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珊集锦堂词话乙稿

111、所阅元夕词长调，似以吴文英《水龙吟 •癸卯元夕》最为超特。词云「澹云笼月微黄，柳丝浅色东风紧。夜寒旧事，春期新恨，眉山碧远。尘陌飘香，绣帘垂户，趁时妆面。钿车催去急，珠囊袖冷，愁如海、情一线。 犹记初来吴苑。未清霜、飞惊双鬓。嬉游是处，风光无际，舞葱歌茜。陈迹征衫，老容华镜，欢悰都尽。向残灯梦短，梅花晓角，为谁吟怨。」此词雕琼镂玉，惨淡经营，与后世浙派绮丽一路，无多异处。另有词云「却因甚、不把欢期，付与少年华月。」亦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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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王庭《暗香》「黄鹤楼荒何在？只十里、烟波凝碧。听不到、醉酒仙人，楼上夜吹笛。」飘飘欲仙。何逊钱起「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113、陈维岱「倦来枕香云。忘卸却、犀簪辟尘。」教人魂销。陈维岱，陈维崧之从弟。王士禄「关河较梦长」逆笔，韵味不尽。
114、丁澎「马蹄初热」，热字警醒。《氐州第一•旅兴和清真韵》，极妙，可谓古今第一羁旅词。词云「驿路斜阳，秋空似洗，一点楚天鸿小。短剑星尘，弊裘霜裹，掩映落枫飘渺。马怯危桥，疏鬓影、 暗惊孤照。织锦空成，空教辜负，玉关人老。 旅店鸦啼行迹少，昏树里、疏星犹绕。苇簟鸡鸣，绳床蝶梦，都是闲愁抱。奈仆夫、强解事，也索向、当垆调笑。酒薄难酲，月初斜，梧桐已晓。」

115、邹祇谟「便教两字平安，三千里外，怎博得、夜深私语。」即义山「何日共剪西窗朱，却话巴山夜雨时。」
116、林云铭「生平懒事为相思，而今也併相思懒。」惆怅欲绝，千古名句。
117、徐喈凤「夜来雨后，孤枕惊檐霤。」清寒岑寂如此。大喜此句。
118、彭孙遹「梦好恰如真，事往翻如梦。」一叹。「匆匆百年身，悔杀从前错。」「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样伤心。」前两句，妙对。「病里腰肢慵似柳，尽日三眠三起。」用典神乎其技。

119、郑文焯《御街行》「峭寒剪剪风如水，又乱飐、花阴碎。月明桥上玉阑干，曾见凭春罗袂。好天凉月，依然昨夜，只是人憔悴。 当时何限风流地，尽赚得、销魂计。年来对酒怕闻歌，换了疏狂身世。分明襟上，唾花醉粉，都作今朝泪。」《过秦楼》「过雨檐花，透风窗竹，露点翠梧金井。林梢小阁，曲枕溪流，静绿荡胸千顷。帘捲夜近，银河秋浸天阶，水明星静。欠追凉绮袖，一枝横玉，满身云影。 回忆处、月气湖烟，空台摇落，上下卧临清镜。淩波弱步，湿雾香鬟，梦断数峰青回，年事如今暗惊，燕草天荒，吴枫江冷。但孤云远水，愁入离痕泪枕。」神形俱肖白石，读之，表里俱澄澈。
120、「七夕星河，中秋院落，上元灯火。悔当时花月可怜宵，镇相逢闲坐。」读之顿时惘惘。朱彝尊，古今词人第一也。自有艳词以来，无有如此雅丽怅惘者。姜白石犹嫌寡淡，厉樊榭不能望其项背。
121、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温 ( 范温 )尝预贵人家会，贵人有侍儿，善歌秦少游长短句，坐间略不顾温 。温亦谨，不敢吐一语。及酒酣懽洽，侍儿者始问：「此郎何人耶？」 温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多绝倒。』吾亦绝倒。
122、朱彝尊词，平衡于文质之间，古今以来，鲜有比肩者。过雅，则伤质；过俗，则损文。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书》云「维精维一，允执厥中」，信然。
123、彭孙遹《延露词》，许是古今小令第一。活色生香，如在目前，转嫌《花间词》为泥美人。彭词旧与王士祯词齐名，其实《衍波词》一味冲虚，云龙半爪，不过因士祯诗名而增重，岂能比肩《延露词》？
124、彭孙遹《金粟词话》开篇即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澹耳。若使语意澹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骎骎乎绝唱矣。」彭词自然而雕刻，卓绝千古，良有以也。北宋词弊处，失之于一味自然，流于率意；南宋词弊处，失之于一味雕刻，流于晦涩。彭子此论，可谓当头棒喝，不刊之论。
125、陈其年词虽不及稼轩沉郁，然驱遣经史如指掌，喜怒哀乐，一发于词，酣畅淋漓，歌哭无端，哀感顽艳，实已突破青兕。陈亦峰固执沉郁之说，以为不及稼轩，未足信也。

126、董以宁《风流子•久别 》「已是别时惆怅。更是而今惝恍。空寄语，未逢欢，愁被春风吹长。自怜一样。眼角眉梢心上。」《感恩多•鸿信》「昨夜传鸿信。雨后花扶病。兼传病有因。为郎颦。 忒觉情多，真假转难分。转难分。便是空言，忍猜他未真。」真是活色生香，天真自然处，艳词第一作手小长芦钓鱼师尚有所不及。「自怜一样。眼角眉梢心上。」脱胎范文正「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然而有出蓝之胜。「便是空言，忍猜他未真。」可惜世间无这般女子。一叹。
127、董以宁《菩萨蛮•生拚》「怪郎昨夜欺奴甚。生拚独就红蕤枕。脉脉转银河。郎将妾奈何。 心肠毕竟软。渐褪罗襦半。不觉响流苏。双鬟睡去无。」云雨词如此作，方可谓雅艳。《金瓶梅》中诗词，不过是土鳖所为。「怪郎昨夜欺奴甚」，无限风情，令人心神荡漾而不淫。
128、董以宁、黄仲则，皆武进人。两君真可谓天才横出。董以宁咏晚浴「玉堕春波冷」，一字千金，无限旖旎，如何想得出？「若负小窗欢约，来生丑似无盐。」「记得当年南浦送。双斟鹊脑情千种。情千种。低眉款语，几声珍重。」「缘随骰采卜，酒带口脂尝。」

129、秦太虚慢词，雕玉刻琼，已开南宋词风气。如“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山抹微云，天黏衰草”。
130、周邦彦词，雅而少情，然实乃浙派先声。王国维谓周邦彦词中老杜，实瞽言也。周邦彦，词中之沈宋也。“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清苦似姜白石，杂之集中，莫辨楮叶。“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水浴清蟾，叶喧凉吹”“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炼字自然。
131、贺铸“东风寒似夜来些”，夜来，昨天之义。青岛方言至今犹称“昨日”为“夜来”。
132、李邴“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真痴人语也。
133、蔡伸“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化用欧阳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134、周紫芝“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可与黄仲则“来日茫茫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同看。
135、章良能“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不免感慨。我亦如是。
136、史达祖“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温柔一片。许是脱胎自“清辉玉臂寒”。
137、词至常州派，虽偶有胜义，实乃一大劫。寄托能入能出者，寥寥无几。至于常州末流，已堕魔道，支离词义以讽时事，不晓本事，如射哑谜。况为文造情，元尘饭涂羹而已。且非七宝楼台，拆成亦不成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