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不只是一种处境——与来自异世界的无名男孩邂逅的故事
我在很久之前就听过一种观点:“女性是一种处境”。这种观点认为,任何人如果落入那样的处境,都会出现女性化的行为甚至思维方式。甚至我还读过一位女学者的自述文章,她说,她自己就过着“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随着两人差距变大,她认为自己成了“油腻的中年男人”,而丈夫成了“受气的小媳妇”,所以结论是“身体形态不重要,个人处境更重要”。在我看来,这种谦逊到略带谦卑的反思恰恰又体现了身为女性者对女人及处于女性地位的人的共情,这是与“油腻大叔”有着巨大差异的。
随着我认真倾听一个又一个男人与女人的声音,我愈加意识到,出生时拥有子宫还是睾丸,决定了个体被整个世界反馈的方式(不仅仅是母亲与父亲),这种方式又影响了具体的人体验与理解世界的方式。
我在最近与一位男性农民工的“亲密接触”中进一步感受到了这一点。
前一阵子,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帮了一个无处落脚的农民工。
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但那名字能够承载的东西太少,非有心人也很难记得,对于从未在农村生活过、或是远离农村太久的人来说,他更有一种代表了那个相对于现代生活来说算是“异世界”的符号意义。他与我们生活在两种迥异的世界观之下,就像《隐入尘烟》所展现的那样,对于普通现代人叙事来说是一种“非存在”。
他25岁,只身从海南农村来到合肥打工,没怎么上过学,不会使用拼音输入法,手机坏了没钱买,出门前也毫无计划,只是因为“以前来过”就买了火车票过来了,下车后跟着中介走,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公司打了一周的工,之后老板没给工资就驱逐了他,睡了一周公园之后又被公园的管理人员驱逐。靠好心人的施舍偶尔吃些东西,多数时候都饿着。
他言语不算粗暴但完全不懂得礼貌,几个小时没有使用过一次“请”、“谢谢”、“对不起”这种类型的词语,说出来的句子都很短、完全没有逻辑性,他会随地扔垃圾,但当他看到我将他扔掉的垃圾捡起来放到垃圾箱之后,他这一行为也变得收敛了起来——他会观察、思考、模仿,只是一直缺少好的榜样。他不讨人喜欢但也谈不上惹人发怒,他只是过于普通、与现代社会过于脱节而没有存在感。
见面时的场景是,我日落后独自散步,走到天桥上的时候,他拦住我,问附近的派出所怎么走,我告诉他之后他又说不知道是否已经关门,以及,去了派出所也未必有人愿意帮他。他的语言能力很弱,我听了半天,只知道他的行李落在了公园里的某个地方,坏掉的手机在行李里。因为没有手机无法扫健康码,所以他进不了公园,也就取不了行李(这样推测的话,上次他进公园大概是在人多时混进去的,或者也有可能,手机是在进入合肥之后彻底崩溃的)。
一开始时我给他指了去派出所的路,就打算离开,又听他说了一会儿之后,我说,那你告诉我行李在哪儿,我帮你把行李拿出来吧。一起去的路上,他说到,这几天一直睡公园,晚上很冷,我说,你的身材与我的伴侣很像,那我回家给你拿一套衣服,刚好我有个闲置的手机,都送给你吧。于是让他在那儿等着,自己骑了共享单车,回家对爱人讲了这事情,请她找身旧衣服,自己收拾了一些小零食,拿了旧手机与充电器,回头找他了。
在家里耽误了一些时间,他等了我50分钟。再看到我时,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很理解那种感受。我也很害怕他是一个骗子。他语言表达能力很差,要么是确实与世界脱节,要么是已经以此行骗多年。我经历过被欺骗,我不可能毫无顾虑地帮助这样的人。
我将手机给他,发现旧手机电池出问题后,我与他一起找了个小店花100元换了电池,他一直嫌换电池太贵,似乎是有想要还钱的意思,也可能仅仅是习惯性吐槽。成功用上手机后,我用这手机登录了我的微信小号,对他说这两天可以暂时用我的微信,等他用自己的手机卡,就可以告诉我一声,登录他自己的号了。他说他有三个手机号,一个忘掉了,另两个欠费太久所以无法使用,需要先还款,但他也不知道欠了多少钱,越是没钱越是不敢追问欠费多少,越是无路可走。他竟然想长期用我的微信号,问我的支付密码。我对他说,你现在挣钱的话,可以让老板付你现金,之后新申请一个手机号,然后再创建新的微信号。他听我说的时候有点儿迷茫,似乎是对他来说,“挣到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一起走到公园,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安全而把行李藏在了一处建设中的、暂时无人光顾的地方。因为他没戴口罩,我们无法从正门入园,但是他的行李附近有个矮门,我便直接翻了过去。他本来不敢翻,但看到我成功了,他也翻进来了。行李没少。我本来说掉过头去让他穿衣服、整理行李,但他在换完衣服后就让我过去了,不介意让我看他的行李。东西很少,一个破烂的背包,两件衣服,一些普通日用品而已。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穿了我爱人提供的那件并不那么合身且显然不好看的旧夹克,但是拒绝了漂亮的牛仔裤,原因竟然是“有点儿大”。而他自己的裤子既不好看又太过瘦短。当他说“这裤子大了”时,我温和地说了句“加个腰带就能穿了”,他忽视了我这句话。我不太相信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不要,因为他后来竟然好意思问我要我的微信支付的密码。所以大概是,他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审美原则,在他的审美系统中,衣服略小、略瘦是可以接受的,但衣服太大就可能会被认为是“邋遢”,衣服的材料、保暖性能等反而并不重要。
更加让我唏嘘的事情是,他最后没有向我要现金,也没要面包,反而让我为他买一包烟(他说会还钱,我不知道也不介意他是否会还),而且7元的烟还不想要,最想要的是16元一包的金皖,当我表现出不情愿的时候,他最终选择了13元的上海烟。因为买烟的事情,我打消了想在麦当劳给他买一个汉堡或一杯咖啡的念头。
即使饿着肚子也要抽烟,还要抽好烟。这在“理性人”看来似乎是反常识的,但根据我与别的类似处境的人交流的经历,烟草带来的精神抚慰,确实是远高于食物的。有朋友说,我竟然想给他买汉堡或咖啡而不是更实惠的烧饼馒头,这有点儿太不务实、太远离他的需求了,我想,我不给他烧饼馒头的原因是,食物对他来说确实不重要——事实上,他在两天后告诉我,他有了新的手机号了。这也巩固了我从过往经验中获得的“任何人都有办法让自己活下来”的观念,我确实不需要担心他把自己饿死。我买汉堡或咖啡是为了让他坐在麦当劳里不感到难堪,因为“面子”对这样的人很重要。另外,我也完全没有送他去救助站的念头,首先因为他不想回家,其次也是因为,多数情况下,救助站并不是一个真正能帮到人的地方,还不如让他们自己继续在坎坷中以自己的方式探索自己的人生。
我想,我们确实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的爱人说,一个社会是否够好,可以看一无所有的外乡穷人的处境。这个农民工映照出来的,大概就是这个社会的冷漠与无助吧。
另一个问题是white恐怖对所有人利益的进一步侵害。我之前也有些经常食不果腹、动辄睡公园的朋友,但那个年代没有健康码,也不会出现“全城麦当劳都禁止堂食(所以没办法过夜)”这样的荒唐事,所以即使没钱,但去任何地方都是没有阻碍的,也不用时时害怕被拖到什么可怕的地方关起来。我之前还不知道禁止堂食这个事情,所以当他说“不知道今晚去哪儿”时,我对他说,你可以在麦当劳坐一夜,趴在桌子上睡。于是我们从公园出发,走了半小时,到达最近的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然后才发现了门口新贴的“近期禁止堂食”的公告。但那个店旁边有一个24小时便利店,有4、5个座位,我便让他进去,对他说“如果人家赶你走,你脸皮厚点儿就好。”看他坐下来、给手机充上电之后,我便离开了。
我完全没有给他钱,一方面是自己钱不多,不可能像电影《窈窕淑女》所展现的那样做砸钱改造某个陌生人整个人生的大事,另一方面也觉得,如果我不再干预,大概不管给他多少钱,他最终都不可能拿这钱做出什么建设性的事情来吧,他也确实有丰富的被骗经历,又不够拥有深刻反思这些伤害的能力,大概即使我给他钱,也会很快被骗光。另外,从效益的角度出发,帮助女性比帮助男性能产生更大的积极效果。
“女人”不仅是一种处境。总有人说,“如果把一个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他也会像女性那样思维的。”还有一位女性朋友举了叶卡捷琳娜的例子,说“叶卡捷琳娜也有许多男宠啊”,我回复说:“我那天帮助的那个男孩,虽然像女人一样一无所有,但依然觉得让陌生人为他买烟是理所应当的。虽然我不了解细节,但我认为叶卡捷琳娜的男宠从她身上榨取的价值,要比男性权贵的女奴们从男伴身上获得的利益要多出许多倍。另外,叶卡捷琳娜至少有过两次生产经历,每一次都伴着死亡风险。与之相比,男人永远不需要为性行为乃至任何鲁莽行为承受如此巨大的风险。”
这话说动了她,她回复我说:“确实,女王给了男宠许多田产、钱与爵位呢,还封了亲王,男宠提了好多次结婚,叶没有答应罢了。”
所以,出生时拥有子宫还是睾丸,决定了个体被整个世界反馈的方式。男人永远会比 看 起 来 处境类似的女人享受更好的待遇,有更强的应得感,相应地,也更容易不感恩。(不否认个案的存在,但我们能找到的个案总是稀少到足够拍一部轰动全世界的电影。)
《天空的另一半》讲到,底层男性会用救济金买烟买酒,女性则是首先解决生存问题,如果有可能甚至会考虑创业,将每一分钱都花到极致。与之相应,我的一位朋友分享说:
“这几年防疫隔离期间,当大家都买不到足够菜与生存资源的时候,如果是男人管钱,就会把钱拿去买烟、啤酒、可乐,把全家人逼得饿到发疯。”
从更大的层面,不管是底层还是顶层,男人一般都不用做家务,都不用为家人的生活负责,永远认为自己是应得的,自己的情绪也是比家人的生存更重要的事情——烟酒解决的是男性的情绪问题,男人在被质问时咆哮一句“没看我烦着呢吗?!”可以镇住所有人,如果在伤害所有人之后竟然还能偶尔道个歉,就几乎够自称“好人”甚至“圣人”了;但如果女人说“我感到焦虑、抑郁”,别人就会说“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没人该为你负责”。
另外,事实上底层女性的境况比男人要难得多,生存状况比这男孩凄惨得多的女性也多得多。这个男孩长得挺好看,他只对我说过被骗钱的事情,以及在家里被父亲剥削,过年回家不给父亲交钱会被骂,但他没说被性侵的事情。如果是长得好看的年轻女性,应该已经经历过多次性侵了。
一个类似的现实问题是,独自行动的我针对一位年轻力壮的男性行善本身都是危险的。一位女性朋友在看完我的分享之后对我说:
“深秋的夜晚、一个人、跟他去公园,单是想象这些场景我已经哆嗦了,很可能不会产生帮助他的想法。我经历过男人以求助名义实施诈骗(未遂),经历过男人在正午公园里尾随、性骚扰(后报警将其抓获),早就学会了把男性当作需要怀疑和防范的对象,即便他被视为一般意义上的弱者,即便我处在明显优势地位,抱歉,我不想帮。(男人呢,为什么不站出来帮助你的兄弟?)
“另外,针对这段被救助的经历,这位当事人可能会觉得是他魅力大,而不一定归因于运气好碰到了你,更糟糕的设想是,他觉得你好骗,或者女人帮助人是天经地义的(而不是什么高贵的品质),但如果换成一个男的帮他,说不定他会感激涕零,不住嘴地喊‘大哥你真好’”。
我立即表示了认同。我想,无论如何,我写这篇文章绝不是要鼓励任何女性模仿我行善。非要帮的话,一定要是与2、3个非常信任的人一起,对自己来说才是更安全的。
无论如何,女人还是会尽全力努力活下去,尽可能地活得有尊严,还要附带着帮到别的女性、儿童、老人,或是身边需要帮助的任何人。所以帮助女性的价值确实更大,帮助男性只是帮助一个人,非要说还有什么别的潜在的好处,大概只是降低他的犯罪概率而已;帮助女性则是帮到了与之相关的许多人,就像那些歌颂圣母的故事中经常呈现的那样,即使自己饿得快死掉,她们也会先将食物分给孩子与老人。
这些女人让我想要努力为这世界多做一些美好的、具体的、有温度的事情。
同时,我也想说,我并不认为这个男孩将抚慰情感的香烟置于食物之上是可耻的事情。相反,我切切实实地认为精神需求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着比生理需求更高的优先级的。所以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碰到一个类似的女孩,两人发生了类似的交集,到分手时她向我要一支口红、一方纱巾、一本书或是任何满足她的精神需求的东西,我都不会感到奇怪或不适,反而,我会感到惊喜——她能从“女人只能关注食物或任何基本的生存需求、只能舍己为人”的社会规训中超脱出来,不做无名的、无个性的“好姑娘”,我会为她骄傲。虽然我极度反对消费主义,但我知道,在一些情况下,“口红”与消费主义无关,它代表的可以是女人的尊严。
我甚至很期待看到那样一部电影,在那个电影的结局,饿着肚子的一无所有的女孩拿着捡到的十块钱买了一支口红或是一方小纱巾。
我会为她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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