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毕业后,我去海底捞刷盘子…”
“如果我没上大学就好了。”
看似无厘头的假设,引来无数年轻人共鸣。网络上,本科生想应聘前台工作,研究生想做美甲师,985硕士希望开美发店,甚至想好了宣传标语。
但少有人付诸行动。阻碍只有一条。“可惜我读了大学。”
读过的书、拿到的学历、付出的成本以及父母老师的栽培期待,都是桎梏。
但有时候,选择就摆在那里。
本科毕业的学生在省会城市求职,选择白领工作,薪资不足三千,996工作制,社保不按时缴纳是常态;选择餐厅服务员、商场导购或者一份猫咪保姆的工作,月入在五千加甚至过万,缴纳五险一金,按时上下班。
后者令人心动,前者却似乎是标准答案。
北大毕业卖猪肉的陆步轩作为荣誉校友回校演讲,仍自觉是母校反面教材。浙大博士孟伟兼职送外卖上了热搜后,出面道歉:“我给浙江大学丢人了,对不起。”
大卫·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中,曾给出过另一套选择标准——
“狗屎工作”往往是蓝领工作,从业者不仅工作辛苦,并正因此而被人瞧不起,但是起码他们知道所做的事情是有用的。
“狗屁工作”则是白领工作。他们被视作专业人士,被荣誉、声望围绕,内心却清楚:自己什么成就都没有。
钱、工作、学历永远互相拉扯。白领还是蓝领,年轻人自有答案。
大学本科毕业一个月后,连翘决定入职昆明的海底捞,做服务员。
工作包食宿。宿舍距离上班地点,仅需步行15分钟。每个房间根据大小住四到六人,上下床,洗手间几人共用,厨房不可以做饭。为保证宿舍卫生,公司规定,袜子不能塞在鞋子里,要及时清洗。
连翘绝大部分时间在深夜班。晚上九十点到岗,早上七八点下班。白班的员工只做固定工作,夜班则因为人少,迎客、点单、上菜、擦洗打扫等所有事都要做。
在后厨,他们双手被泡得发白,水汽把内衣袜子全都浸透。商场关门后,他们还需打扫商场厕所,刷马桶、洗手池,清理客人呕吐物。
连翘、经理甚至店长都做过这样的工作。他们需用黑色的垃圾袋包着双手把呕吐物装进袋子里,再用手纸或拖把清理干净。
此外,如果一个月请假超过次数限制,就会失去保底的高底薪,变为计件付费。
连翘在海底捞,一个人吃火锅
工作并不轻松,连翘坦然且全力以赴。
为表重视,所有服务她都小跑着进行。深夜而来的熟客,需求记得牢靠;番茄锅不放姜,果盘要西瓜;那个做工程项目的中年男人,会单独要一碗猪油……
那些深夜的海底捞生日局,连翘总会参与。相同的制服和庆祝动作中,大家动作一致,嘴角弧度一致,如设定好的程序。连翘拍手摇臂的动作幅度则大得多,笑得最开心,常要晃出镜头,让人真心实意地相信着,她在为每一个陌生人的生日而高兴。
顾客留言:“海底捞都吃到欧洲黑海了,很少遇到服务这么体贴到位的服务员。”
连翘觉得知足。在2020年的毕业季,这是她能找到的薪酬最高的工作,前半年月薪五千加,与本专业相关工作相比,薪资近乎翻倍。
与连翘类似,大学本科教育专业毕业的彭彭,不再挑职业,决定先找一份可以赚钱的工作。
她进入商场服装店,得知底薪有四千,比之前工作的总薪资还高,当即决定入职。
彭彭做导购后,拍穿版照
成为正式营业员的第二天,她卖出单价1999的真丝外套,属于店里极少见的特大单。
“老天赏给我吃的饭必须吃,开心地吃!”
做导购,彭彭要记住见过的每一个顾客,喜欢的风格,甚至交易成功时的场景,然后笑着迎接走进店里的下一个女孩,做好被拒绝的准备。
相比之下,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小米找到了一份轻松得多的工作,给猫咪当保姆。
工作第一天,小米最先见到的不是领导,而是猫咪。拿起逗猫棒和猫玩耍,是新工作的开始。
两只猫咪住在公司,各自拥有一个20多平米的房间。小米每天只需要喂水喂粮、铲屎清洁、剪指甲、整理猫咪房间。
她开始在网上分享养猫的日常,抱猫睡觉、给猫起名、找猫、陪猫玩、拍可爱的猫照。
小米拍摄的躲“猫猫”
入职前,小米对这份工作的最大顾虑是没前途。为此,还特意在小红书发帖询问。入职不到一个月,近百万人顺着网线围观了养猫工作的日常。
“这不就是我梦想中的工作吗?我真的好羡慕古装剧有钱人家里的抱猫丫鬟。”
而实际上,入职前的小米、彭彭、连翘并无不同。她们作出选择时,就已经知道这份工作背后的含义,合适的薪酬、相对易上手的工作、与大学所学完全无关的职业走向。
这样一份不需要太高学历就能找到的工作,是否需要读16年的书?
毕业生们当然知道什么工作更合适,但总得向生活低头。
连翘毕业于广告专业,本科学历一本专业,2020年应届。毕业的那个春天,疫情绊住了她回学校的路。论文在家仓促完成,归校即毕业。
学校原本安排的春季实习没了。找工作寸步难行。在2020年的昆明,广告专业相关的工作,平均薪资在两千多,单休是常态。
相熟的同学中,只有一个能力最强的,去了地产公司做内容运营相关,专业对口,福利优渥,还有食堂。其他人兜兜转转,最后都在备考,考编或者考研,至今如此。
云南历来是考编大省,98:1的全国考编最高报录比,夫妻考编上百次的数字,都来自于此。
云南考编夫妻 图片截取自网络
连翘自觉竞争太大,且身上还背着助学贷,索性一心扑在找工作上。她从回校开始面试,可毕业一个月了,仍没有找到月薪三千以上的工作。
她不愿和其他同学一样,靠信用卡拆东补西。权衡之下,火锅店服务员是最好选择。保底月薪4100元,本科学历加持,半年内,每月还额外有1200元的学历补贴。月薪超过5000。
而对彭彭来说,服装店导购的工作,同样算得上生活相对最优解。
她的实习开始于2019年冬天,公司是武汉某教辅机构,实习不久就是疫情。
城市里,车辆越来越少,物资越来越难抢。可隔离在家的彭彭无暇顾忌。每天一睁眼,她面前就摆着无数事:维持纪律,检查笔记,紧盯网课,联系家长买课,一旦有人中途下线,第一时间联系。
凌晨两点睡觉,早上十二点打卡上班,电话不停,日复一日。更糟的是,所有一切被全程直播。部门领导要求全天视频通话,所有工作要在上级注视下进行,直到合上电脑那一刻。
第二个月,彭彭拿到全国销冠,月薪达9千以上。彭彭心里却清楚,高薪是拿命换来的。熬夜导致她生理期失调,体重下降。身体亮红灯后,她不得不离开,专心准备毕业。
可这份武汉的实习,将彭彭的毕业、工作都定在了此处。
疫情原因导致她无法回校。大学毕业合照,她的脑袋是室友帮忙P上的。
彭彭因压力暂离教育行业,去了亲戚家的公司做客服,加上夏季的高温补贴,月薪4000元,工资腰斩。
不得已,彭彭重回教辅机构。在新的公司,她每天教8.5小时的课,课程涵盖小学初中多个年级。8.5小时授课外,还要线上售课、线下摆摊地推。日均工作十几小时,每月休息四天。
彭彭在当地教辅机构线下地推
前三个月的试用期,工资三千,不缴五险一金。她以为熬过试用期就会好起来,可正式入职后,税前工资也只四千出头,晋升永远没有机会。这份比之前教辅机构更累的工作,工资甚至不如亲戚工资的客服。再后来,教育双减,她不得不离开。
她尝试带货主播,在镜头下半小时,一句话都说不出。她转行新媒体运营,坐在办公室刷手机,复制抖音热门,可工作学不到任何技能。几个月后,公司倒闭,老板因欠薪被告上法庭。
她还做过代运营,工作内容和销售类似,电话打出去,挂断率几乎是100%,很快,她意识到公司的业务可能还存在法律风险。她又要找工作了。
彭彭目之所及的工作,薪资定格在三千到四千,单休,工作有强替代性,不交社保、拖欠工资极为常见。
而这座城市最近一年的全年城镇居民人均消费支出36684元,按月折算,税前月入四千的彭彭只能勉强维生。
她也曾设想过,2020年要是没有留在武汉,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可如今,彭彭就在武汉。当积蓄用尽,她不得不再次求职。在商场服装店做导购,底薪可追平普通上班族的工资,比当地的白领工薪资高得多。
导购它不香吗?
《如果我没上大学就好》的帖子,彭彭也曾刷到过。再提及时,彭彭笑出了声。
“这个帖子不适合武汉这个城市。这里大学生很多,工资两三千的遍地都是。”
另一个在当地求职全流传的吐槽是:武汉,工作的尽头是销售。
这座城市的大学生人数常年居中国乃至世界各城市之最,不少毕业生最终流向销售、客服、中介等岗位。这些工作十年前的底薪是三千加,如今大部分依旧如此。
李华毕业于一所双非高校,在武汉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想明白了求职逻辑,却又满是困惑:“普通大学生出来了,好像就是两条路,要么去干销售,要么进厂去做流水线,我很多时候都在想,我读十几年书,出来就做这个?那我何必读书呢?”
读书的彭彭
不只有李华困惑,也不只有一个武汉。过去十几年来,武汉每年的大学毕业生数量都维持在30万左右。
而过去12年间,全国高校毕业生人数从575万人增长至1076万人,数量近乎翻倍。他们最终又流向哪里?
在杭州的小米,才毕业一年,已经感觉到招聘市场的变化。
她毕业于服装设计专业,选择专业时,梦想是学成后,能给自己的妈妈设计衣服,可毕业后,却直接入职了电商公司,原因是这里只有电商型公司。
同专业的同学做了主播或服装买手,都和设计关系不大。
她问朋友们是否还记得当初选择服装设计的梦想。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设计师,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无人实现。
今年5月,小米断断续续找了近三个月,始终没有合适的工作。8月,面试猫咪保姆的那天下午,杭州的温度达到40℃,可小米顾不了那么多,一次性约了三家面试。
猫咪保姆工作,最初标注的是电商公司行政岗,前台面试时,对方才告知她主要工作是负责照顾老板的两只猫咪。
小米面试后,在小红书发帖求助
在电商行业极度内卷的杭州,这份工作薪资待遇优渥且轻松、有趣,算得上稀有。小米只犹豫了一上午,下午便给出回复,次日入职。
可即便拿到了满意的薪资,彭彭依旧会在某些时刻迷茫。“没有一个大概的方向要往哪里走,不然我朝目标前进就好了。”
连翘在工作第一年,很少出现迷茫的情绪。那时,朋友说她浪费了学历,她却因工作而一次次感动。
休假时,同事为了让她能少点外卖,多攒钱,会主动帮她打包饭菜。不舒服时,后厨单独开小灶,用酥肉煮娃娃菜让连翘温养肠胃。
在后厨洗碗也开心,众人大声唱着凤凰传奇的《奢香夫人》,歌声和说笑声一直传到前堂,以至于值班经理不得不进来提醒,降低音量。
2020年的春节,连翘在店里跨过了新年。大年初一凌晨,夜班提前收工,相熟的同事习惯了昼伏夜出,决定来场远行。
他们骑着共享单车从盘龙区出发,顺着昆明当地的北京路一直向南,试图追逐早起的太阳。
到达滇池时,天已蒙蒙亮,他们没看到日出,吃了个早饭便打车折返。那时,连翘还不知道,很快,她就要来真正的北京走一遭。
大年初二,连翘和同事去滇池追日出
连翘始终记得,毕业那年海底捞入职培训时,HR暗示,凭她的学历,之后可以升去职能部门,也可以向管理层努力。
工作一年,连翘终于等来机会。
2021年5月,她在公司内部招聘网站刷到专业对口的岗位,舆情专员。很快,北京总部发来offer。
彭彭在入职半年后,也有了变化。她收入稳定,客人稳定。相熟的顾客到访时会记得为她带一杯奶茶,得知彭彭可能调去别的店,第一反应是“那我也去,帮你冲业绩。”
销售的快乐足以和教书育人媲美。高中毕业时,身边的朋友都觉得彭彭性格温和,适合当老师。如今,彭彭有了不同看法。
“我也挺适合当销售的,我在哪都可以拿销冠。”
后来,她被公司调去通勤要一个多小时的新店,新店小而精致。但这是个好消息。她从普通店员变成了管理者身份的店助,工作内容从熨烫摆放,转为带着员工盘点店务,和公司、商场对接。
彭彭晋升店助后
升职那个月,彭彭在朋友圈分享了关于工作的读书截图:
“我很感谢工作能让我过上温饱的生活。不论如何,发工资的日子都会到来,这件事是多么让人安心,多么让人精神舒畅啊。”
对小米来说,给猫咪做保姆同样是一份值得感谢的完美工作。
毕业以来,小米找工作的标准始终如一,钱可以少拿,但周末双休,缴纳社保。“我上班是没加过班的,我不喜欢加班。”
如今,她不需加班,身边同事也一样。做猫咪保姆的新闻上了热搜后,她还收获了老板的现金奖励。
再次和小米聊起未来规划时,她避而不谈:“先这样做着吧。”
小米照顾的猫咪
连翘却再也无法以轻松的心态对待工作。
她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总部集团报道;和同事合租,睡二手的医院陪护床;上班如履薄冰,同事像是被迫凑到一起的陌生人。
连翘决定退回服务员岗位,沿着基层服务员、店助、经理、店长的路径向上。
可在北京的门店,和云南又天差地别。
洗碗区没有人唱歌了,吃饭时间精准计时20分钟,忙碌时只能蹲在消防通道快速解决。网购的向日葵遇上下雨天,拆开时,叶子已发烂发臭。同住的伙伴取笑她,买了束会结瓜子的树。
被北京同事调侃的向日葵
更重要的是晋升路径不再明朗。年轻的女店长是公司空降的,和连翘熟知的晋升并不相同。店里的同事,似乎并不服新任领导,哪怕她生产前一天,还在店里,从等位区引领客人去餐位就餐。
她开始不断在集团内部投递简历,浙江、福建、重庆,不限地点,合适就投递,又一次次被拒。很快,连翘意识到,晋升之路真的行不通了。
2021年秋天,连翘听到多家店面被悄悄缩减的消息,她知道,管理层、用人规模必然随之缩减,想升迁愈发不易。
连翘在新年的元旦离职。回到故乡,一切也来到原点。
在云南,广告专业相关的工作,薪资依旧在两千到三千元浮动。五个月过去,她的工作依旧没定下。
焦虑不已的连翘,一次次想起朋友的劝告:“一个有学历的人去做没上过学的也能干的工作,没有什么用吧?”她第一次对自己做服务员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社交平台上,现身说法的大学毕业生们,去了蛋糕店、水果店,做保洁、保安、猪场饲养员。郑大毕业的做了空调销售,华师的硕士发过传单,工地搬过砖。高端酒店管理专业的本科生,毕业后去五星酒店榨果汁。
外界的答案,没能缓解连翘的焦虑。因为质疑声更多。当人们发现本科生真的去从事服务工作时,理解就变成了不解。
“我一个专科生都不想做服务员
”“亏!高中和大学的学费都白交了”“那你上什么本科,四肢健全的人他都要,不是浪费时间精力金钱去读书吗?”
连翘不回应,或许潜意识里,又受了影响,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她发现,从离职开始,她对曾经做过的行业,带上了一点偏见。
她本不是这样。当初工作时,连翘最认真负责,对晋升和未来有清楚规划。如今,晋升途径行不通了。可冷眼旁观的人看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一个有着一本学历的大学生,去做服务员,浪费学历。
连翘心里清楚学历的意义。“没有学历会限制一个人的上限,本科身份带来的是上升的可能。”但实际相处时,她在要好的朋友和面试官面前坦荡承认,面对普通朋友却绝口不提这段工作经历。
彭彭刚入职时,她的妈妈也表达过类似疑惑,如果做导购,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
她最终尊重了女儿的决定。而升职之后的彭彭,迷茫驱散大半。她看到了这份工作带来的另一种可上升的未来。店助之后是店长、经理。当上店长后,加上提成,秋冬收入可以轻松过万。她要保持工作,继续晋升。
当局者清,可旁观者想不明白。
“本科毕业,想做服务员、前台,会毁了职业生涯吗?”重复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在网上出现。
已经作出抉择的人,忍不住给出答案。
“做前台就毁了吗?大家的人生都这么容易毁吗?”
(应受访者要求,李华、连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