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胡适先生的故事看起来更加干净,更加有人情味。
《胡适日记》披露胡适的隐秘情缘作者:余英时 点击次数:1575
出处:《万象》 上传日期: (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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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相思
一九三七年,胡适出任驻美大使,卸任后又在美国各大学讲学,先后共九年,包括
了整个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我要报告我在《日记》中发现了胡适一九三八年夏季的一段
短短的情缘。让我先把材料抄在下面,再逐步解说。
一九三八年四月十四日:
Roberta Lowitz邀吃茶,她谈在Jamaica看英国人的荒谬,我很感兴趣。她去参观
其地之医院,为揭发其种种弊政,颇引起反动。殖民地之政治,至今犹如此,可恨。
四月十六日:
今天Robby来谈,同吃饭,下午始去。
四月二十日: 与Robby同饭,久谈。
四月二十九日:
与Robby同饭。
五月十一日:
与Roberta Lowitz去看Susanand God,是去冬最好的戏。
五月二十二日:
访Robby小谈。
五月二十三日:
与Miss Lowitz同吃饭。
五月二十六日:
Robby来吃午饭。
五月三十一日:
R.L.从Washington回来,邀去谈话。
Robby即Roberta的亲切称呼,R.L.则是Roberta Lowitz的缩写。胡适在一个半月之
间和她吃茶、吃饭、久谈、小谈、看戏至九次之多。其间隔较长的空隙则是胡适外出演
讲和公事忙迫的日子,换句话说,只要胡适在纽约,他几乎每天或隔一天都和Robby一
起吃饭和交谈。这是引起我对Robby其人好奇的起源。胡适这次为救亡而来,《日记》
中的人物无一不和争取美国的支持与同情有关;他在纽约期间所接触的美国人很多,而
频率之高则未有能比Robby者。然而到五月三十一日为止,《日记》完全没有透露Robby
对胡适究有何种重要性,她又是以什么身分见知于胡适的。直到六月三日Robby的真面
目才开始显露,这天的日记写道:
到Dewey先生家,他刚把他的大作Logic:Theory of Inquiry今天送去付印,故他
很高兴,要我去谈天。我们谈的很高兴,许久没有这样痛快的谈天了。后来MissLowitz
也来了,我们同去吃晚饭。
至此我才能初步断定:胡适认识Robby是由于杜威的关系。下面两条日记便进一步
证实了这一推断。
六月二十一日:
杜威先生邀我与Robby同吃饭,在CrillonBuffet。饭后他们同到旅馆中谈。
六月二十六日:
早上杜威先生与Robby同来,约去SheltonHotel吃早饭,饭后与他们告别,他们出
城游行,我回旅馆收拾行李。
第二条日记毫无问题说明Robby是杜威的助手或秘书之类。这时胡适也将离美游欧
了,所以要收拾行李。
虽然如此,胡适与Robby两人之间的交往则远多于他三人共同聚会的次数。整个六
月,胡适大忙,也偶有三两天的外地活动,但他和Robby的单独往来还是相当频繁。
六月十一日:
看Robby的病,久谈。
六月十二日:
与Lowitz同吃饭。
六月十五日:
Robby进医院割扁桃腺,下午我去访问。
六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画像最后一次,约Robby同去看看,他说不坏。
六月二十四日:
(下午)九点半到Columbia Broadcasting Network,十点我广播“What can
America Dointhe Far Eastern Situation”,共用十三分钟。(中略)回到旅馆,(
李)国钦夫妇打电话来贺,Miss Lowitz打电话来贺,J.C.Lee(?)打电话来贺。他们
都说广播字句十分恳切明显。
这件事很可说明Robby对胡适一言一行多么密切关注,和他最好的老朋友李国钦一
样。
第二天(六月二十五日)日记写道:
晚上与Miss Lowitz同去Long champ吃饭。
在此百忙之中他还抽空与Robby单独进餐。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他到外地去讲演,
三十日起,他将有十一天(六月三十日至七月十日)的中西部讲演之旅。
在唯一空档的六月二十九日,他记道:
Miss Lowitz邀去郊外游,是一种休息。
郊游似乎预示着他们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起点。胡适七月十日下午回到纽约,《日
记》说:
Robby知道我回来了,自己开车与我同去游Hudson Parkway,回到他寓所小谈。
Robby“知道”他回来了,若不是胡适事前已将行程表告诉了她,便是回来后给她
打了电话。《日记》说:
Robby开车与我去游Henry Hudson Parkway,到Arrowhead Inn吃夜饭,月正圆,此
是赫贞江上第二回之相思也。
这条日记清楚显示出两人的情感发生了一个跳跃。“月正圆,此是赫贞江上第二回
之相思”已道尽了一切,本不须再说什么。但胡适在“相思”两字之下涂去一字,又在
条末添了一句带括孤的注语: (看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附钞的小诗。)
从字迹的浓淡和位置判断,似乎是几年以后加上去的,若是当时所写,那是不到三
个月以前的事,何须注明年分?涂去一字也必与注同时,浓得完全看不见原字了。我猜
想涂去的或是“债”字,因为太明显了,所以不能留下。注也是障眼法。所指“小诗”
,现在已广为人知。诗曰: 四百里赫贞江, 从容流下湾, 像我的少年岁月, 一去了
就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 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
, 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这首诗主要为思念早年女友韦莲司(Edith Clifford Williams)而作,所以第二
天日记中便有“作书与Clifford”一语(参阅周质平《胡适与韦莲司》,台北,联经,
一九九八年,页一二四至五)。“月正圆”则是他回念一九二三年和表妹曹声在西湖
烟霞洞“看月”的一段“神仙生活”(见《日记》,一九二三年十月三日条。参阅《胡
适与韦莲司》,页一○三至四)。但胡适加注而又涂字是为了故意误引后世读者掉进他
特设的陷阱,以为他又再度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往事。其实他当天写这条日记的真实心情
毋宁更近于晏殊一首《浣溪纱》的下半阕: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
取眼前人。
“赫贞江上第二回之相思[债]”是落在“眼前人”的身上。这是他和Robby离别
的前夕,第二天他便有欧洲之行,是否重来,当时是无法预测的。
恋情的中断
胡适在船上有一条日记很有趣味,七月十六日:开始写信。(Prof.Hall、孟治、
Robby)得Clifford一电:
“Young 173 Holland ParkAve.Clifford American Express August6th.”
有趣的是他给“眼前人”写信,但却同天收到“旧时人”的电报。韦莲司的电报是
说她将于八月六日到伦敦,并以伦敦友人Young的地址相告。后来他果然在一位Mrs.
Eleanor Young家和韦莲司相晤(八月二十一日),并有参观博物馆(八月二十二日)
和吃下午茶(八月二十四日)等等活动。更绝的是Robby竟也在八月底赶到了伦敦,但
阴错阳差,胡适已于二十五日抵达苏黎支(Zurich)开世界史学大会,Robby便只好从
伦敦给他打长途电话了(八月二十九日)。
“旧时人”和“眼前人”同于八月下旬到了伦敦,偶然巧合乎?有心追踪乎?现在
只有天知道了。
七月十二月圆之夜“赫贞江上之第二回相思”,是他们两人情感的高潮,但也是“
月盈则亏”的始点。十月三日他以中国驻美大使的身分重回纽约,便也已不可能和
Robby再续“郊游”之乐了。十月三四五日,他都“在纽约”,但《日记》上却是空白
,不知道和Robby见了面没有;即使见过,大概也是在稠人广坐之中。十月六日他便赴
华府上任了。十一月十三日的日记说:
Dewey先生来吃午饭,Miss Roberta Lowitz同来。
这是一九三八年《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到Robby。但一九三九年《日记》还是记载
了多次和Robby交往的事迹,但最可见他们之间关系亲切的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一次电话
中的交谈。《日记》说:
祖望回来过节。
Mrs.Grant(Robby Lowitz)打电话来说:昨天她同Dr.Dewey到W.49thSt.一家中国
饭店里去吃饭,她看见祖望同一班中国学生吃饭,她说,“那是胡适的儿子。”Dr.
Dewey不相信,叫人去问,果然是的。Robby没有见过祖望,竟能猜着,真是聪明。
她能猜着,当然是因为她对胡适的面貌神情太熟悉了,胡祖望确长得像父亲,她不
是毫无根据的胡猜。这也是《日记》中唯一的一次称Robby为Mrs.Grant,这是她丈夫的
姓,他们夫妇好像是分居。《日记》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条: 得Dewey先生信,
又得Robby自己的信,都报告她的丈夫之死耗,为之叹嗟。
这也是胡适在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到Robby的名字。但《日记》有一段很大的空白,
即胡适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五日得心脏病住进纽约Presbyterian Hospital的Harkness
Pavillion,共七十七天。这七十七天完全没有日记,但我们确知Robby在这段期间必曾
多次来探访胡适。有什么证据呢?说来很有趣,证据是胡适在《日记》中涂抹掉的一句
话。若无此抹去的一行,一个极重要的环节便脱落了。此句仅见于远流影印本,大陆排
印的《全编》本反而不“全”了。让我把这条日记(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引在下
面:
我的旧日护士Mrs.Virginia Davis Hartman到美京,我请他在Wardman Park Hotel
吃饭。[他谈Robby事,颇耐寻味。]
括号中的末句是涂去的,但字迹仍清晰可辨(见影印本第十四册)。这位哈德门护
士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六日开始看护他的病(《日记》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三日),建立
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一直照顾了二十年,直到他一九五八年回台北定居为止。哈德门本
来未必认得Robby,她们之所以熟识起来,一定是由于Robby在此七十七天中常来探病的
关系。以胡适为轴心,哈德门也就开始和Robby有了交往,因而对后者的一言一行了如
指掌。她当然知道胡适和Robby的关系,所以在谈话中报告了Robby的近况。究竟Robby
有何“事”使胡适觉得“颇耐寻味”,已成一永不能解之谜。但其“事”或与胡适不无
关系,则可由他抹去此句而约略推测其如此。他之涂去此句与他在“赫贞江上第二回之
相思”条下之涂字与加注是出于同一心理,这是可以大致断定的。《日记》中所见胡适
与Robby的一段短暂情缘,已尽于此。
恋人变师母
如果Robby的事仅止于此,我也许不会有兴致写这一段“事如春梦了无痕”的“相
思债”。但是我偶然读了杜威大弟子胡克(SidneyHook)的自传,得到一个十分意外的
发现,使我觉得胡适与Robby的情缘陡然增添了“传奇”的意味。让我先把胡克有关的
一段记述译出来,再说其他。胡克说杜威晚年几乎对他事事都言听计从,但只有一件事
他保持缄默。下面是他的原话的译文:
唯一的一件事我闭口不说的是他和Roberta Lowitz Grant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把
他和他的儿女及其家庭都分断了;最后他和儿女们竟至发生了一场陡然而不愉快的大破
裂,那是因为他和她在相处差不多十年之后(她主要是照顾他的生活),他以八十八岁
的高龄竟和她结婚了。
Roberta先是Lowitz小姐,后是Grant夫人,再后是杜威夫人,她和杜威在一起的生
活是怎样的,她和杜威的儿女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困难——这整个故事只有当作杜威传
记的一部分来说,才更合适。不幸得很,到现在为止,这段故事还没有在适如其分的层
面和方式上写出来。(Sidney Hook,Out of Step,An Unquiet Life in the 20th
Century,New York:Harper&Row,一九八七,九十二页)
Robby最后竟变成了杜威夫人--胡适的师母,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奇峰突起。
杜威生在一八五九年,八十八岁当在一九四七年,前推十年则是一九三七。可知胡适初
识Robby之年也就是她刚刚随侍杜威之年。杜威长于Robby四十五岁(据唐德刚说,杜威
八十七岁续弦,夫人年四十二。《胡适口述自传》页一○八。按:杜威续弦年岁似应从
胡克说,但两人相差四十五岁大致可信),则一九三八年时Robby年三十四,比胡适小
十三岁。Robby既成了杜威夫人,她的事迹当不难在杜威传记中找到详细记载,何况他
们结婚所引的风波又是如此之大,当时报章杂志中恐怕也有不少“流言”。
这是值得有兴趣的人去追踪的。我则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不过最后我还要补上两条
《日记》。一九五○十二月二十四日:
今天Mrs.John Dewey在电话上告诉我说,“昨晚王文伯在旅馆房间里被火烧伤……
”一九五二年六月一日:
今夜八点半,得Mrs.John Dewey的电话,说杜威先生(John Dewey)今夜七点死了
。
这两处的Mr.John Dewey便是当年的Robby。胡适一九四九年重回纽约之后,和杜威
交往仍多,一如既往。他和杜威夫妇在一起时,他是不是依照中国习惯,一律改口叫“
Mrs.Dewey”呢?还是有时也依美俗,叫她“Robby”呢?这是一个再也无法求证的“大
胆假设”,然而也是“颇耐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