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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轮回
作者:尾鱼
13
马悠还在这住过?
易飒回忆了一下,毫无印象。
陈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你每年才在这住几天?再
说了,这儿人员流动那么大,我都没见全过。”
也对。
易飒把药剂瓶一起放进塑料袋:“怎么住外头了?”
姓马的挺能来事,见人就叙同胞情谊,求到陈秃门上,她还以为怎么着都能混到一
张睡觉的床。
陈秃懒懒的:“我认识他老几啊,再说了,住这儿的人三教九流,杀人越货的都不
在少数,他这种老白兔,离着远点也好。”
又说她:“比起你刚住下的时候,住户得翻新了五六成,不少路子杂的,要么我叫
条船,把你那船屋往这边拖近点?你住太远了。”
易飒说:“不用,我就喜欢清静。”
陈秃鼻子里嗤了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万一有坏种瞧上你了,摸黑爬上你的
床,你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易飒居然笑了:“长脑子的人就不会这么干,我要真是小白菜,住这种地方,早被
人收割了几茬了,轮得上这些后来的下刀?”
这倒是真的,陈秃忽然想起三年前,一时间心旌摇荡。
当时的场景,跟他说的差不多,月黑,风高,有人摸进她的船屋。
然后被她拿棒球棍打断了一条腿。
这还没完,她用绳子绑住那人的断腿,把他倒吊在船屋下,当时是旱季,水位已经
退了,那人晃在半空,离水面尺把远,撕心裂肺干嚎。
陈秃刚说“喊救命都没人听见”,有点夸张了,其实喊得足够努力,还是听得见的。
远近的住户都很兴奋,拍门叫窗,一个接一个,都划上铁皮船过去看究竟,陈秃也
去了。
气氛像过大年,船屋边至少围了四五十条船,每条船上都有灯:马灯、应急灯、电
灯,甚至直接是火把。
那场面,有一种简陋的流光溢彩,盛大辉煌。
看热闹的人很懂规矩,没人动手去给那人松绑,就任他这么吊着:谁敢帮,谁就是
和下手的人过不去。
陈秃约略猜到易飒的意图:她就是要搞个大场面,敲山震虎,让某些人知难而退,
别他妈接二连三烦她。
末了,陈秃往上头喊话:“伊萨,这怎么弄,你给个话啊。”
易飒开门出来,低头看了看,说:“那就放了吧。”
围观的人这才七手八脚去解绳子。
陈秃一直觉得那场景真是浪漫,后悔当时没拍下来,否则洗成照片挂在墙上,一定
很绝妙。
……
易飒踢踢脚边的乌鬼:“走了。”
她弯腰拿起盛酒的陶碗,泼掉残酒,甩了几下之后塞进塑料袋的空隙,这才最后扎
口。
乌鬼两边翅膀张开,摇晃着往外走,姿势很像蠢鹅。
陈秃帮她拎着塑料袋,送她下梯子:“一个破碗还要回收,到底稀罕在哪啊?”
当初寄养乌鬼的时候,她跟他再三交代:这碗不能坏,磕豁一个口子,大家走着瞧。
乌鬼扑棱扑棱飞到下头的铁皮船上,越南人打着呵欠起身,准备开桨。
易飒爬到梯子中央,抬手把袋子接下来,转递给越南人。
然后朝陈秃勾勾手指头。
陈秃趴下身子,肚子蹭住梯子头,把上半身探下去。
易飒说:“这碗,是拿死人坟头的泥烧的。”
***
铁皮船渐渐划出光亮地带。
她住得确实远,拿城市作比,陈秃在市中心,她住的应该是郊县,孤零零的一幢船
屋,像观望敌情的岗哨。
船屋是高脚架起的,只有一层,底下悬空,要靠爬梯上下,走的时候雨季已经开始
,淹了最下头的两格,现在水已经淹得只剩顶上两格了,边上有个坟包样的黑影卧在水
中。
那是树,只有树冠还在水上。
这雨季再狂肆一点,树就要没顶了,当地柬埔寨人有“树上抓鱼”的说法,说的就
是水退的时候,有些鱼被卡在树上,走不了,渔夫得爬到树上抓鱼。
可惜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这棵树从没卡到过鱼。
易飒拎着包,一脚跨上屋面。
乌鬼扑腾着跟上来。
门没锁,是拿电线把门扣捆扎起来的,不知怎么的解不开,易飒心头火起,上脚就
踹,几脚踹过,门锁那儿没开,门轴这边倒是哗啦一声,整个儿朝屋里砸去,砸出一股
厚重的湿霉味。
易飒倚在门边,候着味道消些了才进去。
电灯意料之中的不亮了,备用电筒的电池潮霉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火——她从柜
子里拎出一个生锈的煤油灯,拿下玻璃罩,点上灯芯。
然后拎到屋子正中央,盘腿坐到地上。
煤油很浊,燃出的灯焰光亮也疲弱,好像走不了直线,半途就软塌塌弯垂下去,勉
强撑出的那方亮像隆起的坟包,把她罩在正中央。
乌鬼没进来,立在门外。
这畜生挺怪,走动起来又呆又蠢,但一旦立着不动,又极其有气质,诸如坚毅、神
秘、冷峻、凌厉之类的词儿都可以往它身上套。
易飒打开塑料袋,取了段橡胶管出来,扎住左上臂,很熟练地拍了拍肘心部位。
这一阵子东奔西跑,有点晒黑了,血管都不清晰了。
她拆了根针管注射器,接上针头,用力扎透兽用药剂瓶封口的橡皮塞,觑着针头探
进去的位置差不多了,缓缓提起活塞抽取药液,一直提到最大刻度线。
然后抬起左臂,给自己做静脉注射。
推针的动作很轻,匀速,微阖着眼,表情很享受。
半夜,丁碛被手机响铃闹醒。
井袖也醒了,不耐地翻了个身,拿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皮,惺忪间以为自己在做噩
梦:那种解放前、农村、跳大神驱邪的梦。
主要是因为这响铃,录的是个老男人唱歌,嗓音低沉沙哑,拖腔拉调,咬字不清,
调子很西北,像兰州花儿,又像陕北信天游。
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涛涛水声。
丁碛背脊一紧,瞬间翻身坐起:这响铃专属于养父丁长盛,录的是段伞头阴歌。
他接起手机、下床,快步向着露台走。
井袖茫然,才刚半撑起身子,丁碛回过头,说了句:“你躺着。”
语气又冷又硬,不是在和她商量。
于是井袖又躺回去,下意识蜷起身子,目送着丁碛走上露台,拉上玻璃门,心头涌
起妻子般的满足和无奈。
男人,总是有忙不完的事。
露台上有点凉,夜气带着湿,四下都黑魆魆的,底下的游泳池泛粼粼的亮。
丁碛紧抿着嘴,眼皮低垂,听丁长盛交代。
“我已经打听到易飒的住处了,在大湖上的浮村,待会我给你发张大致的地图,你
尽快过去找她。”
“这一次别再出纰漏,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服管,她爸都拿她没辙,长大了更野,这
几年在东南亚混,结交的估计都是些下三滥,近墨者黑,一身邪气。我跟她讲话,她都
不怎么放在眼里!”
丁长盛似乎有点动气,咳嗽了两声,又压下去。
“总之,你登门拜访,得有个谦虚的姿态。你路上买点礼品提过去,见面了要客气
,仔细论起来,你们小时候还算见过面的,在西宁的那个江河招待所。”
丁碛嘴角不觉掀开一线讥诮的笑:“我记得,很要表现,还挺会抢答。”
丁长盛很不喜欢他这语气:“好好说话,你这态度就不对!这一次要不是你自作聪
明,跑去盯她,哪会有这么多事!本来挺正常的一件事,让你这么一搞,反而复杂了。”
丁碛一窘:“是,我当时还以为,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丁长盛厉声说了句:“她凭什么不发现?她蠢吗?她是易家这一代的水鬼!”
丁碛不吭声了,通话出现了一两秒的静默。
他尝试旧话重提:“但是干爹,你不觉得奇怪吗?水鬼三姓,每个姓每代只能出一
个水鬼,她姐姐易萧是水鬼,她怎么可能也是?”
丁长盛冷笑:“我知道你奇怪,我也奇怪,但三伏三九的女七试,那么多双眼睛盯
着,她是正大光明过了的,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祖宗给的天赋,羡慕不来,练死了也
练不来!”
……
挂了电话,丁碛回到床边。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总觉得有事没做。
站了一两秒之后,终于完全消化这通电话,明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拧亮床头灯,开始收拾行李。
这是他的习惯,动身前,要在头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欢一大早起来急急忙忙。
突如其来的光亮有点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问了句:“要走啊?”
丁碛嗯了一声:“明早。”
井袖想起身帮他收拾,但才刚坐起来,他已经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来就少,更
何况,到柬埔寨这种热带国家来,带的衣服都简单。
收拾好了,丁碛躺回床上,顺手揿掉了灯。
井袖睡不着了,刚刚融进黑里的光还没散尽,天花板像笼了一层蒙蒙的灰:“你走
了之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丁碛失笑:“你觉得会吗?”
他声音懒懒的:“干你这行的,还这么天真,不合适吧?”
井袖不说话,还是死死盯着天花板看,心头渐渐漫起暴躁,觉得那灰色恶心碍眼,
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个!又一次落空,又是这样!
把她的付出当泔水烂布。
井袖突然觉得,在这儿,在这个男人身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她腾地坐起,开灯,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在屋里乱走,把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
行李往包里装。
衣服、香薰蜡烛、护肤的瓶瓶罐罐……
不分种类,一股脑儿胡塞一气。
丁碛觉得她挺无聊的,他坐起来,点着了一支烟,看她歇斯底里的无声发作,像看
大戏。
然后摸过钱包,从里头抽了几张大额的美钞,边角对齐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
走的一刹那叫住她:“哎。”
井袖回头看他。
他笑了笑,从床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钱递过去:“小费。”
钱款早结清了,这是额外的,他觉得应该给。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烟,声音含糊,脸上带着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对她有吸引力的那种笑。
井袖劈手把钱拿过来,走了。
丁碛笑里带了点轻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会高看她一眼,结果呢,还不是拿了?
都是做戏,装什么情深义重恋恋不舍。
丁碛关了灯,重又躺下。
身边忽然空了,到底有点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头微温,女人温香软玉的气息还
在。
丁碛不觉就笑了。
其实……井袖也还不错。
按摩的手艺是一绝,人也算年轻漂亮,关键是,柔声细气,跟朵解语花似的,不招
人烦。
连走,都只是跟行李发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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