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废物退学记：人生不只是做题时，痛苦就开始了 | 故事FM

情感

2022-09-30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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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哲按：

上学的时候，很多老师会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激励我们，他们挂在嘴边的话是：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挤落下水。

现在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仍然觉得恐怖：所有人埋头苦读，只为了在最重要的那两天冲向那座桥，并通过它。但桥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呢？真的就是老师所说的康庄大道吗？

我们当然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对于这一点，今天的讲述人橙子，感受尤其深。

橙子自称「小镇做题家」，他成长在西北的一个贫困县，母亲严厉，会在床边守着他念书，因此，他从小埋头读书，成绩优秀；高中之后，他进入县里最好的中学，那里仿照衡水中学的模式，对学生实行严格的管理，学习更加牢牢地占据了他。

而他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顺利考上了北京一所全国排名前十的「 985 」院校。

但是，当他的人生不只是做题，他的痛苦，也由此开始了。

橙子说，高考之前的他一直处在一个盒子里，从盒子的六个面，一直传来挤压他的力。

进入大学后，盒子消失了。但他无法从盒子里走出来。

困住他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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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生不只是「做题」

我当时选专业的时候，第一志愿是计算机，但是我没有考上，就读了理科大类。

这个专业会要求你学理科中最难的级别，你需要有一些高中没有的基础知识才能学好那些课。如果不看书，老师第二节课一上来讲的那些东西你会感觉到非常有压力。像理科的话，你只要跟不上就会完全脱节。

感觉我当时变成了高中班上，在我眼里看来的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我之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坐在教室里，你想听懂，但是做不到，但是你还是要坚持听完这一个半小时，你就会非常煎熬，会对自己产生非常大的怀疑。

一个从小成绩优秀的「做题家」，竟然变得不会做题，这是橙子从来没有预料到的。更让他挫败的是，他发现自己除了做题之外，缺失很多其他的能力，甚至连基本的生活都照顾不好。

我母亲是那种把生活上的事情都给我照料得很好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洗过任何衣服，甚至用洗衣机也没有。

而且我母亲会提醒我应该什么时候换衣服。在上大学之后，我会忘记我这件衣服穿了多久，穿完之后就扔到衣柜里，然后有一天拿起来之后发现它是脏的。

甚至有一次我洗完衣服之后发现一件白衣服变灰了。我问我母亲是怎么回事，她说了半天我才发现是我把黑衣服和白衣服放在一起洗了。

生活技能上的缺失尚且可以克服，让橙子真正感到自卑和迷茫的是，当做题不再占据生活的主要部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可以做什么。

我感觉上大学可能是一个像轨道一样的东西，你知道你会去到一个地方，你只要顺着这个走就行了。这个轨道可能是别人规划好的，可能是社会替你设计的。但是去了大学之后，我发现那个轨道消失了，你要做的不仅仅是往前走，而且是往哪个方向走。

我就感觉怎么可以是这样，怎么可以是没有人提醒你要做些什么。老师怎么会只讲完课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班主任怎么会一年就遇见一两次。

我会发现我做的事情和其他人做的事情有很大的差别。我觉得军训完之后就是上课，根据老师的要求做作业。我只要把他们的规定一项一项完成就可以了。

但是其他人会寻找一些东西。比如说学生工作。

看到身边的人去做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的时候，我会感到不适应。比如说，我的室友报了某个我根本没有得到消息的竞赛；有的同学在学生工作上做出来的那些成绩发到了朋友圈里，我看到之后，我会觉得，这些事情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我怎么没有能力去干这些事情。

■ 橙子高等代数的期中考试成绩

橙子真的没有能力知道这些信息吗？他真的没有办法学好那些理科课程吗？

橙子其实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自己又为什么要努力学习。

如果说，从前努力做题是为了考上好的大学，从而拥有一个所谓的光明的未来。那么现在，他发现，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他努力挤过独木桥想要获取的，似乎很多人早就已经拥有了。

他们从高中接触的东西就已经和我不一样了。有一个同学，不知道是在暑假还是在军训的时候，已经把数学那些课的所有知识学了一遍。

我会向朋友说，你看这个人，他这样有什么用呢，好无聊。虽然我内心深处觉得他很厉害。

我会因为他们的那些信息而产生挫败。我会感觉如果我有了那些资源、信息，我会比他们更厉害。但是我没有。

当时军训的时候有乐团的选拔，好多同学都会钢琴、小提琴。因为我比较喜欢文艺，我就好羡慕。我从来就没有学过什么乐器。

我小时候很喜欢在电视上看街舞。我小时候也瘦瘦的，运动起来也挺灵活，就想学街舞。我跟母亲说了之后，她确实也比较支持。但是我有一次去市里的文化宫，也没有找到跳街舞的培训班。

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会非常难过。另一方面又想，我的父母怎么没有给我提供这些东西？但是其实根本和他们没有关系。

我们高中有很多来自乡村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我可能比他们更有优势一点。我那个时候会因为这个而得意，我会觉得我们的成绩还是自己的水平，我成绩更好是因为我的智力比他们高。

但是可能他们回家之后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扫地。甚至在农忙的时候，还需要替父母去地里干活。

到了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成了这种角色。我会想象大学那些同学和我高中那些同学的差距。我会觉得很不公平。

我没有动力的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我觉得已经赶不上他们了。在大学这四年认真学习有什么用呢？我不会学会一门乐器的，我不会认识一个教授的，我不会擅长社交的。

是一种无力的感觉。没用啊。四年，十年，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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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的第二学期

第一学期下来我是有一点没有办法的状态。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继续下去，我不知道这个状态还会持续多久，我应该去哪里寻求帮助。

第二学期，在没有办法的状态下，就只能选择逃避了。

我就开始逃课，天天熬夜，日夜颠倒。甚至有时候是中午睡的，然后晚上 8 点起来，再熬到第二天中午。

熬夜的时候就玩手机。当时会在 B 站看一些游戏直播、搞笑视频。然后看电影。就是做一些能让自己获得快感的事情，可以暂时忘掉其他事情。

回头一看会非常非常空虚。你会觉得自己这一周什么都没有干，课也落下了很多。你就更不想学习了。你又会沉浸在这种快感当中。

■ 橙子逃课期间发的社交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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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学

第一学期末的时候，橙子就产生了退学的想法。那时候寒假回到家，熟悉的一切让他感到舒适，也让他更加担忧回学校之后要面对的一切。假期结束时，他对爸爸妈妈说他不想去学校了，想一直在家里呆着，但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学校。

这样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学期，橙子退学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有一天，他久违地去上了数学课。他什么也没有听懂。坐在一百多人的教室里，他感到煎熬。这让他下定决心要退学。

当时走在路上非常非常失落。我就给我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想退学。母亲也很关心我，说，怎么啦，待得不开心吗？

我一下子就哭出来了。我走在路上边哭边跟我母亲说，我就是不想待了，我就是待不下去了。

当时我母亲也没有说什么，也就说，好，那我们想办法，你先在学校里待着。

我就回宿舍了。

那天我什么都没干，饭也没吃，在床上一直躺着。我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讲我的这种状态，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他们同意我退学。

然后我回想了一下我这一两个月的状态，我对自己产生了非常大的怀疑。我感觉我好像已经废掉了，完全没有可能再好起来了。

后来，我又给家里打了几次电话，商量怎么退学。

这个时候我爸来了北京一次。他看到我之后，脸上是那种很典型的看小孩的表情。有一点点笑容，带有安慰的成分，但是不会让我感觉到安心。

他说，你怎么还遇到这种事情了？不是说你之前读得挺好，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我说，其实就是不喜欢学校和专业，就是待不下去了而已。

因为我说我可能有抑郁的倾向，第二天，我爸就把我带到了一个还比较著名的精神科医院。挂了号之后，我见到医生，就开始说这些事情。但是我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我在学校里的那种挫败，感觉不是一个心理医生可以解决的。

然后那个医生开了一些检查的项目和几种药。我一看价格，五六千还是四五千来着，我就对我父亲说，我没事了，咱们走。

我父亲说，我也觉得其实你没什么大问题。我说，是。

我们就回去了。

当天，父亲就离开了北京。在父亲的劝说下，橙子坚持读完了这个学期。但回到家之后，他更加没有勇气再回学校。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大学，逃离当时的状态。

但逃离之后，他能做什么呢？除了读书，他想象不出人生还有其他可能和选择。

或许，复读一年，换个学校，换个专业，一切都会好转吧。

我父母还是会劝我最好不要退学，我说我真的待不了了。

我当时对他们说的是，我能考上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大学，也能换一个喜欢的专业。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心仪的专业是什么，我心仪的大学是什么。

现在想来，那只是一种逃避，只是想逃离当时那种状态。

甚至假期的时候，我都没有回那个大学，是我父亲去北京帮我办了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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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读

时隔一年，橙子又一次回到了高中。为了减免学费，他选择了省会城市的一家私立学校，那是一所军事化管理的高考训练营，对时间的管理，比当年的县城高中更为严苛。

橙子的智能手机也被收走，只留下一个只有按键的老年机，唯一的作用是每周和父母通话。

橙子的人生，似乎又只剩下做题了。

他又回到了一条指明了方向的轨道上。

回到复读班的时候，对于那些差不多已经忘光的知识，熟悉得也太快了。看那些书的时候，真的还是很信手拈来。差不多一两个月，我已经能跟上同学的水平。

那个学校每周只放假半天。每天应该是五点多起床。它完全抄袭衡水中学的模式，会让你在密不透风的，经常踩掉别人的鞋的那种队伍里跑操。跑完之后就开始早自习，然后晚自习到十点半。中间只有一个吃饭的时间。

我一直很沉浸在学习的状态之中，在自己不累的情况下就会学。当时因为坐在座位上的时间太长，屁股上会坐出来水泡。一边有水泡的时候，我就一边侧着坐，另一边有了之后就再换一边。有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两边都有了就坐不了了。我就让家里寄来软的垫子，坐在上面会舒服一点。

我身体上知道是苦的，吃得也不好，每天还这么累。但是你是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的，每天的时间都被挤压得太满了，睡觉的时间都不多。

有时候晚自习的时候，我看着外面的操场，就会想到在大学里熬夜颓废的那段时间，会觉得自己逃离了那种痛苦之后会不会再遇到。

然后我就会立马让我停止想这些事情。因为想这些事情还不如我做题舒服。我不敢想那么多，一想到这些，我又……可能不是痛苦，是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没有办法，题是做得出来的，但这些问题我好像很难解决。

而且复读的这一年，我找到了那种失而复得的优越感。通过每天的做题可以在考试里得到一个不错的成绩，我又非常开心，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我觉得在那段时间我更外向了一点。因为我对自己有一点信心了，在那种环境中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我敢和别人说一些在大学里我不敢说的话，比如说调侃。在大学中我感觉那些人是我没有资格去开玩笑的，我感觉他们没有必要倾听我。但是在复读班，我感觉我现在比你学习好，我说话你可能会听。

我也遇到了一些特别有趣的人。我的两个室友，一个大三从南京的一所大学退学，另一个也是大三从南方的一所大学退学。这俩人的学校，一个是「985」，一个是「211」。

有一个人应该是因为成绩不过关，还有一个我都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应该是情感上出现了一些问题，然后状态很差。

我遇到他们会觉得放松一些。本来我觉得自己做这件事情有点不对，辜负了家里的培养，但是看到他们我就觉得稍微有一点安慰。但是这种安慰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点幸灾乐祸，就是觉得自己还没有他们那么差。

所以当我第二次高考完那一天，从考场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点失落。就是这段日子已经没有了，封闭你的和你自我沉浸的这段时间已经结束了。可能以后再也找不到这种可以让我很优越的环境了，会对这一年有些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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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考上大学

复读的时候，橙子一方面非常努力，一方面又暗暗祈祷，自己在高考的时候可以不小心失误，这样就能上一所很一般的大学，说不定还能维持高中时代的那种优势。

但最终，橙子第二次高考的成绩比第一次更好，他考上了全国首屈一指的文科大学。这一次，他没有读理科，而是选择了在他看来比较容易学的商科。

这一次，会像之前那样陷入自卑和迷茫吗？橙子非常担忧。

他决定，要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所谓的「正常」的大学生一样，好好学习，积极社交，参加课外活动。这是他认为的大学生应该迈进的轨道。他决心不再掉队。

我会更加注意自己在同学面前是一种怎么样的表现。来宿舍那天，我甚至主动和舍友说话，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我想试着和他们一起开始新的大学生活。

第一学期的时候，我每一节课都认真听，作业也认真做，甚至还会自己再多练几遍。我还会记笔记，像高中一样。那个学期就有两三门课满分。

我也参与学生工作。我大一参加了一个志愿者部门，它的主要工作就是召集学生来做志愿者，我们就是做一些志愿项目的对接。那一年下来我差不多是领取任务最多的一个。

■ 橙子现在所在的大学

但是，这样做就真的会好起来吗？这些真的是橙子想要的吗？

一年下来，橙子发现并不是这样。除了学习，他再一次通过努力获得了几个满分之外，其他方面，他依然没有什么成就感，并且感到疲倦。

那个志愿者部门一年之后有留任的选拔，我参加了。选拔的过程中有面试，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会的负责人问问题。感觉当时还是挺紧张的，没有说得太好。

当时是五个候选人里边选三个，有一个放弃了，所以是四个里面选三个，我没有选上。当时真的很失落，我干的活还挺多的，结果没有留任。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参加过学生工作了。

然后我感觉和自己明明就说不上话的人聊天也太累了。

有的人会有直系的学长和学姐，比如说来自同一个高中的人，他们就会一起出去吃饭。但是据我所知，我们学校来自我们县的人就我一个。我要认识新的人的话，就真的得认识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可能是一节课上一个小组的人，或者说一个社团里的人。

我的社交能力很一般，我也不太喜欢跟我不那么感兴趣的人客套。

比如说学生工作的时候，我会以非常好的态度面对那些志愿者，但是那些态度是非常虚假的。我每发一次「好的」和「OK」的那种笑脸或者可爱的表情，我就会对自己恶心一次。

第二学期，我又开始独来独往，不会再找新的朋友。

我就不想在他们要走的路上照猫画虎了。

放弃这种状态之后，我确实会更加舒服一点。但是那种失落还是会来。就是像之前那个大学那样的失落，感觉自己好像又没有什么可能性。感觉自己又在荒废每一天。

自己的人生，到底还能有什么可能性呢？

橙子想象不出来。

不过，细想一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过探索别的路的想法。因为喜欢电影，早在决定复读的时候，橙子就想过考电影学院，但是想到自己的家庭难以承担专业学习和艺考的费用，他就开始犹豫。就算真的学了，他又怎么可能「混出来」？一想到这些，橙子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能我还没有真正打开自己的眼界去看到一些可能性。但是我又害怕尝试，我挺害怕自己失败。我感觉自己承担失败的资本不是那么够。

我可能想退学直接工作，但是这样家里会非常失望。

他们现在每次和我打电话都在告诉我要考研。前段时间我爸还跟我打电话，说，你已经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平台，你可不能浪费。我当时听到这个话，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尽管两次考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好大学，但橙子并不幸福。如今，他已经在新的大学里读到了大三，因为再一次放弃了努力学习，他的成绩又到了中下游。在学校里，他总是独来独往，几乎只和高中以前的朋友联系。

虽然退学的想法还是会冒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这么做了。等毕业之后，他想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每天只需要干一些很机械的活儿。这样的工作，很可能薪水不高，要说服父母，就会遇到很多麻烦。毕竟，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告诉父母，其实他并不想考研。

也或许，他还是会遵照父母的期待，读研，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似乎是那条，最轻易能迈进去的轨道。

现在我就每天上上课，回到宿舍就做做作业。像是在等着毕业。但我也不知道毕业之后要做什么。

我应该会享受在一些规训下做一些机械的事情。可能就像高中，你被强压着做一些事情，然后在很少的闲暇时间去找乐子。在机械的工作中我可能甚至会做得比别人好一点。

我有时候会感觉自己这样特别悲哀，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这么一个人。

应该还是跟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吧。如果说人是在一个盒子里的话，我小时候应该处在六个面都在挤着我的盒子里，它会给你一个力，让你去做些什么。但是当你去到一个非常宽阔的空间里的时候，你就很难找到那个能给你力的东西了。

可能我还得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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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图片来源于讲述者

-封面来源于电影《青春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