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扒火车、抢劫,我浮萍一样的 14 岁 | 故事FM
春树是一名卡车司机,大多数时间都奔波在公路上。他工作兢兢业业,努力为自己和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但如果时间倒回到 23 年前,那时候的春树肯定还想不到自己可以过上这样一种平淡踏实的生活。
1999 年,14 岁的春树也漂泊在路上,但那是一条充斥着暴力、危险和犯罪的道路,它让春树的命运变得飘忽不定,随时都可能陷入彻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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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父亲
我叫春树,今年 37 岁,河南人。
我对家的这个概念很模糊,15 岁之前的人生像浮萍一样,一直飘忽不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我的故乡。
小时候,我父亲在镇上经营一家木器加工厂,母亲则是在一家国营的面粉厂上班。父母那时候分开的时间比较多,关系也不好,我的童年几乎一直是在争吵中度过的。
我当时跟着母亲的时候比较多,但后来因为她的厂出现下岗潮,她虽然没有下岗,但单位把她给分配到了另外一个镇上去工作。在她去的过程中,父亲和她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开始闹离婚。
在那之后,我就跟着父亲在另外一个镇上开始生活。
1997年,父亲的工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他也因此背上了债务。那时候他为了逃债,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我只能又去母亲那里生活。
那时候上门讨债的特别多,好多人甚至会去到学校找我。其实刚开始也都是拉着我问一些类似于「你父亲在哪里」这种问题,但后来其中一个债主就一直追着我不放,他当时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就骂了他,然后他扇了我两巴掌。
其实我那时候懂得也不多,但就是觉得很委屈,也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人。
好多人开始慢慢远离我。有两个本来玩得很好的女孩开始不理我,上学的时候也不叫我了。那时候我觉得特别孤独,我的心态、学习成绩等等一切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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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信
后来,我的母亲也再婚了。她在融入新家庭的同时,对我的关心逐渐减少。我本来在学校成绩是很不错的,但在父亲出事之后,我就开始逃学,开始抽烟、喝酒,频繁出入游戏厅和录像厅。母亲也恨铁不成钢,经常打我。
刚开始打得轻,后来就经常让我跪煤渣,就那种煤烧干了之后的黄色的渣。这种惩罚并没有让我发生什么转变,只是加重了我的反叛情绪,我的心态也由原来的内疚、觉得父母不容易,变成了我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我有时候会去跟爷爷聊天。有一次,我问他关于父亲的消息。他说,「你不知道也行,你父亲肯定不会不管你的,过两年打完工回来了就好了。」
我就问他我父亲在哪里打工,爷爷说在东莞。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东莞这个地名。当我想再多问点关于父亲的消息的时候,爷爷就不说了。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我又去见爷爷,他说我父亲让他带我去街上买厚衣服。那时,我就觉得我父亲要么就是刚刚回来过,要么就是寄过信或者是寄过钱。
回了家,我就去翻我爷爷的东西,然后就翻出来了父亲寄的信。
在信里,父亲嘱托我爷爷看好我,他还说,打完这几年工,回来尽量把账还了,然后把我养好。
在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居然还能收到父亲的关心,我当时特别开心。
那时候我也正迫切地想要逃离身边的一切,所以我决定,过完年之后,我要偷偷去东莞找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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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火车南下
过了年,我记得我跟我爷爷要了几十块钱,然后又从母亲那儿偷了大概六七十块钱,都是一块五块的,弄了一个小塑料袋装起来。我把塑料袋卷得很扁,然后把它踩在了鞋子里。
除了钱,我还背了一个书包,包里装着胡辣汤、油条还有一些很厚的饼,我还买了一两罐健力宝。
1999 年,就是带着这些东西,在天气转暖的时候,我去了市里的火车站。我没有钱买火车票,所以准备扒火车去广东。
当时的火车站不像现在这么封闭,那时候,你沿着铁路可以从任何一段没有护栏的地方直接走进火车站站台。因为客运火车要检票,我又没有票,所以我选择扒煤车。为什么要选择拉煤的车呢?因为当时的火车一般都是封顶的,我没有地方可坐,没有地方可扒,所以只能选择这种半开放的煤车。它的顶部一圈都是煤,我可以在煤上稍微扒一个窝,不让自己被风吹走。
那天我选了一辆往南开的煤车,一上车之后,把那个煤推一推,然后就半躺在煤窝里,一路看看风景,觉得自己像只小鸟,终于被放出了笼。
■ 图 / 电影《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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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樊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只知道自己要先往南边去,扒到哪里算哪里。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把车坐反了,我扒了一辆往北去的煤车。为此,我不得不再找车重新出发。
后来,我重新搭上的那辆煤车在湖北襄樊靠了站,铁路的巡道工发现了我,然后把我赶下了车。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带的东西也基本吃完了。
到襄樊的火车站已经是晚上 9 点多了,我又渴又饿,只能去火车站的公厕抱着自来水管猛灌一通。自来水带着一股橡胶管道的味道,但是起码能不让我饿死。
我身上带的钱一点都不敢花,因为不知道哪个时候要用钱,我得把钱用在最后的最要紧的关卡上。
那天晚上,我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找了一棵树,准备靠着树凑合睡一晚。
以前的火车站是很乱的。那晚有两个小孩,一个小孩用刀顶着我的腰,他说别动,然后另一个小孩就伸手在我的兜里面掏。
因为我的钱一直放在脚底的,所以他在兜里没摸到什么,但是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一块电子表,然后他们给我拿走了。他们走的时候还警告我不要往后看,然后我听见很快的脚步声,我就开始偷偷往后面看。那两个小孩看起来都比我高,衣服也是脏兮兮的,估计也是流浪孩子。
后来我就不敢待在广场上了。大概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我去了火车站里面,想着去看看火车票,或许能买一张票,然后坐一小段。火车票价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当时的想法是觉得自己坐一小段,基本上钱都没有了,就放弃了买票。
我想,那就先不走了吧,先打工赚钱。我看火车站有人在捡瓶子卖废品,所以就加入了捡垃圾行列。
我在捡瓶子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看着有五十多岁的老头。他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开始跟我搭话。我那时候没有什么防备,就跟他说了自己的遭遇。
老头提出了要带我去吃饭,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他骑了个小三轮拉着我东拐西拐地进了一个郊区,然后给我做了饭吃。吃完饭,老头提出一起看电视。谁知道,在看电视的时候他就开始摸我。
我其实最早是把他推开了,但后来他就很过分,他开始摸我下面,还带亲的那种。我觉得很恶心也很害怕,但我还不敢怎么反抗,因为他把门插着,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那会儿只想着要怎么保护自己,怎么逃出去。然后我说,「爷爷,太臭了,我要去洗澡,因为我好几天没洗澡了。」
然后他看着我笑笑说,「我去给你弄点水。」
他起身去打水,我看看他出了院墙,我又等了个四五秒,然后抓着腿就跑,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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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
我又跑回了襄樊火车站,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我只能在火车站周围逗留,大部分时间都靠捡别人吃剩下的食物还有和喝自来水充饥。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也会花点钱买个包子。
我没有想过回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出征的壮士一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再找一辆火车,继续南下找父亲。
在襄樊火车站呆了十天之后,我又看到了一辆往南开的煤车,我爬了上去。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火车在宜昌停了下来。我知道,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却毫无准备,这时,我想到了偷。
晚上,我偷偷溜进了一户人家,想偷一点吃的带上。那家人吃完晚饭之后就上了二楼,一楼的灯都关了,于是我摸黑进了厨房。
在厨房里摸索的时候,我的手往下按了一下,把碗给弄翻了,碗摔到地上的声音很大,然后灯就开了。
「谁!」
我吓坏了,头都不敢回,就是一个劲地往外跑,我听着身后还有扔石头的那种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像贼一样被别人在那儿追着撵。
从这儿出来之后我就不敢再往哪去了,一心想着要赶紧走: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父亲,我一定要改变我现在的窘境。
■ 图 / 电影《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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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宜昌到广州
火车依然是我唯一的希望。
因为没法确定货运火车的发车时间和停靠站点,我还是决定下一程去宜昌的客运火车站碰碰运气。我顺着铁路走到了客运站,还发现了一辆马上在凌晨出发的前往广州的火车。
之前我也做了功课,我知道广东的省会是广州,所以我想先到广州再说。
这趟客运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那里有个护栏,然后我就扒在那里上了车。
我记得车开了有一个多小时之后在一个站停了下来,当时我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感觉有手电筒的光在我脸上绕。那人叫我下来,还要把我带走。
那一刻我很害怕自己被抓起来了,于是转身就跑。
当时站台停了好几列火车,我就在这几列车的轮子下面穿梭着躲避。不一会儿,去广州的那趟车开始鸣笛要再出发了,我就又跑了回来。当时车门已经都关闭了,我又在铁轨上,只能扒上了一个车门的栏杆,然后使劲敲那个门。
车里的乘务员大姐看到了我,很吃惊,就赶紧把车门打开把我拉了进去。
她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就跟她说了。
她可能也是看我可怜,把我带进了车厢里然后给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那个大姐人真得蛮好,过了几个小时,她来打扫卫生的时候,给我弄了一个苹果。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刚开始还好,我还有位置坐,后来一路上人越来越多,我坐着会被人家赶。有时候我就站着,感觉腿都要站肿了。有的时候,如果厕所里没人的话,我会去厕所里坐着,但也经常被赶出来。太困的话,我就直接靠两个车厢的连接处睡一会儿。遇到查票的时候,我要不就是装睡,要不就是躲在厕所或者座椅的下面。
在这趟火车上,我很煎熬地度过了两三天的时间。后来火车离开湖北、经过了湖南和江西,最终到达广州火车站,我松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终于离父亲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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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佬
到了广州火车站,因为下车还是要验票,所以我就还是顺着铁路找到一个有空的地方钻了出去。
出火车站走了不一会儿,我遇到了一伙人,领头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大概有一米八,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他旁边跟着一个比他矮一点的胖胖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他们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小孩,看着都是十几岁,而且都是男孩。
高个子男人冲着我喊了一句广东话,后来我知道那是小逼崽的意思,但当时我也不懂。他问我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我就说从老家来,要去东莞。
他递给了我一瓶水,我还不敢喝,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始有防范意识了。然后他给了我一根烟,还给我点上了。他这根烟算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要不然当时我就走了。
■ 图 / 电影《少年的你》
他继续问我家里的事情,了解了之后,他说,「你也不大,你看我这两个小孩他们也是从家逃学出来的。你先去我那住吧,等跟你父亲联系上,我给你买票去东莞。」
他很亲切,还跟我说,「走,先吃饭。」
我心想,有饭吃,管他的,不行我就跑。实际上,我也已经饿得不行了,那会儿哪怕他叫我去抢饭吃,我都想抢。
饥饿、无助、窘迫一起袭来的时候,自尊会变得一文不值。所以别人这样一说,我就去了。
高个子男人被叫做高佬,他带着我吃了饭,还去游戏厅里玩了一整天。
那是我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楼是那么高,车是那么多,而且吃的跟我之前在家乡完全是两种概念。一个家禽就能做出那么多花样,还有烤鸭、烧鹅。
第一天,我很沉浸地享受着广州的繁华,但晚上回到高佬住处的时候,我还是提出了想在第二天买票去东莞,这个时候,高佬拒绝了我的请求。
他说,「你不着急呀,反正都出来了,挣点钱。你在我这干,一个月我给你五百六百都行。到年底的话,我还可以一次性把钱给你打回家,你也有面子,对不对?在我这里干,吃住我都包了。」
我问他具体是干什么,他说「你同不同意吧,你同意了我给你往下说。」
我心想,如果自己打点工,干一两个月多攒点钱去找父亲不更好吗?到时也不用拖累父亲。于是我继续问高佬,他迟疑了一下,但是他还是说了。
「你看现在有钱的人很多,他们都喜欢脖子上戴金项链,咱们呢,把它给弄下来,弄下来之后直接就是换成钱。」
「这不是抢东西吗?」
「这不是抢,这就是借,在广东这个就叫借。明天你可以先看一遍,咱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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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咫尺
我当时确实好奇,所以在第二天,我跟着高佬团伙去了广州火车站。在火车站,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进行分工的:首先,高佬和他的胖子手下会先在人群里物色带着黄金首饰的旅客,一旦确定了对象,他们就会给手下的男孩递眼色,然后由这些男孩们来具体实施抢劫。
那天,高佬看中了一个高个女乘客的金项链。对象确定之后,高佬示意一个男孩去抢。那个小孩身手很利索,一看就是老手。他穿过人群,一下子跳起来,用了三个手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项链,然后迅速一蹬,金子是很软的,一蹬就断。我看他把项链往嘴里面一塞,然后就快速地跑向站台与火车中间的这个缝隙,直接就跳了下去。这整个过程可能也就几秒。
等那个女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早就没了影子。她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沿着火车找,然后报警。
当时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情况之后是震惊的,其次我还感觉蛮好玩,还很酷。那时候就是个法盲,一点都没有犯罪感可言。
我们这一行人回去了之后,高佬给了那个小孩 50 块钱。哇,50 块钱,我还从来没见过 50 块钱面值的钱。
然后高佬跟我说,「怎么样?你要是觉得不好的话,没事,我给你买个票走。」
那时候我其实只是觉得他们做的这个东西很酷,但是我并没有想我一定要在这儿抢这个东西,也没有完完全全想留下,我就提出要不先去我爸那儿然后再回来。
当时一说这个我就感觉高佬有点变脸了。他说我去没有问题,他现在都能给我买票,但是他也让我明天去火车站试试。
「你想你一个月比你爸挣得还多,你拿着钱去到你爸那儿,多好。」
他给我画了一个很大的饼,而且这个饼感觉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及。所以我答应了高佬,第二天去火车站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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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耳朵
第一次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女孩戴了一副耳环,我跟在她后面,然后直接上手一揪,转头就跑。我很紧张,用力也很猛,她的耳朵一下子就出血了。
其实当时揪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流血,是因为我抢完了之后,大概又隔了十多分钟返回了这个站台,我看见这个女孩和她的同伴还在站台上站着,她的手捂着耳朵,耳朵还在流血,看起来非常茫然。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这么做太损了,真的不想干了。
回去之后,我把自己的心理感受说给了高佬。高佬安慰我说,是我作为新手太用力了,造成这个东西也正常,她耳朵没有事的,只是划到了流血,不是给拽烂了。
只要我表现出任何的愧疚感,高佬就会开始给我各种洗脑。后来,同行的一个男孩还告诉我,如果不听高佬指挥的话,是会挨打的。在这种诱惑和恐惧同时笼罩的情况下,我迷失了,然后继续抢劫的勾当。
在火车站,我连着四天都得手了,可就在第五天的时候,情况突然急转直下。
那天,我记得抢的是一个带金项链的大姐。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一个人,后来抢的时候才发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可能是她的老公。所以等我扯下项链转身的时候,那个男人直接把他的行李一扔就扑到了我身上,开始大声喊。
可能因为那几天火车站本身也有报案,民警很快就过来了。当时我还在挣扎,他们就直接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把我踢翻,然后就把我带去了派出所。
■ 图 / 电影《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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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所
真正第一次带上手铐的时候我非常沮丧,负罪感很重。
那时候我只有 14 岁,可能还达不到刑罚或者拘留的标准,所以警察就把我送到了广州有个叫增城收容所的地方。那个收容所是由一个老的拘留所改造的,铁门铁窗,很像监狱。进去之后,每一间监室里都是大通铺,一间住好几十个人。
第一天,收容所里的仓霸,也就是每一间监室里的所谓的老大会让新人们站一排,然后就开始搜我们的身。像好一点的衣服、鞋子都会被扒下来,然后丢一双又臭又脏的鞋给你,你就穿着。
仓霸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就先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河南。然后他问我有没有烟和钱在身上,我说没有。我告诉他,我是扒火车来广州找父亲的。
问完话,他让我抱头蹲到后面去,然后就开始搜其他人的身。
我们那一排人剩下的成年人有些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进到收容所的,还有一些是打架进来的。仓霸问他们要钱,但没有人给,于是仓霸就让他们顶着墙站着,然后他和他的手下就从后面用拳头开始打这些人,一直打一直打。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非常害怕也很崩溃,但也只能像个小绵羊一样,人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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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霸海哥
我在挨打这件事上逃过一劫。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小,也可能因为我和仓霸海哥是老乡,总之,海哥对我还挺照顾的。所以,我也就投靠了他。
在收容所里,有一个靠山很重要,因为靠山意味着特权。
一般来说,我们吃饭也就是塑料盒子蒸的米饭配几块咸菜,但是仓霸都吃得很好,他们会用搜刮来的钱让管教去外面给他们带炒好的菜,甚至酒都能带来。
这些管教挺乐意带东西的,因为他们带来的所有东西都会在市场价基础上翻三倍再卖给仓霸们。那时候像外面卖 4 块 5 一包的红梅烟,他们都会卖15、20 块一包。
因为受到海哥的照顾,在吃饭的时候,他会把我叫过去一起吃他的买来的饭,还会给我夹菜。
除此之外,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在收容所里干活这件事。我们的工作就是做圣诞树上装饰用的彩灯,每个人每天都会领一把线、一把灯泡,做不完的就没有饭吃或者是没有烟抽。
仓霸会负责监督自己仓里的人干活,得益于海哥的照顾,我后来就不用自己亲自干活了,基本就是在旁边计数,或者监督别人干活。后来,我也会跟海哥还有他的手下一起剥削新人,搜刮他们身上的钱和物品。
要享受特权,就成为他的打手,这就是个相互的东西。
海哥其实和高佬一样,也是干这一行的,在收容所里他对我说,等出去了之后,跟他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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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料未及
按照当时的收容遣送制度,在出了收容所之后,我是可以得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的。但因为我还是一心想要继续找父亲,而找父亲显然需要钱,所以我答应了海哥。
而且,收容所的经历让我形成了一个趋炎附势的自我保护机制,我当下一无所有,只能先保护自己,毕竟要生存。我那时候想,等出去了之后,我弄一次就走,拿着钱,赶紧去父亲那里。
大概过了有 40 多天,我走出了收容所,然后就去了海哥那里。
在到达海哥的出租屋之后,我发现他的团伙配置和高佬差不多,也是由一个成年男子做副手,一个未成年男孩来具体实施抢劫,而海哥的女朋友有时候也会参与其中。她以前是个按摩女,人长得很漂亮,胖胖的,是个性格开朗的湖南人。
我在海哥的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海哥就决定带着我们去市区里「开工」。因为我对市区还不熟悉,所以海哥让我先在旁边看着。
他们是在市里边的繁华商业街进行抢劫的,我当时和海哥的女朋友一起去买雪糕,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人群里闹哄哄的,然后就看见海哥还有其他小弟都被人摁在地上了——抓他们的是一些便衣警察。
看到那个画面,我非常后怕,赶紧和海哥女友一起逃回了出租屋。突然群龙无首,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能先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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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尸体
海哥的女友有点懒,喜欢白天睡觉,晚上熬夜出去玩。在出租屋的第十一天深夜里,她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回来睡觉。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突然叫醒了我,「你赶紧起来,咱俩得走了!」
我不解,问她怎么了,她悄悄地跟我说,「他好像死了,他吸毒。」
然后我进房间里看了一眼,那个画面感觉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个男人蜷缩着,身上有很多抓痕,眼睛是往上翻的,嘴里还有沫,身上已经有颜色了。
因为太恐怖了,我也没敢再看第二眼,然后我和海哥女友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赶紧离开了。我也问她我们现在去哪儿,她说她身上钱也不多了,租个房子都有点困难,她提出我们要不开一把工。
她带着我去了一个批发市场,那里有钱人似乎也很多,但我去看了看,还是没敢出手。那时候已经比较抵触这件事,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就找了个借口跟她说,这里不行,这地方好像有便衣。
又过了一天,我们俩真的是快没钱了,我那时觉得也没有其他办法,就想,要不拼一把算了,等拿到钱,马上就走。所以我和海哥女友去了广州火车站。
那天火车站的人非常多,多到我的脚甚至都沾不了地。在瞄准一个金项链之后,借着海哥女友在前面打掩护,我很快就得手了。最终,那条项链卖了 1000 块钱,我们俩各拿了 500 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我没有收手,反而还想再弄一点钱再走。
又过了四天,我们去了那个批发市场准备下手。那天,我看中的是一个男人脖子上的金项链,其实我在此之前还没有从男的身上抢过项链,但他那个链子真得太粗太大了,海哥女友说,估计能卖个一万块钱,我就决定试一试。
我们跟着他在市场转了一会儿,后来,他在等公交车,我就准备在他上车的时候下手。在我伸手把项链拽下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上车了,但他马上就开始大喊,车也停了,然后他就冲下车开始追我,追了大概二百多米就把我给摁倒了。
-14-
少管所
这一次被抓的后果比较严重,因为我是屡犯,警察就把我送进了少年管教所,当时给我定的是要关半年的时间。
那会儿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完完全全是个罪犯了。走到这一步,我真的是沮丧到了极点,非常懊悔。
少管所和收容所比较像,但是少管所里是正规的警察在看守,会给我们安排小学到初中的课程,还会教一些技术,比如电焊、车工、钳工,就怕我们这些小孩闲着,所以每天都给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我从来也没有被关过这么久,关到第两个半月的时候实在是撑不住了,从来没有发现自由原来是多么多么得重要。
■ 图 / 电影《少年的你》
那时,管教会一个个地挨着问我们,这个问也算是一种特色吧,他们会询问我们家里的情况,然后我们可以给家里打电话要「赎金」。
在当时来说,只需要交 2000 到 3000 块钱,家里人就可以把少年犯给「赎」出来。
我知道父亲打工的那个工厂的电话,我甚至在刚到广东的时候还打过一次,但那时我没能联系上父亲。那个年代,座机本来就少,我也没钱,所以也没再打过。
但是在少管所,这个电话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我又试了一次。这次,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是工厂的一个保安,也是我父亲的同乡,他答应帮我去联系父亲。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一件事。
几分钟后,我接到了父亲打回来的电话。在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刻,我心情太复杂了,感觉历尽千辛万苦,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在那通电话里,他其实也没有太多说什么,了解了情况之后,他说隔几天会来找我。在等待他的那四天时间里,我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那真的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天了。
四天之后,我在管教办公室里见到了父亲,他看上去沧桑了很多,头发里多了很多白发,人也比之前更瘦了。
我们依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父亲看着我的眼神很怜惜,我也觉得是又激动又羞愧。
在离开少管所之后,父亲也跟我说了,他那时候一个月工资 600 多块钱,而他也没有更多的钱,所以为了救我,也是东借西借,最后凑了 3000 多块钱来的少管所。
-15-
浮萍依旧
从少管所出来的时候,距离我从家里跑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对我来说,这条寻父的路我已经走得太远、太偏,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2000 年,我被父亲送回了老家,我也试着回到学校,但发现难以融入群体,也学不进去知识,在学校之外,我的家庭也依然不完整。
而钱,仍然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我在学校里待了一个多月,后来就又出来打工。我当时一门心思就是要挣钱,因为我不想再回去被人天天追着要债了。
我只是想让一切的都走向正途。后来,我的目的也达到了,我和父亲通过打工努力攒钱,还完了他的欠款。
在 15 岁之后,我打工、赚钱、还债,然后像许多普通人一样,买房、娶妻、生子。现在,我是一名卡车司机,日子虽然比以前好过了很多,但我发现童年的一些经历一直影响着我。包括后期我去学一些东西,我都发现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在那里也待不下去,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自卑的心理到现在都还在蔓延。
我觉得像自己还是像个浮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具体是在哪儿,我已经模糊了,到现在都模糊。
-封面来源于 电影《少年的你》
01.Story FM Theme Dream version - 桑泉
02.出路 - 彭寒
03.交错 - 桑泉
04.无序 - 桑泉
05.纠结的秘密 - 桑泉
出品|声音故事传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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