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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Prose
标 题: 【故乡往事】疯子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Feb 2 12:07:42 2012, 美东)
每个县都会有那么几个著名的疯子,就如同每个县都有个八景或者什么著名的土特产。
鄙县也不例外。
我们县的八景现在好多已经找不到了。比如有个金沙落雁,说的是涪江上的一块滩涂,
原来长满了芦苇。秋天的时候,北方来的雁群藏在芦苇丛中,或者飞翔在江面,堪称一
景。不过现在这块滩涂已经被挖沙船挖空了。原来的涪江在冬天的时候,人从大桥上往
下望,还能够看见江底的一枚硬币。现在这条江已经被上游的各种造纸厂或者染料厂变
成一团漆黑。大雁已经有很多年不来了。又比如有个照镜涵波,说的是嘉陵江上一块江
心石,形状如同美人照镜,石头上还刻得有据说是宋代的水文资料。现在下游修了水库
,这块石头只剩一个头顶浮在水面上,如同溺死的女子一般。
我们县的土特产也颇多。桃片是其中一大名产。其做法是用炒过的糯米磨成粉,加入砂
糖浆和核桃仁,蒸成糕饼,然后切成薄片。这件特产虽然堪称美味,但是经不起久放,
打不开市场,直到如今也没有闯出来一个名声。我的曾祖父曾经是一个乡绅,民国初年
的时候来到县城,想靠做桃片成就一番事业。最后却落得个两手空空,灰溜溜地跑回乡
里,从此不问世事,嗜吸鸦片。几年之后把家产败了个精光。我县的柑桔也曾经是一大
名产,特点便是个大,俗称大红袍。八十年代的时候,几乎每个乡里都是一大片一大片
的柑桔林。为此县里还专门办了一个罐头厂,制作的柑橘罐头远销海外。不过没几年的
功夫,大概海外人也吃腻了,订单大减。原来红极一时的罐头厂迅速倒闭。
我们县最著名的一个疯子俗称“包包娃”。他的名声跨越了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时光
。他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瘤子,使得他不得不偏着脑袋走路。自打我上小学那个时候开始
,就看见他每日在街上闲逛,见到人就喊“爸爸”或者“爷爷”。有时别人会给他一块
棒棒糖或者一根香烟,他拿到后总是会规规矩矩鞠一个躬,说一声爸爸好。
对于我那个时候的很多女孩子来说,他或许会是童年记忆中的一块阴影,颇有杨大眼“
大惭名字止儿啼”的威风。因为他很多时候会在学校附近出没,如果有人用香烟诱惑,
他就会拼命地追赶一个女生,吓得她“哇哇”直哭。有时候一些促狭的男生甚至会用香
烟做诱惑,让他脱了裤子,露出生殖器,威风凛凛地站在校门口。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有一次我去找他玩,正当我们俩无聊地站在电
线杆下面等人的时候,包包娃从家那边走过。我的同学玩心大起,使劲喊了一声,“包
包娃!”
“哎,爸爸。”
“过来,过来,给你烟抽。”
“哎,爸爸好。”
“要给你烟抽,你要给我们表演一下。”
“我给你们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
“不要不要,听多了。看到那边的铁门没得,你去日铁门。”
“啷个日法?”
“笨蛋,脱了裤子去日。”
于是包包娃脱了裤子,跑到铁门前,用力地做出耸动的动作,一边还喊着“一二一”的
号子。路边店铺的几个女老板都羞得不敢看,一边在那里骂我的同学,“宝器娃儿”,
一边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包包娃穿上裤子走过来说,“爸爸,日完了。”
“日完个屁。日的不好,没得烟给你。滚。”我的同学拉着我转身就走。我回头看见包
包娃站在那里,脸上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态。
我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包包娃。我当时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听一个同学讲好像有
一年冬天特别冷,街上死了好几个叫花子,大概他也在其中吧。但是好多年以后,我会
老家去过春节,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他从人群中出现,嘴角留着口水。一些
女生吓得拼命躲他,他身后则跟着一群跟我当时那样大的小孩子。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
候,我吃惊地发现时隔十几年,他的容颜居然未曾改变过,仍然仿如以前那个少年疯子。
另外的一个疯子是个老头。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他的名头盖过了包包娃,是当时的街
头传奇。他穿着一身已经泛白的军装,扎着一条武装带,手里经常举着一面红旗,上面
好象是过去一个造反派的名号。他走到哪里,首先就是挥舞红旗,口里唱着一些语录歌
,然后就站在那里,从国家领袖开始,一直到我们县的领导,一个一个地骂娘。有时候
还会在地面用粉笔写一些不知所云的打油诗,书法倒是颇为经看,有点柳体那种棱角分
明的味道。
大概八五年之后,这个老头突然不知所终,或许是死了吧。然而在两千年左右的一天,
我在网上偶尔看到有人拍的一些我们县的照片,其中一处墙壁上有一首打油诗,赫然便
是这种笔体。字迹看上去非常新,不是那种多年风吹雨打后的样子。
我们县的百姓历来喜欢看热闹。大街上随便两个人吵架,转眼就会聚集成数十人乃至一
百来号人的圈子。观战的人虽然不乏劝架的,但是更多还是看客,有时候还会在旁边添
油加醋,恨不得两人打一架才好。如果是有真打架的,那就更为轰动了。曾经有一个撒
泼的妇女,抓起菜刀追砍她男人。男人穿着一条内裤,足足跑了三条街。那一次基本上
半个城的人都围过来看,只给两个人让出窄窄一条通道,好比如今看马拉松赛跑一般。
在这样的一个县城里,疯子们历来都是众口皆传的话题。最古老的疯子据说是张三丰。
在我县百姓的口中,他的名字不是张三丰,而是张三疯。据说他从武当山来到鄙县,看
见好山好水,便在城南的铜梁山找了山洞住了下来。这座山从此以洞得名,叫做了铜梁
洞。据称他每日都到市集上来,疯疯癫癫地唱些道情,讨些饭食。
据说他有一日从县衙后面的花园走过,看见县官正在和人下棋,他进去讨些酒饭。在等
酒饭的当儿,有一个老者进来,站在县官背后看棋。县官生性豁达,不以为意。谁知张
三疯上前来一把抓住那个老头,说一声“哪里跑”。吓得那个老头慌不择路,跑出门去
。县官怜爱子民,颇为不悦。张三疯呵呵一笑,说一声“午后便见分晓”,飘然而去。
到了午后,大雷雨不止,忽然一声霹雳,县衙花园中的井水变作赤色。后来遣人挖井,
掘出巨骨无数。时人都说是涪江黑龙犯了天条,想借县官躲避天刑,不料被张三疯看破。
张三丰是否曾到过鄙县,无从得知。只是在铜梁洞山上,有一处碑刻,字作大草,盘旋
如龙,相传便是这位疯子的作品。我上中学的时候,和同学上山去玩,还曾经见过。不
过后来这座山已经变成公墓,再想去找已经荒烟蔓草,无迹可寻了。
我所知道的另外一个疯子,是一个老太婆。大约在八二年左右的时候出现在街上,手里
拿着一根竹棒,四处张望。走到一处,便举着竹棒朝天指一下,高喊一声,“周光荣,
出来。”据说她的儿子在八一年的大洪水被淹死了,老太婆想不开,迷了心窍,从此便
疯疯癫癫地在街上找她的儿子。
大概在八三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大概在晚上十二点钟的光景,我的窗下
传来一声“周光荣,出来”,一下子把我吓醒了。我惦着脚步走到窗前,从窗缝间往下
瞧,就看见那个老太婆一头花白的头发,被夜雨打湿了,一缕一缕地挂在头顶上,她每
走几步就举起竹棒,喊一声。路灯惨白的灯光在雨中好像蒙了一团雾气,她就在这雾气
中一步一步地走过街口,没入远处漆黑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