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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
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
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迩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
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
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
去向。檀迩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一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
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
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
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
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
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
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
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
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泊泊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
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
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
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
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
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
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
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
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
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
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似乎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
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
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
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
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
,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
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
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
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
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
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
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
,他们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应着檀迦,城外,宋军的六门火炮依次响起,一门接一门,有些是铅子,有
些是石弹,全都向着灵丘城头倾泄。在这一声声火炮的巨响中,灵丘城仿佛都在颤抖。
许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屋中低声哭泣。
宋军攻城的炮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城外那六门火炮,未必真的能对灵丘城造成多大的
破坏,真正让人绝望的是面对火炮的束手无策——宋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此起彼
伏,一门一门的发炮,恐怖的巨响,持续不断的敲打着夜空中的灵丘城。对于城中绝大
部分从来不知道火炮为何物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噩梦之夜。
让檀迦更加恼怒的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去传召的那些势家豪族的族长,竟然一
个人都没有前来听命。他恼怒的四下寻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连县尉史香也不知
所踪,与他一起在城头面对宋军的,也就只有县丞石邻而已。
看见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邻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脸愠色的檀迦在想什么,轻声苦
笑,“令君,那些鼠辈多半是不会来了。”
“他们敢!”檀迦的右手不觉按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邻恍若不觉,只是摇摇头,“此时纵然杀了他们,亦只会激起内乱。”他的目光扫
过四周,又说道:“这些守城之卒,到时候只怕会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脸,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却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握刀柄的手
也松了下来,“果然是国难知忠节!这笔账,日后再算。”
石邻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辽最后打赢了这场战争,收复了
飞狐,而这些人依旧留在飞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乱与怨恨的话,这件事情,最后也
会不了了之。但此时,他也不想多说无益之事,只是说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经召集
族人前来协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个半夜,人
手亦足够了。只是……”
但他话说未完,便已听到城内四处锣响,他惊讶的转过头去,一时呆住了。
灵丘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原本无人的街上,到处都是四散逃难的百姓,哭喊声与
铜锣声响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时,石邻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令、令君,这,这要如何是
好?”他惊慌的望向檀迦,却见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恶狠狠的说道:“撤!去隘门关
!”
几乎就在同时,灵丘城外,也是角声齐鸣,上千名宋军丢下战马,簇拥着十来架简易的
壕桥、云梯,朝着城墙攻了过来。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时无论是檀迦还是石邻,都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决心。两人勉强
集齐了三百名精锐守兵,弃了西城,往东城逃去。
二人离开西城不过一刻钟,吱呀一声,西城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也被人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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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丘古道,隘门关前。
吴安国驻马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天下险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停留,驱马踏
雪出关。待吴安国走远之后,一个武官也在关前停了下来,咂了咂舌头,叹道:“侥幸
!若是没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一个武官不以为然的打断,“十将军,你当我们昭武没有破
敌之策么?区区一座隘门山!
那个“十将军”便是陈庆远,因为这场雪比想像的更大,神卫营与火炮被留在灵丘,但
是他因为同时也是第十九营最出色的博物学者,再次被委派随吴安国一道出征,任务是
勘探地形、测绘地图。旁边和他说话的,是吴安国的一个行军参军唤做徐罗,字子布。
两人早已相熟,因此说话时十分随便。
尽管对吴安国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门关,陈庆远对徐罗的自信还是将信将
疑。这座隘门关,其实是一座两山之间的峡谷,滱水便经由此谷,往东南流向宋朝境内
,变成唐河。这条峡谷,长约十三四步,宽不过六七尺,当真是两骑并行,都嫌拥挤。
隘门关正扼此天险,虽然形制简陋,也不便屯兵粮久守,但果真有数百之控弦之士御守
于此,却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陈庆远也不便当面怀疑除罗的话,只好笑着摇摇买,不置可否。那徐罗却似乎谈兴颇
浓,又笑着说道:“十将军可见着那燕希逸见到我们昭武时的脸色?”他说到这儿,脸
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阵,终究还是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道:“
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们昭武竟然亲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谈过!”
陈庆远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罗,这时却也不禁勃然变色,惊道:“子布兄是说吴昭武
去过灵丘?”
“那是自然。”徐罗笑道,“昭武常说,用兵之道,以间为先。他要攻打灵丘,若连灵
丘都没见过,那谈何攻必克战必胜?”
“这似乎太……”
“太轻身犯险了?”徐罗看了陈庆远一眼,不以为意的说道:“此乃家常便饭,数年之
前,我还随昭武深入草原数千里,拜会过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陈庆远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说那个阻卜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你们
去那儿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对契丹忠心耿耿么?”
“十将军果然所知甚广。”徐罗笑道,“不过忠心耿耿却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
阻卜诸部必有牵制,阻卜虽是契丹,可双方偶尔也会争夺马场,当年耶律冲哥西征,阻
卜诸部便颇有牵制之心,只是耶律冲哥此人极为英武,沿途有几个部族不听号令,当即
剿灭,令诸部皆十分敬畏。但这些年来,克列部依附契丹,势力越发强大,隐然已是阻
卜诸部之首领,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统治其余诸部,但克列部如此强盛
,亦非契丹之意。他们的可汗亦是一时枭雄,岂不知自己的危险?只是这二十年间,契
丹兵锋所向披靡,两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说区区一个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个这样的
部族联合起来,亦不能与契丹相抗。所谓忠心耿耿云云,不过是时格势禁,便是再厉害
的英雄,也不得不低头。我们昭武遣人打听过,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没有
亲来,只是遣一头领率三千兵马助阵。他多半便是担心若亲自前来,那便是不死在大宋
,也难以生还北阻卜。”
陈庆远细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轻声问道:“子布兄是说他有叛辽之意么?若
能煽动其反辽……”
徐罗却摇了摇头,“此事朝廷诸公岂能不知?我们也曾议过。所谓靠天天塌靠海海枯。
契丹积威已久,岂是我们说煽动便能煽动?若是个蠢货倒也动了,那可汗却也是塞北之
雄……”
“若是个蠢货,那便煽动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陈庆远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罗点头笑道:“契丹若还强大,那再如何苏张再世,他们都会做契丹
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动,他们也会造反。不过再如何是忠仆,我们去北阻
卜,也是安然无恙。虽然如今朝廷一改旧制,设立职方馆,刺探四方虚实,但职方馆能
做的有限,况且那些细作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们昭武亲自去一趟?”
“但我听说辽人是严禁阻卜诸部接纳本朝人物的?”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
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甚而还有莫名其妙失踪者
。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
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
那最后总有个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复杂异常,治理
其本国时这自然是个缺点,可要以欲加之罪来置人死地,却倒是十分容易。”徐罗笑道
:“不过我们却是扮成党项人,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调油。契丹垄断了对本朝的
马市,可阻卜也需要马市,以往他们只能与契丹交易,那种生意,自免不了怨声载道,
其后辽人便稍稍开禁,许其和西夏市
马。我们军中,自昭武以下,会说党项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徐罗显然是对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绝的与陈庆远说着那次阻卜之行的趣
事,但是陈庆远却是不时摸着鼻子,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几
个月,想想吴安国将多少大事丢到一边,悄没声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这实是有些骇人
听闻。他却不知道,徐罗没有提的是当年吴安国这件事闹出多大风波,若非石越有惜材
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说情,他最起码也要丢官罢职。
不过,出了隘门关之后不久,徐罗便也没有机会与陈庆远聊天了,诸军稍作休整,徐罗
便接到一道让陈庆远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吴安国下令徐罗前往第二营——也即是河套蕃军的前锋营——随该营一道,疾驰飞狐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