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论文飞一会儿:发现高于论文 质量重于数量
《中国青年报》雷宇
论文和子弹看起来毫不相干,但也有得一比:不在于子弹速度多快(论文数量多
少),不在于枪声多响(论文发表
在什么杂志),而在于打中什么目标(论文中的发现的重要、深度、有趣)。
目前,虽然中国科学经费大增,但中国科学平均水平仍然不高,科学界能够和敢于
脱开论文数量和杂志来评价科学
水平的机构和人较少,因此,实际上中国普遍存在科研论文的简单竞赛。把科学变成了
赛马,有时是对科学的讽刺。
岁末年初科学界的盘点不断展开,去年年初曝光的井冈山大学论文造假事件屡被提
及。
井冈山大学化学化工学院讲师钟华和工学院讲师刘涛为责任人,发表在国际学术期
刊《晶体学报》的70篇论文存在
造假现象,被一次性撤销。这起中国SCI论文饥渴背景下的疯狂案例曾令国际舆论哗然。
实际上,即便在我国最高水平的科研机构或国家部委高层次的评审中,算数量、比
速度,也是比较明显的问题。一
些还算好但并非真正突出的发现,比如我国的干细胞领域,因为其论文发表在国际顶尖
杂志,就被国内领导和部门作为
突出贡献而庆祝并给予极大的支持。
近年来,我国科研论文发表数量突飞猛进。最新的媒体数据显示,我国科技人员发
表的期刊论文数量,已经超过美
国,位居世界第一。然而据统计,这些科研论文的平均引用率排在世界100名开外。真
正有极好发现的论文,在中国还
是凤毛麟角。
近日,记者就科学界如何潜心学术、摒弃急功近利专访北京大学教授饶毅。他坚持
科研的质量、回归科学本质,不
惜秉持“慢”的理念。
2007年,时年45岁的饶毅从美国西北大学归国,他曾任该校讲席教授、神经科学研
究所副所长。其实验室研究方
向是高等动物发育的分子信号。饶毅的回国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并被认为是中国
科技界吸引力增强的标志之一。
记者:在国内的学术圈中,您的论文数量似乎并不多?
饶毅:论文是发表研究者的科学发现。可以看数量也可以看质量。如果用《让子弹
飞》来比喻,你可以算很多次枪
声后击中很多目标,但也可以看看子弹击中了什么目标。中国现在可能主要看枪响后报
捷的喜报用什么材料,就是问发
表在什么杂志,而很少人判断和看重打下的目标。
我自己在国内实验室发表论文的数量比较少:自从2004年在国内有自己的实验室后
,发表过两篇神经发育的文章
(2005《细胞》报道GSK参与极性形成、2007《发育生物学》报道ILK参与极性形成),一
篇行为方面的文章(2008
《自然神经科学》报道鱆胺参与争斗)。另外2005年应邀在《自然神经科学》发表过一
篇述评,评论同期一篇文章,虽
然不是我们的研究,我挺喜欢这篇文章,因为不同于一般述评复述所评研文章,我们的
述评对结果提出不同于原研究者
的解释。
而06年、09年、10年,我在北京的实验室论文数量为零。
这是国内实验室中发表论文特别慢的活标本,可供批判。
不过,也可以有另外想法:每个人有不同特点,不同时期有不同特点,不同学科也
有特点。
研究的论文,一般时候可以与质量和数量都有关系,在有些情况下,也可以是最好
文章单篇的高度。
是否根据自身的特点和时期的差别,选择如何做研究,是科学工作者面对的常见问
题。
记者:我发现有个很矛盾的现象,您经常在中国报刊写文章,好像不低调,但对科
学却很有耐心,又很低调。
饶毅:不矛盾。我写的中文文章,是为了推动改革、为了改善科学文化,争取青少
年,为了让青年学生少受不良风
气误导,所以数量不能太少。而科学是我的本行,无需在公众中谈。我自然有我的科学
交流对象,而且我主张研究过程
中积极交流,而不仅限于交流已经发表的工作,应该经常和同行交流科学思考和发现,
而不是像很多华人着重讲发了什
么论文。
热衷谈发论文是幼稚的喜报思维,而不是为科学而激动。
记者:很多人对您个人实验室的情况也很好奇?
饶毅:我的实验室,无论是以前在美国的实验室,还是后来在北京的实验室,迄今
为止,速度都不很快。我实验室
做实验完全取决于做实验者的喜好和自身动力,学生、技术员都有很大余地,而且多半
很有主见,不久前组会上有个学
生在回答我建议时说“好”,实验室惊讶了半天:因为很少听学生说“好”而不是反驳
我。用一般国内实验室的标准,我实验
室做研究没有“老板”,学生决定自己的工作。
一般来说,我实验室不具备依赖速度的竞争,而需要选择别人不太做的,需要多想
,多探讨。
在美国的时期,我实验室做得最多的是神经导向分子,特别是1999年发现Slit蛋白
质是神经纤维排斥性导向分子。
这是和UC Berkeley的Corey Goodman和UCSF的Marc Tessier-Lavigne同时发现。他们都
是比我年资高的科学家,
Goodman的年资可以做我老师,Tessier-Lavigne因为1994年证明第一个导向分子的工作
闻名于世,我是从其他角度
转到神经导向。如果早知道他们在做,可能都退出了。但是,等我们知道与他们工作撞
车时,我们已经有了好些进展,
够好几篇文章,最初部分在同一期《细胞》杂志,我们三个实验室发表Slit的神经纤维
导向作用。我实验室当年还有两篇
文章,分别发表在《自然》和《神经元》,报道Slit参与神经细胞迁移的导向作用。因
为我们已经做了好些工作,才能在
此领域做下去,其后从1999到2009的十年,我们共发表约二十篇论文,全部集中在神经
导向,以Slit为主、也做过其他
两个分子,但是都集中理解一个问题:导向的分子机理。我们最重要的发现,可能是证
明神经细胞导向分子也用于白细
胞、而白细胞趋化因子也可以导向神经,发现体细胞导向共同机理。我们在Slit方面,
可能总体是做得最好的,但在神经
导向领域,一般人认为Marc Tessier-Lavigne可能得诺贝尔奖,我认为较少为人所知的
Ed Hedgecock也有很大贡献。
Marc最近接受Rockefeller大学校长职位,我们希望加强北大和他们的联系,特别是对
我们的学生来说,不要盯着哈
佛,而能到生物医学顶尖的Rockefeller大学可能更好。
记者:您回国以后的工作呢?
饶毅:我希望在中国的工作达到我在美国的工作的水平。我回国的时候,估计能做
到这点。不过,现在,我有信心
在国内工作期间做得比美国期间好。
这几年我实验室经历转向,从发育转到行为。实验室好些学生探讨和摸索了不同的
行为范式,最后我们决定做社会
行为的分子和细胞机理,用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途径,剖析动物间相互作用的机理。
这种转型,本身需要时间。我们
进入新领域,行为领域的人不熟悉我们。行为和发育不同,有很多人工观察的部分,我
不放心。对于重要实验,我至少
看两个以上学生重复的结果,必需严谨、避免出纰漏。所以,我实验室的“慢”,至少
在目前是必需。
记者:如何解读这种“慢的标本”?
饶毅:科学研究的慢,不是偷懒不做,而是指:重要的结果出现可以慢,但研究者
积极思考,积极做实验,积极从
各方面推进研究。
探索性很强的前沿科学实验,经常很快基本不可能。长期持续在探索性很强的领域
追求快,质量可能就要成问题。
五十年代,毛主席提出“多快好省”,可以说是不切实际:同时做到“多、快、好
、省”,对于一个规模较大的国家来
说,无论是当时的中国,还是其他时候的其他国家,多数时候基本不可能,因为几乎等
同于面面俱到。其他国家都有特
长,不可能都比中国“少、慢、差、费”。中国其他时代也有特长。这种急功近利的要
求只能出现大跃进的悲惨局面。
在科学界,有少数科学家个人可以出产既快又好。或许可以说,这是学术界大家都
喜欢的“西施”,我们实验室很尊
重和羡慕做得既快又好的科学家。
但是,我自知不是“西施”,而是有很多缺陷的研究者,不可能面面俱到,不可能
什么都做好,不可能很快,也就不
宜“东施效颦”。
记者:您是否也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饶毅:目前中国科学界比较求快,对我也不例外。有人讥笑我老的不行而回国,有
人认为我只能写博客不能做科
学,有人认为我做不出科学才谈政策…不一而足。也有好意告诫我发表论文比发表议论
重要、而且应该又快又多。我不
愿骚扰实验室学生,不会经常催结果,而是有讨论就讨论,没有结果我也有耐心。
可是我不可能做到又快又好,只能有选择。
科学有不同的标准,有一种看法,是强调最重要的工作。如果个人特点适合着重集
中精力做最重要的、自己最感兴
趣的,那么慢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自然,慢本身并非好的标准。不是说人人都该慢,更无需刻意追求。慢不可羡慕、
不值得学习,有时是被迫、有时
是必需、有时是必然。
有时可以说,能够慢,也是难得的机遇。
是否慢与个人风格和特色有关,也和研究的性质和领域有关。我们实验室因为研究
性质、转型、风格、时期等多种
原因综合而不可能快。不是故意追求慢,是速度不能做我们的目标,质量和高度更受重
视。要么研究重要的问题,要么
研究有趣的问题,希望总有scholarship。
2005年,我在中国的实验室发表过一篇《细胞》论文,我知道其后支持可以持续一
些时间,只要我不怕喝倒彩的压
力、不脱离自己的特点求急功近利,可以承受慢一些带来的压力。而“被快”对我以及
我从事的研究不一定合适,可能错
过集中精力做更好的工作。
记者:论文发表的杂志好像大家觉得很重要,您如何看?
饶毅:在哪个杂志发表,说明当时一些同行对论文质量和重要性的看法。但是,它
并非所有同行的看法,而是几个
审稿人的看法,有时可以出现偏颇,而且有时间问题。所以,虽然发表的杂志在一定程
度上说明文章的重要性,但也会
出现不准确的时候。
比如,神经生物学近年最重要的一个技术发明是光遗传学,就是用光来操纵分子,
发明技术的两篇关键论文,值得
获诺贝尔奖,但它们在《自然—神经科学》和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发表,而很多
相关的后续文章发表在《自
然》、《科学》和《细胞》上。这些后继文章自然不如前面两篇开创文章。
这是因为刚刚出来时,几个编辑和审稿人没有马上意识到其重要性,而后来大家很
快都意识到重要性,才导致后续
的文章刊登在更显眼的地方。其他领域也出现过这样的现象,所以,一定要看内容、做
学术判断,而不能单纯看发表杂
志的名称。
如果只看杂志名称,那么我们各个单位就不用科学家,而可以请初中生来评价科学
了。
记者:对于年轻的科研工作者,您有哪些建议?
饶毅:对于中国的研究者来说,特别是年轻的研究者,目前比较难,如果做得慢的
,在国内压力会比较大。
我现在愿意出来讲这些,不是因为我自己需要特别支持,是想提供一个标本,希望
国内多一些单位能选拔和支持一
些慢的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在目前情况下,选择优秀的人、有潜力的人、积极工作
的人,即使他们“慢”,也支持他
们,是不太容易的事情。支持快的人,支持错了,也没人责怪。而支持慢的人,也可能
有搞错的时候,作为各级资源掌
握者、决策者,就很不容易。
但是,中国不太可能在这一点上不同于世界科学史的经验:今后最重要的科学发现
,即可能出自快的途径,也可能
出自慢的方面。
不同的科学工作者各自根据自身特点,有所选择,有得有失。
(《中国青年报》2011年2月10日以“饶毅:论文可以看数量也可以看质量”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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