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餐馆散伙人 · 下篇 | 人间
“幸亏把那个店关了,不然今年这个年我们可怎么过?我们应该感谢花哥和梅姐,如果他们不闹,我还会一腔孤勇地硬撑下去,那日子简直不可想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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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份快要到了,中餐馆已经开业近1年。最迟开业1年之内付完装修款,是行业内约定俗成的规矩,向伍家平催要各种装修尾款的电话又多了起来。可是店子平时的营业收入只够得上支付经营成本,根本抽不出钱来付尾款。
伍家平3个老店的利润也是微薄,前期垫付了不少催得急的尾款,再也无能为力继续垫付了。他不想去找股东们再说追加投资的事了,因为即便说了,大家也不会再听他的。
于是,伍家平第一次对陈娟说出“关门”两个字。
| 股东图(编者注)
陈娟一直视乔乔为智囊团,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请她出个主意:“如果最后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有关门了。”
乔乔叹了一口气:“如果就这样关门,我们这些股东损失的只是钱,而你们夫妻俩还投入了那么多时间、精力还有感情。我觉得,如果能够用这个店的营业执照去做一个‘商户贷’,贷20万去付一部分催得急的工程尾款,这个钱由营业收入来还,由股东们共同承担,坚持到生意好起来的那一天……”
陈娟很犹豫:“我是法人,即便是商户贷,也是我的名义,那还是相当于是我的借款。”乔乔说,“不然呢?”
第二天的股东会上,伍家平说想听听大家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缓解眼前的困境。
花哥说:“如果做‘商户贷’,我只会签字,但绝对不会承认还钱。”
伍家平说:“那么,好,这个办法就否定了。因为店子是大家的,不可能所有的压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
梅姐趁机反问一句:“那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是你说了算呢?”
这次开会,胡胖子的老婆叶子也来了,她提议,伍家平“追加一股”,把店撑下去。
伍家平说:“我跟大家一样投了65万,有人退股时,我又垫付了20万,再后来我自己的3个店已经垫付了20多万周转金。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的,疫情以后生意不好做了,我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花哥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翻开手里的一个本子说:“我认为这个店之所以生意不好,是因为菜品不接地气,现在都是农家菜受欢迎,价格便宜。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听做农家菜的厨师班子,建议伍总试试。”
花哥话音刚落,就被“杨白劳”一口否定:“怎么可能换做农家菜,那就等于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效果如何。不如在现有的菜品上动些脑筋,我认为菜的出品质量已经是很不错了,就是价格普遍偏高,看怎么变动一下就行。”
其他的人也都说,不能随意改变目前的经营模式,这个会最后也没有得出一个结论来。
伍家平说:“如果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撑不下去了,那就只好关门停业。”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平时跟大家见面不多的韦妹说了一句:“花哥,你看现在店里这么困难,你那5万块钱是不是应该拿出来加把劲?”
可花哥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起身走了,让韦妹尴尬不已。
第二天,柳会计居然主动联系了陈娟,说要把账目做得更细致一些:“这对你作为承头人是一种保护,对股东也是一个交代。不然的话,那些人要是横了良心,到时候,光靠你一张嘴是说不清楚的。”——很显然,花哥私下找过她说了些什么。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花哥联同胡胖子、“杨白劳”,甚至还有王美丽和乔乔,就已经在计划怎么把伍家平这个承头人炒掉了。
7月下旬,秋秋跟陈娟说了一件事:昨天下午,梅姐和叶子一起到她店里,说是同为股东,为店里的事挺着急的,想一起聊聊,她们是做餐饮的外行,但总觉得账目有问题。
当时店里只有程海涛在,一听就明白她俩这是在背地里鼓动股东们一起反水。程海涛估计,除了韦妹远在H州她们没法去找,他这里可能已经是她们的“最后一站”了。程海涛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周旋,半小时后,俩人自觉没趣地走了。
程海涛不忍心直接跟伍家平说,就让秋秋告诉陈娟,说让平哥把店关了吧,“朋友合作图什么?除了赚钱,还要图在一起开心”。
秋秋不死心,加了梅姐的微信,推心置腹地给她讲,自己当年如何在伍家平的帮助下,从餐饮门外汉做到现在小城火锅店的翘楚,安慰梅姐要有信心,说疫情过后餐饮业确实不如以前赚钱,大家得一起努力撑着,8年的房租合同来日方长。
可一番热情似火的话,竟没得到梅姐一个字的回复,气得秋秋第二天就拉黑了她:“这充分说明昨天她就是来离间我们的,算了,让平哥把这个店关了吧,亏钱我也不怪你们,就像赌博一样,愿赌服输。”
陈娟和伍家平夫妻俩一晚上没睡着,反反复复地商量这个店关了以后的事宜。
伍家平说:“我是承头人,事情没做好,责任在我,经营亏损和尾款的七八十万我们来承担,也是对股东的交代。至于投资款,关门以后肯定要转让,到时候转让多少,就按投资比例退给大家多少。总而言之是投资失败,亏钱了。”
除了梅姐和花哥,伍家平私底下分别跟股东说了想在8月1日这一天关门,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亏损的货款和装修工程尾款。胡胖子对伍家平说:“你不想当承头人,有人想当,关门的时间,你就缓个几天吧,看大家有什么想法。”伍家平同意了。
2021年8月2日,武汉又出现疫情,市政府立即启动应急机制。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又变得冷清起来,几乎所有餐饮店的生意又降至冰点。
恰好那几天柳会计把账都做出来了,伍家平以此为契机通知股东们开会:“不管多忙都要来,柳会计会给大家详细地讲解怎样读懂财务报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8月5日的会,成了人到得最齐的一个会。
一开始,柳会计就把从第一笔费用开始的账目,一五一十地讲解给大家听。临走之前,她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股东,这个店的账目是没有问题的,赚在哪里,亏在哪里,大家通过报表应该都看得清楚明白了。”
那一刻,会场很安静。
但安静很快被梅姐的话打破:“是的,账目是没问题,但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公布出来呢,到现在才公布,我当然要怀疑你们账目有问题了。店里的经营管理,你们哪一点听过大家的意见?”
陈娟一时怒发冲冠:“每个月你在群里没看到财务报表吗?哪一点没听你的?你说股东要8折,后来8折了,你说不要每一桌都摆湿毛巾,客人有需要才摆,第二天就撤了;你说味碟没有花生米,第二天就有了,还有什么没听你的?”
梅姐的声音更尖锐了:“要不是听了我的话,这店早就关门了。”
这是陈娟跟梅姐之间最后一次对话。从那以后,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不管梅姐说任何话,陈娟都不接她的话,不看她的脸,陈娟觉得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表白再多,都是不值得。
那一天男人们都很冷静克制。伍家平说还不知道这一波疫情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状况,现在必须关门,不然的话就是继续亏损下去,关门以后必须马上在大门上贴出“停业转让”的字条。
花哥说:“不用那么急着转让,就写‘配合防疫,关门歇业’,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伍家平说那也行,随即在现场拟定了一份“经股东同意于8月8日关门歇业,前期所有亏损和装修尾款由伍家平承担”的补充协议书,所有股东签字画押。
8月7号成了新店开门营业的最后一天,离开业周年还差5天。这天下午,胡胖子在股东群里吆喝:“今天最后一天,晚上我请各位股东在店里吃最后一餐饭,算是一个纪念。”
晚上到场的只有花哥、胡胖子、“杨白劳”、程海涛和伍家平5个人。酒喝到一半,胡胖子借着酒劲,当着其他4个人的面在群里又吆喝起来:“各位股东,我来接这个盘,我宣布从明天开始,这个店所有的事情由我来负责,同意的人,股份还是原样放在这里算数,不同意的人,那65万就没有了,大家同不同意,现在就表个态……”
程海涛当场就在酒桌上表态:“胡总,你来接这个盘我没意见,但是这个店是大家的共同资产,你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你首先要跟大家说出你具体的运作方案出来。”
唯一一个在群里表态的是梅姐,她发出的是很开心的语言:“好啊,胡总,我们挺你!”
王美丽则立马给陈娟发来了私信:“我只认定我的投资是在你那里,我只找你,我不相信胡胖子。”
陈娟安慰她:“只要这个店有人接手能够做下去,你的股份放在里面又未尝不可。”
王美丽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把我的钱都退给我,我不想继续这个投资了。”
乔乔在群里对花哥隔空喊话:“花总,要是胡总准备接盘的话,你那5万块钱可得拿出来凑个本啊。”
梅姐和花哥没有应声,其他的人也没有应声。
第二天,餐馆关门停业。一个从开业一直在的领班,边打包餐具边抹眼泪,对陈娟说:“做得好好的店,关了多可惜。”
陈娟删了梅姐、叶子和王美丽的微信,她害怕自己有时控制不住情绪,会找谁再争论什么。在删王美丽的微信前,她发了最后一条微信:“姐姐,相信我,我们是一起拜过菩萨的人。”
转眼到了8月15日,所有店发工资的日子。伍家平把3个老店的工资延迟发放,让已经关门的新店员工按时领到工资。
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再见到新店的厨师长时,他才告诉陈娟,胡胖子在关门第二天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以高500元的待遇继续聘请他,他以伍家平已经给他安排好去处为借口回绝了。
所以就有了几天后的又一次股东会——胡胖子要求大家来讨论善后问题。
这次的会来了很多不是签字股东的人,显然是响应了梅姐的号召,叶子、王美丽股份里的香香、胡胖子股份里的小姨子,都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只有在H州的韦妹因疫情没能成行。
胡胖子开场白就是反悔:“我也想过了,我不能负什么责,我又没有收大家的钱,我能负什么责呢,这个问题还是得老伍来解决。”
花哥接着说:“把那个大门上那几个字换成‘关门转让’吧。”
梅姐不给伍家平说话的机会:“不要以为关了门就万事大吉,也不要以为你一家承担了所有的亏损就没事了,我们这些股东的血汗钱不能就这样不见了。”
伍家平说:“已经说好了,等转让,转让多少,大家就按投股份清算。”
梅姐又开始拿账目有问题说事,伍家平说:“上次开会,柳会计已经把账目都讲解清楚了,你不是也亲口承认没问题吗?你要是实在觉得有问题,可以请审计公司过来审计,我们全程配合。”
梅姐说:“要请审计公司,你请,我才不请,你不请就证明账目有问题。”
伍家平说:“梅姐,说话要讲良心,要讲事实,不要瞎说。”
梅姐跳将起来:“你有良心吗?把我们大家的钱骗去开店,你自己一分钱不出,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啊。”
这话让陈娟直听得目瞪口呆,如坠冰窟。
乔乔以前每一次都以“投资有风险”来劝告大家不要太过指责伍家平,这一次也义正辞严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认为我们这个店失败的主要原因,有一个就是停车场的问题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要是写在租赁合同里面,也不至于到后来因为停车难,而影响我们的生意。”她没有直接指责伍家平什么,但也间接地说:你承担了所有的亏损和工程尾款,远远是不够的,因为你的租赁合同没签好,给大家的投资造成了损失。
花哥说:“那几百万到底是怎么样用掉的,大家都不晓得,一人为私,二人为公,你们大权独揽,不接受大家共同管理。”
陈娟说:“要不这样吧,我这就去把开店所有的合同复印一份,大家看过就了解了。”
伍家平提醒陈娟:“从现在起,你我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有一名股东监督,一人为私,二人为公。”然后又对“杨白劳”说:“杨总,麻烦你一起去复印合同吧,别让她做什么手脚,免得梅姐又说有问题。”
陈娟一本一本地将合同递给复印的小姑娘,伍家平在签合同时候与对方锱铢必较、装修施工时不分日夜地守在现场的情形,都历历在目。她甚至想:也许股东们看到这林林总总的合同,就会体会当初他们的辛苦,就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吧?
就在这当口,还在继续开的股东会上,王美丽突然眼泪汪汪地对伍家平说:“陈娟把我的微信好友删了,已经不把我当朋友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就只有利益,没有感情。”香香及时地接上了王美丽的话:“我的钱是怎么在你这里没有了的,我肯定要搞清楚,不搞清楚不罢休。”
“杨白劳”和陈娟回到现场的时候,香香一把抢过沉甸甸的文件袋。梅姐依然坐在那里不依不饶地数落,说当初陈娟是如何到她家里鼓动她入股,后来闹翻了是如何答应她要写欠条,她是如何后悔不应该相信陈娟的话,等等。等梅姐说完了,叶子接着说,就怪胡胖子好酒贪杯,被伍家平这么多年的酒肉迷住了心窍,最后被骗去了这么多钱。
伍家平和陈娟听着这些话,冷冷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这些莫须有的话,已经让他们愤怒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梅姐最后说:“只要我的钱一天没有说法,这会就得天天开。”
这一天的中午格外闷热。伍家平和程海涛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没有滋味的饭。饭后秋秋一定要让程海涛开车,4个人一起出去转转:“我怕平哥太难过,出去转转好受点。”
他们去了离家1个多小时车程的一座无名山。山不高,却也是峰回路转。车至中途,突然下起暴雨。想要避雨时,路边竟有一座寺庙。于是,车停在路边,人进到了庙里。
寺庙虽小,看上去却香火很旺,一位老者正在给佛前的香炉上香,对这几个不期而至的人说,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炷香了。
再出庙门,雨已经停了。站在庙门前的亭台上,只见没被乌云遮住的天空竟然是湛蓝湛蓝的,一大片乌云背后,太阳冲破层层雾障,放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陈娟相信那就是一道佛光,在向她开示:人间有光,值得重新去爱。
伍家平想要“诚觉世事皆可原谅”,而花哥他们却不肯原谅他。
次日一早,花哥就打电话给他:“我们几个人想到你公司去看看财务的账目,顺便把装修合同的事情问个清楚。”
陈娟预感不祥,跟着伍家平一起来到公司。只见花哥带着梅姐、叶子、王美丽和香香4个女人,齐刷刷地坐等在会议室里。花哥对伍家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求现在就把所有的账封了,以防你们再做假账。”
伍家平回答说:“你作为股东,有权这样做,但是如果以后要开封查账,必须有相应的法律程序。如果最后查账的结果没有问题,你要为你刚才的话负责任,不然我可以告你造谣诬陷。”
陈娟让公司会计把店里所有账目都按月打包封好。梅姐从随身的背包里面拿出胶带和剪刀,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安排。
香香把手里的装修合同复印件摆在伍家平面前:“伍总,你认为这290万的合同这样签,正规吗?没有施工图,没有施工预算,没有材料明细,没有装修公司资质?今天我们来不为别的,就是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
伍家平耐心地做解释:“这个装修公司是个人的,说是公司,其实是没有公司资质的。但是我自己的3个店都是由他们装修,所有的合同都是这样签的,都是这样一边装修一边出图纸一边做修改,直到装修达到了我们想要的效果。”
伍家平此话一出,除了王美丽一言不发,另外3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你自己的店怎么装修我们不管,这是我们大家的店,怎么能像你说的这样搞呢”,“谁知道你这当中有多少猫腻呢”,“这样肯定不行,一定得找到这个搞装修的人,要他拿一个正规的装修合同出来”。
香香摆出了打官司高手的架势:“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找这个搞装修的人,我要看他的公司资质和执照,否则的话,就告他偷税漏税,搞得他倾家荡产。”
伍家平只好给王工打电话说明了情况,问能不能带他们过去找他。王工答应可以,然后说了个地址。
叶子打电话让胡胖子开车过来,一起去找王工看装修合同。胡胖子来了后,对伍家平说:“今天你就坐我的车,你不能开车。”伍家平问为什么,胡胖子说:“说不能,就不能。”伍家平说:“我有车,为什么要坐你的车,今天我就要开自己的车。”
胡胖子炸着嗓门说:“说你不能开,你就不能开!”伍家平径直坐进自己的车里,陈娟跟着上了车,胡胖子奈他不何,很气愤地提高声音说:“你这头犟驴,你吃的就是这犟脾气的亏!”
梅姐见此情形,让花哥回家去了,自己拉着叶子一起上了伍家平的车。一路上从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陈娟得知梅姐的儿媳妇昨天在医院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梅姐说:“人还是要做好事,我这可是好人有好报。”
到了约定地点,王工已经在路边等着。4个女人一下就涌上前去,围着王工恶语相向:“你跟伍家平到底什么关系,没有公司资质还敢接两三百万的工程?”“你要是敢说你跟伍家平之间没有猫腻,我们就告你偷税!”……
王工做人就像他做的工程一样讲究:“人说话做事都得要有良心,我不能因为怕你们怎么样我就害老伍。我实话实说就是,老伍和我之间的合作,各自都是凭良心的,所以没有那么多白纸黑字的东西,人要是没有了良心,白纸黑字又怎么样呢。”
香香听闻此言,恼羞成怒地就上前推搡王工,被陈娟一把拉住。
王工冷静了几分钟,心平气和地说:“各位股东如果对这个店的装修造价有什么异议的话,可以请审计局专门审议工程造价的部门去审计,按最后审核价格的10‰收付费用,就什么疑问都解开了。”
几个人不依不饶,香香甚至拿出了纸和笔,要王工写保证书。王工一口拒绝:“你们要是再这样闹,我就要报警了。”
胡胖子见此情形,就像总指挥一样挥了挥手:“算了,姐姐们,先回去,以后有事再来找他,他跑不了的。”然后煞有其事地给王工的车拍了照,对王工说:“要是老伍那边没有给我们满意的答复,我们还是要找你的,就告你偷税漏税。”
回程的路上,梅姐和叶子仍旧坐的是伍家平的车,要求“还是回到你公司的会议室去,不把事情说清楚不回家”。陈娟坐在副驾上,心酸地看着一直沉默的丈夫,心中万分悔恨:是自己太过天真的决定,给他招来了这样一群人。
天气闷热,满天乌云。一路上,与这些昔日朋友的往事,在陈娟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当年陈娟儿子高考,那时自家还没有车,胡胖子主动提出送考,考完了又去把一家人接回来;梅姐的儿子快30岁了还没对象,陈娟就像为自己儿子找媳妇一样上心,从来不喜欢八卦的她遇到熟人就托付,最后还真的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交往一两个月后虽然没结果,梅姐也是感激不尽;王美丽在陈娟心里,曾是闺蜜一样的存在,她总是平和面对一切世故的样子,让陈娟的天真显得很有安全感……
这一路如同在押犯人的归途,回到公司会议室,所有人都被打回原形。几个人仍然喋喋不休地指责。梅姐说,要么你们再拿60万出来,由我们来操盘,你们只配合一下;香香说,要么你们就把我们3家的钱都退给我们,其他的人怎么样我们不管;叶子和王美丽则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今天不解决问题就不回家”。
已是午餐时间,胡胖子说他回家吃饭去了,走时对伍家平撂下话:“你今天就答应这几个婆娘的要求就没事了,不然没完。”伍家平和陈娟这才明白,原来她们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她们投资的钱不能少。
伍家平说:“大家放心,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肯定会对大家有个交代,但是我不会只跟你们3家谈,也不可能私底下答应你们什么,我要跟我面对的7个股东一起,共同商量解决。”
下午四五点钟,天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晚上9点,花哥给几个人送来了宵夜的点心,一进门便剥了一个香蕉递到梅姐手里。梅姐轻浮得意地说:“伍总,莫客气,来,吃个香蕉。”
陈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他可是每天早晚得吃两颗降压药的人,这一天都没吃饭了,你们这是要把他逼死吗?总得让他回家吃点东西吧?”说完,挽着丈夫就出了会议室的门。说这句话之时,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谁要是阻拦他们回家,她一定要跟谁拼个你死我活。
身后无声无息。后来公司办公室的房东说,那天他们走后不到半个小时,那几个人也走了,是房东过去关了会议室的灯,锁了大门。
一夜无眠后,陈娟伤心地对伍家平说:“这几个人里面,任何人这样闹,我都可以想得通,唯独王美丽这样我想不通,波哥跟你是穿破裆裤长大的发小,一起当兵的好战友,一起单位上班的老同事,她跟你是几十年的老同学,我们两家人是一起拜过菩萨的人。”
“莫怪她,她也是没办法,是被那个香香捆绑胁迫了。”
第二天早上,伍家平照常去了公司办公室。本该是餐饮最旺季的8月,因为绵延不绝的疫情,成了最淡季,原本准备用盈利来付拖欠几个月货款的计划落空了,这令他心急如焚。
陈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疼痛的,她想好好睡一觉,却接到王美丽的电话:“你在家吗,我想到你家里来坐坐。”
陈娟说:“你一个人来可以,但如果是跟香香一起,就别来,我儿子今天轮休在家,孩子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王美丽说那好,你到我家里来吧。
伍家平说:“我们一起过去,我得跟王美丽好好聊聊,毕竟她跟她们不一样,我们之间还有一个波哥,老战友的感情还是要顾及。”
陈娟还是买了一大兜水果。在去王美丽家的路上,王工的电话打了过来:“老伍啊,昨天那几个女的就是扯歪皮,就是逼你兜底给钱她们。你们就折财免灾,早点跟她们了断为好。”顿了又顿,又说:“我就怕如果那几个女的急疯了,真的会去告我偷税漏税,那我就完了,这几年就白干了,本来这疫情闹得投资做店的人就少了,这两年没接到什么工程……”
伍家平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会牵连到你的。”
等伍家平夫妻俩一进门,王美丽就指着歪在沙发上的香香说:“自从店子关了门,她每天早上6点半就到我家来,待到晚上10点才回去。厂里一直在搞疫情封闭管理,轮班上岗,正好这段时间是轮到我们俩休息。每天都是这样,就是怪我不该拉她入股,找我要钱。”
香香一张马脸苍白浮肿,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说起话来却十分亢奋,最后意思只有一个:“伍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哪怕店子转让不出去,成了一堆垃圾,你至少也得还50万给我们。”
香香罗列自己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好不容易娶了儿媳妇,儿媳妇又花钱大手大脚,天天在逛街买东西,她娘儿俩的工资养个女人都不够,等等。
伍家平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香香一眼,也不接她的话,他只是对着王美丽说:“我今天到你家里来,是看在波哥的份上,如果说以后我答应你什么,那也一定是看在波哥的份上。”
王美丽反诘:“你肯定不想跟他恩断义绝吧?”
香香自说自话:“伍总,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意识到,我们也可以说,你这根本不是股份合作,你这搞的是非法集资,我们可以去告你的,就算有协议又怎么样呢。”
陈娟听闻此言,只觉热血上涌,心里堵得慌,她只想早点离开这里,便起身对王美丽说:“你的话,我们回去考虑一下吧。”
王美丽把两个人送到电梯口,居然又是眼泪汪汪的:“我这真是没办法,她天天这样睡在我家里,就是要钱。”
这眼泪,竟让陈娟蓦地生出愧疚,觉得自己是真的害了王美丽,所以当伍家平艰难地说“要不就答应这两个人给她们40万?”时,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伍家平说:“但是这个事,我要当着波哥的面谈。”
除了把伍家平想要找股东开店的消息告诉给王美丽,波哥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这件事,他们家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王美丽一手操持,了解他们两口子的人都说波哥享老婆的福,这个家多亏了王美丽的聪明能干。
过了两天,波哥和王美丽如约到了伍家平家里。伍家平面对老战友,尽量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做不下去的原因。波哥表示理解:“还是怪这疫情,一波接一波。”王美丽却说:“不管前因后果,你得让我对香香有个交代,不然我的日子没法过。”
伍家平望着波哥说:“不管后来转让的结果怎么样,我只能答应40万,我借给你的那5万,也就算了,算是我对你这老战友有个交代。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今天的事,只能我们4个人知道。”
波哥望着王美丽,一言不发。王美丽则说:“那我回头要跟香香商量一下再说。”陈娟天真地对王美丽说:“你与香香的情份,跟波哥与伍家平的情份,是一样的,你不可能只怕香香死,不要伍家平活吧?”王美丽不答话了。
走的时候,波哥拍了拍伍家平的肩膀:“哥们,放宽心,我这事,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放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很久后,陈娟才从另外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香香情况——这是一个爱钱如命的女人,丈夫是开出租车的,每个月不管收入多少,都要固定上交钱款。她丈夫在收入不济的情形下用信用卡套现,又在网上赌球,想一夜暴富,结果恶性循环,熬到2020年武汉疫情解封后,终于熬不过去,两个人就离了婚,背走了所有债务。在离婚后一个冬日深夜,他在高速公路上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出事前曾发信息给朋友说:“今天就不想活了。”
所有人接下来的共同的愿望,就是中餐馆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花哥说:“开业不到1年,再怎么不值钱,也能够转个半价吧?”
中介阳阳过来看了后,说:“伍总,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年这疫情反复,武汉市内最近关门转让的餐饮店铺太多了,价格是我做这行以来最低迷的时候。如果现在有人肯出140到150万的价,你就赶紧转了。现在这行情,就算有人愿意投资,也都是2、300平米的小店。”
伍家平问阳阳能不能帮个忙:“明天我把股东都召集过来,也麻烦你过来,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再给大家说一遍。”
隔天,当阳阳对股东们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众人大失所望,面面相觑。阳阳说:“我说的价格,还得是你们运气好,我前几天结的那个单子,别人是200多平米两百万的装修,最后15万转的。现在疫情不稳定,人们都不肯做太大的投资。”
各自回家之后,王美丽第一个给伍家平打了电话:“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第二个电话是胡胖子打来的:“老伍,你也晓得,我那65万当中有40万是我小姨子的。我也不要多,你要是不怕我家叶子闹到你家去,你就给我50万。”
第三个电话是花哥打的:“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你总得想办法解决一下,谁的钱都不是大水淌来的。”
“杨白劳”和乔乔一直保持沉默,只有秋秋和韦妹安慰伍家平不要着急,总会转让出去的。
偶尔接到问价的电话,开出的转让费一次比一次低,让伍家平的心慢慢地凉了。当有人出到50万的时候,他差点就同意,但又不甘心地拒绝了。
餐馆关门1个月了,转让的事毫无眉目,伍家平心里明白,按照餐饮行业的规律,国庆节之前如果不能转让出去,今年就很难了。房东卢老板并没有因为餐馆关了门就不收房租,只同意在转让期间收一半的租金。
伍家平觉得再也不能这样拖下去了,他必须就像王工说的那样:兜个底,早点做了断。程海涛给他出主意:“你得摸摸那些人的底,看他们到底要想多少钱,要不就让那个阳阳带人过来做个‘笼子’,看开个什么样的价,最好是100万左右,让那些人别想要得太多。”程海涛总是用“那些人”来指代除了秋秋和韦妹以外的股东,以表示他们跟“那些人”的不同。
阳阳接到伍家平的电话,第二天就带了她的一个同事,扮作想接手的客户。伍家平通知股东们都过来,阳阳的同事煞有介事地到现场转了一圈,说了一大堆空调不值钱、桌椅板凳不值钱、装修不值钱的话,最后开价120万:“各位老板商量一下,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再坐下来谈。”
伍家平借着送阳阳她们走的机会离开了现场,让程海涛坐下来跟大家聊。花哥说,他们几个人其实早就商量好了,不管最后转让多少钱,伍家平得拿300万出来兜底,他们才同意。
伍家平听了后,一口恶气直冲胸口:“他们如果非要这样的话,那就算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过了两天,秋秋一大早跟陈娟说:“我家海涛这几天为你们急得睡不着觉,他昨晚上跟我说,他要打入到敌人内部去,探探他们的底。”
陈娟难得笑了起来:“那就这么办呗,不过要注意安全。”
伍家平就再次召集“那些人”开会,商量转让到底该怎么搞。这次到场的只有花哥和胡胖子,话说到一半,伍家平再次找借口提前离开,让程海涛跟他们待着。
程海涛带给伍家平的消息是:“花哥说如果(你出)180万的话,大家应该就可以接受的。”伍家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180万就180万吧,我只想早点跟那些人了断,不想过这样每天焦虑的日子了。”
伍家平对程海涛说:“你也把我的话带给他们,180万兜底可以,但是必须再签一个解除股东协议的协议,必须确认账目是没有问题的。我可以亏钱,但是不能被他们坏了名声。”
2021年9月初,伍家平召集连同自己在内的8个股东,在公司会议室里开了最后一次会,商议最后的股权清算方案。
陈娟作为在《股东协议书》上签字的甲方,主动要求不去参加这个会,她怕自己到时候面对“那些人”的丑态,会忍不住咆哮。她也让秋秋不要去:“我也怕你到时候会跟他们吵起来,被他们绕进去了,你平哥就不好办了。”
秋秋难过地说:“我听你的。”转身又嘱咐程海涛:“你今天可一定要长个心眼,保护好平哥。”
会上,先是乔乔将了伍家平一军:“既然你作为承头人兜底,那么这180万就不能按8股,而应该只按7股分,你不能参加分这个钱。”这也是乔乔的高明之处:得罪一个人,不如讨好多数人,同时自己也有利。
伍家平忽然就想笑:“不就是22万多一点嘛,摊到7个人头上多了2、3万嘛?”他只想早点结束这场所谓合作,便点了头。
“那些人”如释重负。花哥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么这个钱,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呢,不可能说是一年两年吧。”
伍家平说:“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吧,我就算卖房子,也得有个过程吧。”
这时,从来不说话的“杨白劳”说话了:“半年给钱就是200万,3个月给钱就是180万。”
伍家平与他对视良久,“杨白劳”先移开了视线:“还有3个月就要过年了,你总得让
大家过个安心的年吧。”
伍家平也点了点头:“那就12月31号以前吧。”
只有王美丽和程海涛没说话。早已经跟伍家平私下达成协定的王美丽生怕露了馅儿,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说了一句:“这样算来算去,我们大家每个人也都亏了40万。”
伍家平说:“我一个人亏的是320万还不止。”
胡胖子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其实你根本就是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你是想空手套白狼。”
伍家平就当没听见这话,他不想让自己又被绕进去了。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伍家平说:“大家先回去吃饭,我把刚才商量好的内容写个协议出来,下午2点钟大家准时过来签字,争取今天做个了结。”
陈娟和秋秋上午已经到公证处咨询了解除股东协议的事宜,让里面的公证员帮忙起草了一份《解除股权协议书》。伍家平自己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双方确定合作期间所发生的一切账目准确无误,均无异议。”
结果下午1点半钟的时候,胡胖子给伍家平打了个电话:“我找了一个大老板,人家愿意180万接手,你赶紧让人过来把门打开,我带人家过来看看。”伍家平赶紧让守夜的老师傅过去开了门,程海涛则说:“没那么简单的事,那些人又在搞什么套路,你要小心。”
4个人先到了会议室,一直等到3点钟,剩下的人还没有到。王美丽说是在厂里上班,马上请假过来;乔乔说是家里来客人了,等一会儿就到;杨白劳说他和花哥还有胡胖子3个人,正带着想要接手的大老板“李总”看现场呢。
大约3点半钟,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陈娟把股权清算金额是空白的协议书分发给大家,最后一件事就是确定7个人怎样分这180万块钱。
乔乔和胡胖子说,应该把花哥以外的6个人补投的30万(每家5万)块钱先提出来,剩下的150万再7个人平均分。花哥说,如果这样算,自己就吃亏了,不同意,他认为应该按“6个65万”和“1个60万”的占股百分比来算。胡胖子说,如果按花哥说这样算,那么他们6个人的5万块钱就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更吃亏了。
花哥说:“如果你们认为这样算吃亏了,你们就找伍家平要这5万块钱去。”
这时乔乔说:“伍总,你来说这个钱怎么分才是合理,钱是你出的,你来分。”
伍家平说:“这是你们7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不参与。”
几个人一边各自拿着手机算账,一边不依不饶地争吵着。程海涛实在看不下去,说出了他认为正确合理的算法——按照花哥说的,按占股比例来算,算计的结果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2位数。相对于乔乔和胡胖子的算法,花哥多分了1万多块钱。占了便宜的花哥不再作声,其他的人虽心有不满,但是也急于把事情定下来,不想再争下去。
这时,乔乔偷偷给陈娟发了一条信息:“我来将你一军,要求现金,胡胖子说他们要找人接手,我担心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钱到不了你手上,你就不好办了。”
陈娟不知道乔乔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回了一个“好”字。
一向柔声细语的乔乔用前所未有的大着嗓门说:“伍总,我年底要装修房子,你这钱可得早一点转给我啊,我要现金。”
伍家平并不理会她这些话,有了这份注明“具有法律效应”的协议书在手,他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这时,没有到场、说是在家抱孙子的梅姐在群里闹开了,连发了10几条语音信息,说大家都上了伍家平的当了,伍家平把600万投资的店子180万收购回去,今天大家签了字,明天伍家平一定会去开门做他的生意。
见无人接话,梅姐直接喊话陈娟:“我给你把话摞在这儿了,你要是把我们的店拿过去继续赚你的钱,老娘是不会同意的,老娘要天天去闹,闹到你关门为止!”
陈娟慢慢地把所有的人都移出了群,就像她早就把他们移出了她的心里。她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噩梦,她要早一点掐断这个时间。
事后,伍家平请秋秋夫妻俩在自己的店里吃晚饭,以表达谢意。秋秋显得比他们夫妻俩更难过,陈娟安慰她说:“你应该恭喜我们。”
席间,乔乔打电话给陈娟,说她和王美丽、香香、胡胖子以及花哥,刚刚一起吃完饭出来,胡胖子说他和花哥还有“杨白劳”3个人加上今天去看现场的李总,要把店子接过去做,伍家平答应给大家的钱由他们来出。乔乔说,胡胖子在饭桌上说:“各位放心,12月31号,我会把钱打到各位账上。”
乔乔对陈娟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他们把180万给你,你才能把店子交给他们,不然千万不能同意,到时候店子在他们手上,大家却找你要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又说王美丽和香香也不愿意由胡胖子他们来给这个钱:“说白了就是,我和王美丽不相信胡胖子他们,只相信你们夫妻俩。”
此时的陈娟已然看透了其中的把戏——她倒是希望胡胖子真能接这个盘,这样伍家平和自己就不用拿着180万“兜底”了。当然,她知道他们着急说要接手,无非是不想让伍家平拣了大家的“便宜”把店子继续开下去,所以他们要接手;而乔乔和王美丽以及香香,之所以又反过来“点拨”陈娟,无非是怕胡胖子最后给不了钱……
陈娟在乔乔的十几条语音信息后面,只回了一个字:哦。
伍家平心灰意冷,跟陈娟提出把自家的老中餐厅也关掉算了:“不想再操心了,中餐厅成本太高,做得太累,只留两个连锁西餐厅,好歹有‘总部’关照,慢慢赚,慢慢还债。”
他接下来就是琢磨怎样在3个月之内借到100多万,去把“那些人”打发了。韦妹和秋秋都说她们不要这个钱,拿了这个钱会良心不安的。陈娟说:“这个钱肯定是要给你们,但是请宽容一两年,让我把眼前的急账应付过去。”
然而,几天之后,伍家平给陈娟看了王美丽发来的信息:“限你一个星期之内付清40万,否则就要50万,如果再拖,谨防又生事端。”
陈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把气撒在伍家平身上:“你还说她是被香香捆绑的,其实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你欠债太多,到时候给不起,要先下手为强!”
陈娟只能跟自己的大舅舅开口——大舅舅手里有不少的钱在做高息的民间借贷,前几年开店,陈娟也找大舅舅借过几次钱,大舅舅都是按银行利息借给她的,这让大舅妈很是不高兴。这一次陈娟主动给大舅妈打电话,提出按照比银行利息稍高的利息,大舅妈爽快地答应了。
陈娟顺便说:“可能到年底的时候,也得借个大几十万周转一下。”大舅妈说年底的钱得到腊月廿六那天才有,她在恒大基金里面的100多万那天到期。
伍家平听罢,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又摸摸胸口说:“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10月2号,伍家平按计划关掉了老中餐厅。他原本是想把这个店好好地撑下去,留住了自己做中餐的根。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一心赚钱还债。关店半个月以后,这家4年前投资了200万做起来的店,所有装修设备以及用品以7万块钱的价格卖给了专门收购酒店用品的人,最后将店铺还给了房东。
陈娟并不心疼,她觉得与那个新店比起来,这间老店帮她赚了钱,她所投入的时间、金钱、感情都有所值。
10月15号,陈娟大舅舅的40万块钱到账后,伍家平想着王美丽比其他股东多要的那15万块钱,应当转给波哥的银行卡,一来防止转账信息被其他人看到,二来表明他是看在与波哥的情分上,才同意多给了这些钱,就让陈娟给王美丽打个电话说一下。
陈娟于是打电话给王美丽:“等一下就把40万块钱转给你,你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啊,真是好难……”
王美丽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怎么着,你还以为多给我这点钱,就好像给我多大的恩赐似的?”
陈娟挂了电话,伍家平给波哥打电话说明情况,波哥一口答应,连说:“不容易,你太不容易了。”但王美丽最后终究不肯给波哥的银行卡号,而是给了她自己另一张银行卡的号码。
陈娟把两次转账的手机银行截图发给了波哥,说了一句:“对不住。”
波哥没有回话。
一个多月以后的傍晚,伍家平和陈娟散步的时候,与王美丽不期而遇。陈娟装作接电话走到一边,只听见王美丽大模大样地问伍家平:“昨天胡胖子还在问我,眼看这时间快到了,怎么还不见你转钱。”
伍家平说:“还没有到时间,我还在到处想办法借钱呢。”
王美丽又说:“听说那个店现在如果转让出去的话,房东要的租金只有原来的一半,那我们以前,房租为什么那么高?”
伍家平回答:“卢老板也是没办法,这疫情总在闹,店铺也不好出租,只好退一步。”
陈娟顿时就觉得,王美丽那两次在她面前掉的眼泪真是一文不值。
在程海涛的说和之下,卢老板最后同意到12月份终止租赁合同,也就是说,伍家平再也不用交租金了,卢老板也可以将他的二楼重新招租,如果新的租户用不着中餐馆的装修,按照合同,伍家平必须无条件撤除或放弃所有的装修价值。他悲哀地感觉到:也许,这个店最后的命运也是像那个老中餐厅一样,当废品让人收购去了。
12月31号的期限快要到了,大舅舅许诺借的钱一时到不了位,便跟陈娟说:“要不你先找别人借着应个急,我的钱腊月廿六一到账,就转给你。”陈娟又去找自己的堂姐和表哥借钱,远远不够。
伍家平那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伤感地说:“只怪我没用,借不到钱。”他对陈娟说:“如果实在不行,我去跟‘杨白劳’和乔乔说说,看能不能缓一缓,这两个人还好,从来也没有说过逼我们的话……”
陈娟打断他:“不要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好话,我也不要你去开口找谁借钱,男人的口是金口,男人的话是玉言,我一个女人,找人说点软话不在乎。”
陈娟找秋秋开口,许诺腊月廿六一定会还钱。秋秋一口答应下来,说其实早就想着怎么帮一帮他们两口子,她说可以去找程海涛的妹夫借,还可以找自己的二哥借:“可千万别让平哥去跟那些人说好话,别让他们看笑话。”
12月25号,借来的钱一一到位之后,陈娟万般庆幸,安慰着仿佛是大病一场的伍家平:“不就是几百万的债,慢慢还,总会有出头之日。”
秋秋恨恨地说:“你可别现在就转钱给那些人啊,你就得要让他们每个人这几天睁大眼睛睡不着觉地想这个钱,让他们也尝一尝煎熬的滋味。”
倒是被秋秋说中了,就在这天晚上,花哥打电话给伍家平:“那个钱,你得早一点给我,我在万达那边买了间商铺,等着交钱呢。”
伍家平放下电话,脱口而出:“真他妈丢人,丢人丢到家了。”
他劝陈娟早一点把钱转出去算了:“早转早了事,早点跟那些人了断。”陈娟于是按照协议书上留存的每一个人的银行卡信息,挨个把钱转了出去。
她最先转的是乔乔的钱,转完后发了一个截图给她,又发了一个心碎的表情:“乔总,对不住。”几分钟后,乔乔回了一个语音信息:“唉,这真是让你……”话没说完,只剩一声叹息,接着又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包。
第二个收到转账的是“杨白劳”,几乎是在陈娟将钱转出去的同时,伍家平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声音是掩饰不住的高兴:“收到了,收到了,伍总,收到了。”
第三个转过去的是胡胖子的钱,陈娟和伍家平都没有通知胡胖子,胡胖子收到钱后也没有任何回复。
最后转给花哥的时候,陈娟转了3次,都显示“转账不成功”。伍家平打电话问花哥是不是银行卡号写错了,需要重新发一个过来,结果重新发过来的卡号转账成功了。陈娟说:“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作怪。”
那天晚上,伍家平如获新生,一觉睡到大天亮。陈娟执意要去H州,她想面对面给韦妹和韦妹的先生有个交代。
小年的中午,陈娟在自家的西餐厅里碰到了乔乔一家人在用餐。乔乔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到收银台替她把单买了。刚回家就接到了乔乔的电话:“你真是太客气了,怎么不坐下来聊聊呢,好久没看见你了。”又说:“其实你和伍总不管是为人还是做事,都是没得话说,只怪老天爷不长眼睛,我相信老天父会长眼睛的……”陈娟说:“乔总,没事的,是我们对不住大家。”
她在那一刻懂得了“圆润”的意义。
腊月廿六那天,大舅舅如约把钱借给了陈娟,她赶紧把钱还给了秋秋。伍家平那天晚上请程海涛喝酒,举起第一杯的时候,他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难兄难弟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转眼过了2022年元旦,郑州、西安、天津起起彼伏的疫情,让武汉的空气顿时又紧张起来,餐饮店的生意又像2021年过年时候一样,怎么也红火不起来,甚至还不如平时。伍家平庆幸:“幸亏把那个店关了,不然今年这个年我们可怎么过?我们应该感谢花哥和梅姐,如果他们不闹,我还会一腔孤勇地硬撑下去,那日子简直不可想象啊。”
花哥他们联系的那个李总,从8月份开始一直拖到过年前,伍家平最后为中餐馆报价90万,对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最后一次见面,是伍家平单独跟李总谈的:“李总,我就想听个真话,这么久了,最后为什么还是决定放弃?”
李总犹豫了半天,才说:“伍总,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这店的装修和布局也跟你这人一样,大气。要说这店的地理位置,确实是很有优势的,我只是担心,如果万一我操作不好,再加上这疫情反反复复,跟这样几个人在一起,岂不是会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所以,我不敢冒这个险。”
正月十五一过,卢老板就通知伍家平,他已经跟一个做洗脚城的朋友签订了新的租赁合同,朋友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用不着,让伍家平赶紧想办法把能搬走的都搬走。
伍家平说:“你是说,我投资600万块钱在你这里,现在一分钱都不要就走人吗?”
卢老板说:“不然呢?”
经历了太多失望的伍家平决定孤注一掷:“卢总,我知道,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买商铺出租也不容易,可我一个本地人,你也不能让我从你这里撤得太难看吧。”
这句话软中带硬,卢老板回:“要不这样吧,你先找回收废品的人看看,多少钱回收那些东西,如果别人出到15、6万,我再给你加个2、3万,给你18万,你看行不行?”
陈娟说:“算了吧,老伍,人命要紧,你别去找人拆了,18万就18万,你把卢总的钱收下,两眼一闭,这道坎不就过去了,多少钱都亏进去了,也不在乎这最后多少万了,人好好的,比多少钱都强。”
伍家平听了劝,用半天时间,跟卢老板了断了那个店的最后一件事情:解除商铺租赁合同。
尾声
2022年的正月还没有过完,武汉疫情风声又起。伍家平一家西餐厅隔壁的烤鱼店终于撑不下去了,在3月15号关门停业,还因为撤场问题跟商场物业打起了官司,紧闭的大门上套着2把锁,一把是烤鱼店的,一把是物业公司的。他每次从门口路过,都会触景生情,一阵感慨。
伍家平和陈娟继续撑着两家店随着疫情松紧而跌宕起伏的生意,慢慢填补着亏损。除了偶尔与程海涛相互邀约小酌两杯,伍家平几乎不再主动联系别的朋友,也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主动联系他了。
陈娟偶尔还会提起“那些人”,说“当初如果不跟他们一起做那个店……”,伍家平就会劝她:“不然你怎么能够看清楚这人世间的事情,怎么能够像现在这样活得明明白白?”
曾经把伍家平的西餐厅招进Z城商场的老总,此时已经是新建好的万达广场的招商老总,又打电话给他:“伍总,你的西餐品牌一直是我们想要引进的,知道你去年遭遇不测,没敢打扰你,今年,就今年,你有计划吗,来万达……”
“有计划啊,那得看你肯给什么样的优惠条件,还得看这疫情什么时候能够消停,你放心,老伍没事,就等着有机会翻盘的那一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孟洁
温 手 释 冰
听从内心,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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