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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宏志 - 持子之手
悠然醒轉時,耳朵已經清亮,可以聽見遠方菜販叫賣的聲音,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意
識有點矇矓,我可以感覺到臉上和頸上的皮膚有點溫度,陽光已經灑滿榻榻米房間,曬
得棉被暖烘烘的,還泛出一種像乾稻草一樣的氣味。
但讓我感到困惑的,是房間之外傳來的嘈雜音,帶一種興奮雀躍的情緒;我轉頭看旁邊
,看見弟弟緊咬著下唇,還沉沉地睡,一切並無異樣。很快的,我就從聲音當中聽出端
倪,原來昨天深夜裡回來的父親一早帶著兩個姐姐和二哥出門去散步,他們顯然一起到
了某處豆漿攤子去吃了新奇的東西,哥哥姐姐們回來還興奮地談著豆漿與米漿的滋味,
以及剛剛出爐的油條與我們平日買回來的冷油條有多麼地不同。
等我明白了這一切,我突然發現我錯過了一場盛會,平靜、平淡、平凡家庭罕有 的外
食活動,以及那種我們平日渴望的與日常生活不同的不尋常性,竟然就發生在我睡夢之
中,我竟然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讓一件不尋常的事溜走了。我充滿了悔恨與不公平感
,我向父親半是請求、半是抗議地說:「我也要去。我也要早上跟你去散步。」
父親停下來,帶著一種神祕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許只有五秒鐘,但那也像是一
個世紀那麼長。父親很少在家,我們都覺得他分量很重,從來不敢向他請求什麼,其實
我一開口就已經後悔了。但父親只是靜靜地說:「如果你早上起得來,我就帶你去。」
我不是一個愛睡懶覺或喜歡賴床的人,我平時並不是起得很遲,即使是錯過幸運活動的
這一天,我也不過是七點鐘起的床,只比平日晚一點,而哥哥姐姐他們也才剛回到家,
意味著父親帶他們出去也許不過是六 點鐘,我完全有能力可以趕上這個時間。
那個晚上,我帶著一種警覺性上床,那是家裡還沒有鬧鐘的年代,唯一能做的事是拴緊
內心某一個看不見的發條,期望它在預定的時間可以叫醒你。正當我覺得忽睡忽醒,昏
昏沉沉,內心突然一驚,我跳起來,窗外的天色已經微亮了,我爬出蚊帳看鐘,還差一
分鐘就是六點整,時間和我內心的設定完全相同。我火速披衣起床,衝到廚房,看見在
昏黃燈光下燒飯的母親,我急急地問:「阿爸呢?」媽媽看我一眼:「出去散步了。」
我急得快哭出來:「走多久了?」廚房的爐火霹哩啪啦地響,照映著媽媽額頭上的汗水
,她好像無視於我的焦急:「大概十幾分鐘有了吧。」
我跑出門外,看到整條街空空蕩蕩,杳無一人,根本看不出父親出門的方向;衝回到房
裡,確定哥哥姐姐他們 都還在睡,可見父親是一個人獨自出門的。我坐在窗前,看著
天上雲彩流動,心中充滿懊悔,為什麼我沒有再早一點起床呢?父親又為什麼不肯叫我
一聲或等我一下呢?
到了七點鐘,父親散步回來了,家中其他人也紛紛忙起來了,準備上學的都在吱吱喳喳
地慌亂。我還沒上學,這一切忙碌與我無關,我只能在一邊旁觀。父親並沒有和我說些
什麼,偶而眼神與我相會,也只是微微一笑。一直到哥哥姐姐們全出門了,父親才轉頭
輕聲對我說:「明天要早一點呀。」
到了夜裡,我咬著牙像是發誓一樣,把內心發條上得更緊了,「明天我一定要天不亮就
起床。」夜裡可能也睡得不是很安穩,不斷做著又快又急的夢,夢裡頭情節支離破碎,
又不斷有各種背景聲響,最後一個夢有雞啼的聲音,我內心突然像是門打開一樣,覺得
這不是夢境,我立刻醒坐起來,果然那是鄰居公雞的啼聲,天色完全是黑暗的,只聽
見廚房有微微的聲響,媽媽應該是起來了。
我走到廚房,看見母親正在升火,一陣煙正撲在她臉上,我走過去問:「阿爸起來了嗎
?」媽媽回頭看見我:「起得這麼早?」停了一下又想起我的問題:「但你阿爸出去了
,他今天比較早。」
我不敢置信地回到客廳,看著掛鐘明白寫著五點半不到,天光還像深夜一樣是深墨色,
只有東方微微有點淺藍的顏色。我有點洩氣地坐在椅子上,父親還是比我更早,而且也
無意等我,儘管我已經比所有的小孩都早起了。
父親回來也一樣沒看我一眼,整個白天他都出門辦事,我根本不知道這個約定是否還有
效,而且,也許父親一出門就是回到深山的礦場,再回來可能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當天
晚上父親 出現在餐桌上時,也許是他看穿了我期待的眼神,輕輕拋過來一句:「明天
要再早一點呀。」
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想要找到一個可以更早醒來的辦法,但睡眠是多麼難以掌
握的一件事,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睡眠控制著我,而不是我掌握了睡眠,只要一入睡
,你永遠不知道睡眠何時才會釋放你。我想著這件事,內心覺得有點哀傷,我們能夠控
制的事何其稀少,控制我們的力量又何其之多。而那些比較有控制力的大人,他們是如
何做到的?
我好像昏昏沉沉睡去,又好像在睡夢海洋上漂流,載浮載沉。突然間,我又完全驚醒了
,四周都是黑暗包圍,也都是沉睡的氣息,沒有一絲要天亮的意味,我不能確定這是十
二點、還是早上兩點,或者任何其他時間。但此刻我的耳朵似乎無比清明,我幾乎可以
聽見客廳掛鐘 鐘擺搖晃的嘀答聲,我甚至覺得自己聽見隔壁雞籠裡公雞梳理羽毛的窸
窣聲。最後,我聽見客廳的掛鐘敲起鐘來,噹,噹,噹,噹,敲了清脆的四響,所以這
是早上四點了。
我在被窩裡保持躺臥的姿勢,覺得內心無比清醒,我決定用這樣的狀態等待天亮的來臨
。沒多久,我聽見父母親的房裡有聲響,然後我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這個腳步聲較為
沉重,所以應該是父親的腳步聲了。我聽見腳步聲走往浴室,然後我聽見馬桶沖水的聲
音,然後我又聽見漱口的刷牙聲。
我偷偷在被窩裡套好衣服,輕巧地滑出被窩,我躡著腳走向浴室,等在門外。不一會兒
,裡面的水聲停了,父親穿著睡衣走出浴室,我站在他面前,有點怯怯地說:「爸,我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父親似乎不感到驚訝,他笑了笑說:「現在還早,我們 可能要再等一下。」
我坐在客廳等待,父親回房去,房間裡又安靜了。不久後,媽媽倒是先出房來了,她的
頭髮已經梳好,衣服也穿整齊了,她看見我,笑了笑說:「今天起得這麼早?」然後就
往廚房去了。
再過一會兒,父親也裝扮完畢,他穿著白色襯衫,灰色西裝褲,外面加上一件繡有「台
灣電力公司」字樣的藍夾克,腳上是他那雙每天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手上還拿著他的登
山枴杖。他似乎心情很好,帶著笑容,也不多說,看了我一眼,就往門外走去,我趕緊
起身跟向前去。
出門之後,父親往左邊走去。我們家門前就橫亙著繁忙的省道,如果向右走,我們就會
經過郵局,還有郵局隔壁的包子店,再向下走就會到達市場,但我還太小,從來還沒有
被允許去到那麼遠的地方;如果向左走,不久之後就是這一排有著騎 樓房子的盡頭,
我們就會走到兩旁都是田地的路上,再過去,那是哥哥姐姐上學的七堵國民小學,那也
是我尚未被允許前往的地方;再過去,那是我從未能想像的世界了…。
父親和我兩人往遠處走去,街道盡頭就是農田了。
我們走在鋪著細砂石的人行道上,中央則是鋪有瀝青的車道,偶而有載運貨物的卡車呼
嘯而過,掀起一小陣旋風塵沙,小石頭則在我們腳下發出輕微的滾動摩擦聲。道路兩旁
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片種植稻米的農田,道路與田地之間有小小的灌溉溝渠,清澈的流水
不斷淅瀝淅瀝地響,與尚未平息的蟲鳴聲相互應和。遠方天上才剛露出一點亮光,天色
還是深沉的藍黑色,空氣冷冽,撲面有微微的刺痛,路邊的野草上仍然可以看見白色粉
末般的結霜。
我瑟縮著脖子,有點感到寒冷,但又害怕趕不上 父親的腳步,不敢流連周圍的景致,
只能勉力大跨步前行。兩人默默走了好長一段路,父親看我縮著身子,問了一句:「會
冷嗎?」
我急忙搖頭,卻又猛然打了一個寒顫,好像招供了自己的言不由衷。父親伸過來一隻大
手掌,在我右肩上揉搓,又像是嘉許的鼓勵,又像是取暖的按摩。我一方面不能確定他
的用意,同時又覺得有點不能消受他的力氣,再走了幾步路之後,我悄悄把肩膀放低,
輕輕技巧地滑出他的掌握,然後退後一步跟在他背後。父親也沒特別的反應,也不知道
他發現了沒有。
父親的路線是固定的還是隨興的?我也不得而知。我們走了一段馬路邊上,後來又轉進
田裡無鋪設的小土路,最後又走進一個樹林茂盛的山坡地。父親拄著登山杖,健步走在
前方,此刻的我才五歲,從未走過這麼遙遠和這麼變化的路 途,我已經覺得腰間和小
腹都有點疼痛了。在山坡一個轉彎空曠處,父親停了下來,指著樹下一塊大石說:「累
了嗎?坐下來休息。」
那是山地轉彎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可以看見遠方的稻田和街道。父親額頭也有汗水,
他掏出一條毛巾來擦拭,一面還揮動手臂,好像希望舒活更多的筋骨。我坐在石塊上喘
氣,一面覺得胸口的悶氣逐漸舒緩,一面發現空氣已經不再刺冷,天色已經大亮,太陽
也不知何時已經在遠方地平線上冒出頭了。
父親興趣盎然地打量著我,好像想著什麼事,我對自己的體力不繼感到有點羞慚,但父
親突然說:「下山吧,我帶你去吃豆漿。」
我們沿著原路下山,好像換了一條小路穿過田地,我不太能確定那是不是原來的路,天
已經亮了,景觀也都好像換了一副顏色,田地裡也有了更多生機,我可 以看見農舍旁
有雞隻走來走去,我也看見田邊的野草開出了紫色的小花,也有一些蜻蜓在圳溝上盤旋
飛舞。
父親領我走回到鋪柏油的大馬路,走不多遠,我看見前面遠方有炊煙,路面一個鐵皮屋
正騰騰冒著熱氣和火光。走近一點,就聽見人聲鼎沸,那是一家正在供應早餐的豆漿店
。站在大鍋豆漿後方是一位老太太,她熟識般地和父親點點頭,道了一聲:「早啊!」
轉頭又看了我一眼,說:「這是恁家後生?」
旁邊另有一個油鍋,一位臉上布滿皺紋的老先生正在炸油條。他面無表情地把兩條細小
的麵條疊在一起,用筷子在中央壓出一條溝槽,輕巧地用手一旋,麵條轉成美麗的扭曲
線條,就下了油鍋,油條立刻像灌了氣一樣膨脹起來。父親帶著我找一個位子坐下來,
向老太太吩咐道:「兩碗豆漿,一碗加個蛋;來一根油 條和一張豆標。」
加蛋的豆漿是給我的,我從來沒有喝過豆漿,它的熱燙甜美、香醇滑口,讓我感到又驚
奇又滿足。豆標也是為我點的,我也從未吃過,那是一種今日已很少看見的餅類,中間
充滿空氣,不加油在爐上烘製,有一種乾爽香甜的麵餅滋味。我津津有味地攤子上嚼著
麵餅,啜飲著燙口的豆漿,心中充滿了幸福,內心也相信這位讓我敬畏不敢靠近的父親
應該是疼愛我的。
那是童年僅有的一次機會和父親清晨外出散步,這也是我有記憶以來,父親以一個英挺
健康的成人姿態出現。沒多久,父親就重病纏身,我每日所見的父親就是另一種衰老病
倦的模樣;也沒多久,我們就搬離了北邊的海港城市,去到景觀完全不同的中部山城。
而我自己,成長的孤獨吞沒了我,我有自己少年無法言詮的苦惱,我不再來自渴望 父
親或母親的關愛,而是更焦慮於同輩朋友的認同與接納。
可是,幼童時代某一個早上,和父親在田野之間一段同行的時光,父親放在我肩上充滿
力道的大手,還有那香醇甜美的第一次豆漿滋味,卻總是在我心中。而我也有一個揮之
不去的疑惑,父親真的是每日那麼早起,每天讓我撲個空?還是那是當時特別為我設計
的一個考驗?我也始終沒有答案。隨著父親的過世,這個謎題是永遠不能解答了。
這個畫面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我腦中,可是最近讀的一本書卻又把帶回那一個回憶裡。
那是大學問家喬治.史坦那(George Steiner,1929-)的自傳《勘誤表:審視後的生命
》(Errata: An Examined Life,1997)。我本來就是史坦納的書迷,他的自傳英文版
我也早早就買了,不知什麼緣故始終沒有打開來讀。去年年底無意中發現這本書竟有中
譯本(台灣行人出版社,2007),這恐怕是史坦納罕有的中文出版品吧?我能想到另
一本中譯可能是他的《Lessons of the Masters》(2003,中文譯做《大師與門徒》,
是台灣立緒出版社出版的),相對於史坦納的等身著作,這樣的翻譯數量和成績簡直不
成比例,而他的代表作《巴貝塔之後》(After Babel, 1975)即使到了三十年後的今
天也還未見中文翻譯的嘗試呀。
史坦納的傳記是極有意思的,因為書中幾乎顯少「事件」。別忘了這是一位一生都在書
房裡讀書做研究的純學者,社會上的大事件、大行動,或者大陰謀、大破獲,大體上都
是與他無緣的。既然故事不發生在「身外」,只好波濤洶湧在「胸中」,他在書中反覆
追索自己思想的來歷與轉折,弄得生平的「故事」幾乎都變成了抽象的「辯證」。但大
師的敏銳和淵博,即使沒有「故 事性」也寫得峰迴路轉,引人入勝。其中他在書中提
到在他「快滿六歲生日」的某一天午後,他的父親如何以一種若有似無的「心機」,設
計了一場「誘引」他閱讀希臘荷馬(Homer)史詩《伊里亞德》(Iliad)的過程,父親
牽小孩的手,一行一行讀希臘原文給小孩,讓小孩在荷馬溫柔而殘酷的詩句中,第一次
經歷了「經典」帶來的戰慄。那個一大一小父子共讀的畫面,極可能是我歷來讀書所讀
到的最動人的「文化傳承」場面,而我在那一刻竟不禁油然想起四十幾年前的一樁往事
…。
喬治.史坦納(George Steiner, 1929-)在他那部看似平靜無波的自傳《勘誤表:審
視後的生命》( Errata: An Examined Life, 1997)裡,寫到童年時他的父親如何攜
他之手、富於心機地、也循循善誘地,教導他愛上古典希臘文,也經驗了生平第一次「
經典的戰 慄」的一段往事。
他在書中說,在他「快要過六歲生日的某個深冬之夜」,父親一如往常親自指導他晚課
,卻「出人意表」地打開了荷馬史詩《伊利亞德》(Iliad),講了其中一段故事給這
位心智才剛開啟的早慧小孩聽。說這件事「出人意表」,是因為在此之前他的父親並不
讓小喬治自己讀「那本書」(可能是父親覺得時候未到,或者只是因為他父親要求一種
紀律,他要求小孩一本書未讀完,不可進行另一本書)。
父親讀給他聽的是《伊利亞德》的第二十一章,也就是希臘聯軍當中最驍勇善戰的名將
阿奇里斯(Achilles)在河邊大開殺戒的那一段,著名希臘古典翻譯家羅勃.法戈斯(
Robert Fagles, 1933-)將此章加註標題為"Achilles Fights the River"(企鵝版頁
520),而鄧欣揚中文譯本(遠景,1982)也把此章命名為「阿奇里斯力戰 河神」。後
來我向學生們提起這段故事,現在的大學生已經很少讀過《伊利亞德》原作(不管是那
種語言的版本),我只好加上註解說:「阿奇里斯就是電影《特洛伊》(Troy,2004)
裡頭帥哥布萊得.彼特(Brad Pitt, 1963)演的那個角色…。」大家立刻都微笑點頭
,表示明白了。
父親讀給小喬治的《伊利亞德》,先是用約翰.海因里希.福斯( Johan-Heinrich
Voss, 1751 - 1826)的德文譯本,在這裡也許應該增加一點說明,喬治.史坦納的父
親本是擔任奧地利中央銀行高官職務的猶太人,一九二四年他深信德國人對猶太人的仇
視終將引發大難,遂舉家遷往巴黎,喬治.史坦納就是在巴黎出生,但父親從小要求他
讀書不可偏廢,所以他成長與讀書的語言是平均分配在英文、法文和德文上,幾乎都是
母語,生活背景上也充滿多種語言。(他在 書上說「我美麗動人的媽媽通常偶某個語
言開頭,以另一種語言結尾。」)
年紀尚不滿六歲的史坦納和不同的家庭教師學習不同的語言,除了三種生活上的語言,
他也被要求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這當然是歐洲一個書香家庭的傳統,但在那天晚上之
前,他顯然是還沒有能力讀原文的《伊利亞德》的。
讓我們先回到那第二十一章的「阿奇里斯力戰河神」。本來阿奇里斯正和聯軍統帥阿伽
曼儂(Agamemnon)因為戰利品的爭執而鬧得不愉快,阿奇里斯因而不肯出戰,他的好
友兼部將帕特洛克羅斯(Petroclus)向他請纓:「…你,阿奇里斯,卻總是如此執拗
。願上天保佑我,讓我不至於像你讓憤怒掌握,成為勇氣的詛咒。現在如果你不肯拯救
阿開亞人,下一代的子孫會如何看待你?你這個鐵石心腸的人!…那麼,至少讓我帶領
密爾彌敦的軍隊出去打仗。也許我可以帶給我們阿開亞人一點勝利光輝。請你也把你
的鎧甲借給我套在背上,讓特洛伊人以為我是你,對,以為我是阿奇里斯,讓他們嚇得
停住攻擊,給我們阿開亞戰士喘一口氣,他們已經精疲力盡了。…」
穿戴阿奇里斯美麗鎧甲的帕特洛克羅斯出發與特洛伊的大軍相遇,但天神阿波羅在戰場
上混亂中敲下他的頭盔並扯下他護身的胸甲,讓特洛伊的大將赫克托(Hector)一槍刺
進他光裸的小腹,銅製的矛頭穿透他的身體,勇敢的帕特洛克羅斯就陣亡了。特洛伊戰
士搶走了阿奇里斯那套天神送給他父親的輝煌鎧甲,赫克特把它當做戰利品穿在身上。
消息來到阿奇里斯這裡,「悲慟的烏雲籠罩了阿奇里斯。他的雙手從地上抓起黑灰塵土
,撒在自己的頭上,弄髒他英俊的臉龐與乾淨的戰衫。被擊倒一般,他爬滾在泥土中,
頹唐地躺在那兒,他撕扯自己的頭髮,把它弄得一團糟…。」
巨大悲傷迅速轉成了充滿復仇意志的憤怒,阿奇里斯急要為帕特洛克羅斯報仇,但他的
作戰鎧甲已經失去,阿奇里斯的天神母親乃上奧林帕斯山向神匠赫菲斯特思(
Hephaestus)請求一副新的武裝盔甲。在荷馬的《伊利亞德》裡,詩人又用了一整章的
詩篇去描繪神匠為阿奇里斯打造新武裝,光是盾牌上的雕塑圖案(有城市、山水風景和
作戰的場面)就用了數百行的詩句一一仔細描述,我在這裡顯然是不能重述了。
穿戴一身光輝奪目的全新戰甲、形貌猶如戰神的阿奇里斯重新回到戰場上,兩軍在平原
上對陣,展開一場大廝殺。幾位特洛伊的勇敢戰士都不是阿奇里斯的對手,他接連屠殺
了好幾位名將,而阿奇里斯的軍隊也一路把特洛 伊部隊逼到克桑特思(Xanthus)河邊
,並把對方的隊形切成兩半。在一個河彎處,許多落荒害怕的特洛伊軍人跳入河中逃走
,阿奇里斯放下長矛,手拿一口劍大開殺戒。
河邊混亂逃命的軍士當中包括了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那就是天生苦命的萊卡翁(Lycaon
)。萊卡翁和赫克特一樣,都是特洛伊國王普利安的子嗣,他才回到特洛伊十二天,多
年前他在一次與阿奇里斯的作戰中戰敗受俘,被賣到遠方當卑微的奴隸,此刻他才剛剛
度過那些人生苦難,贖回了自由之身,趕回家鄉參加家園的保衞聖戰,誰知道一出場又
碰見多年前打敗他的「冤家」阿奇里斯。
他從河中跳出逃命,迎頭撞見阿奇里斯,他自知不敵,跌倒在塵土之中,抓住阿奇里斯
的膝蓋,向他求情:「他乞求,一手抓住阿奇里斯的膝蓋,一手緊握長矛,想保住寶貴
的 性命,萊卡翁迸發急切的祈求:『阿奇里斯!我緊抱你的膝蓋,請你大發慈悲,饒
了我吧!此刻我向你求情,王子,你得要尊重我!』…」
喬治.史坦納的父親是從這裡讀起的,雖然故事好像沒頭沒尾,但一開場就是生命攸關
的緊張處境,可憐的萊卡翁向強者阿奇里斯求情,請求他饒恕性命,而萊卡翁絕不是造
成這場戰爭的元凶,引發戰爭的是勾引美女海倫的好色王子帕里斯;而殺了帕特洛克羅
斯激起阿奇里斯的復仇之火的也不是他,那是他另一個兄弟赫克特。但此刻「無辜的」
萊卡翁卻要牽連喪命,他的祈求合乎情理。他的求情也哭天喊地的,把這些人生的不公
都說了:
「我回到家鄉特洛伊才十二天,而我受盡多少苦難!現在,再一次,狠心的命運卻再次
把我交在你的手中。天父宙斯一定是恨我的,才叫我兩次成為你的手中之囚!啊,母親
啊母親,你給我的生命如此短暫!…」
正當小喬治也感到心碎的時刻,可是故事又要如何發展呢?阿奇里斯那舉在空中的劍,
是劈下來,還是不會劈下來呢?
喬治.史坦納的父親教他讀荷馬的《伊利亞德》,第一個段落讀的就是生死一線的場面
。萊卡翁跪在沙場上,請求阿奇里斯不要殺他,他與阿奇里斯無冤無仇,他甚至曾是阿
奇里斯前次戰役的俘虜,做了多年流離失所的奴隸,而他才回家鄉十二天,命運就讓他
再次遇見阿奇里斯。萊卡翁的求饒呼喊是聲嘶力竭、令人同情的:
「聽著!這句話也仔細聽!求求你!
別殺我!我與赫克特並非同一個子宮所生。
是赫克特殺了你的朋友,你那位強壯、溫文的朋友!」
的確,如果人生是公平的,赫克特造的孽不該由同父異母的兄 弟萊卡翁來承擔,但阿
奇里斯的反應將會如何呢?那把高舉過頭、亮晃晃的寶劍究竟會不會劈下來呢?不滿六
歲的喬治.史坦納感到戰慄也感到焦急,基於某一種對人生公平的渴望,使他不由得期
望無辜的萊卡翁不至於命遭不測,但從阿奇里斯無處可發的沖天怒氣來看,他又覺得萊
卡翁很難逃離劫難,「老天爺,接下來的後事究竟如何」?
但父親卻在這緊要關頭停了下來,他嘆了一口氣,有點憂鬱地看著遠方,欲言又止,遲
遲不肯讀下一段。最後,才有點無奈地說:「哎,可惜接下來這一段,福斯的譯本有點
不完整,沒有說出全部的故事。」他又說,事實上各家的譯本都有同樣的問題,但桌上
已經攤開了希臘原文的荷馬,旁邊還擺著字典和初級希臘文法,「我們要不要自己來試
著解開這一個刺激的段落?」父親問這位尚 未滿六歲的小孩:「這一段希臘文並不難
,說不定我們可以知道阿奇里斯怎麼回答?」
然後,父親牽小孩的手,指著書上的希臘文,一句一句地唸下去:
「笨蛋,不要和我討價還價。什麼都別再說。
不錯,在帕特洛克羅斯命定之日以前,我還偶發慈悲,饒了若干特洛伊人的性命;只是
活逮他們,把他們拍賣了做奴隸。
但現在,每一個特洛伊人都得死。
神祇在城門前交到我手中的每一個都不可活,每一個特洛伊人都不能活,更何況是普利
安的兒子。
來吧,朋友,你也得死。為什麼要哭哭啼啼?
即使是帕特洛克羅斯也死了,一個比你好太多、太多的人。
而且,你瞧,我生得這麼英俊強壯不是嗎?
我的父親是個偉人,生我的母親則是不死的女神。
但即使是我,我告訴你,死亡和命運的力量也正等 著我。
終將到來,某個清晨或黃昏或白日,有人也將在戰場上取走我的性命,也許是擲出一支
長矛,或者是從他的強弓射出一支致命的箭…。」
聽完這些話,自知難逃一死的萊卡翁癱軟在地,阿奇里斯無情的劍劈了下來,劈在他脖
子旁的鎖骨上,當場就殺死了他。
小喬治反覆跟父親誦讀這段文字,字典和文法書都翻開了,神奇的是,在一遍一遍音韻
悠揚的誦讀之後,意義竟然撥雲見日似地開朗起來,按作者的說法,「好像一幅色彩鮮
艷、受細沙覆蓋的馬賽克鑲嵌圖案,你把水傾倒其上,那些字和造句便明晰起來,向我
顯露形狀和意義。」
希臘文從模糊變得明晰,但文字的內容卻從明晰變得朦朧,讓小孩初嚐啟蒙本身的撕裂
艱難(好像發育抽長時骨骼的疼痛)。當他讀到阿奇里斯說:「…來吧,朋友,你也得
死。 為什麼要哭哭啼啼?」這句話像死刑宣判,卻又加上「朋友」這突如其來的友善
字眼,口氣既平靜溫柔又殘酷恐怖,阿奇里斯對待死亡的態度是如此強悍,他既沒有寬
恕的柔情(最後他還是殺了萊卡翁),也沒有傲慢的自信(「即使英俊強壯如我,我也
終將一死。」),作者引伸說:「他提醒我們,我們的生命都是死亡所給予的。可怕的
清明從此誕生。」
我們之所以還活著,並不是我們做過什麼善事或有什麼優點,而是因為死亡還沒來帶走
我們,我們的生命因而都是死亡給予的。阿奇里斯腦筋清楚,對天地不仁有清明的體會
。但這沉重的問題對一個六歲的小孩是夠艱難了,也許就在那一剎那,小孩一面感到困
惑,一面卻悄悄成熟了。這是閱讀與啟蒙的奧秘,從不懂到懂得之間那條鴻溝,人總是
突然間就跨越了,我們 也不明白這種「超越」是如何來的。
喬治.史坦納回到房間裡,找到他的第一本荷馬,「或許其餘的不過是那個小時的註腳
罷了」,他後來當然也發現,福斯的翻譯並沒有遺漏任何片段。那一個小時的印記,烙
在他的一生,喬治.史坦納後來成為大讀書家,他看出荷馬的智慧之光貫穿了整個西方
的文化史與創作史,你可以在歷代作者的創作中看見蛛絲馬跡,但他說,「對我而言,
在每頁裡我都找得到父親的聲音…。」
喬治.史坦納的回憶讓我追想起我的父親,讓我相信童年時期的某個經驗「應該」是父
親「有計畫地」為我設計的一場試驗。他刺激我早起,要我練習如何貫徹意志,抵抗睡
眠的誘惑。最後我成功爬起來的那個清晨,我和父親有一段田野間相處的美好時光,那
個經驗也成了我人生的某種「印記」。
父親不懂希臘文,他不能像喬治.史坦納的父親一樣,循循善誘我讀懂《伊利亞德》,
讓我「在每頁裡都找到父親的聲音」,但父親給了我一個訓練,我從此沒有賴床這回事
,至今每日睜眼即起,清晨四點、五點起來讀書、工作不以為苦,我其實沒有認真想過
這個習慣曾經帶給我多大的裨益,但這個習慣,與未滿六歲時某一個清晨的經驗「應該
」是有關係的。
想到這裡,我突然惶恐起來,我可曾同等用心地對待過自己的小孩?也是小孩約莫六歲
的時候(為什麼都是六歲?),我看他沉迷在日本漫畫《七龍珠》與《福音戰士》之中
,忍不住對他說:「其實這些故事的原型都從古時候的神話來的呀。」小孩眼睛發亮:
「真的?」我說:「真的,我來給你講一個《伊利亞德》的故事。」
我把書找來,從第一章講起,講到生氣 的天神阿波羅從天上飛下來,箭支在背上的箭
壺裡嘩啦嘩啦作響,小孩張開嘴說:「哇!」他顯然是覺得很過癮了。但後來呢?後來
我就忘了,等我再想起來,小孩已經長得比我高了。我覺得充滿歉意,我問他:「還記
得小時候給你講《伊利亞德》的故事嗎?」他說:「嗯,怎麼?」
「我故事沒講完,後來怎麼樣了?」
「我自己已經看完了,而且看了不只一遍。」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我鬆了一口氣,也許我不是成功的父親,但小孩自己會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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