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有风：（十四）奇怪的图形#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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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我在餐桌前喝着我昨天买的啤酒。蒋钒从里屋出来，穿了一
条松松垮垮的运动裤和一件快到膝盖的米黄色薄毛衣。她在我面前坐下，让我给她开了
一瓶啤酒。
她接过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冲我摊出一只手掌，“烟。”
我疑惑地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噌”一下擦着火机，她的脸在火光中闪烁。她点着烟
，猛吸一口，扬起脖子吐出烟气，然后把烟递给我。
我接过烟。
她轻轻拉过来桌上的一个蜡烛托盘，把里面的半截蜡烛拣出来，倒了点啤酒刚好盖住盘
底。她把托盘推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曲浩，现在告诉我大忠是怎么死的？
我吸了一口烟，呼出来，烟雾中她凝视我的眼神温暖却又坚定。
这很重要？
她看着我点点头。
我扬起脖子闭着眼大口喝我的啤酒，一道冰冷的线从喉头一直延下去，脑子里响起大忠
当晚给我发的那一秒钟的语音信息：“曲浩啊……”。
那天大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另一个电话上。我打回去，他问我晚上有没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他说晚上过来吃饭。我说行，问他有没有叫上庆丰。
他说，问了庆丰，他有事。
我说他要有事那咱就再换个时间呗，三个人热闹。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下回约庆丰也一样。
我说那要就咱俩，就随便找个馆子吃得了呗。
他说外面太闹，还是去你那儿吧。
我们约的是七点，七点半他还没出现，我心想他急着要来我这儿还迟到。 我把酒菜布
好了，打开电视看新闻。
不一会儿他来了，一开门就道歉，说明天油价涨一毛，在加油站排了半个多小时才加上
油，又问我有没有去加油。
我偷懒在餐馆打包了几个菜，这会儿全凉了。我说，你去给我热菜。
他低着头从鞋柜里找拖鞋，说，没事儿，我来热。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立在桌上。
我一看是瓶“茅台”。我说，你这瓶酒的钱你加一辈子的便宜油也省不出来。
他笑笑，端起盘子去微波炉那儿热菜。
从那幢老楼搬出来以后，我和庆丰先后有了自己的房子，大忠依旧租房住。我们三个经
常聚在一起，有时候去餐馆，更多的时候，要么在我这儿，要么在庆丰那儿。喝完酒可
以一边喝茶醒酒一边斗地主。有时候困了不愿走就留下睡一晚。
大忠平时总要被我和庆丰奚落喝酒不爽快，今天他酒下得很快，我反过来要提醒他多吃
点菜。以前我们仨喝酒都是我和庆丰互相挤兑，他坐在一边只顾乐，没什么话。今天他
的话特别密，先是跟我说他经理最近在跟工会的某个头目闹矛盾，他怎么从中调和，左
右逢源。又讲房东夫妇要给他介绍年轻女朋友他都推了。
我说，操，这家伙把你给牛逼的。
他们厂有个波兰裔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庆丰和我老爱拿这个逗他。我说，怎么了，终
于下定决心迎娶波兰小妹妹了？
他不答，咧着嘴傻乐，又喝酒。
我继续说，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刚认识一个从国内来的老中医，给你配一副药酒，补益
肾气。
他笑了笑，说，我前两天刚帮路小娟搬了家，又陪她买了些家具，这次她从美国过来是
要长住了。
我说，咱们上回不是说好了以后不提她了吗？怎么今天又聊这个？
他说，以前我劝你和路小娟复合，今天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你什么意思？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眼睛看着桌子说，
她现在还是一个人，你说我要是去追她的话，合适不合适。
我一怔，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合适不合适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举起杯子来跟我碰了一个。
碰完我没喝，直接把杯子放下，我觉得古怪，为什么要碰这一下，庆祝他追离开我的女
人？
他脸上红扑扑的，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很爽快的样子，像是达成了个重要的事情。
他喝了几口酒，说，我知道你们俩瞧不起我，来了这么多年还在厂子里混。
我没觉得我俩瞧不起他，但这时忽然懒得跟他解释。
他接着说，曲浩你知道吗？当年我是我们县的高考状元，XX理工大学化工系。多少人羡
慕！我爷爷说这下我们老裘家要出个上牌匾的人了。我那些大学同学现在不是在企业里
作技术骨干，就是在相关部门作中层领导。你知道吗？我的微信通讯录里一个老同学都
没有，我不想被他们加到同学群里去。
他说完这些端起酒又想跟我碰一个。我示意他自己喝。
他说，我现在过得也不错。适应了。现在就一个心愿，找个老婆，过个小日子。
他忽然大手一挥，说，曲浩，我跟你讲，我要是跟路小娟在一起了，你放心，我会像对
公主一样宠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吃苦。你把她托付给我你绝对放心！
我放下筷子，说，我今天忽然有点事，你现在回去得了。
他满面红光地笑着说，你什么意思，不是赶我走吧。
我说随便你怎么想吧，你先回去。我这会儿有事。
他说你开什么玩笑，大晚上的你能有什么事。
我说你不知道我刚才微信约了个姑娘过来打炮，你在这儿不方便。
他说曲浩你别扯了，我现在喝成这样，出门肯定给警察抓。你知道吗我现在车保险一个
月才八十块，我一张罚单都没有，这要是出去酒驾给抓了保险肯定得翻几倍都不止。
我起身进屋，床头柜里有我新换的几万块人民币，一万一沓。我拿了两沓，出来甩到他
面前说，抓住了算我的。
他一下子停了筷子，窘在那里，不再说话，站起身来，拿上夹克往外走。砰一声关了门。
我抓起酒瓶给自己满上酒，闷一大口，一条热辣辣的线从喉头一直延下去。
那天晚上我跪在马桶前吐的时候，脑子里出奇的清醒，仿佛还有一个我抱臂站在边上看
着跪在那儿的自己，我还记得我从那些呕吐物中分辨出了食物的种类。在喉头呕吐反射
的间隙，我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切，如果你对路小娟还有一丝心软你就是个傻逼。
这时我恍惚听到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想起身去拿手机，可喉头再次涌动，汁水四溢。
庆丰打电话告诉我大忠出事的时候，我刚听完大忠给我发的那条语音信息，应该是在路
上发的，只有一秒就断了。大忠说，“曲浩啊......”。我正在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庆丰的电话就进来了。
这条语音我连着听了几十遍，大忠说“曲浩啊”，语重心长，说了几十遍还是一样的语
气，一点也没急躁。后来我成宿的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大忠喊我的声音。
蒋钒已经喝完了那瓶啤酒，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她说让我帮你吧。
我说谁也帮不了我。
她说我要帮你原谅你自己，我是心理医生。
我说我不想原谅我自己，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我说我害死了自己的兄弟，我理应受折磨。受折磨能让我好受些。
她把手伸进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说，你能哭吗？哭出来会好受点。
我说我不要好受点我就要受折磨。
她不再说话，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弄得我的脖子有些痒，我没动。
墙上有个暗红色的塑料壳挂钟，我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开始慢慢移动，她的唇从我的脖子滑向我的面颊。她的呼吸里有
啤酒麦芽的清香，我的嗓子有些发干，我转过脸迎着那清香而去。
我们像两只在黑暗中凭着嗅觉寻找水源的野猪，依靠短吻笨拙地四处探索。
我们的鼻子撞到一起，我们放弃一切技巧，顽固执着，她把我推向身后的墙壁，她的唇
上残留了一丝烟味，她的舌头滑入我的口中。
此刻她即是同伴又是水源。
她缓缓起身引导我走向她的卧室。我猛地将她横抱起来，她吓了一跳，胳膊慌忙搂住我
的脖子。
我把她抱进里屋，我把她扔到床上。我从容而坚决地脱去她的衣服。我看着赤裸着躺在
床上的她，不慌不忙地脱去自己的衣服，我享受赤裸相见的尴尬。
动作中，她盯着我，张大了口呼吸，伸直胳膊张开手掌似乎急切想要抓住些什么，像个
绝望的落水者。她用手捏搓我的脸，把我的五官捏得变形，我转过脸让开她的手掌，动
作越来越快。我要抱着她一起坠落。
我精疲力尽地躺下，脑子里黑黑一片，昏沉迅速集结，许多天没有过这种彻底被拔掉电
源的放空，一下子就沉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歌声响起，我困乏之极，仿佛几个月来亏欠的睡眠都一齐来讨债
。我拖过被子蒙住头，只一晃就又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房间里响起拉娜德雷的“Video Game”，这歌
我很熟，我可以跟着唱，我记得整首歌的歌词。可是我不知道谁在放这首歌。我在床上
坐起身来，坐在那里过了几秒才想起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接通电话，有个嗓音尖锐的女声乌拉乌拉地说了一大通，听着像阿拉伯语，语气听着
很不耐烦。
我用英语说：谁在说话？
对方楞了一下，转成英语：哈桑吗？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打错了！”，把电话挂了。
我把手机往边上一抛，一头倒下。
困意渐渐消散，我摸起手机看一眼，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我努力回想昨晚的事情。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脑子里有一些图案的形状，想不起来是
黑白还是彩色，努力想把它们想得清晰点，却仿佛鬼魂，一旦靠近它们即消散。
又想起昨晚似乎耳边有过蒋钒的只言片语，穿插在我混杂的梦境里，让我无法逻辑地贯
穿起来。
我徒劳地想了一会儿，慢慢穿上衣服，客厅飘来咖啡的香味。
我走出卧室，蒋钒端着咖啡坐在餐桌前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窗帘全拉倒一边，外面阳
光灿烂。她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袖体恤，头发看上去有些湿。她见我出来，说，“早”，
脸上带一丝恬静的笑。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刚煮了咖啡。
我说好的，谢谢。
我放弃回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第一次觉得黑咖啡这么好喝。
她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说味道不错，旋即反应过来或许她指的不是咖啡。我看她一眼，她会意地笑笑。
停了一会儿，又说，对不起，我早上帮你接了一个电话。
我一头雾水，什么电话？谁打的？
路小娟。别生气，我们现在扯平了。
你们聊什么了。
还有什么，聊你呗。
我没有说话，喝着咖啡。
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张回多伦多的机票，今天下午四点起飞，能赶上。
我看着她。
为什么要我这么快回去？
她从桌前起身，走到我身边说，曲浩，该面对的躲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可以面对了。
我去厕所洗了一把脸，一闭上眼那些奇怪的形状图案又冒出来。我不敢再去尝试看清，
任它们来回飘荡。
洗脸台上有一个血红色的小立方体，是唇膏，我拧开放到鼻子下闻，猛然间觉得那么熟
悉，是在昨夜梦中出现过的气息。我把盖子拧上，揣进兜里。
蒋钒陪我回旅店，我带的东西不多，来的时候箱子里都是给蒋钒买的零食和熟食。临出
门，蒋钒又在屋里四处翻了一遍，确定我没落下东西。
我站在前台办退房手续的时候，蒋钒站在门廊望着大街，阳光把她照成一道剪影。
她真美。
上车前，她要跟我握手。我一下把她搂进怀里，她强作镇定。
我凑近她的耳朵，说，为什么要帮我？
你是好人，应该过得好。
跟我去多伦多吧。
她推开我，说，你该走了，不要误了飞机。
我发动车，开出停车场，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蒋钒一个人在空荡的街上走，手插在兜里。
我看时间还够，在上高速公路前拐进一家咖啡店的汽车通道。排队的时候，我还在努力
想记起昨晚梦里的只言片语是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车喇叭“嘀”地一声，后视镜里一个男人从窗子里伸出头喊，伙计，往前
开啊。(Hey bro, move on, will ya?) 。我一看前车已经开走，留出空档，连忙一脚
油门跟上。
飞机慢慢爬升，地上的车辆、房子渐渐变小，很多地方雪已经开始融化，大地上的黑色
多过白色。我努力想分辨白城的方位，琢磨了一会儿，不得其法，只好放弃。闭目养神
，昨夜梦中那些零碎而形态各异的图形再次浮现，我无意执着，任它们在脑海中飘移游
荡。
从机场出来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给瑞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他说他
正跟一个朋友在餐馆准备吃晚饭，问我要不要加入他。
“是个很久没见的私人朋友。”
我忽然起了跟陌生人聊天的兴致，欣然答应。我打开手机免提，瑞克跟出租车司机说了
餐馆的地址。开车的印巴裔老头先前还因为我的住处离机场太近有些不开心，这会儿一
下子就变得开朗起来，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在祖国如何阔绰。
瑞克的朋友是个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站起身来伸出一只大手跟我握。
“你好，我叫哈瑞。” 声如洪钟。
哈瑞住在纽芬兰，第一次来多伦多，对我这个中国人挺有兴趣。
“我们街上住了一家中国人，他儿子跟我儿子是同班同学。我们几家人在一起BBQ，我
们喝啤酒，他喝雪碧，很严肃，从头到尾都没笑一下。中国人是不是都不爱笑？对了，
我儿子跟我说中国人数学特别好。他们家的儿子每次数学测试都是全班第一。你们是不
是特别喜欢数学？”
他问得很诚恳，我喝了一口啤酒，猛点头：“你说的一点没错，数学就是我们的“花花
公子”杂志。你知道吗？我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对着数学习题集自慰。”
瑞克猛地低头，一口红酒就喷到地上，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哈瑞也像头大象一样仰头
哈哈大笑。
我们大概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散场。
在门口分手的时候，瑞克拍着我的肩膀说，很高兴我认识的那个盖瑞又回来了，你看上
去气色很好。看来纳嘉里真是个好地方。
我笑了一下，向他道别。
回到住所已经快十点，我给庆丰打了个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他说最近赞助了一场华人论坛网友们自己办的晚会，被拖去
跳舞，这几天天天排练到半夜。
“这回可真是过足了演戏的瘾。后天下午开演，到时候你过来看。”
我说一定。
他又问，你跟路小娟联系了吗？
我说，正要给她电话呢。
他说，那我不耽误你了。
说完就挂了。
我翻出路小娟的电话，拨过去，响了一声就听见路小娟的声音。
浩，你回来了。
我说晚上到的。
太好了。明天我过去找你。
我说明天有事，后天行吗？
这样啊。她听上去有点失望，停了几秒，说，好啊，后天周六，你中午来我这儿吃饭，
我给你炒几个菜。
我说，不用太麻烦。
她说没问题。
我们在电话里都觉得没什么好聊，她说，你刚回来，早点休息吧。
我说好。
我换下外裤时，摸到口袋里的烟才想起居然一整天没想起抽烟。我想一定是蒋钒和那些
梦境中漂浮的图形起了作用。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唐人街，在土产店买了点东西，用个帆布袋装了放在车后座。中午在
一家中餐馆吃套餐的时候我想起了封老板。
条松松垮垮的运动裤和一件快到膝盖的米黄色薄毛衣。她在我面前坐下，让我给她开了
一瓶啤酒。
她接过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冲我摊出一只手掌，“烟。”
我疑惑地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噌”一下擦着火机，她的脸在火光中闪烁。她点着烟
，猛吸一口，扬起脖子吐出烟气，然后把烟递给我。
我接过烟。
她轻轻拉过来桌上的一个蜡烛托盘，把里面的半截蜡烛拣出来，倒了点啤酒刚好盖住盘
底。她把托盘推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曲浩，现在告诉我大忠是怎么死的？
我吸了一口烟，呼出来，烟雾中她凝视我的眼神温暖却又坚定。
这很重要？
她看着我点点头。
我扬起脖子闭着眼大口喝我的啤酒，一道冰冷的线从喉头一直延下去，脑子里响起大忠
当晚给我发的那一秒钟的语音信息：“曲浩啊……”。
那天大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另一个电话上。我打回去，他问我晚上有没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他说晚上过来吃饭。我说行，问他有没有叫上庆丰。
他说，问了庆丰，他有事。
我说他要有事那咱就再换个时间呗，三个人热闹。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下回约庆丰也一样。
我说那要就咱俩，就随便找个馆子吃得了呗。
他说外面太闹，还是去你那儿吧。
我们约的是七点，七点半他还没出现，我心想他急着要来我这儿还迟到。 我把酒菜布
好了，打开电视看新闻。
不一会儿他来了，一开门就道歉，说明天油价涨一毛，在加油站排了半个多小时才加上
油，又问我有没有去加油。
我偷懒在餐馆打包了几个菜，这会儿全凉了。我说，你去给我热菜。
他低着头从鞋柜里找拖鞋，说，没事儿，我来热。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立在桌上。
我一看是瓶“茅台”。我说，你这瓶酒的钱你加一辈子的便宜油也省不出来。
他笑笑，端起盘子去微波炉那儿热菜。
从那幢老楼搬出来以后，我和庆丰先后有了自己的房子，大忠依旧租房住。我们三个经
常聚在一起，有时候去餐馆，更多的时候，要么在我这儿，要么在庆丰那儿。喝完酒可
以一边喝茶醒酒一边斗地主。有时候困了不愿走就留下睡一晚。
大忠平时总要被我和庆丰奚落喝酒不爽快，今天他酒下得很快，我反过来要提醒他多吃
点菜。以前我们仨喝酒都是我和庆丰互相挤兑，他坐在一边只顾乐，没什么话。今天他
的话特别密，先是跟我说他经理最近在跟工会的某个头目闹矛盾，他怎么从中调和，左
右逢源。又讲房东夫妇要给他介绍年轻女朋友他都推了。
我说，操，这家伙把你给牛逼的。
他们厂有个波兰裔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庆丰和我老爱拿这个逗他。我说，怎么了，终
于下定决心迎娶波兰小妹妹了？
他不答，咧着嘴傻乐，又喝酒。
我继续说，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刚认识一个从国内来的老中医，给你配一副药酒，补益
肾气。
他笑了笑，说，我前两天刚帮路小娟搬了家，又陪她买了些家具，这次她从美国过来是
要长住了。
我说，咱们上回不是说好了以后不提她了吗？怎么今天又聊这个？
他说，以前我劝你和路小娟复合，今天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你什么意思？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眼睛看着桌子说，
她现在还是一个人，你说我要是去追她的话，合适不合适。
我一怔，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合适不合适都跟我没关系。
他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举起杯子来跟我碰了一个。
碰完我没喝，直接把杯子放下，我觉得古怪，为什么要碰这一下，庆祝他追离开我的女
人？
他脸上红扑扑的，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很爽快的样子，像是达成了个重要的事情。
他喝了几口酒，说，我知道你们俩瞧不起我，来了这么多年还在厂子里混。
我没觉得我俩瞧不起他，但这时忽然懒得跟他解释。
他接着说，曲浩你知道吗？当年我是我们县的高考状元，XX理工大学化工系。多少人羡
慕！我爷爷说这下我们老裘家要出个上牌匾的人了。我那些大学同学现在不是在企业里
作技术骨干，就是在相关部门作中层领导。你知道吗？我的微信通讯录里一个老同学都
没有，我不想被他们加到同学群里去。
他说完这些端起酒又想跟我碰一个。我示意他自己喝。
他说，我现在过得也不错。适应了。现在就一个心愿，找个老婆，过个小日子。
他忽然大手一挥，说，曲浩，我跟你讲，我要是跟路小娟在一起了，你放心，我会像对
公主一样宠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吃苦。你把她托付给我你绝对放心！
我放下筷子，说，我今天忽然有点事，你现在回去得了。
他满面红光地笑着说，你什么意思，不是赶我走吧。
我说随便你怎么想吧，你先回去。我这会儿有事。
他说你开什么玩笑，大晚上的你能有什么事。
我说你不知道我刚才微信约了个姑娘过来打炮，你在这儿不方便。
他说曲浩你别扯了，我现在喝成这样，出门肯定给警察抓。你知道吗我现在车保险一个
月才八十块，我一张罚单都没有，这要是出去酒驾给抓了保险肯定得翻几倍都不止。
我起身进屋，床头柜里有我新换的几万块人民币，一万一沓。我拿了两沓，出来甩到他
面前说，抓住了算我的。
他一下子停了筷子，窘在那里，不再说话，站起身来，拿上夹克往外走。砰一声关了门。
我抓起酒瓶给自己满上酒，闷一大口，一条热辣辣的线从喉头一直延下去。
那天晚上我跪在马桶前吐的时候，脑子里出奇的清醒，仿佛还有一个我抱臂站在边上看
着跪在那儿的自己，我还记得我从那些呕吐物中分辨出了食物的种类。在喉头呕吐反射
的间隙，我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切，如果你对路小娟还有一丝心软你就是个傻逼。
这时我恍惚听到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想起身去拿手机，可喉头再次涌动，汁水四溢。
庆丰打电话告诉我大忠出事的时候，我刚听完大忠给我发的那条语音信息，应该是在路
上发的，只有一秒就断了。大忠说，“曲浩啊......”。我正在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庆丰的电话就进来了。
这条语音我连着听了几十遍，大忠说“曲浩啊”，语重心长，说了几十遍还是一样的语
气，一点也没急躁。后来我成宿的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大忠喊我的声音。
蒋钒已经喝完了那瓶啤酒，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把手放在我的背上。
她说让我帮你吧。
我说谁也帮不了我。
她说我要帮你原谅你自己，我是心理医生。
我说我不想原谅我自己，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我说我害死了自己的兄弟，我理应受折磨。受折磨能让我好受些。
她把手伸进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说，你能哭吗？哭出来会好受点。
我说我不要好受点我就要受折磨。
她不再说话，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弄得我的脖子有些痒，我没动。
墙上有个暗红色的塑料壳挂钟，我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开始慢慢移动，她的唇从我的脖子滑向我的面颊。她的呼吸里有
啤酒麦芽的清香，我的嗓子有些发干，我转过脸迎着那清香而去。
我们像两只在黑暗中凭着嗅觉寻找水源的野猪，依靠短吻笨拙地四处探索。
我们的鼻子撞到一起，我们放弃一切技巧，顽固执着，她把我推向身后的墙壁，她的唇
上残留了一丝烟味，她的舌头滑入我的口中。
此刻她即是同伴又是水源。
她缓缓起身引导我走向她的卧室。我猛地将她横抱起来，她吓了一跳，胳膊慌忙搂住我
的脖子。
我把她抱进里屋，我把她扔到床上。我从容而坚决地脱去她的衣服。我看着赤裸着躺在
床上的她，不慌不忙地脱去自己的衣服，我享受赤裸相见的尴尬。
动作中，她盯着我，张大了口呼吸，伸直胳膊张开手掌似乎急切想要抓住些什么，像个
绝望的落水者。她用手捏搓我的脸，把我的五官捏得变形，我转过脸让开她的手掌，动
作越来越快。我要抱着她一起坠落。
我精疲力尽地躺下，脑子里黑黑一片，昏沉迅速集结，许多天没有过这种彻底被拔掉电
源的放空，一下子就沉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歌声响起，我困乏之极，仿佛几个月来亏欠的睡眠都一齐来讨债
。我拖过被子蒙住头，只一晃就又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房间里响起拉娜德雷的“Video Game”，这歌
我很熟，我可以跟着唱，我记得整首歌的歌词。可是我不知道谁在放这首歌。我在床上
坐起身来，坐在那里过了几秒才想起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接通电话，有个嗓音尖锐的女声乌拉乌拉地说了一大通，听着像阿拉伯语，语气听着
很不耐烦。
我用英语说：谁在说话？
对方楞了一下，转成英语：哈桑吗？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打错了！”，把电话挂了。
我把手机往边上一抛，一头倒下。
困意渐渐消散，我摸起手机看一眼，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我努力回想昨晚的事情。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脑子里有一些图案的形状，想不起来是
黑白还是彩色，努力想把它们想得清晰点，却仿佛鬼魂，一旦靠近它们即消散。
又想起昨晚似乎耳边有过蒋钒的只言片语，穿插在我混杂的梦境里，让我无法逻辑地贯
穿起来。
我徒劳地想了一会儿，慢慢穿上衣服，客厅飘来咖啡的香味。
我走出卧室，蒋钒端着咖啡坐在餐桌前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窗帘全拉倒一边，外面阳
光灿烂。她穿着一件绿色的长袖体恤，头发看上去有些湿。她见我出来，说，“早”，
脸上带一丝恬静的笑。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刚煮了咖啡。
我说好的，谢谢。
我放弃回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第一次觉得黑咖啡这么好喝。
她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说味道不错，旋即反应过来或许她指的不是咖啡。我看她一眼，她会意地笑笑。
停了一会儿，又说，对不起，我早上帮你接了一个电话。
我一头雾水，什么电话？谁打的？
路小娟。别生气，我们现在扯平了。
你们聊什么了。
还有什么，聊你呗。
我没有说话，喝着咖啡。
她说，我给你订了一张回多伦多的机票，今天下午四点起飞，能赶上。
我看着她。
为什么要我这么快回去？
她从桌前起身，走到我身边说，曲浩，该面对的躲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可以面对了。
我去厕所洗了一把脸，一闭上眼那些奇怪的形状图案又冒出来。我不敢再去尝试看清，
任它们来回飘荡。
洗脸台上有一个血红色的小立方体，是唇膏，我拧开放到鼻子下闻，猛然间觉得那么熟
悉，是在昨夜梦中出现过的气息。我把盖子拧上，揣进兜里。
蒋钒陪我回旅店，我带的东西不多，来的时候箱子里都是给蒋钒买的零食和熟食。临出
门，蒋钒又在屋里四处翻了一遍，确定我没落下东西。
我站在前台办退房手续的时候，蒋钒站在门廊望着大街，阳光把她照成一道剪影。
她真美。
上车前，她要跟我握手。我一下把她搂进怀里，她强作镇定。
我凑近她的耳朵，说，为什么要帮我？
你是好人，应该过得好。
跟我去多伦多吧。
她推开我，说，你该走了，不要误了飞机。
我发动车，开出停车场，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蒋钒一个人在空荡的街上走，手插在兜里。
我看时间还够，在上高速公路前拐进一家咖啡店的汽车通道。排队的时候，我还在努力
想记起昨晚梦里的只言片语是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车喇叭“嘀”地一声，后视镜里一个男人从窗子里伸出头喊，伙计，往前
开啊。(Hey bro, move on, will ya?) 。我一看前车已经开走，留出空档，连忙一脚
油门跟上。
飞机慢慢爬升，地上的车辆、房子渐渐变小，很多地方雪已经开始融化，大地上的黑色
多过白色。我努力想分辨白城的方位，琢磨了一会儿，不得其法，只好放弃。闭目养神
，昨夜梦中那些零碎而形态各异的图形再次浮现，我无意执着，任它们在脑海中飘移游
荡。
从机场出来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给瑞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他说他
正跟一个朋友在餐馆准备吃晚饭，问我要不要加入他。
“是个很久没见的私人朋友。”
我忽然起了跟陌生人聊天的兴致，欣然答应。我打开手机免提，瑞克跟出租车司机说了
餐馆的地址。开车的印巴裔老头先前还因为我的住处离机场太近有些不开心，这会儿一
下子就变得开朗起来，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在祖国如何阔绰。
瑞克的朋友是个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站起身来伸出一只大手跟我握。
“你好，我叫哈瑞。” 声如洪钟。
哈瑞住在纽芬兰，第一次来多伦多，对我这个中国人挺有兴趣。
“我们街上住了一家中国人，他儿子跟我儿子是同班同学。我们几家人在一起BBQ，我
们喝啤酒，他喝雪碧，很严肃，从头到尾都没笑一下。中国人是不是都不爱笑？对了，
我儿子跟我说中国人数学特别好。他们家的儿子每次数学测试都是全班第一。你们是不
是特别喜欢数学？”
他问得很诚恳，我喝了一口啤酒，猛点头：“你说的一点没错，数学就是我们的“花花
公子”杂志。你知道吗？我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对着数学习题集自慰。”
瑞克猛地低头，一口红酒就喷到地上，一边笑一边剧烈咳嗽。哈瑞也像头大象一样仰头
哈哈大笑。
我们大概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散场。
在门口分手的时候，瑞克拍着我的肩膀说，很高兴我认识的那个盖瑞又回来了，你看上
去气色很好。看来纳嘉里真是个好地方。
我笑了一下，向他道别。
回到住所已经快十点，我给庆丰打了个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他说最近赞助了一场华人论坛网友们自己办的晚会，被拖去
跳舞，这几天天天排练到半夜。
“这回可真是过足了演戏的瘾。后天下午开演，到时候你过来看。”
我说一定。
他又问，你跟路小娟联系了吗？
我说，正要给她电话呢。
他说，那我不耽误你了。
说完就挂了。
我翻出路小娟的电话，拨过去，响了一声就听见路小娟的声音。
浩，你回来了。
我说晚上到的。
太好了。明天我过去找你。
我说明天有事，后天行吗？
这样啊。她听上去有点失望，停了几秒，说，好啊，后天周六，你中午来我这儿吃饭，
我给你炒几个菜。
我说，不用太麻烦。
她说没问题。
我们在电话里都觉得没什么好聊，她说，你刚回来，早点休息吧。
我说好。
我换下外裤时，摸到口袋里的烟才想起居然一整天没想起抽烟。我想一定是蒋钒和那些
梦境中漂浮的图形起了作用。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唐人街，在土产店买了点东西，用个帆布袋装了放在车后座。中午在
一家中餐馆吃套餐的时候我想起了封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