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塔卡西
排版 / 小鱼
“自由”和“孤独“永远是硬币的一体两面，而心之所向之处，便是名为”家”的地方。
深夜已至，辛劳一日的胜木女士回到自己不久前刚买的公寓。她打电话到妈妈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邀请妈妈来自己家做客，却又拒绝了妈妈前来同居的提议。随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圣女果，轻轻咬下一口。挂了电话，她泡了个澡，随即就寝。
清晨，胜木醒来，拉开窗帘，屋外晨光熹微。望着尚未苏醒的城市，她沉默，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想。
今天我们想和大家聊聊的这部漫画，是一部从通过“房子”窥见“生活”的作品，也是一部描述女性群像的时代漫画。主角从精打细算地生活，到专业认真地看房；从贷款申请到独自装修，一步步完成着自己的“买房大计”。在这个过程中，她与售楼中心的工作人员渐渐走近，而围绕这个售楼中心，又有无数房屋的故事，出租与租赁、销售与购入，牵动着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和人生。
原价298/套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一座塔楼的顶层。在世纪之交的北京，十几层的塔楼还不常见，秋日的午后，站在阳台上朝西边望，住宅区里其他低矮的楼房都匍匐在脚下，湛蓝的天空绵延向远处的西山，夕阳流转，景致阔达空旷。几乎一转眼的功夫，这景致改变了。首先出现的是一丛丛的高架塔吊、叮叮当当的建造声，紧接着，许多高楼拔地而起。北京的天际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天空变得闭塞，夕阳从均匀地覆盖在人们头顶的光毯，变成了楼宇缝隙中的灵光一闪。“房地产”这个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类媒体中，贷款的美国老太太和存钱的中国老太太的故事家喻户晓，地产中介与新楼盘遍地开花。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记忆中的风景已被蚕食殆尽，房价也已经高到了大部分普通家庭负担不起的程度。然而，高房价并没有阻挡人们买房的热情，倒不如说，一路走高的房价将房子对中国人的重要性诠释得淋漓尽致。抛开土地财政和房地产企业的经营，无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民族有着依恋土地、热爱家乡的习性。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房子一直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买房也往往是个人和家庭生活规划的重心。当然，在儒家思想和传统婚配观念的影响下，买房置业的核心群体往往是男性。无论是买房结婚还是买房投资，说起“房子的主人”，人们大概率会联想到一个男性的形象。而在提到女性房主的时候则会在“主人”面前刻意加一个“女”字，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主人”身旁都会站着一名“男主人”。
不过，随着时代的变化，独立的女性买房者的也逐渐进入到大众的视野之中。2021年，一项针对一线和新一线城市二十岁以上女性群体开展的调研中，有80%的受访对象在五年内有买房的打算，其中打算年内买房的占到14%[1]。这些女性中有些是家庭的独生女，有些是拥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独身女性。在邻国日本，虽然房子的金融属性已经随着经济泡沫的破灭消失，但由于近年来日本城市中独居者的增多，独立的女性房主数量也在不断增长。
日本漫画家池边葵2014年到2018年连载于小学馆网络漫画杂志《やわらかスピリッツ》的长篇漫画作品《想在东京买个房子》关注的，正是一群在大城市里独居、工作，以及置办房产的年轻女性。作品通过“买房”这一行为将多位性格迥异的独身女性关联在一起，为读者展现出一副大城市中独居女性的众生相。在传统的性别话语中，独居女性，特别是那些年过而立却不结婚的独居女性，总会被塑造成一种古怪、刻薄、疯疯癫癫的形象，而女性动用自己的资产买房也不被认为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比起独立买房，和婚配对象共同负担高额房屋贷款，或是干脆搬进男方预先购置好的房产明显更划得来。那么，女性为什么买房？房子对于大城市中的独居女性意味着什么？《想在东京买个房子》关注的，正是这群独自生活的女性，以及她们与房子之间的关系。
从经济层面上讲，毫无疑问，房子对于女性，也是一种重要的投资。尽管女性的消费总被形容得更加冲动和感性，但鉴于房子的价格之高、属性之特殊，女性买房者大概率不会和男性买房者有过多的区别。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输入“女性”、“买房”等关键字，涌入我们视野的除了购房相关的信息之外，不乏一些将房子与“女性独立”、“人生幸福”关联起来的讨论。其中最有名的，应当是女性主义经典，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在伍尔夫的时代，女性与房产是无缘的。她们被视为男性的附属，对于房子，她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甚至她们自己也是房子的一部分，是宅邸门面的装饰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者大胆地指出，女人应该想方设法获得属于自己的房子，并将一间房子的所有权、每年五百英镑的收入视为女性摆脱父权控制、构筑独立自我的基石。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房子不仅有经济和空间上的意义，更有一种权力意义。对于那个时代的女性来说，拥有自己的房产不仅意味着成为有产阶级，更意味着在令人感到窒息的男权社会中，女性获得了一个可以独立思考、自由呼吸的空间。在这里，她们可以做女工、写作，也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干，望着窗外发一下午的呆。在这里，她们不是辛劳的母亲和顺从的女儿，不是父亲、丈夫、儿子的服从者，而是空间与时间的主宰。并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主宰权因为经济的独立而有了合法性。
将房子视为女性权力象征的态度，在《想在东京买房子》中同样可见一斑。作品中，倡议女性独立买房的中森议员便是一个代表。尽管她声称鼓励女性买房是为了振兴城市经济，但从字里行间中不难读出，她（以及她背后的作者）坚信——拥有自己的房产是女性的权利，更是女性的权力。作品通过每章的结尾处的数据统计，向读者展示了女性买房者在精神和经济层面独立的形象，并展示出独居女性丰富自由的生活方式。于此同时，在这部作品中，房子不仅仅是权力的载体。很多时候，它象征着对女性而言至关重要的另一种存在——家。在很长时间的历史中，女性会被认为是原生家庭的临时成员。她们被认为一旦结婚就会离开原生家庭，加入到丈夫的家庭中去。因此她们没有财产继承权，更不会被当作家庭的下一任主人被培养。好一点的家庭会尽力教育她们成为一名称职的妻子，但父系社会的深层逻辑使她们注定只是一个原生家庭过客。然而，就算是离开了原生家庭来到社会中，女性依旧是一个客体。对于女性来说，生养她们的土地同样也在排斥着她们。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都是男人的领地，女性可以为这片土地锦上添花，却永远不会成为主人。不难发现，在大城市打工的女性会更倾向于留在城里，而男性则更倾向于回乡。女性是天生的漂泊者，这就注定了女性会对“家”这个想象中的归处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放在过去，通常会表现为一种对家庭的重视和维护、对丈夫的容忍、对丈夫夫家的关照，对孩子的爱。但真正能够在新家庭里获得地位和归属感的，依旧只是一小部分的幸存者。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与家庭的关系也在发生改变。在北京、上海、东京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里，家庭与土地的关系已经瓦解，中国实行多年的独生子女制度也让一代女性能够摆脱为家族中的男性成员奉献牺牲的命运，成为自身乃至整个家族命运的掌控者。当下，越来越的女性获得了良好的教育、更多的机会、宽阔的视野，也获得了自食其力地工作、生活、规划人生的能力。
但这并不表示，女性就不再是漂泊者，就不再渴望“家”了。在现代城市生活中，人们无时无刻不被其他人环绕，却难以避免孤独。对于独自一人在大城市的女性而言，漂泊感依旧藏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夜里居民区闪烁的万家灯火，邻居家炒菜的香味儿，操着陌生口音聊天的本地人，下班回家打开出租屋房门时的寂静与黑暗……都市生活很容易让女性产生“何处是我家”的迷茫。对于“家”的渴望使得一部分女性走向婚姻，而对于一部分不愿进入婚姻的女性而言，这个时代也提供了另一条到达“家”的捷径——跳过繁琐的谈婚论嫁，独立购置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无论是哪种情况，女性、房子、家的关联都显得紧密且耐人寻味。作品的主角沼越幸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她立志买房并努力攒钱，经常出入地产中介，对房子的构造和设计十分清楚。除此之外，作品还展现了众多境况各异的独身女性角色与她们各自所拥有的房子的关系。当房产中介要理子回到家时，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松弛的笑意。借由她的视线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这只是一处狭窄的出租屋，甚至没有可以放沙发和茶几的地方，却还是被要小姐精心地装扮过。漫画家井川女士独居在一处面向家庭的大公寓里，她喜欢在工作间隙泡上一杯咖啡在阳台上独酌，享受左邻右舍的烟火之气；在互联网上接活的插画师恩纳小姐则喜欢隐藏住所、四处搬家，并最终将家搬去了风景如画的北海道。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传统话语中，人们习惯将“家”与“人”紧密相连，例如“家人所在的地方便是家”。但对于许多生活在大城市的独身女性来说，“家”的概念已然和“人”分离。“家”的理念被更多地附着在“房”这一物质之上。正如胜木女士一样，她享受单独一人的居家生活，享受精心挑选布置的家具带来的舒适感，享受美食和城市的风景。她不是个薄情的人，但还是拒绝与亲人（母亲）共享生活空间。对于胜木这样的独居女性而言，“家”不再是“家人所在之处”，而是完全附身于“房子”本身。房子提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个空间既是独居女性的栖身之所，也是她的心灵的归所，同时也是完全由女性掌控的专有属地。而这部作品精妙之处则在于，作者通过漫画独特的表现手法，对女性的“房=家”进行了精准而细致的表现。
漫画，更确切地说是日式漫画，常被形容成是一种“聒噪”的表现。作家们习惯用夸张的人物形象、喋喋不休的台词、绚丽的背景装饰和富有设计感的拟声词将画面填满，绝不放过任何对读者的视觉进行狂轰滥炸的机会，以至于许多读者在初接触日式漫画时容易体验到一种“眼睛不知该放到哪里”的晕眩感。然而，这部作品却逆向而行。作者几乎摒弃了日式漫画的几乎所有符号表现，甚至进一步放弃了对话与旁白，用类似默片的手法对角色们的居家生活进行了白描。在这样的白描中，漫画分镜格的边线代替了房子的四壁，场景被尽可能简化，角色们被以一种自然、安静的状态安置其中，一如人们独自在身处居家空间一样。从阅读体验上来讲，这样的表现手法无疑是一种对读者感官的善待。房子是家的空间载体，也是心的避风港。当女性在家中，一切的矫揉造作都是多余的，沉默、面无表情和松弛的身体才是居家的常态。同时，女性会在家中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掌控能力。她们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自己真心喜爱的事情，遵循自己的品味去改造这方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她们不再需要担心他人的目光，也不用顾虑他人的感受，她们只需要做她们自己。池边葵敏锐地捕捉到了女性在“家”时的精神状态。她的笔触简约但精准，恰到好处地挑选出那些真正对女性重要的事物——浴缸、沙发、铺着厚棉被的床，洒满光的阳台和装满食物的冰箱。同时，她用看似稚拙的线条准确地抓住了女性们放松的身体形象，以及从容得略显单调的神态。这部漫画在形式与内容上是统一的：无声场景和空镜头、松弛的笔触、大面积的留白共同传递着女性对于“家”的身体感觉——对于女性来说，家是世界上唯一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之地。尽管女性通过自身的努力购置房产的选择十分值得被尊敬，但过分强调房子的重要性，似乎会倒向另一个极端——独身女性的私人世界是完全物质性的、封闭的、是一个建立在消费主义谎言上的空中楼阁——是这样吗？读者在翻开这套漫画之前，心中难免抱有这样的担心。然而，作者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危险陷阱，呈现出一种更加开阔的视野。当作品初步完成对女性角色群像的表现后，并没有止步于将角色们禁锢在由各自的房子组成的小世界中。作者尝试将角色们关联在一起，使人和人产生交集。在故事的最初，女主角沼越幸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她独自前来参加面向家庭的房屋说明会，引得房产中介的众人好奇和侧目。在故事的开头，买房者和中介虽然身处同一空间，却是彼此毫无交集的状态。然而，情况随着故事推进，逐渐产生了变化。房产中介要理子发现了沼越幸的秘密，但也同时被沼越的坚持所感动，主动开始为沼越提供起房屋情报，两人越走越近，并最终成了朋友。在沼越和理子友情发展的过程中，两人的房子承担起一个重要的新角色，那便是“内心”的象征。两人邀请对方到家里做客的情节，象征着她们真正向对方敞开了心扉。随着故事的发展，更多样化的房子，以及房子里装着的各种各样的“心”也被呈现在读者面前。其实，整部漫画中最令我动容的情节，并非主角买房的故事，而是一名年轻独居女性回老家省亲的片段。熟悉又陌生的老房子里，年事已高的母亲站在厨房里，一面唠唠叨叨，一面准备着晚餐。这间房子曾经无所保留地为女儿敞开，为她遮风避雨，现在却早已变得陈旧老迈。尽管如此，这间老房子以及父母老去的心，仍旧随时准备着为儿女敞开。在抛出“原生家庭”的命题后，这部作品却没有停下脚步。在故事进展到后期，作者的关注范围，也从独居女性，延展到了“独居的年轻人”上。作品的男主角伊达，便过着一种对于老一辈而言陌生和可怕的“独善其身”的生活准则。那么，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独居”真的是一种现代生活的完美选项吗？从故事中，我们似乎能得到一条隐隐的线索：独居并不代表完全切断与他人的联系，独居者也不能随时随地保持独善其身的自得。更多的时候，独居者面临着左右摇摆的状态。他们无法忍受他人擅自闯入自己的内心，却又同时忍不住想去与他人产生联系。一方面想要获得坚实可靠的情感链接，另一方面又犹犹豫豫，甚至拿不出敲开对方心门的勇气。在“死守房门”和“邀人进入”的选择题上，作品中的角色们分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作品并没有心急地对这些选择进行价值判断，而是用平实、质朴的笔触将每个人的选择过程展现在读者眼前。故事的结尾，离群索居的恩纳小姐独自行走在北海道的湿地公园中，周遭寂寥陌生的环境令她有些局促，但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却让她镇定下来。独自展翅的鸟儿象征着恩纳、沼越、理子，也象征着在城市中独自生活的我们。“自由”和“孤独”永远是硬币的一体两面，而心之所向之处，便是名为“家”的地方。【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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