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导演手记(一)
关于“飞机”:
“飞机”这人物的原型是我小舅。想拍小舅很久了。结果越拍越不像,最后剪出来
的竟然是一个职业混混。
母亲那边兄弟姊妹五个,他最小,按说应该叫“小五”,可同辈或长辈都叫他“小
六”。我曾问过母亲。她说:你姥姥最疼他,怕鬼神之类勾他性命,便特意用“小六”
来敷衍。
难道把“小五”换成“小六”就能打发掉鬼神?我一直不理解其中的逻辑,正如我
很难理解我从小长大的县城。
以小舅的人生来说,倒还真轮不到鬼神来操心。姥爷去世虽早,姥姥却还有一支胳
膊——另一支在她少女时代让日本人的飞机给炸掉了。姥姥一支手拉扯大了五个子女,
包括我的小舅。如今县里上点年岁的人都还喜欢用“拉扯大”这个词。你想啊,十月怀
胎,一朝分娩,拉啊扯啊打啊骂啊,小狗小猫小猪那样喂着养着,风刀霜剑里来来去去
,也就一个个都长大成了人。芸芸众生,大抵如此。人生的苦难与庄重,都被消解在鸡
零狗碎的拉拉扯扯之间。
小舅被姥姥一支手拉扯到了青春期。因为有哥哥姐姐,他就免了家事的义务。至于
学校方面,姥姥既不识字,也不觉得读书识字会给人生带来什么好处,小舅便只好用暴
力来释放他的荷尔蒙:无数次卯架,单挑,群架,动刀的,不动刀的,上医院的,不上
医院的。
如同中了邪咒,小舅每次打完架都毫发无损。但这并非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他用砖
头刀片惹下的祸患,总是由我母亲出面来奔前跑后。
小舅没有练过什么功夫,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总是毫发无损。他不无得意地对母亲
说:二姐,谁打架不赖笔医药费?就我只往外倒贴!啥时候我也住一把院呢?
母亲当时就扇了他一耳光。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没叫过他“小六”。母亲叫他“小
死六”。可小死六不但不死,反倒是给母亲惹下无数麻烦。她不得不动用了她所有的社
会关系。不过说到底,母亲的社会关系基本来自在县公安局工作的父亲。
母亲在为小舅付出的时候,往往不假思索。她在痛骂“小死六”时也丝毫不假思索
。其实不光母亲,我们县许多人都这样表达感情。有意思的倒是我父亲:他既不抱怨母
亲动用他的社会关系,更不会用“小死六”来称呼小舅。我虽钦佩父亲的耐心和风度,
但内心认定那和母亲与小舅间的骨肉亲情没法比。
姥姥家有一张小舅的照片,挂在墙上:二十岁的小舅扛着录音机站在江岸,喇叭裤
,太阳镜,敞露胸口的白衬衫,烫成羊毛卷的爆炸头,上扬的嘴角略带轻蔑和嘲讽。姥
姥后来信了基督教,红色的十字架就挂在小舅这相片上面。
小舅浪荡荒唐,没人说清他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但有两个女人肯定让他无法忘记:
一个是他的前妻、我的小舅妈,另一个是他没见过几次面的亲生女儿。
母亲和父亲经常在家里饭桌上谈论小舅。所以他和小舅妈的邂逅,我就着饭菜一路
听下来的。那是在火车上,小舅因为去省城的厨艺技校,碰上了小舅妈。厨校是母亲在
无数次动用社会关系之后的结果。至于小舅妈当时为何坐上去省城的火车,就没人知道
。不过后来,小舅妈一个人跑到南方,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就徒然多了起来,县里人对
她当时去省城的动机也便有了新的猜想。而这些稀奇古怪的猜想,再加上我从小谙熟的
那些街街巷巷,便是我记忆中县城的轮廓了。
我没见过小舅和小舅妈热恋是何等情形。小舅妈倒是对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二姐
,没办法,你们家老六看起来傻乎乎的,但就是对女的有一股吸引劲儿。
她说这话是在我家,包饺子,她擀皮儿,母亲剁馅。母亲手起刀落,对还没过门的
小舅妈做了回应:小死六不但傻,还能作祸,你以后勤管着点儿,俩人好好过日子才是
正经。
我当时在旁边想偷偷尝一下肉馅,母亲训了我,小舅妈则笑着掐了一下我。我脸上
就沾了她手上的面粉。在见到小舅妈之前,我不懂女人怎样才算好看。小舅妈出现之后
,姥姥家的人都说她好看。我也忽然开始明白女人怎样才算好看了。
可是这位好看的小舅妈,在生下我表妹之后,就跑到南方去了。当时这件事轰动了
整个县,流传出无数种说法。其一是说南方的男人有钱,县里的男人没钱。当然,这说
法县里没人会在口头上挑明,顶多算做各种说法背后模糊而暧昧的背景。其二是我小舅
一喝多就揍我小舅妈,用他打过无数群架的拳脚。这个说法得到县里人一致肯定,甚至
包括我小舅本人。其三是小舅妈长得好看,所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会莫名
其妙一个人坐火车去省城呢。在我们县,这种说法最为流行。
不过,在所有的说法中,最让我们县人听着过瘾的应该是这个:我那没出息的小舅
,跑去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喝酒,酩酊大醉,有人把一盘莫名其妙的黄色录像带塞进机子
,然后派出所的警察就出现了,有如神兵天降。这帮狐朋狗友虽因黄色录像和酒精而云
里雾里,但都居然跑掉了。只有我的小舅没跑掉,因为他睡的太死,当场被警察摁在土
炕上,浑身赤条,睡眼惺忪。
整个事件在我听来胡扯无比。当时我也开始出入录像厅了,看了不少港片,很疑心
那帮狐朋狗友里藏了个公安局的卧底。可父亲就在公安局上班,他最先被告知这消息,
也最先领受到这令人哭笑不得的耻辱。那盘从俄罗斯盗版过来的黄色录像带和睡眼惺忪
的小舅子,成了公安局同僚们好几个月的笑柄。对于母亲,则远不止是耻辱,因为还有
罚款、刑事拘留等麻烦等着她去四处奔走。而对于我那位刚为人母却依旧好看的小舅妈
,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就不得而知。反正,她撇下自己襁褓中的女儿,跑到了南
方。
在母亲的奔走下,小舅从从拘留所放了出来。他发现自己年轻又好看的妻子不见了
,而她娘家则纠集了里里外外的亲戚,怒气冲冲从江边跑到我姥姥家来要人。
说是要人,其实也还是为了钱:大家心知肚明,小舅妈可是自己拔腿跑出去的呀。
我的姥姥是一个满人,虽只有一条胳膊,但脾气倔强而火爆。本来这种场面她是不
怵的。但她信了基督教。她用那支胳膊,抱起了小表妹,对着墙上的十字架不停祷告。
十字架下面是小舅那张相片,喇叭裤,爆炸头,上扬的嘴角依旧是轻蔑和嘲讽。
这场闹剧的结果是小舅妈的娘家抱走了小表妹,姥姥家这边则凑给他们一笔抚养费
。这个决定对刚从派出所放出来的小舅和襁褓中的孩子来说都很残酷,但却让两个家族
所有的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小舅对这些变故和乱七八糟的说法到底怎么看,没人得知,也没人在乎。他沉默了
几天,然后他下定决心,说要改邪归正。这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踏上了他的救赎之旅。
他的计划简单而踏实:在江边——他所能想到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开一家饭店,实实
在在地赚钱,实实在在地养她。他翻出初识小舅妈时从省城厨校拿到的证书,跑到我家
来借本钱。母亲一边骂着“小死六”,一边从储蓄所取出钱,条件是她来管账。小舅一
口答应。
母亲满心以为全鱼店就要开张了,可小舅却不见了,消失了,哪儿也找不到。有人
说他拿这笔钱去南方找不是“好东西”的小舅妈。也有人说不对,肯定是拿钱往北跑了
,跑老毛子那儿发大财了。还有人干脆说小舅因为这钱被人害死了。反正在县里,小舅
的消失远没有小舅妈跑到南方那般轰动。大家信嘴说几句,也就算了。母亲从此绝口再
也不提小舅。父亲当时已调离公安局,却还是托了过去的同僚帮忙找找。可有谁会真当
回事儿去找。还有在江边的小表妹,有说她长大去了俄罗斯找她的父亲,也有说她去南
方找她的母亲。但也仅限于此,音讯委实寥寥,
一家三口,就这样在我们的县城消失了,再没人提起过他们。我对小舅的记忆戛然
而止,我对他的想像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