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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镇人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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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镇人事(短篇小说)

罗锡文
1楼
八月的空气滑腻,吹到山中汉子半裸的身上便粘稠油湿的,女人就感到乳水胀得要喷出来了。八月的云不再稀薄,到得傍晚时分,西天上便堆了厚厚几沓,把太阳生生地挤下山去。八月的月亮梭子状时似乎更显灿亮,从岩镇后山钻出来,云渐次散去,瓦片般的天中便空悬这瘦长的一物。此时,岩镇各户窗口透出暗黄灯光,傍河吊脚楼上飘着妇人喊喳的声音。街面还不曾困去,空气里混合着牛粪猪粪酒味草烟酱醋和朽木野菌的气味。谁家门口家犬轻吠,谁家院子里老者吐痰咳嗽,谁家孩子尖厉哭叫,都全收在了从河中渔猎回来的壮年男子肩头的长网里。八月的光景往临岩镇,便生出一番诗味,连粗鲁猎人笋壳扛着猎枪从密林中出来,被当头明月和山下镇上河中一派风光撩动了心思。稍后,月光浓了,如米汤,山体轮廓与水中波屑相衔相啮却又极为分明。岩镇慢慢平静下去,虽然仍有人出门取乐,也有人嫌团在镇中那热,在门口树下拢了几个人说话,岩镇仍在惬意中沉了下去。
岩镇极小,却精致,上下两条街,三四十户住家,却是南来北往商贩歇息和商品屯集之地。小镇地处乌蒙山系北端,委身于群山中,如一隐士。日常生活无外做些山货布匹糖酒营生,闲了,结网下河捕鱼,或扛枪钻山人林狩猎,或在外地学了手艺回来办班收徒,或游闲晨昏,梳妆轩窗,舞文弄墨,白话先贤,或视钱如粪物,常邀友朋在阿布开的边河饭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钱时也决不亏损自己,或抢或窃,虽也被弄断指头,刮歪嘴巴,剥光衣裤抽个半死,但倘能取得生存所需,管他红道黑道,甚至流传于小镇那不洁之声名也不去在意。因而岩镇诸路人马皆豪爽,嗜酒嗜烟,结交朋友如拣财室,性情刚烈也不乏柔曼,至于为女人那方面的诚挚和享受,也是所有成年男子为人之首要标准。岩镇在名份上归属了一个极可人的名字:阿沐多。大凡只要听得这名字的人都要获得一番诗意上的陶醉,调动各种官能和技巧去想象,拟作比人文那虚假景物更值一瞅的好景。
好地方,好景致,和着刚烈豪爽人性,却也不是世间所独有,也非世外桃源,人事上的某种不谐,与外地并无二致。人只要是活的,便能为自个和他人做出各类事来,悲喜生死,也是常有的事。
月亮还斜在东边那块天上时,从傍河的边河旅馆里闪出一个高大的汉子,他就是阿布。阿布年青,未及而立之年,脸面却粗砺,一把漆黑油亮的胡须却是极美观的,出过山到过大城市的女人便哮了声线儿说:“咱阿布的胡子,帅呆了!”并说在城市里是一打女人好追的。阿布成家早,按他爹说他是生来只会讨女人过日子的。他念过高中,没考上大学便对学业没了兴趣,他太过优柔和仁义的性子让他将心思放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女子是他同窗,人材不太妙,那相貌儿按地方人说就是一石破子的,从上街隆隆滚到下街,圆得几近没了皱褶,正与阿布瘦长身坯形成映照。阿布不嫌,说就欢喜肉墩)L肥陀花。两人在念书时就将身体给了对方,寻欢之后,咬了舌头许了誓的。阿布毛未长齐时便认准他命里注定有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如爱腥的猫,视他如命的。阿布如一个在幻想中过活的诗家,对女人好奇,热切,甚至是纵欲而荒淫了,同时他对开初的生活既惊奇又宽怀,甚至,一俟见了好友便要说的那句“又被老婆臭骂了一顿”的名言,在镇上流行良久,那得意幸福神色,使一些诙谐者戳他鼻梁:“她怕不是你老婆,是你第二个老娘吧?”不久,他们有了个女儿,乖巧伶俐,岩镇人喜欢她,一日不寻来抱一回便觉失落,那情致拿阿布的话说,就像是娟儿(他女儿的名字)的亲爷子亲奶奶;不喜欢她的,肚中胀了气,出不来,便说阿布老婆那般丑得出窍,怎弄出这等人来?恐怕是阿布这假善人被耍了,那丑婆娘在外头怀的吧!有人说,你懂个屁!长子长女像父。这人才闭了嘴。有了女儿,日子就多了快活。但年青时那些幻想好奇,突地没了,热烈也冷了,柴米油盐如大山一样日日横着竖着。慢慢地他明白了日子的不易,有时也为自己还未老去便闲散而感到懊恼,很快他成了一个在大街上发愣,在市场上与人讨价还价,随地吐痰,胡乱擤鼻涕然后用衣袖揩拭,许久也不曾洗一洗发臭身子的山里人。
这阵儿,他匆匆地来到了街上,手中持着一根棍子。原来是住在后山的娘托人来告他说
,他兄弟笋壳又同他爹打起来了,要他回去劝劝。阿布的兄弟笋壳原来不叫这名儿,他叫阿重,只因性子怪异,为人处事脸皮甚厚,如竹子笋壳上的毛抹了一层又一层,地方上人顺便就甩给他“笋壳”这名号。阿布出了镇,急急跳上山路。他想,如果这次再和笋壳打起来,
就是兄弟俩开年后的第三次反目了。只是每次去后山,他都颇感为难,劝父亲斥兄弟,却又觉得兄弟太可怜,太冤。笋壳对父亲极不恭不敬,甚至出手打人,是有原因的:笋壳脑瓜好使,初中毕业考上高中,极想读下去。但他爹却觉得业已读了这么多书,够了。笋壳不服,便要当爹的说个明白,当爹的说得极含糊,一阵儿又说如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我那血汗钱不是丢水沟打水漂漂了么?一阵儿又说书念多了并非好事,想得多老得快,不如趁早讨个女人成个家,省事!还说,日后嘛,我和你娘省吃俭用,挪点钱给做买卖,找得了钱了,就是活人讨日子的,我和你娘不就是这样活的,亏了什么哪?你瞪什么眼?你老子我不就是这般挣过来的,你就不行啦?笋壳不肯,对他娘说,我读得出出息来,你们的钱,就算借给我的。但当爹的话已出,事情就不可更改,笋壳就留在了家中。祸根就此埋下。虽然后来笋壳买了一杆猎枪,钻进深山打猎,’与山水虫蛇为伍,几近成了野人,但他一刻也没有消解对爹的一肚子怨气,反而与日俱增。田地活不做,家务不屑,不下河捕鱼,高兴了便在镇上闲逛,不高兴时便窝在家中只管吃喝,当爹的一骂,他便狠狠回道:“见我不顺眼啦?瞎了才好哩!你甘心白养我的,你还要我做啥?”“我白养的是猪狗哩!”“我是猪我是狗,你是什么?”“你小子书读到屁股眼儿里去了!”“你屁眼里连屎都不产哩!”“孽子!老子打断你的腿!”“呸,捏捏你还有没有卵米子!”气得当爹的背过气去。初始当爹做娘的觉得是自己理亏,笋壳的话和态度他们便忍了,后日子长了,当爹的便淡忘了自个的错漏,见小儿子这等懒惰张狂,觉得损了面子没有当家的权势,气不过便一嘴巴撑去,笋壳开始也只是一闪躲开,或出门多日不归,后来见老东西那凶相也捺不住还手,当爹的自然斗不过,只得搬出大儿子阿布来。一年前笋壳认识了一个女人,如妖物般美丽,两人在山沟里野合了几回便结了婚,当爹和当娘的虽嫌事情仓促了些,却也去了块心病。这女人也常到阿布店中,和阿布两口子说说话,吃阿布专为她炒的竹笋鲜鹿肉。但好景不长,就在几日前两人便离了婚,笋壳将身上所剩的几百块钱扔给了女人,将结婚证一把撕了,吼道:“滚!”女人脸上肉一收便走了。阿布心上犯乱,他问笋壳:“就这样离了?”笋壳恶声道:“离了,又咋啦?”阿布哑然。这是前日的情景。阿布在路上便嘀咕:这番又和爹打起来,多半是离婚引起的!保不准这阵儿小杂种会动他的双管猎枪的。假如他真的动了枪,那该如何是好?阿布也有枪的,现在他后悔忘了带上。岩镇一带地理偏僻,人因豪爽过份而好斗成性,很多无事之人都有私制火枪,长短不一,既可狩猎,也可防身护宅。阿布那支,却是花钱购的,只是久不使用,枪管上生了很多红锈。
到了家中,打斗已停了下来。阿布娘在门槛上哭,爹在院子里骂人,骂到厉害处,气儿接不上,便要停下来续气,咳嗽,缓过后再骂。笋壳一见阿布,便道:“你大儿子回来救你了,老狗日的,你们干脆把我杀了喂狗去!”阿布拿出大哥气势,喝道:“你少说两句!”爹又吼了起来:“孽子啊,我养你这么大,还真不如养一条狗哩!你敢还手打我了,我没有你这孽障,你迟早要挨雷轰电劈的!”笋壳道:“老天爷也要看看谁先死的!”爹挺不住,哇哇冲过去,两人又打了起来,阿布娘见状呼天抢地地拿头撞门。阿布将爹一拉,挡住笋壳,笋壳眼里喷火,照直一拳打来,将阿布打了个踉跄。阿布也火了,兄弟俩便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按常理,阿布打架不是笋壳对手,但笋壳每次都是在几回合打趴阿布后就住了手,这日一开始他就跳开了,指着阿布鼻梁说:“饶你这一回!”说罢,一脚踢飞了一只凳子,头也不回地走人都有私制火药枪的,长短不一,既可狩猎,也可防身护宅。了。片刻,他又返回来,走到娘身边,说:“娘,你哭啥呢?你气我,恨我,可我是你生的,我哪点比不上大哥?你气那老狗日的,那可是你自找的,老狗日的心黑,你气他有啥意思?娘,不要哭了!”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娘说:“你先出去吧,找几个朋友散散心,等你爸和哥气消了,再回来,啊?”
笋壳一走,院子里平静下来。远处河水的声音像丧偶兽物的哀恸。阿布却寻不到话说,陪了两老人唉声叹气。
月儿升到了中天,一块薄薄的白金片,软软白白的光全铺在了院子内,映出三具蛤蚁状的人身。阿布要走了,说店中有事,改日再回来喝烧洒。临出门,他对爹说:“你也莫怄气了,伤了身子还不是你自个摊着!兄弟刚离了婚,心烦气盛,过几天就没事了。”爹无语。阿布身子一仄便消失在月色中。
阿布回到店中就对老婆说,笋壳可怜。女人对此不屑一顾,说,你们这家人就是犯贱,上上下下都是那么个德行,真会折腾!烦!阿布不满意女人的意思,却也不敢还嘴。他想见见笋壳,心上又作了乱,有些胆怯心虚。他同笋壳虽谈不上极有情份,但兄弟俩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理解。他将女人拖进怀里,说:“过几日闲了,请爹和娘,还有笋壳过来吃饭,让他们消消火,解解气。说到底,毕竟是一家人,如此你打我斗,说出去没脸没皮的。”女人眼一凸:“还不如拿了那些酒肉喂狗!”阿布说:“你怎么……”女人道:“咋啦?”阿布想:这肥物是刀子嘴,顶不得,到时候她还是要听我的。心里舒坦了,纵身骑在了女人肥肥的身上,女人扬起短臂在他身上抓揪一阵,便欢快地哼叽哼叽起来。
几日过来,笋壳也没什么异样,只是黑着脸不同他爹搭腔。他娘也不再着慌,对老伴说:“都是自家个生的,都死了脸给谁看的?你是当家的,儿子心头不好过,你担待着就是了,啊?”老头子乍听就火了:“我没养过这样的孽子,你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那是人话?他杂种会说人话吗?”“是自个生的,啥杂种?”家人就是犯贱“他嫌弃我哩!”“他年青不懂事,说啥都顺口说的,你讨我时不也这样?”、“哼,恐怕他盼我早死哪!死了,把我的尸体扔到山沟
沟里喂狼吃哩。”“闭了你臭嘴,他成现在这样子,还不是你给弄的!我们多吃点苦受点罪又有啥呢?”老头子脖子一梗:“你说啥?你说啥?!’见笋壳从院中走过,方才咽下话头。
阿布人善脸光,生意做得红火。逢赶集日子,人们皆乐意到他店中吃几块棕叶包的猪儿把,一碗热辣辣的水粉,一碗冒尖的燃面,二两烧酒,抽几支呛人出鼻涕的兰花烟,吐一地浓酽的痰公和阿布说几句淫邪的笑话,也同阿布女人摆几句龙门阵,或评说镇上卡拉OK厅招来的几个白嫩嫩的外地妞,直说得身子湿热,直叹那地方唱呀唱的如鬼哭狼嚎般的,黑压黑邪的,钻进去,身子还有干净处吗?阿布在一旁径直笑去,他老婆听出话中意思,心中动怒,却也陪出笑脸来,心下想:都这把年纪,挂一张老皮的人了,还操心啥身材啥脸蛋的?那OKOK的下贱货,浪他个娘去!此刻,一外地客商喝毕碗中酒,直眼望着小小河中景致叹道:“阿沐多这地方真是美的!’’立即引起几个粗壮男人哂笑:“你那几两熏肉掉到阿沐多,那才叫美啦!哈哈!”引得几个从店门口过的苗人彝人都伸了头来探看。阿布立即招呼道:“大哥的大嫂的,走路累了,进来坐坐,歇歇脚!”苗人彝人看了他一眼,不作声,走开了。
楼上传来一个女孩的歌声,有人便说:“阿布的,是你女儿么?”阿布道:“正是。”“有六、七岁了吧?”“赶九月正八岁哩。”正说着,笋壳进来了,笑着和阿布两口子招呼,换了个人了。阿布先是一惊,随即也挤出笑意来,问笋壳今天也来赶场?没去打猎?笋壳一一作答,拣了一凳子坐了。阿布觉得有些冷场,他那胖女人既不搭笑,也不沏茶,端端拉了脸坐在店子一角剪辣椒筒。阿布想问笋壳吃过没有,却怕笋壳不付账,但他还是说:“吃几块猪儿把吧?”笋壳说已经吃过了,肚子正撑着哩。阿布说茶在柜台上,你若渴了就自个倒水泡茶喝吧。笋壳说不渴不渴,刚才在上街吃过两碗黑凉粉的,也正撑着。阿布无话了,笋壳也不大自在。笋壳一副结实的身板,衬出了阿布的文秀;笋壳一张极其刚毅的脸,同样照出阿布柔弱。阿布眼睛不黄不黑,是黑黄的中间色,圆润,天生的那种带笑的气色。笋壳眼大,黑得
狠,逼出两股冷气,天生出肃杀之色。兄弟俩待在一块,一个是面团,一个是石头。阿布常想我怎么有这样一个阴虚阳盛的兄弟?爹那样子像只霜打过的柿饼,兄弟却怎就如此硬朗?笋壳可没阿布那细腻,不往这些方面去想的,见了阿布,笋壳说,他是我哥,仅此而已。阿布细致,说的与想的差不多,笋壳想多想少,他人无以知晓,因为常说得少,外人更不明他这句金贵的话是不是心头所想。他对旁人言语,包括劝说、讽刺、厌恶都似听非听,脸别着,眼睛盯着他处,令说话的人很快便泄了气。他少有朋友,也是,像他这样的人,要朋友又有何用?
阿布扔了一支烟给他,他接了;,点上火。他说:“娟儿呢?”阿布说:“在楼上做功课,这阵儿怕是做完了吧。”阿布学着山外人的口气说话,不说做作业,而是说做功课,笋壳就觉得刺耳。他说:“爹说好久没见娟儿了,要我带回去住几天。”阿布正愁这小东西搅得他这几日不得清闲,巴不得放她出去几天,便道:“这正好,我们忙得都不知道姓啥了,你带他回去吧。”便叫下娟儿来,说:“二爹带你到爷爷那儿去,你要听话。”娟儿兴奋得跳起来,说:“老师都夸我听话哩。”临出门,阿布说:“捎点东西回去吧,爹和娘他们恐怕又是清汤寡水的了!”言下之意,你笋壳不愁吃喝,做老人的可没那福份。笋壳不语。阿布将几把干面,一块猪头肉,几包花生核桃交给了笋壳。阿布女人在阿布屁一股上狠掐了一下,阿布才没将一瓶酒和一只卤鸭放在笋壳手中。阿布对笋壳和娟儿背影喊了几声,便回到店中忙开了。
买卖红火,两口子大悦。夜里关了店门,洗刷完毕,原已累得如一堆稀泥,但阿布兴致高,掀翻女人,又雷又雨地忙活大晌,才喘着粗气死睡过去。翌日,是闲天,生意淡了不少,第三日也是如此,但仍过得去,两口子仍是忙,预备着下个集市的各类物品。阿布娘出现在门口,一进门就问:“娟儿回来了?”阿布两口子互相望了一眼,女人说:“‘不是在家里吗?”阿布娘哇地一声大哭,跌在地上起不来了。阿布知道娘的习性,一遇上急事就要这般,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来,道:“咋啦?娘,你别只是哭,哭啥?娟儿咋的了?”阿布娘哭着道:“完了,全完了!一定是你兄弟……他……天啦!”阿布两口子仍糊涂着,女人端来一碗茶水,阿布说:“娘,究竟出什么事了?’’阿布娘只管自个哭去,哭得凶,喉咙里如拉着闷闷的风箱,语不成句。两口子耐着性子,好歹问出细节,阿布这才口感冰凉,腿脚发软。
那日,笋壳将娟儿领到家中,爹和娘既感意外,又高兴,忙着弄好吃的东西款待孙女。席间,笋壳逗得娟儿好生快乐,老两口也呵呵笑个不停。笋壳指着他娘对娟儿说:“娟儿,说奶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娟儿娇娇地说:“奶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乐得老女人合不拢嘴,一口菜含在口中滑到气管,咳得一张老脸如刚下蛋的母鸡,脸上却仍嵌着笑。笋壳又启发娟儿说:“娟儿,祝爷爷老不死的!”娟儿开怀道:“祝爷爷老不死,老不死!”老头子一脸煞青,暴眼瞪着笋壳。娟儿意犹未尽地说:“老不死,死不老,就是老了不死,死了不老,爷爷你懂吗?爷爷,你真是个老不死!”笋壳将一大块肉放在娟儿碗里说:“娟儿真聪明!”
饭后,笋壳背上猎枪,说是带娟儿到县城玩。娟儿一听就高兴得了得。娘说:“快去快回!”笋壳要娟儿自己走路,娟儿不肯,要他背,不然就哭。笋壳便将她背了,出了门。岂料一去就不回。晚饭做好了,左等右等不见两人回来,娘就说:“在阿布那儿不转来了。”便吃饭睡觉。第二日,娘想笋壳该回来了吧,谁不知兄弟俩在一块儿说不了几句话的?仍不见人回来,老女人又想:莫非走戚家去了?或找了三朋四友喝醉了?可笋壳从不去朋友处,亲戚至今认不全,再说,亲戚们也从不拿好脸色给他的。阿布爹在一旁说他眼皮跳得凶,一阵儿,老女人也嚷眼皮鼓胀着跳。到了晚上,笋壳仍没见露面。阿布爹说眼皮哪有这样跳的,像胀得要裂了。时下,阿布娘便着慌了,她一边在眼皮上贴红纸,一边说:“明天到阿布店里去看看!”
当即三人就判断出娟儿出事了。
三人赶紧伙了亲友,分头去寻找。但岩镇内外,边河上下都没见笋壳和娟儿的踪影。阿布便跑到县城,所有亲友熟人处都问遍了,都说没见过娟儿的。当阿布和女人一脸黑地回到岩镇时,所有帮着去寻找的人都已回来,一见众人神色,阿布就明白了。众人都确定笋壳一定干了件大事。
阿布不停地安慰女人,女人仍哭个不休。她胡乱地抓扯,把鼻涕眼泪全抹在阿布身上,大骂:“你砍脑壳的,是你干的蠢事,你干的蠢事啊!我早就说过你那个狗日的兄弟靠不住,靠不住的啊!你咋放心让他把娟儿带走?你们一家都是该挨刀砍脑壳的!”阿布心烦意乱,却也不忍撞正在气头上的女人,只等天明。
天亮了,岩镇从浓浓的睡意中苏醒过来,空气里仍是那股岩镇人习以为常的气味。盼着天亮一夜没有合眼的阿布两口子忙叫了人分头去外地找人,第二天回来,远远见了彼此神色便知道一切仍没结果,两口子又抱头痛哭。到了第七日,困乏之极的阿布刚将店门打开,被日光刺得眩目时,他才发觉已是中午时分。他站在门口,望着店内物什发呆。这时,对面山坡上,急急冲下来几个小孩,远远望去如几只蚂蚁在蠕动。跑得近了,人们才听见他们的尖叫:“死人啦!死人啦!山坡上死人了!”阿布站起来,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又一个踉跄。他稳了稳,立马唤女人下楼!这时,有几个人跑来,对阿布说:“对面山上发现了死人,快去看看,兴许,就是你们家娟儿。”从岩镇到对面山坡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可阿布却觉得要走一辈子才跨得过去的。山在眼中旋转,水仿佛凝滞不动了。他狠狠地抓住女人手腕,像要将它捏碎。女人因恐惧而两颊灰白,嘴唇干裂,不停地哆嗦着,两眼在绝望中失去了光泽。她像一具骸骸一样紧贴着阿布,阿布仍感到她如此笨重,就像在拉一座山。一些人随了两人疾走,一些人在一旁驻足观看,想:几日工夫,这肥婆就老了八圈。一些平时对阿布心存忌恨的人便聚在一边道:这是报应,报应哦!阿布有钱,找足了钱,原想过几天舒心日子,嗨,没想到也有今天!人群终于上了山坡,在一丛密林的乱石后,他们见到了这样一个情::一只高度腐烂的尸体,散发着股股恶臭,一群绿头苍蝇在尸骨上快活地飞来飞去,又突地落在腐肉上。这是一个小孩的尸体。众人被恶臭熏得恶心欲吐,掩了口鼻避于一侧。他们一时认不出那死者是谁,那尸体几乎没了轮廓。只有阿布女人认出了死人脚上那双鞋,她惨叫一声跌在地上。阿布也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女儿娟儿……
法医在验了尸体后写道:死者颈部受损,有深度掐陷痕迹。口腔鼻腔有淤泥……死者是被人双手掐住窒息而死的。
阿布女人重病不起,高烧一直不退。这个碎心断肠的女人即使在被烧成迷糊紊乱状态时仍在咒骂阿布的兄弟笋壳。所有岩镇的人都断定娟儿是被笋壳所害,可笋壳人在哪儿?
阿布想起几百里外的一个亲戚,便打了电话去,询问笋壳去过他那儿没有,并将娟儿遇害的事粗略讲给了他。亲戚说:“笋壳三天前走的,说是到大城市去,对了,去你三姨家,走前还借了我五百块钱,说回来后再还给我。”阿布在电话那头叫道:“那天是他把娟儿带走的,是他,肯定是他杀死娟儿的。”亲戚说:“这个挨炮轰的!他在我这儿住了半个月,你,你怎么现在才打电话来?”阿布后悔不迭:“一时没想起,况且那些天心都焦碎了。”亲戚道:“说来也是,那几天笋壳整天阴沉沉的像死了娘,我说嘛,他怎么一住就不走人呢?我让你姨问,他只说闷得慌!问他为何闷得慌,他也只说闷。”阿布道:“他真的去了X市?”亲戚道:“他是这样说的。”阿布立即赶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表示立即报告县公安局,即日派人到X市去。
阿布爹娘整日闭门不出。出了这件事让他们既伤心又觉面颜尽失。阿布爹在院子里暴跳如雷,声称当初就该砍了他,让他不得成人。阿布娘蔫在榻上,除了抹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布两口子过来看他们,阿布爹则哑了声,阿布娘一手拉着儿子的手,一手拉了女人,颤颤地说:“做老人的对不住你们啊!”一句话惹得两人都大哭起来。末了,阿布要女人到厨房烧水做饭,端了来。两个老人望着饭菜,想着娟儿,哭得一脸稀。到头来,四个人都低头抽泣不止。
阿布两口子要走了,说店里没人,他们不放心。阿布想了想,对女人说:“你先回去,我再陪爹和娘坐坐。”阿布坐在两个老人面前,一时无以说起。两个老人心里痛,他们此生就只剩下阿布一个儿子了。阿布爹坐在床上,拍了拍,要阿布过去,阿布站起来,和他爹坐在一起。老头子定睛看了他好一阵,突然狠狠地抽起自己耳光来:“都怪我啊,怪我这烂贱心眼,要不是我不让他念书,他怎么会有这德性?我不就是心疼那几块钱吗,我为啥不全给了他,让他念书,让他成善人啊!老天爷咧,该杀的是我啊,娟儿还那么小,啊,她还那么小啊!留着我还有啥用,有啥用啊!老天爷!”他整个身子剧烈地痉挛起来,震得床板吱嘎作响。阿布赶紧将老人双手抓住,将老人抱在怀里。看到怀中的老人挣扎着还要抽打自己,阿布不禁一阵阵的襟寒……
翌日,阿布走时,他爹还拉了他的手,颤颤地说:“儿啊,我对不住你!……”阿布晃了两眼泪花,转身走了。
不久,阿布从派出所获悉,笋壳因偷窃伤人在X市被捕。
“那,他杀害我女儿的事……”阿布问。
“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杀害你女儿的凶手,我们已整理好了材料,马上和那边联系。另外,你如果有什么新材料,要及时报告我们。”
冬天莅临,阿沐多一团灰蒙阴暗,河水细若鸭肠。阿布一家人也进入了冬天。当笋壳被收审的消息传遍全镇时,不仅阿布爹娘不敢出门,就连一向人缘极好的阿布两口子也早早闭了门,窝在屋中长吁短叹。众人纷纷猜测笋壳最终将落得的下场,落井下石之人还将以前岩镇没有破解的偷窃之事全扣在了笋壳头上,令阿布两口子又气又恨,却无言以答。阿布爹一日低首埋脸到镇上买酒,听得众人议论,心冷胆寒,回到家中差点解下裤带上了吊,害得老女人没日没夜的跟着他,连他上厕所也要蹭着跟去,恼得老头子大骂:“老脸老皮的,没地方搁哪?”老女人也不着恼,守在墙边等他出来,听他骂,便明白他活着,如果好一阵儿听不到一点响动,她就会浑身冰凉。日子往冬天深处移去,阿布人前人后说他原谅了兄弟笋壳,说好说歹都是同奶吊大的,虽说他罪不可赦,可他毕竟年青。他女人一听这话就扑去上抓他的脸,掐他嘴,骂道:“挨刀砍脑壳的,你想断子绝孙了不成?你狗日的兄弟弄死了你女儿,你还替他说话,他咋不把你也一刀给宰了!”阿布分辩道,我没有替他开脱的意思,可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他是我兄弟,我可怜他。女人一口痰飞来,正中阿布额心:“呸!你可怜他,他可怜你不?他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要整死啊,他可怜过娟儿吗?狗日的,你让他活着回来把你爹你娘也给掐死啊!狗日的!”直到怒气渐涨的阿布也骂笋壳死有余辜时,女人方才罢休。至于两个老人,他们死亡般沉默下去,在极力思索着前半生从未想过的问题:人啊,总有那么一些人,为啥不好好活着做一些善事而偏要行恶呢?为啥不为别人多想一些呢?他们被这些问题压迫着,挤榨着,要他们从笋壳的阴影中挣脱山来,或许只有在他们咽气的那一刻才能办到。当他们回忆起笋壳年少时候,那小子做出的所有可爱可笑之事便浮在了眼前,记忆最深的那件事便是,笋壳尽自快活地在河中洗澡,当爹的气极,将他衣物悉数拿走,洗累了的小子只得一丝不挂、气极败坏而又有些胆怯地回到家中,被他狠狠抽了一顿。这些事情是再也不会重现了,两个老者在那一刻略带甜美的回忆迅速被现实再次击倒,他们相对而坐,缨缨戚戚,往事,是想不完了……
这是命。两人都这样想。
三月的雷声刚刚响过,十五的月儿还不是全然圆满时,阿布收到一封发自X市监狱的电报:笋壳病危,速来人探看。阿布将此事隐瞒下来,既不告知爹娘,也不告知女人,只是说到X市进货。然后他迅速赶X市,在市郊的监狱里找到负责的人。那人告诉他,笋壳已保外就医。阿布说:“他快死了吗?”那人道:“还早着哩!”“那,究竟是什么病?”那人眼一翻,“什么病?你去问医生。不过,我也知道一点,好像是疟疾,就是打冷摆子,还有,呢,好像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阿布告辞出来,按那人的指点找到了市医院。当他看到笋壳时,惊得张口结舌。那个刚毅英武的笋壳真的是一叶笋壳了,全然的一个瘦人,光光的脑袋一像一只称砣。房中没别的病人,笋壳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像被扔在角落里的一堆垃圾。就是他,就是这个脸上如今只包着一层黑皮的家伙杀死了自己的亲侄女!就是他,这个杀人犯,偷窃犯,这个瘦人,我的兄弟。阿布站在病床前,预感到这个被病魔折磨得轻薄如纸的人并未觉察到他的到来,他正在睡眠里吊着。我们是兄弟,可是……他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干掉他!他看到了一把水果刀……就在此时,背后一声响动,他惊惊地转身去,一个矮小的护士站在他身后,手中一盘针药。“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阿布低低道:“我……是他亲戚。”护士露出一脸的轻蔑和烦躁,麻利地整理着药瓶。响动惊醒了床上的人,他努力地睁开橡皮粘着般的眼睛,看见了阿布,那眼睛在短暂的闪光之后立即黯淡下去,将脸别开。阿布紧张起来,匆忙间只能说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怜的话来:“你病了?想吃点什么?”病人动也不动一下。护士望了阿布一眼,像在说,他是病了,你这废物说的真是废话!口上却说:“他什么都不想吃,水果也不行,这几天他只喝过一些稀饭。”“谁为他煮稀饭的?”护士道:“谁愿意为他熬?饭堂里买的。”“监狱里就没有人来吗?”“来啊,每天都得派两个人来看看的。”“他病成这样子,能逃跑么?”“谁叫他是犯人呢?”转身咯咯咯地出去了。阿布见病人眼睛又合上了,以为又睡去,便跟了出来,追上护士,问:“他,还能活多久?”“问医生去!”“可……”护士抢白他一句:“你想他早点死吧?他能活多久,也不用你操心了,他自己的事,犯法和重病,你懂不懂?”“哦。”护士又一脸蔑视和烦躁地走开了。阿布回到病房,
倍觉冷清,便返身到了街上,买了一些水果、奶粉、罐头之类的,回头来放在笋壳旁边的木柜上。笋壳睁开眼睛,望着那堆东西,眼里掠过一丝嘲弄的神气,又将脸别向一边。
阿布在过道上碰到了笋壳的主治医生。阿布认准这个面容光润神色却如倒春寒的人是医生,是因为他旁边有个穿警服的高个男人,后者使他感到温暖。
医生说:“病人患有多种疾病:精神分裂症、脑震荡、恶性疟疾和肺炎。据监狱里的人说,他刚进监狱时被一伙惯犯狠揍过几次。他从不与人搭话,也不配合治疗。”
阿布道:“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想活了?”
医生说:“他的病,仅靠药物已毫无意义。一个人对生已经不存想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心已死,药物和护理都将成为他的负担。我们已尽全力,但都没有用。”
“他真的什么也没交待,我说的是坦白……怎么说呢?他一个字也没说?比如,他家里……”
“没有。”
“他还有多少时间?”
“三十个小时以内吧。”
“他住院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他始终都这样。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亲友,也许你能让他好过一点。”
阿布在街上局促不安地走着,等待一个人死去的滋味无疑使他极度颓丧。他碰上了一个岩镇人。阿布将事情对他说了,两人一同回到了病房。笋壳的景状已经非常明显,身子极力往棉被里陷去,即刻就要消失掉。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人触到了他目光里的柔和的凄凉,都有些怕了。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阿布蓦地想到,娟儿被他双手掐住脖子时,嘴唇也会这样蠕动的。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栽倒在地,死在这个病人前头,便逃到了外面。笋壳那双已经毛糙着的眼睛仍在晃动,无冷无热,那么自然那么超脱又那么冰冷地闪着两粒光点,要把他掠了去一同去死的。他赶紧跑到闹嚷嚷的大街上,将那个本份的老乡留在了病房里。
事情结束了,虽然比预想的时间迟了些,但还是结束了。那个忠厚的年青人陪着阿布将笋壳火化后,装进了一只木匣里。阿布说:“把它带回去,只会使两个老人更加伤心。再说,我那婆娘说不定要将它砸个粉碎,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算了。”
那老乡冷冷道:“我想你还是带回去好。”
“这……”
阿布打了电话回岩镇,将一切告诉了他女人。女人迟疑片刻,骂了一句,便把电话挂了。
“她不答应?”阿沐多来的年青人问。
“……”阿布吐了口痰,说:“吃了饭再说吧。”两人便走进一家饭馆。
年青人说:“女人就是女人,对笋壳来说,是外人,对吧?”
阿布未置可否。
年青人说:“不怪你婆娘,她是娟儿的娘。”
喝了几杯烧酒,年青人拿血红眼睛盯了那木匣子看,看久了,才说:“你兄弟死前说了一句话的!”
阿布一惊:“他说话了?”
年青人点点头。
阿布替年青人夹了菜,问:“他说什么?是不是……?”
年青人又喝了杯酒,吃了几片肉,才将笋壳临终前的那句话说了。阿布听罢,瘫坐在凳上,动弹不得。
笋壳那句话是:“是我亲手掐死了娟儿。阿布搞了我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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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锡文
2楼
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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