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实的韩非子
韩非子的切实,在他的《八经》篇里,有着很集中的体现。如果说他的别的篇章,是豹
之一斑或数斑的放大,则此篇可称一个全豹的缩小。
“八经”,经者,经纬之经,有纲领性的八条:1,因情;2,主道;3,起乱;4,立道
;5,类柄;6,参言;7,听法;8,主威。
甘蔗一节一节的品尝,我们依次地看看韩非子是怎么谈的。
一
第一经“因情”,“凡治天下,必因人情”。这句话与孔子把“爱”作为治国的基础似
有相通之处,因为“爱”岂不也是“人情”之一种?问题在于,韩非子所说的“人情”
是什么,他要依据“人情”来治国,是何种“人情”?
“人情者,有好恶”。
却原来,韩非子只是要依照“人情”的这一特点来考虑治国平天下。既然人的情感是有
好恶的,也就是趋利避害的,那么我就针对这个,作为我的“治道”:人情所好、所愿
的,我就作为奖赏;人情所厌恶、所不愿的,我就作为惩罚。那么,国君只要执掌赏罚
的权柄,国家也就令行禁止、得以治理了。
这样“杀生之制”的权柄,国君不可轻视,而应当牢牢掌控在手,使自己时时处这一威
势的地位上,而且要处置得当,要不然,就会出现两种不利的情况:一是“废置无度”
,也就是处理不当,“权渎”而失去威信;一是“赏罚下共”,也就是这样的权柄竟然
与臣下共享,那就会“威分”,臣有了这种威势,君当然就会有危险。
所以,“明君不怀爱而听,不留悦而计”,绝对不能因为“爱”、因为“悦”,而乱了
赏罚,渎了权柄,失了威势,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由此可见,若照着孔子的“爱”的
空言去办,不但不能治国,还要误国误君。而韩非子是切实的,虽然没有大谈“爱”那
样动听。
韩非子看到君与臣是矛盾统一体,虽然互相不能离开,却又是互相有着利害冲突的,君
有着“权分乎奸”、“智穷乎臣”的可能与危险。怎么办?为君的只有凭着两条来解决
此一问题:一是“行制也天”,就是公正无私;一是“用人也鬼”,就是在使用臣下时
,要多动些脑子,处于进退自如之中,而不为臣下所算计。(之所以用人要“鬼”,是
因为“人”有时是很“鬼”的。要把自然当作自然,面对它,应对它,而不要“瞒”和
“骗”,说君臣之间充满“爱”,以“爱”相处能解决问题。这样说说可以,当真这样
不“鬼”,也不防“鬼”,就要吃亏了。索兴彼此承认这“鬼”,因而互相制约,大家
反而会朝着“人”的方向走去。)
总之,韩非子认为,这样乘着为君的威势,让臣下领教到为君的利害,那么即使你一时
有什么措置不当,臣下也不敢违拗于你,更何况假如你总是做得很正确呢?所以,总的
来说,“赏贤罚暴”,利于举善,反之,“赏暴罚贤”,则是鼓励作恶了。可见赏罚二
字重要如此。还有,随赏而来的是相当的荣誉,随罚而加的,是很重的可耻。这样,臣
民就知荣知耻,知趋知畏,治国之道也就大行了。
韩非子这一依“人情”本来的复杂性而治国的理论,比之孔子依“爱”而治国的理论,
至少是补充了切实的一面。如果说孔子的一套,可供君主做为一件漂亮炫目的外套的话
(不免让我们失敬地联想到安徒生所说的“皇帝的新衣”),那么外套的里面,是不能
少了这些切实的东西的,好比是坚强的体魄、护身的盔甲和锋利的武器。韩非子利害啊
,一点都不假仁假义的,难怪都说他“其极惨礉少恩”呢!
二
第二经“主道”,似与我们今日之“民主集中制”有着联系,是这一科学领导方法的先
声。韩非子将这一方法上升至“道”的层面,说明着他对自己这一研究成果的相当的重
视。“主道”者,主之道,主国之道,也就是国君的一般工作方法,或者说是驭臣术、
统治术。对于君臣关系,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这是以“仁爱,礼信”之类的“善”的道德,来作规范,不能说它不对,但它是不够的
,甚至只不过是一句空话,因为它没有提供出在具体的工作中双方如何正确相处的方法
,假如有君未以礼使臣、臣未以忠事君的“恶”的情况,国君、国家将如何呢?韩非子
要来给以较切实的解决。
国君与臣下这一对因素,国君是一人,臣下是多人,国君“力不敌众,智不尽物”,实
际上有这样弱势的一面。然而国君的优势就在于他是国君,他有权驾驭群臣。所以,他
的正确原则,应当是“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也就是不要予智予雄、独断专行,
而要善于集中所有臣下的智慧和力量来治国。
孔夫子所说的,实际上是凭“礼”换“忠”,前提是相信大家都有一颗“仁爱”之心,
但一来这样的前提谁能保证?二来如果不能保证,如一句民谚所说的,就可能有“倚仗
草鞋戳了脚”的后果。必须要有一种方法,使国君能正确驭下,使臣下能够真心尽忠。
“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如何能“尽人之智”而做一个“上
君”呢?韩非子提出了他的“民主集中制”,有这样几个方面:
a,“事至而结智,一听而公会”。也就是,国家大事要集中臣下大家的智慧,步骤有二
,一是逐个听取大臣的意见,二是在这基础上把臣下们集合一起讨论。反之,如不预先
逐个听取意见,就集中大家一起讨论,那怎能分清愚智?如果虽然逐个听取了意见,却
未在这基础上把众臣集合起来讨论,又如何能有利于从众多意见中作出选择?所以这两
个方面都不可或缺,要有机结合起来。
b,另外,“言陈必有荚籍”,就是要有记录并且存档,这样事后才有凭据以成败利钝来
检验贤愚忠奸,并考虑奖赏与惩罚。
c,还有两条重要原则,一是“用人不取同”,对于臣下互相附和要警觉,要斥责;二是
“使人相用”,鼓励发表不同的以至对立的意见,这样有利于作出正确选择。
由上可见,韩非子在提供出切实的领导方法上作出了理论的贡献,而孔子缺如。孔子的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就显得很空泛了。
孔子这两句话,如果是各自孤立的,就是说,君不管臣如何,我反正使臣以礼,试问,
这样的君是何君?
同样,臣不管君如何,我反正事君以忠,试问,这样的臣是何臣?
历史上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是有的,但往往并不是好事情。
而孔子这两句话如果是有联系的,互为因果的,那么,逆定理就是假如君使臣不以礼,
那么臣事君就不以忠,或者,若臣事君不以忠,那么君待臣就不以礼。中国几千年古久
历史的改朝换代和朝廷杀戮,倒确实也能用这个去解释。
但孔子是注意到这个矛盾的,在《论语》之《子路》篇中答定公问时,说,如果能“知
为君之难也”,为君的就可能“一言而兴邦”,反之,如果不论为君的善还是不善,都
要求为臣的只能“莫之违”,那么为君的就可能“一言而丧邦”。
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孔子的思想总的是强调臣对君的臣服的,所以齐景公高兴地说,“
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颜渊》)
孔子在强调臣对君的“不犯上”(《学而》)的同时,强调臣对君也不要死谏死忠,“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述而》)。所以,这样的臣在伴君的时候,就只能是臣服的
,一旦因觉得“道之不行”而离开君时,就只能是大家彼此模模糊糊,好说好散。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两句话的精神的影响,正如鲁迅所说的,“中国人的不
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
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
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
于是,孔子的这以“爱”治国,在实践上就会因其空谈而不实,正好走向反面,也就是
真正的虚伪和臣君之间的“恨”,如果说出发点是“善”的,则反而走向了“恶”。韩
非子的“惨礉少恩”,面对着人,却要防着“鬼”,发明出这“主道”来以驾驭臣下,
仿佛是不讲“爱”的,是立足于人与人之间的“恨”的,完全“因人情”之可能有的“
不善”来考虑问题,显得很“恶”,结果却反而成了让君臣相安并使国家得治的“善”
。
三
第三经《起乱》,讲“乱”之所起,以及该如何应对。
“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故明主审公私之分,审利害之地,奸
乃无所乘。”
能明白君与臣的利益、利害之不同,才是能稳当坐上与坐在王位上的前提,反之,如果
认为臣下与我总是同利共荣的,则有一日要被臣下劫持,如果让臣下与自己分掌大权共
同执政,则有一日要被臣下杀害。韩非子就这样直截了当指出,君臣之间总是存在着这
样“起乱”的可能,这种对立冲突直接关乎生死。
韩非子所说这一情况,孔子是否不知道?《论语》之第一篇记载着孔子的学生“有子”
说: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论语》之《泰伯》篇记载,孔子本人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宪问》篇记载,“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
《季氏》篇记载,“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
子孙,微矣。”
可见,对于“劫,杀”之类,对于“乱危”之类,对于有多少顶王冠侯爵的落地,孔子
是知道的。只是,孔子开出的处方,是“爱”及其衍生物,仁,礼,诚,信,和,孝,
忠,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果说它多少有合理的一面,则是它看到人是
有“心”的,于是试图在人的“心”上下功夫,设想把人的“心”给 “治”好了,天
下万国也就能规规矩矩地“君君臣臣”,所以这一套被夸张地叫做“为万世开太平”,
而事实上万世也没有太平,如鲁迅所说,这只是“圣君贤臣” 的“黄金世界的理想”
而已,“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即以皇帝一伦而
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 ‘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
就是可悲的铁证。”(《坟·春末闲谈》)。
既然在严格等级制(“礼”的繁琐之极的规定就是这个)之下,层层级级的特权之上,
还有一个最高的特权,“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辟,就是君上),那么,
这“辟”就成了一切非“辟”者的向往,以至于要夺取这地位,平民的项羽站在观看的
人群中,见了秦始皇的气焰盖天的仪仗,就说,彼可取而代也,而平民的刘邦说的是,
大丈夫生当如是。果然,这二位后来不是成了“霸”就是成了“王”。至于“辟”身边
和手下的臣工们,慢慢地下功夫,待得权威到一定程度,自然地就要大胆地来做“乱,
弑,劫”之类的事了,孔夫子即使当时现身说法,也不能化解他们的铁石心肠,“心”
的劝说与麻痹不是万能的,一部二十四史,确实满满地记载着这一切,而《三国演义》
,《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之类,则是这一切在文学上的
种种刻划。
相对而言,韩非子则是从较为切实的方面来为君为国着想,他提出的一套,与孔子的“
爱”决然沾不上边,以至于是不讲什么“爱”的废话的,这虽然很令后来的苏东坡这些
人恼火,但他们却也无法捧得出那充满“爱”或“仁爱”的“黄金世界”,如果能捧得
出,则韩非子确实就该烟消火灭了。事实上苏东坡殁于宋徽宗元年,《水浒传》的强盗
世界正在到来,不管是“心”的修炼还是“心”的麻痹,儒家的充满“爱”的“正心诚
意”的“黄金世界”是显得更为遥远了,这还没有说到金将要来灭了北宋、元将要来灭
了南宋。
韩非子很不客气地列出“乱之所生”,可能在六种人里面:“主母,后姬,子姓,弟兄
,大臣,显贤”。即都在宫廷、朝廷、皇亲、权要、贤达这些精英人物里面(我们可简
称之为“六乱”)。韩非子说出这样的话,是太不懂得“爱”了,当然,“仁”啊、“
和”啊、“三畏”啊,也就谈不上,甚为不“敬”,很是失“礼”,十分得罪人的了。
然而既然要为君上拿出切实的主意,也就不能说些“爱”的冠冕堂皇的高论就算了事,
而“主母,后姬,子姓,弟兄,大臣,显贤”这六种人,按照“礼”的等级,确实都最
属“爱、仁、孝、敬、畏、和”之类的对象,而韩非子偏要反其道而行,这就至少可见
他实在缺少圆滑。于是他针对上列六种人,提出六种具体办法,叫做“任吏责臣,主母
不放;礼施异等,后姬不疑;分势不贰,庶嫡不争;权籍不失,兄弟不侵;下不一门,
大臣不拥;禁赏必行,显贤不乱。”这些古老的措施,本文且免译述,总之我们知道,
就连这样的六种最显贵最厉害的人,韩非子也敢于提出针对性的“治”他们的措施,而
没有用空言来搪塞敷衍。
从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到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所结束的“大清朝”,韩非子站在长
长的历史曲线的当中,从他向前一千载,从他向后二千年,他所说的这“乱之所生六也
”,大约一直是绵绵而不绝的,这固然是“礼治”之下的国家社会的痼疾,“法治”也
并未能消灭了它,这是因为“礼治”的势力总是很大,用“礼,爱,敬,和,畏,仁,
孝,忠”之类的维护和维持了它,力主“法治”的韩非子的理想世界,也是未能实现的
,他也可算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第三经中,韩非子所说的另外一些情况,也是颇有意思的,比如,他说:
“臣有二因,谓内外也。外曰‘畏’,内曰‘爱’。所‘畏’之求得,所‘爱’之言听
,此乱臣之所因也。”
是说,“乱臣”有两种依凭的力量,一种是国君所畏惧的“外国”(外部势力,特别是
觊觎本国利益以至领土的诸侯国),一种是国君所信任的爱臣。国君所畏惧的,则有求
必应,国君所爱信的,则言听计从。“乱臣”利用这两条,内外夹攻,也就能制控国君
,以售其奸。针对这个,韩非子提出相应的“诛,罪”的措施,使得“外不籍,内不因
,则奸宄塞矣”。看来,此类情况也实在是孔子的君礼臣忠的“爱”的空谈的路线所不
能解决的了。孔子说得那么全面而听上去并不错的“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弟
,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
耻节”的所谓致君为“王”的“七教”,对于治这种“二因”之臣,就要等待到他们的
良心发现的那一天才行,一时是难以奏效的了。
韩非子的“三节”、“五患”之说,同样反映着当时的国家社会虽然最缺少的就是“爱
、仁”之类,却又决不是这些所能解决的。他说的“三节”,就是要用三种办法对付权
臣:质,镇,固。
质,即他们的妻室子女实际上也就是可控的人质;镇,即显荣厚禄以稳其心志;固,即
留意其言行并查究其过错。
这三种或明或暗的措施,非但说不上“仁爱”,而且简直是阴酷,然而,韩非子说得很
明白,“忍不制,则下上(臣下要压迫国君);小不除,则大奸”。总之,针对着“乱
臣”,不能束手无策,亦属事理之必然。
韩非子甚至说,对于这种可能“下上”而逐渐“大奸”的权臣,罪名够了的,就直接宣
布诛杀;而对于一时杀之无名的,就用别的隐蔽的办法,包括毒死他,或用其仇敌杀死
他。总之,这都是必要的“除阴奸”,即清除潜在的奸臣。读过《三国演义》即知,韩
非子所言的这样可怕的事情,其实不过是“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以来几千年朝廷-宫廷
现实的一抹剪影。即此,我们看到,在“礼”的“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
《尚书·洪范》)的高度等级制下,其必然的残酷性,既是“礼”的“仁爱”本身所不
能消除的,也是韩非子的“法”所不能根除的,只有如鲁迅所说,“这人肉的筵席”,
唯有“掀掉”了它并“毁坏这厨房”,天下才能有新的希望(《坟·灯下漫笔》)。
所谓五患,是:游祸,狎贼,增乱,卷祸,弹威。
游祸,就是“父兄贤良播出,其患邻敌多资”,上层的“父兄、贤良”这些人跑到“外
国”去,就会给敌国以资助,我们想,这可包括给敌国出主意,以及给敌国带去大量资
金。
狎贼,就是重用“僇辱之人”,这种人可能发泄怨愤、作乱为祸。
增乱,就是“藏怒持罪而不发”,君主掌握了臣下的罪,却又延宕着不处分他,他就可
能起来作乱。
卷祸,就是“两重提衡而不踦”,让两个重臣势均力敌而君主不偏不倚处于当中,这容
易带来祸害是“家隆、劫杀”,就是重臣势大,并且劫杀君主。
弹威,就是君主失掉威信,“贼夫鸩毒之乱起”,会发生后宫毒杀君主之乱。
“此五患者,人主之不知,则有劫杀之事。”那么,“人主”是否可以用孔子的“仁爱
”的治国主张来免除这些呢?孔子于“七教”之外,还有“三至”之说:
“古者明王必尽知天下良士之名。既知其名,又知其实,又知其数,及其所在焉。然后
因天下之爵以尊之,此之谓至礼不让而天下治。因天下之禄,以富天下之士,此之谓至
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如此则天下之名誉兴焉,此之谓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是
故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有土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
之内共命而已矣。”
就是说,只要用高官厚禄这些“至礼,至赏,至乐”,让“天下良士”们有富贵、有尊
严、有名誉、有心情高兴,那么就会“天下治”,而且“民和”,遵照这条“仁者、爱
人”的路线,就会“四海之内”俯首听命。
是啊,韩非子也可算是一位“良士”,然而,用了韩非子及其主张,朝中潜伏的“五患
”这些“良士”,将会怎样?而不用韩非子这样的“良士”及其主张,朝中的“五患”
这些“良士”,又将会怎样?这真是要左右为难了。所以,“四海之内共命而已矣”,
就不能不是孔夫子的又一句听上去很不错的空话大话。
韩非子就很知道某些“良士”的厉害,“臣憎,则起外若眩;臣爱,则起内若药。”是
说,实际上不管君主对他们是爱还是不爱,他们的手段无非有两个,一是发动引来“外
国”势力,让君主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一个是煽动发起国内势力,让君主吃下毒药一样
难保性命。
韩非子与孔夫子确实是这样有很大的不同。为君主着想,大约还是只有两方面的话都要
听,于是有了“外儒内法”,我待你以礼,你若还要非礼,我就要治你以法,也只有这
样了。也于是有了“外宽内忌”、“外松内紧”之类,表面上我一定要做出忠厚待人的
样子,内里呢,我还不得不防着你呢。中国的古代阔人们的高等文化于是乎“大全”而
最值得向全世界推广。但1840年来的历史说明,凡侵略到中国来的,已经很善于“即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中最杰出的是日本,他端着刺刀进中国来,那手里举着的
旗子上却写着“王道乐土”。
然而,或许有人要说,孔子对“良士”,是要“既知其名,又知其实,又知其数,及其
所在焉” 的,那么,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实”与“数”,也就是要看这“良士”主
张的一套是什么,“然后”才可以决定是用他还是不用他,那些“爵,禄”是不能在未
作以上这鉴定之前就一律给予的。所以,孔子并无语病,他的话里是含有标准的,他没
有说所有的“士”都是“良士”。好,那么,这样一来,韩非子这样的“士”,能不能
称为“良士”,就成了问题,因为他的主张与孔子相左,他不认为用“仁,爱”之类的
能解决他提出的诸如“六乱”、“五患”这些尖锐存在的现实问题。这样一来,韩非子
这位“士”,就不合孔子的标准,也就不能在孔子那句话的范围之内。既然如此,孔子
那句话,岂不是助成让与韩非子不同或相反的“士”,那些只知“仁爱”之说,或那些
能制造“六乱”、五患”的“士”,进入朝廷吗?孔夫子那句话是不是含有这么厉害的
标准,我们且不说,至少我们是不能这样去理解的,否则,孔夫子不是成了“六乱”、
“五患”的助成者了?所以,我们还是普泛地理解孔子那句话,把天下的“士”,包括
韩非子,都理解成孔夫子所说的“良士”,把孔子理解成是一般地普世地喜欢“士”,
是心爱所有的“士”的。
四
第四经“立道”,是讲具体驾驭臣下的一些道道。它给我们的价值却在于,透过这一切
可怕的阴鸷的道道,看出人心的险恶,而臣下既然可能是那样地坏,君主也就不能不有
这些相应的预防和拆解的手段,君臣处在这样的矛盾统一体中,是他们总体的共同的命
运,于是我们设身处地去想,却也只有“外儒内法”了,一方面,要用 “爱”调节和
维持表面的一切,总的是在“孝”的人性论基础上讲“忠”,建立“仁义礼智信”的政
治意识系统,并且覆盖社会,另一方面,要有韩非子的一套来掌控温情脉脉的表面之下
时刻存在的险恶以至生死的较量,“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以来的君臣共同体在总体上就
呈现为这样的一种情景,写在历史上,给后世的文学和戏剧提供了数不清的发挥才华的
题材,比如在中国有《赵氏孤儿》,在外国有《哈姆莱特》,而《赵氏孤儿》通过剧情
所确立的依然是一个“忠”字,却是更“烈”了,《哈姆莱特》对人的呼唤实现了对体
制的超越,具有了历史的新的意义。
我们就来看看韩非子在“立道”里说了些什么:
为了防止臣下糊弄君上,对相关情况就要有所剖析,要不然臣下就会轻慢君上;为了防
止臣下互相勾结,就要对臣下的过失有所怒责,要不然他们就会进一步狼狈为奸,而在
怒责之前,不要接触对象的部下。发现臣下有互相勾结的迹象,就要扶植跟他们相反的
人;要惩治知道奸情而隐匿不报,以及跟奸臣混到一起去的人。要从多方面获取情况,
从“天、地、物、人”这四个方面加以验证。对臣下要留意他在不同情况下所说的话,
要从多种角度观察他,这样就能发现异常。有些事情要专一地用人,而对出使远方的人
要有严酷的法纪。对臣下从前的事情要加以了解,要从臣下身边获取内在的情况。有时
要把臣下派遣到边远,以观察他在外面的表现。通过已知的情况,问出未知的情况;通
过不拘一格的举措,可以对付臣下的奸诈。有时可以说些反话,来验出可疑的情况;从
相反的角度也往往可以判断出潜在的阴谋。当然,也要设立谏官以制约权臣,要有监察
部门以对付不轨的行为。法纪要明说在前,让臣下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对臣下有
时要表示一些谦卑,以观察其品性。把一些情况扩散出去,可以让不了解的人知道利害
,对付朋党的办法是让他们内斗以分化瓦解。深藏不露,可以使臣下敬畏;故意放出一
些消息,可以消解奸臣的紧张。对于抱成一团的,要逐渐打散他们;要鼓励下级检举上
级,从执政部门到底层县衙,从军队到后宫,都要这样做,但告密不能外泄,以免堵塞
了君主掌握上下情况的这条通道。
我们未细考孔子的言论里是否有这些,但孔子似乎是不说这些的,然而不说不等于不知
道,要不然,他怎么一口气列出了少正卯的五大罪状呢?可见也是暗中考察已久的事情
。五大罪状是: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
非而泽。这判词是多么高度概括而又形象生动,其功力非寻常可比。孔子既然也深谙这
些东西,却不说,而只说“仁爱”,这就可见他的高明也是非同一般。
但天下国家的臣子,如果都是由孔门而出,抱“仁爱”而生,为“仁爱”而死,则韩非
子为君主设计的这些道道,也就失去对象,全无必要。《孔子家语》的《儒行解》篇,
借孔子之口,列出儒们的优秀品德有十数条之多,从儒的一般容貌,到儒的操守特色,
全面颂扬了儒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比如:
“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大让如慢,小让如伪,粥粥若无能”,“坐起
恭敬,言必诚信,行必中正”,“冬夏不争阴阳之和”,“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
祈土地而仁义以为土地”,“戴仁而行,抱义而处”,“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
不敢以谄”,“虽危起居,犹信其志,乃不忘百姓之病”,“礼必以和,优游以法”,
“内称不辟亲,外举不辟怨,推贤达能不望其报,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同己不与,
异己不非”,“近文章,虽以分国,视如锱铢,弗肯臣仕”……
总而言之:
“温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逊接者,仁之能也;礼
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
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
鲁哀公听了孔子对儒的高品亮德的这些介绍,吓得说,啊,从现在起,直到我死,我再
也不敢拿你们儒士开玩笑了。
但从孔子、韩非子到今天,看来,要么这样高品亮德的儒们是太少了,要么是社会国家
从来没有用过他们,要不然,历史怎么会是那样如鲁迅所说成了一路排下来的鲜血淋漓
的“人肉的筵席”的呢?为什么“二十四史”会有“二十四”之多的呢?读了圣贤书“
学而优则仕”的人们,贪官、奸臣以至卖国贼,都出于他们,弄得朝代更迭以至让国人
做了亡国奴的,也是他们,一切真让先师孔圣惭愧。如果他不惭愧,要么是我们民族的
根性太劣了,自古有圣贤这些好话,却不能照着去做到,或者做了几千年,却总是达不
到要求,这不能怪圣人不好;要么圣贤的这些好话在当时就假,浮夸、偏心,所以实际
上没人当真,也就没人照着去做,这就得问问圣人为何要说假话?但总之,我们却不能
说孔子或假托孔子的先儒们所说的很多话如何不对、不好,却不敢相信那些话说出來時
完全是真诚的、坚信的,更不敢相信那些话曾经是医治现实的良方,在那“曾经”的时
候,从现实考虑起见,国君们大约还是须臾也不敢丢掉韩非子的。
五
第五经“类柄”,也就是了解下情的方法。国君再智,也是一人,如何能掌握下面的情
况?所以韩非子说,以一个人想了解十个人是难的,以十个人去了解一个人,是容易的
。根据这道理,国君就要能把全国都动员起来,方法也只有奖与惩,层层级级上上下下
都要奖励那些能反映情况的,惩诛那些知情未报的。这样,上下贵贱人等,都知道法的
严肃,从而互相敬畏,不敢犯法,并且互相在这样不敢犯法的基础上平安相处。国君自
己的言语却要特别谨慎,说话周密,决无泄漏,反之,如果喜怒形于色、漏于言,德望
和威信就要受损了。
韩非子所说的这些,也含有某种通用性;但很明显,封建社会的某种告密成风以至特务
横行的时期,可能与此理论有关,对那一社会时代来说,解决的办法也许只在于“圣上
”和“朝廷”对于“度”的把握。
孔夫子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
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
孔子所说的前一种情况,大略就是一般所说的“法治”,后一种情况,就是一般所说的
“德治”,它以“礼”为规范,也就是“礼治”。孔子用这样对比的方法,证明了“德
治”是一种很好的理想境界。如果联系到“礼”的具体内容(它很具体地写在《礼记》
里,人从生到死都在“礼”的规范之中,“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
,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礼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
君也。故政不正,则君危。政者,君之所藏身也。”),那么“德治”的内容也就很明
显,它不是抽象的普世的,它是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社会、“天子-诸侯”的那一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左传》昭公七年)的等级制,为前提和内容的。然而,
我们姑且抽象地照字面上来谈“德治”。虽然,温情脉脉的“德治”,在现实中很难全
靠它来治国,即使光用它来调节上层的人们,也不都有用,但是,它所批评的“法治”
的负面作用,也确实是存在的,在这两种情况之下,社会人民的精神面貌与心理情况是
不同的。
从负责的统治者着想,也就是从“圣道”来说,仍应当是二者结合,在“德治”的要求
下,辅之以“法治”,用“德治”引领“法治”,用“法治”辅佐“德治”,这又是“
外圣内王”、“王霸道杂而用之”了。谈到这样的问题,就要说到社会性质,如果不是
教条地,而是实际地说,确实唯有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得真好和
最好。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可以说,就是法律上现实中的人
民当家作主社会对于“德治,法治”这一历史老题目作出的新答卷,何等地俯瞰历史、
高屋建瓴。而在孔子与韩非子的社会时代,孔子与韩非子,仍然只能是“外”与“内”
、“虚”与“实”的关系,并且互相矛盾经常争吵,若全依了孔夫子,则是不切实际、
盲目自欺,若全依了韩非子,则“残酷”的幽灵就会出现。“人”非圣贤,一切还是只
有面对“人”的现实。
六
第六经“参言”,就是君主该如何与臣下的言辞打交道。第七经“听法”,是强调法度
对于吏治的重要。第八经“主威”,是从君主威势的角度谈治国。这三经读来似曾相识
的成份更多些,但纵观八经(1,因情;2,主道;3,起乱;4,立道;5,类柄;6,参
言;7,听法;8,主威),这三章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与前面的五经成为一个完整的表
述,构成法家治国理论全豹的一个缩影。
韩非子看出“言之为物”的一些特点:多次重复,就会有人相信,说话结巴,就会令人
起疑,言词流畅,也容易让人当真;所以,奸臣往往会造成众口一词令人相信的态势,
来欺君罔上。君主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只有听其言,督其用,课其功,而行以赏罚。这
样,“不足以治职”的官员,“说大而夸”的奸佞之人,就暴露了真面目。这样,“言
必有报,说必责用”,也就阻遏了臣下的结党营私。反之,“人主不智,则奸得资”。
臣下之言是忠是奸,只有凭后来的事实来做判断。
韩非子认为,官权过重,是法不治的表现。而法不治,是因为主昏暗。君主的昏暗,助
成了官员的擅为,一旦如此,则官员就会权重,接着俸禄就会被抬高,征税就加重,所
以,官员的权重与俸禄过高,就成为起乱的原因(官之富重也,乱事之所生也)。明主
的做法是,使用称职的人,让贤者为官,对有成绩的人奖赏。荐举有误者,将会一起受
罚,荐举真才者,将会一起受赏。这样,就能唯贤是举,而不问是亲是仇。明君给臣下
的权力足以让他执法,给臣下的俸禄足以让他办事,他就再无理由贪腐行私,这样人们
宁可劳苦一些也不一定要去做官。对于官员,做什么事,就给什么权,有什么权,才有
什么荣。为官不准谋私利,收入只能在于俸禄。有这些原则,为臣的人就会珍惜自己的
地位和俸禄。刑罚并不是越多越好,只要像上面说的这样名实相符,就不会刑罚烦多。
赏与誉就这样是统一的,如有不一致,就会令人心乱。所以,如出现赏者受诽、罚者有
誉的情况,就不对头了。“明主之道,赏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为上。赏誉同轨,诽诛
俱行。”这样就能国治。
韩非子主为,个人的所谓贤德与道义过于彰显,相应地,君主的威望就会下降;如果听
信了仁爱慈惠的说教,国家法度就会遭损。臣民本以法度而难以犯上,君主就不能拿法
度去屈从所谓的仁爱慈惠,否则,臣下就会故意颂扬“慈仁”而让腐败畅行,法度也就
名存实亡了。“尊私行以贰主威,行赇纹以疑法,听之则乱治,不听则谤主,故君轻乎
位而法乱乎官,此之谓无常之国。”这情景,对于君主,对于国家,是可怕的。相反地
,必须“臣不得以行义成荣,不得以家利为功”。必须“设法度以齐民,信赏罚以尽民
能,明诽誉以劝沮”,这样,“名号,赏罚,法令”三者结合,臣子的德行在于尊君,
百姓的有功在于利国,“有道之国”的情景就会到来。
七
以六、七、八这三经,对应地,来看看孔子是何主张,大体地说,大约,孔子对于“言
之为物”的特点也是很注意的,比如,《论语》中说:
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子贡曰,言不可不慎也
孔子曰,言思忠,事思敬
子曰,巧言乱德
子曰,说之不以道,不说也
子曰,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夏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子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这些言论,反映了孔子及其弟子主张言的真实,反对言的虚假,如果推论下去,倘若他
们从政,则不至于以虚言假语欺君罔上,也不会结为朋伙一起欺君,他们会反对这种奸
人。
孔门弟子中,宰我、子贡是学“言语”的,子游、子夏是攻“文学”的,冉有是学“政
事”的(《先进》)。孔子对冉有并不满意,因为冉有在大夫季氏家中执政不能坚持原
则,也就是不能坚持“周礼”的等级制规定,放任季氏非“礼”行事,孔子对季氏发出
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的愤怒声讨。孔子就季氏僭“礼”祭泰山一事,问冉有,
你难道不能将季氏从这种僭“礼”的行为中拯救出来么?冉有说,不能。孔子批评冉有
对于“礼”的信仰竟不如平常之人林放(《八佾》)。当弟子们反映说,“季氏富于周
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发了讨伐冉有的号召,“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
攻之可也!”(《先进》)据此,我们可以说,孔门的“敬事而信”、“言可复也”,
拿到实践中,也很难靠得住,“政事”科的出色弟子冉有的事情就是典型一例。孔子说
的“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话说得对,从政的弟子冉有却没有做到,该“
勇”时,他其实是怯了,非但不敢进忠言,而且为季氏“附益”。可是孔子自己也说过
不要死谏的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八佾》)。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
,不可则止(《先进》)。还说过必要时可以学宁武子那样装呆(《公冶长》),或者
学蘧伯玉那样“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所以,既要
从政,又要坚持讲忠言,这对孔门,也是一个难题。闵子骞得知季氏要聘他为官,就跑
到汶水河畔隐了起来,总算是个明白人(《雍也》)。
(注:《孔子家语》的《弟子解》说,“冉有,字伯牛,以德著名,有恶疾,孔子曰,
“命也夫”。而“冉求,字子有,以政事著名,仕为季氏宰。”《论语》中孔子就季氏
的问题,既责问过冉有,也发出了讨伐冉求的号召,朱熹等人的注解中将冉有与冉求视
为一人。)
孔子的忠君主张,是最有名的,与韩非子当无不同,只不过韩非子在上述第七经中详细
分析官员的擅为,以及君主应当如何以法度来治官,孔子在这方面是否有说?我们且从
《论语》罗列出相关语录: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子为政,焉用杀?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则;言
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措
手足。
仲弓为季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
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
。
从以上可见孔子的为政之道与韩非子倒也不能说绝不相通(作为“帝王之术”,它们原
该有相通之处相联之点),但区别却是很明显的。孔子强调执政者(君)以夏商周以来
的“礼”的规范“修己”,再进一步就是“正名”,也就是举起“礼”的大旗,在这面
大旗下放手行政,兴礼作乐,辅之以一定的“刑罚”,就可以达到“安人、安百姓”的
很“正”的境界。他认为,这一套完整的方法,“胜”过一切简单的“残”的做法,所
以,他有充分理由说“焉用杀”、“去杀”,但是,刑罚还是要的,以免“民无措手足
”,只是要“中”,他之下令斩齐国侏儒俳优,他之下令诛杀鲁国大夫少正卯,当然就
是“刑罚”得很“中”的。这样的路子,也就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条
“王道、圣道”之路。“抽像”出来说,则韩非子的“法度”之说、“赏罚”之说,还
有什么“主道”之说,都是可以被包括在里面的,可视为“礼”纲下面的“目”,比如
,相当于“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还有“刑罚中”。
然而,孔子所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是信他不得的,因为他的
一套虽然听上去很完备,对于“东周”以来的天下国家,却有点空大无用,当时君主们
没法用他,而且,依照韩非子的分析,那一套把“礼、仁”一类的说得很重要,在实践
上其实是君威下降、腐败畅行、法度败坏,所以,实践中的孔子是一再发出悲叹的,一
会儿要漂洋下海去,一会儿要跑到野山上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子欲居九夷,或曰
,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根本问题在于孔子为政治国的一套是孔
子自己所得意而形象地表达的“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其实,即使十孔子
出,也不可能把分崩离析的周朝天下再用周朝的一套“礼”捏合起来,历史正在“否定
之否定”,旧的矛盾统一体解体了(孔子自己也知道的,《季氏》篇记孔子说,禄之去
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只能走向新的矛盾统
一体,孔子的一套是要求回到旧的矛盾统一体,手段也是旧的一套,这怎么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