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陵不是皇帝陵
石中火
1楼
说起中山陵，不能不先说说南京的梧桐树。南京人的骄傲之一，便是满城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梧桐的特点是粗枝大叶，树冠如球，每到春夏，阴阴郁郁的一片葱绿，浓得可以藏下沿街的建筑，使每条街看起来都差不多，——这给外地人带来不少麻烦。南京的梧桐大多一般身量，因为它们栽种在同一时刻——孙中山先生安葬南京之时。孙中山1925年病逝于北京，灵柩停放在碧云寺，1929年中山陵落成时奉安南京。当时走的线路是：从下关码头登岸，向南行经鼓楼，新街口，转而向东，由朝阳门出城直至陵园。灵柩经过的街道，从此易名为中山北路，中山南路和中山东路，而朝阳门也改称中山门。与此同时，这些道路两旁种上了清一色的法国梧桐，以表纪念。七十余载人世沧桑，垂髫已成皓首，而这些见证过历史的梧桐树却正值盛年，如肃然的卫士，拱立在孙中山最后的道路旁。
南京城不大。中山陵位于东郊钟山风景区，紫金山南麓，在北京要算“远郊”，距市中心也不过半小时车程。对于去一个地方动辄花费两，三个小时，出门如同出征的北京人来说，在南京游览名胜，相当于上家门口的公园遛趟弯儿。游中山陵无论春秋，只要是好天气就足够。沿当年安葬孙中山的路线，在树木葱茏的中山路上行车，好似在一条绿河里行船。出了中山门，船便入了海。仍旧是一色的梧桐树，仍旧是一色的葱茏，只是更多，更密，里里外外一式的绿模糊了城市的边界，分不清究竟城外是城里的延伸，亦或城里是城外的延伸。
中山陵静静的立在这绿涛的深处。从地面看，中山陵和邻近的明孝陵有些相似，又大有区别。一样的座北朝南，依山势而缓缓升高，一样的沿中轴线依次排列着石牌坊、墓道、陵门、祭堂、墓室等皇陵风格的建筑。但这里没有常年祭祀的享殿，没有环侍的文武大臣；石牌坊上写的不是“孝陵”，而是“博爱”，主色调也不是尊贵的明黄与朱红，而是象征青天白日的蓝和白。国父的陵园，毕竟不同于皇帝的坟冢。从空中看去，整个陵墓像一座斜卧的巨钟，山下铜像是钟顶，半月形广场是钟面，墓道是长长的钟摆，山上墓室则是摆锤。这一造型名为“自由钟”，喻意"唤起民众，以建民国"。民主，民治，民生的理想，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霸道，更如天渊之别。
祭堂在墓道顶端，堂中有孙中山坐像。墓室在祭堂后，为圆形，中央是孙中山卧像，遗体就安葬在卧像下的墓穴中。这里的主人没有如海般的殉葬品，因此可以在青天白日下，山色环抱中安然长眠；他的邻居却需时时提防盗贼，几百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相传朱元璋死后，为了防止后人盗墓，曾于同一天从南京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殡，而且车马仪仗完全相同，使人难辨真伪。十三个出殡仪仗，何其浩大的规模！可让人联想到的却不是什么帝王气派，倒极象一个鬼鬼祟祟的扒手，紧紧捂着偷来的钱包。当年建明孝陵时，神道原拟从孙权墓所在的梅花山经过。有大臣建议平掉此坟，朱元璋说，孙权也算一条好汉，就让他给我守墓吧。于是神道绕开了梅花山，孙权墓得以保存。如今孝陵已残败，尽管也有不少游人观光，却远不如中山陵人气旺盛。得意洋洋的朱洪武，以为英雄如孙权都只配给他守墓，没想到数百年后却做了另一位姓孙的英雄的守墓人。
站在祭堂前，向山下望去，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绿。白色的墓道从脚下延伸，直至石坊，两旁展开仪仗队似的松柏，颜色是齐刷刷的墨绿，如士兵的军装。周围是些低矮的山包，各种叫不出名的树木高高低低的长，深浅不一的绿着。隐隐还看得见广场远端的音乐台，轮廓已无可分辨，只有蓝瓦白墙的色彩从绿的背景中跳出来。远处更无山峦阻隔，绿色也变得朦胧，融成一团，分不开层次和边界，如打翻了的水彩颜料，在画布上恣意流淌，漫浸，连淡蓝的天色也染出几分绿意。城里的小风是吹不动这厚重的绿的，只有当强劲的山风裹胁着松涛吹过时，这绿海上才荡起波澜，排浪阵阵，似流云飞扬。孙中山当年在此叹曰，吾死后当葬于此地，或许是因为看上了这无边的绿意吧？
钟山在背后，并不很高。山势平缓而厚重，不大象山，倒更象堵墙，斜斜的伸展着。这样一看，中山陵便更象挂在墙上的钟了。钟山，中山。是中山看中了钟山之名，还是钟山之名得于中山？其实是巧合，但巧合得很有味。地因人传，人因地传，风景因人而有了意思，人因风景而更有意思，中国的古迹名胜，多是这样的。
（写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