我曾去过“平房”一次。班里一同学家就住那儿。当时很不巧,正赶上
要拆迁,整个街区直接可以拿来拍战争片。那同学家的胡同倒还完整,就是其脏乱程度
让我这个小县城长大的家伙都感到无所适从。这同学只有父亲(不知道他母亲是离婚了
还是过世了),满口山东话我根本听不懂。家里养一只肥猫。他父亲烧了回锅肉招待我
。可我从小不吃猪肉,又不好意思不动筷,就夹了两块。太腻,几乎当场吐出来。幸亏
那肥猫蹿上桌来打翻了盘子。同学就打那猫,骂它不要脸。同学的父亲却护着猫,不让
打。我则松了一口气。多年后才明白过来:那猫估计有一阵没见荤腥了。
一回学校,那同学就把猫抱到我们宿舍,让我们“帮看几天”。结果这一几天就是一个
月。他一个月没来上课,因为开发商要挖他家那条胡同,断水掐电。我以为他是在家帮
着父亲打水什么的,结果等他回到学校,才告诉我,是帮父亲“罩”着房子。这便是平
房区长大的男孩子吧:当开放商领着一帮和你同龄的小子要拆你家时,你得有本些事去
“罩”。他瘦了很多,胳膊戴着孝。原来他房子没能罩住,连父亲也没了。他倒是得了
一大笔钱。一笔在我们那个年龄不知所措的钱。我问他想怎么办。他一片茫然,说不知
道,念完书再说。他问他的猫哪儿去了。我们说那猫自己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可
能找母猫去了。所以他最后连猫也没罩住。他是我们班第一个不念的。我对平房区的所
有认知,都是通过他建立起来的。他不念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我也再没去过平房
。我猜省城发展建设到现在,早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平房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