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宴会 风光的葬礼---《金瓶梅》导读第65、66回# WebRadio - 未名网络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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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李瓶儿已经去世好几个章节了，但她的丧事还在继续。《金瓶梅》在此似
乎拽住了时间，让一切都变缓了。优秀的作品往往重视节奏，读者投入于情节中，也是
沉浸在流动的时间里，《金瓶梅》用了多个章节铺垫、描写、延续了“李瓶儿之死”，
正是把“慢”发挥到了极致。节奏并非只有“快”时才能引人入胜，“慢”同样是时间
的特质，自有其抓人之处。
当然，《金瓶梅》可不仅仅是讲述情爱的小说，笑笑生笔锋所指是要骂大
街的，所以，李瓶儿的死就不能只有哭哭啼啼，她的丧事必须夹杂在西门庆的官场龌龊
中同时进行，于是李瓶儿刚出殡，黄太尉就来视察地方了；于是，黄真人正在给瓶儿发
牒荐亡，翟管家的快递就到了。
宴请黄太尉是第六十五章中的重要事件，书中写的清楚，六黄太尉仍在京
城尚未出发，宋巡按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派人上门指定西门庆负责接待。按说西门庆家
正在办丧事，此时派给人家这个活儿于情不合；再有黄老公公是中央领导，路过地方，
理应由当地的首脑主官负责接待，西门庆此时还只是个地方公检法部门的副手，级别差
得远，由他来宴请黄太尉也明显于理不通。宋巡按作出这么个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的安排
难道仅仅是为了打秋风，让西门大官人买单吗？
西门庆是个商人，当了官也照样捧着生意经，前番他有过多次行贿送礼、
请客吃饭的经历，每一次投资都会收到丰厚的回报。按说，此次宴请六黄太尉的工作圆
满完成，西门老爹应该喜不自胜才对，可是宴席散去，书中却没有提到西门庆露出半丝
喜色，反倒是应伯爵、温秀才等人或溜须或劝慰忙个不停，一副哄他开心的样子，这
又是为什么呢？
我在上次在聊第四十九和五十章时，曾粗略地提到了宋巡按委派西门庆宴
请黄太尉的情节。说这是敲竹杠，当真不是玩笑话，事实上，此番宋巡按不但是鸣锣打
鼓的当面讹诈，而且还楞逼着西门大官人捻着鼻子当了替他人作嫁衣的冤大头。
回顾一下宴会的情景，山东全省官员按级别排着大队拜见黄太尉，顺着官
员的职务姓名往下数，一大长串儿过去了，西门老爹甚至没有一个正式拜见的资格，仅
仅在最后才凭借房主的身份，和上级夏提刑一起在巡抚、巡按大人的带领下给老公公献
了杯茶。从文中看，整个宴席期间，西门大官人都没捞到上前跟黄老太尉说话的机会，
这与以往他花钱了钱之后就跟各位领导谈笑风生的情形大大的不同，可以想见，西门老
爹坐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地看着巡按大人在黄老公公的娇躯之上施展着自己平日里最擅
长的马屁大法，心中是何等的郁闷，或许此时他已经猜到了宴请六黄太尉的荣光落到他
这个低级官员头上的真正缘由。
宴会结束，宋巡按当然要对西门大官人感谢一番，他是这样说的：“今日
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 这句话非常讲究。当初委派西
门庆准备宴会时，宋御史曾派人送去了两司八府官员凑来的一百零六两银子，说是作为
宴会的费用，临走还留下了那句假惺惺的嘱托：“。。。亦不可太奢！”，现在接待工
作完成了，又说出这番话，巡按大人的意思很明显了：
第一，这回宴请黄太尉，是老爷我作东道，马屁是我的，与旁人无关。
第二，老爷请客借了你家的地儿，打扰了你，让你受累了。老爷我非常感谢。
第三，这次宴会奢华程度超出了预期，违背了我之前一切从简的初衷，致使老爷预支给
一百零六两银子可能略有不足，有机会的时候，差的那几两银子老爷会补给你。公是公
、私是私，人情是人情，万万不要弄混了。。。”
说完，宋巡按就率着两司八府吃饱喝足的官吏随从约千把人（应伯爵说少
说也有上千人）一起告辞了。哦对了，在向西门老爹致谢之前，巡按老爷还本着不浪费
一粒粮食、不丢弃一份财物的原则，吩咐手下把一切宴会所剩物品打包给黄太尉送了过
去，如原文：
“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
白。”
看着足足一个团兵力的吃货们打着饱嗝浩浩荡荡远去，攥着手里被汗水浸
透了的一百零六两“宝钞”，打量着除了桌椅板凳，连锅碗瓢盆都被清空了的宴会现场
，西门老爹暗挑大拇哥，“算你狠！”
领导们都走了，西门庆又摆了几桌跟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听曲儿解闷，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亲夜。月
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
了，何日来也？”
一曲《普天乐》勾起了西门老爹对瓶姐的思念，于是小说又继续回到了李
瓶儿的葬礼。李瓶儿的葬礼是《金瓶梅》中规模空前绝后的一场“盛会”， 如此宏大
的场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丧事。可是有一个问题：秦可卿是宁
国公府正牌的少奶奶，有身份有地位，享此荣光还说得通，李瓶儿说到底只是西门庆的
小妾，她凭啥要能有这等规格的葬礼呢？
说到这个问题，着实有几分头疼，因为不免又要陷入“庆哥对瓶姐是否是
真爱”的争论之中了。爱与不爱，这个辩题由来已久，时而东风凛冽，时而西风猖獗，
作为一个中间派，我只好和和稀泥了。
西门庆的心腹 玳安明说了：“。。。 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
疼钱。”这话当然不假，西门庆的贪婪人尽皆知，但是据此就说他对李瓶儿无情绝不会
是笑笑生的本意。李瓶儿很有钱，但是那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仅凭钱这个因
素，那么死瓶儿才更该是庆哥的大爱。
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多次嚎啕大哭，甚至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可是瓶
儿尸骨未寒，他就跟奶妈如意上了床，我们同样不能据此就说他的嚎哭是虚情假意，我
们应该称赞的是笑笑生的高明，他笔下的西门庆不是一个僵硬的脸谱，而是个复杂而又
变态的混蛋，不是么，两人打炮的战场就是李瓶儿的灵房，面前就挂着的是李瓶儿的画
像，而给李瓶儿守灵又是西门庆自觉自愿的，所以，战斗才是勇士疗伤的最好方式，变
态的爱也是爱！
那么李瓶儿就是凭着西门庆的爱而得到了一场豪华的葬礼吗？当然不是！
西门庆是个生意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要用钱来衡量的，爱情也不例外。笑笑生在文中
借玳安之口用钱作了把尺子，把这份爱测量了一番：“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
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不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
知道。。。”
李瓶儿嫁入西门庆家，一开始是作为潘金莲的盟友立足的，对外钱财开道
、广结善缘，对待西门庆则跟潘金莲一样，靠着积极地性爱来求宠，可是当有了孩子之
后，她跟潘金莲的关系就从盟友变成了敌人。面对潘金莲的攻势，她采取了忍的策略，
她是想忍到孩子长大。母凭子贵，只要官哥成了年，什么六姐儿、什么五娘，一个人老
珠黄的小老婆罢了，到时想来讨好瓶姐怕都未必够资格了。
潘金莲是彻底的野兽派，发现危险立刻翻脸，翻脸之后更不再戴任何假面
，尖牙利齿是她的武器，扑击撕咬是她的风格，李瓶儿靠忍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
于是官哥死了，李瓶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西门庆身上，可惜，西
门庆跟潘金莲之间的联系是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死而断裂的。“一起嫖过娼，一起贪过
赃”的革命友谊都可以列入人生四大铁，更何况这二位一起杀过人呢！暴怒之下的西门
庆只是摔死了惊吓官哥儿的猫，潘金莲毫发无损。至此，李瓶儿彻底绝望，断了最后的
一丝生机。别人只知道六娘是被五娘迫害而缠绵于重病，可西门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李
瓶儿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所以，这场盛大的葬礼其实是他对李瓶儿的补偿，当然让自
己穷死是不可能的（西门庆自己说：“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赔
本的事西门老爹绝不干！
因为西门庆的内疚，李瓶儿得以风光大葬，费力解释这点是为了通顺逻辑
，而对于《金瓶梅》而言，这些都还只是表象。人物的性格行为自洽了，故事的情节通
顺合理了，作者才方便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秦可卿的葬礼大
书特书，但他好歹把贾府的鼎盛风光交给了元春省亲的时刻，而在《金瓶梅》中，李瓶
儿的丧事则是西门庆家最为炫目，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财富和权势的瞬间
。笑笑生以时间为轴，用文字直播的形式把李瓶儿的葬礼的盛况全面呈现给了读者。二
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率十六道士扬幡修建斋坛作法；三七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
上堂僧来念经；四七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十月十二日正是
发引出殡，僧道喇嘛齐聚同声诵经，官府军队开道，亲眷与妓女同行；五七黄真人炼度
荐亡，做高功，领行法事。这其中，发引出殡和黄真人行法事作为重点写得非常详细。
在黄真人行法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插曲----东京的翟管家来信了。
“翟管家传书”的内容被穿插在黄真人作法的中间，这无疑是一个精心设
计的安排，在繁琐冗长的祭拜过程中突然引出这样一条重要的信息，让读者轻松地跳出
了乏味的法事程序，开始了对西门庆接下来的官场生涯进行猜测；同时这又是一个伏笔
，将来西门大官人进京，当面跟翟管家进行了沟通，发现书信内容被泄露，这才挖出了
温秀才这个夏提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卧底，当初看到此处我也是一拍大腿：“没想到啊
没想到，你夏提刑这样低眉顺眼的家伙居然也看过《无间道》！”
既然是伏笔，其描写自然不会太长，点到为止之后还是要回到丧事上来。
本章刚开聊时我提到了时间，李瓶儿之死让时间变慢了，而快慢是个相对的概念，极慢
之后接下来就是极快，李瓶儿死于九月十七日，西门庆则是在来年的正月二十一日毙命
，两者相隔仅仅三个月出头，所以作为西门庆家最后的辉煌，李瓶儿的葬礼是西门庆由
盛转衰的直接拐点，同时，也是前后比较时最重要的参照物。可以说，笑笑生之所以会
浓墨重彩的描写李瓶儿丧事的风光，为得就是要反衬西门庆死后树倒猢狲散的凄凉。为
了彻底揭开兰陵笑笑生的凶残面目，我们有必要提前把庆哥的祭文拿来与瓶姐比较一番。
“。。。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
。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
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
，修短有数。。。”
李瓶儿的祭文用词考究、满纸褒奖，连出身侍妾、委身太监、气死亲夫、
嫁人做妾的经历都可以粉饰润色成“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可怜西门大官人
就太惨了，他光辉的一生在与他有过节的水先生笔下成了这样：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
，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乐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
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
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啥耿直坚强？屁器宇轩昂! 西门大哥就是根儿小弟弟！
这正是：
宴太尉，大官人苦作冤大头，无奈人前欢笑。
葬瓶儿，西门庆乐为真土豪，可怜身后凄凉。
乎拽住了时间，让一切都变缓了。优秀的作品往往重视节奏，读者投入于情节中，也是
沉浸在流动的时间里，《金瓶梅》用了多个章节铺垫、描写、延续了“李瓶儿之死”，
正是把“慢”发挥到了极致。节奏并非只有“快”时才能引人入胜，“慢”同样是时间
的特质，自有其抓人之处。
当然，《金瓶梅》可不仅仅是讲述情爱的小说，笑笑生笔锋所指是要骂大
街的，所以，李瓶儿的死就不能只有哭哭啼啼，她的丧事必须夹杂在西门庆的官场龌龊
中同时进行，于是李瓶儿刚出殡，黄太尉就来视察地方了；于是，黄真人正在给瓶儿发
牒荐亡，翟管家的快递就到了。
宴请黄太尉是第六十五章中的重要事件，书中写的清楚，六黄太尉仍在京
城尚未出发，宋巡按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派人上门指定西门庆负责接待。按说西门庆家
正在办丧事，此时派给人家这个活儿于情不合；再有黄老公公是中央领导，路过地方，
理应由当地的首脑主官负责接待，西门庆此时还只是个地方公检法部门的副手，级别差
得远，由他来宴请黄太尉也明显于理不通。宋巡按作出这么个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的安排
难道仅仅是为了打秋风，让西门大官人买单吗？
西门庆是个商人，当了官也照样捧着生意经，前番他有过多次行贿送礼、
请客吃饭的经历，每一次投资都会收到丰厚的回报。按说，此次宴请六黄太尉的工作圆
满完成，西门老爹应该喜不自胜才对，可是宴席散去，书中却没有提到西门庆露出半丝
喜色，反倒是应伯爵、温秀才等人或溜须或劝慰忙个不停，一副哄他开心的样子，这
又是为什么呢？
我在上次在聊第四十九和五十章时，曾粗略地提到了宋巡按委派西门庆宴
请黄太尉的情节。说这是敲竹杠，当真不是玩笑话，事实上，此番宋巡按不但是鸣锣打
鼓的当面讹诈，而且还楞逼着西门大官人捻着鼻子当了替他人作嫁衣的冤大头。
回顾一下宴会的情景，山东全省官员按级别排着大队拜见黄太尉，顺着官
员的职务姓名往下数，一大长串儿过去了，西门老爹甚至没有一个正式拜见的资格，仅
仅在最后才凭借房主的身份，和上级夏提刑一起在巡抚、巡按大人的带领下给老公公献
了杯茶。从文中看，整个宴席期间，西门大官人都没捞到上前跟黄老太尉说话的机会，
这与以往他花钱了钱之后就跟各位领导谈笑风生的情形大大的不同，可以想见，西门老
爹坐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地看着巡按大人在黄老公公的娇躯之上施展着自己平日里最擅
长的马屁大法，心中是何等的郁闷，或许此时他已经猜到了宴请六黄太尉的荣光落到他
这个低级官员头上的真正缘由。
宴会结束，宋巡按当然要对西门大官人感谢一番，他是这样说的：“今日
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 这句话非常讲究。当初委派西
门庆准备宴会时，宋御史曾派人送去了两司八府官员凑来的一百零六两银子，说是作为
宴会的费用，临走还留下了那句假惺惺的嘱托：“。。。亦不可太奢！”，现在接待工
作完成了，又说出这番话，巡按大人的意思很明显了：
第一，这回宴请黄太尉，是老爷我作东道，马屁是我的，与旁人无关。
第二，老爷请客借了你家的地儿，打扰了你，让你受累了。老爷我非常感谢。
第三，这次宴会奢华程度超出了预期，违背了我之前一切从简的初衷，致使老爷预支给
一百零六两银子可能略有不足，有机会的时候，差的那几两银子老爷会补给你。公是公
、私是私，人情是人情，万万不要弄混了。。。”
说完，宋巡按就率着两司八府吃饱喝足的官吏随从约千把人（应伯爵说少
说也有上千人）一起告辞了。哦对了，在向西门老爹致谢之前，巡按老爷还本着不浪费
一粒粮食、不丢弃一份财物的原则，吩咐手下把一切宴会所剩物品打包给黄太尉送了过
去，如原文：
“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
白。”
看着足足一个团兵力的吃货们打着饱嗝浩浩荡荡远去，攥着手里被汗水浸
透了的一百零六两“宝钞”，打量着除了桌椅板凳，连锅碗瓢盆都被清空了的宴会现场
，西门老爹暗挑大拇哥，“算你狠！”
领导们都走了，西门庆又摆了几桌跟应伯爵、谢希大等人听曲儿解闷，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亲夜。月
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
了，何日来也？”
一曲《普天乐》勾起了西门老爹对瓶姐的思念，于是小说又继续回到了李
瓶儿的葬礼。李瓶儿的葬礼是《金瓶梅》中规模空前绝后的一场“盛会”， 如此宏大
的场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丧事。可是有一个问题：秦可卿是宁
国公府正牌的少奶奶，有身份有地位，享此荣光还说得通，李瓶儿说到底只是西门庆的
小妾，她凭啥要能有这等规格的葬礼呢？
说到这个问题，着实有几分头疼，因为不免又要陷入“庆哥对瓶姐是否是
真爱”的争论之中了。爱与不爱，这个辩题由来已久，时而东风凛冽，时而西风猖獗，
作为一个中间派，我只好和和稀泥了。
西门庆的心腹 玳安明说了：“。。。 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
疼钱。”这话当然不假，西门庆的贪婪人尽皆知，但是据此就说他对李瓶儿无情绝不会
是笑笑生的本意。李瓶儿很有钱，但是那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果仅凭钱这个因
素，那么死瓶儿才更该是庆哥的大爱。
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多次嚎啕大哭，甚至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可是瓶
儿尸骨未寒，他就跟奶妈如意上了床，我们同样不能据此就说他的嚎哭是虚情假意，我
们应该称赞的是笑笑生的高明，他笔下的西门庆不是一个僵硬的脸谱，而是个复杂而又
变态的混蛋，不是么，两人打炮的战场就是李瓶儿的灵房，面前就挂着的是李瓶儿的画
像，而给李瓶儿守灵又是西门庆自觉自愿的，所以，战斗才是勇士疗伤的最好方式，变
态的爱也是爱！
那么李瓶儿就是凭着西门庆的爱而得到了一场豪华的葬礼吗？当然不是！
西门庆是个生意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要用钱来衡量的，爱情也不例外。笑笑生在文中
借玳安之口用钱作了把尺子，把这份爱测量了一番：“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
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不知道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
知道。。。”
李瓶儿嫁入西门庆家，一开始是作为潘金莲的盟友立足的，对外钱财开道
、广结善缘，对待西门庆则跟潘金莲一样，靠着积极地性爱来求宠，可是当有了孩子之
后，她跟潘金莲的关系就从盟友变成了敌人。面对潘金莲的攻势，她采取了忍的策略，
她是想忍到孩子长大。母凭子贵，只要官哥成了年，什么六姐儿、什么五娘，一个人老
珠黄的小老婆罢了，到时想来讨好瓶姐怕都未必够资格了。
潘金莲是彻底的野兽派，发现危险立刻翻脸，翻脸之后更不再戴任何假面
，尖牙利齿是她的武器，扑击撕咬是她的风格，李瓶儿靠忍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
于是官哥死了，李瓶儿嘴上不说，心里却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西门庆身上，可惜，西
门庆跟潘金莲之间的联系是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死而断裂的。“一起嫖过娼，一起贪过
赃”的革命友谊都可以列入人生四大铁，更何况这二位一起杀过人呢！暴怒之下的西门
庆只是摔死了惊吓官哥儿的猫，潘金莲毫发无损。至此，李瓶儿彻底绝望，断了最后的
一丝生机。别人只知道六娘是被五娘迫害而缠绵于重病，可西门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李
瓶儿之死自己脱不了干系，所以，这场盛大的葬礼其实是他对李瓶儿的补偿，当然让自
己穷死是不可能的（西门庆自己说：“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赔
本的事西门老爹绝不干！
因为西门庆的内疚，李瓶儿得以风光大葬，费力解释这点是为了通顺逻辑
，而对于《金瓶梅》而言，这些都还只是表象。人物的性格行为自洽了，故事的情节通
顺合理了，作者才方便表达自己的真实意图。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秦可卿的葬礼大
书特书，但他好歹把贾府的鼎盛风光交给了元春省亲的时刻，而在《金瓶梅》中，李瓶
儿的丧事则是西门庆家最为炫目，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财富和权势的瞬间
。笑笑生以时间为轴，用文字直播的形式把李瓶儿的葬礼的盛况全面呈现给了读者。二
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率十六道士扬幡修建斋坛作法；三七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
上堂僧来念经；四七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十月十二日正是
发引出殡，僧道喇嘛齐聚同声诵经，官府军队开道，亲眷与妓女同行；五七黄真人炼度
荐亡，做高功，领行法事。这其中，发引出殡和黄真人行法事作为重点写得非常详细。
在黄真人行法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插曲----东京的翟管家来信了。
“翟管家传书”的内容被穿插在黄真人作法的中间，这无疑是一个精心设
计的安排，在繁琐冗长的祭拜过程中突然引出这样一条重要的信息，让读者轻松地跳出
了乏味的法事程序，开始了对西门庆接下来的官场生涯进行猜测；同时这又是一个伏笔
，将来西门大官人进京，当面跟翟管家进行了沟通，发现书信内容被泄露，这才挖出了
温秀才这个夏提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卧底，当初看到此处我也是一拍大腿：“没想到啊
没想到，你夏提刑这样低眉顺眼的家伙居然也看过《无间道》！”
既然是伏笔，其描写自然不会太长，点到为止之后还是要回到丧事上来。
本章刚开聊时我提到了时间，李瓶儿之死让时间变慢了，而快慢是个相对的概念，极慢
之后接下来就是极快，李瓶儿死于九月十七日，西门庆则是在来年的正月二十一日毙命
，两者相隔仅仅三个月出头，所以作为西门庆家最后的辉煌，李瓶儿的葬礼是西门庆由
盛转衰的直接拐点，同时，也是前后比较时最重要的参照物。可以说，笑笑生之所以会
浓墨重彩的描写李瓶儿丧事的风光，为得就是要反衬西门庆死后树倒猢狲散的凄凉。为
了彻底揭开兰陵笑笑生的凶残面目，我们有必要提前把庆哥的祭文拿来与瓶姐比较一番。
“。。。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
。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
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
，修短有数。。。”
李瓶儿的祭文用词考究、满纸褒奖，连出身侍妾、委身太监、气死亲夫、
嫁人做妾的经历都可以粉饰润色成“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可怜西门大官人
就太惨了，他光辉的一生在与他有过节的水先生笔下成了这样：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
，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乐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
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
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啥耿直坚强？屁器宇轩昂! 西门大哥就是根儿小弟弟！
这正是：
宴太尉，大官人苦作冤大头，无奈人前欢笑。
葬瓶儿，西门庆乐为真土豪，可怜身后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