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社会剥夺性感的晚年生活 | 人间

文化

2022-11-06 13:11

如果我们认为某一类人群更无趣、更没有价值，那么我们贬低了这类人的人性，也剥夺了自己内心某一部分的人性。

配图 | 《忠犬八公的故事》剧照

前言

随着现代人类寿命的延长，老年阶段可能会占据我们生命中的三四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但无论在哪个国家，比以往活得更久的人类却未必变得更加幸福、快乐。

路易丝·阿伦森教授是一位老年病学专家和医学作家，她在新书《银发世代》中介绍了关于“衰老”的革命性观点，讨论了社会和医学对老龄化的态度，并给出了对于医疗体系现状的思考。

本文选自《银发世代》的第九章，通过观察“去性化”的老人，展现了这个群体被忽视的生理欲望和不体面的生活困境。而我们的将来会如何，是否还会有系统性的歧视？不方便的医疗系统？这由我们现在的态度来决定。

电视机就像一面玫瑰色的镜子，映射着全社会的痴迷、自负和幻想。而老年话题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在电视剧《同妻俱乐部》中，有很多关于一个人听力衰退和记忆丧失的玩笑。而两位女性角色的前夫们在隐瞒多年后，终于向家人和朋友坦白，并成为了伴侣。老年把他们从过去几十年遵循的传统里解脱了出来，男人们终于夺回了真实的性取向和身份认同。

与大多数电视剧选角不同，这部电视剧里的男性角色比女性角色年轻。但是在好莱坞，荧幕情侣配置通常是男人和比他们小10-30岁的女人。显然，这个游戏规则不适用于老年世界。

在传统好莱坞式故事中，人生各个阶段的异性恋情大多是这样的：青少年爱上青少年，年轻人爱上年轻人；到了中年，剧情发生改变，男人开始喜欢更年轻的女人，而女人则变为“母亲”和“老板”（这两个角色都不带任何性感色彩或浪漫色彩）；老年时，性别市场回归平等，也许女性比男性还多享有一点小优势。

其实，不仅是女性形象被误读，男性形象与男子气概之间的联系也是如此紧密，导致老年男性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大家要么以各种说法暗示他们丧失性功能，要么用一些字眼形容他们的性能力，比如“令人惊讶的、不合理的、不应当的或是令人作呕的”。

尽管是部出色的电视剧，《同妻俱乐部》依然传递出一些复杂的信息。比如所有主角形象都富有魅力，剧中没有一个角色顶着满头银发或是白发。鉴于老年群体中普遍有脱发情况，这让人忍不住怀疑选出这两位并未秃顶的男演员，就是为了体现他们的活力。

将性别魅力与年轻挂钩，并不是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的，女性社会评分的下滑，总是要比男性早上几年甚至几十年。

我有一位朋友70多岁了，是个丧偶的老人，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头脑聪慧，为人幽默，打扮得体，生活充实，但是男人们不再对她感兴趣，这点让她很讨厌。

我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跟我聊起最近在网上约会的故事，她的结论是：“我可不想当一个保姆或是一个妈妈，而只有当男人在找这两种类型的女人时，才会关注到我。”那些可能会吸引她的男人们，都喜欢年纪更小的女人，而不是同龄人。

其他异性恋女性则对老年生活中性别概念的消失感到满意，倒不是因为她们对性失去了兴趣，而是因为她们终于卸下了一种压力。

过去她们总觉得要修饰打扮自己，如表演一般去证明自己在异性眼中的魅力，从而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年老之后，这些女人依然花心思打扮自己，但不再担心自己是否有吸引力，同时有更多的时间追求其他人生目标，在世界上拥有了更多安全感，并享受自己的外在和内在实现了更加真实而纯粹的统一。

有些人认为，由于男同性恋文化追求年轻、强壮、漂亮的性魅力，因此对男同性恋者来说，步入老年可能尤为困难，特别是那些已经与家人疏远、在早年因为艾滋病失去了许多同伴的人。

其中一些观点只是假设，因为关于老年性少数群体的性吸引力与性活动的研究屈指可数。在针对这个主题进行相关文献搜索后，找到的文章主要是关于老年群体的性认同和与健康相关的性挑战。

至于老年人中的女同性恋者、跨性别者或性向流动人士，我们了解得更少。我们只知道他们是更加被边缘化的人群，健康状况更差，而这两种生存状况通常无法与性吸引力挂钩。

不论性别认同如何，人们通常说男人有更多选择。尽管这好像是事实，但他们看似浪漫的晚年也有令人失望之处。当男人发现自己过去引人注目的魅力现在不再有人注意，甚至被看作“可爱”或“荒唐”时，他们感到很惊讶。

他们想要的东西从未改变。体育专栏作家兼散文家罗杰·安杰尔在他90岁时这样写道：更多的性欲，更多的爱，更多的亲密，更多的性生活和浪漫，把所有这些东西都还给我们吧，无论我们年纪有多大。波伏娃、爱丽丝·门罗和劳伦斯·奥利维尔以及众多再婚或再次陷入恋情的老年人都已经证实过我们这炽热的心声。你问我劳伦斯·奥利维尔？我仍记得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过的话：“在我们心底，我们始终是拥有烈焰红唇的17岁少年。”

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觉得，有些人已经不再想这些事儿了。他们不再打理自己的胡子，换衣服也没有以前勤快，开玩笑说这是他们一直想要的生活方式，只是从前碍于社会规则，想看起来更有魅力些。

有些人则在努力统一着性别身份和外在面貌。一个护士曾两次跟我说起一个男同性恋者的故事：他自20世纪70年代起就经常去一家男同性恋剧院，他说自己喜欢那儿，但也总是开玩笑说除了自己和少数人，去那儿的观众大都是些糟老头子。近来，将近70岁的他才感觉自己开始真正融入那个环境。

一提到和老年人相关的事物，人们的反应就各不相同。年轻人的反应也传达出一些信息。如果一对90多岁或是100多岁的老人举办婚礼，那一定会变成全国性新闻，仿佛这个年纪的人就不该再渴望浪漫、陪伴、感情和交流。

当唐纳德·霍尔发现他的睾酮水平达到最低点时，他就写不出诗歌了。戴安娜·阿特希尔说：“在我70多岁的时候，我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有性欲的人，经过短暂的震惊后，我迎来了非常平静的时光。能够喜欢甚至爱上一个男人，却并不想跟他上床，原来也是一种新的自由啊。”

我曾经照顾过一对姐妹，其中一个接近90岁，另一个刚过90岁。有一次，妹妹告诉我她的姐姐和姐夫至今仍在过性生活，坚持让我找她谈一谈。

当姐姐走进来时，她躲闪的眼神告诉我，已经有人给她上过“礼节课”了。经过几轮问答后，我知道她和她丈夫都很享受性生活。我告诉她没有任何医学理由或其他理由能要求他们不再过性生活，她听完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而体面的反面，有时却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受人关注，是在我家附近的公园。当时我的狗正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脚旁闻着灌木丛里的湿叶子。那个女人正在打电话：“没有。我旁边没有人。”她说这话时，我就站在离她只有几英尺远的地方。

“跟我说！别老对着我女儿说话！”一个八旬老人大声要求道。因为即使看到了她女儿在不断向她寻求答案，这个售货员仍然不停地朝她50多岁的女儿问问题。

在附近一家新开张的时髦餐厅的大礼堂里，马上要举办一场活动。我妈妈开始谈论起坐在我们身边的情侣。她对着那些人的着装打扮和行为举止评头论足，可他们此刻就坐在我们旁边呢。“妈妈！”我给了她一个眼神，厉声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有听力障碍。“哎呀，别担心，”她回我说，“没人会注意我。”

有人说，对于异性恋白人男性来说，被当作老人看待和对待，让他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成为社会偏见和社会歧视的受害者。在晚年，他们失去了从前被认为代表体面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地位。他们口中“不再受人关注的社会体验”，与有色人种及女性的社会体验极其相似。

罗杰·安杰尔讲述了他和一群比他年纪小的朋友聚餐的故事：

“在聚餐过程中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插了几句话。其他人礼貌地看向我，接着说回了他们刚刚正在进行的话题。嗯？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刚不是说了几句话吗？我是不在这个房间里吗？……而当我把这个现象告诉身边的同龄人时，他们都会回以点头和微笑（我身边超过50岁的女性朋友，说她们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没错，我们变成了隐形人。人们尊敬、爱戴甚至真心爱我们，只是我们不再值得他们聆听。”

安吉尔的朋友们也不算年轻了，应该更能体会他的心情。他们都60多岁，通常这些刚刚步入老年阶段的人会竭尽全力和“老人”保持距离。他们模仿着年轻人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在自己与年纪更大的人之间划清界限，这让人觉得既悲伤又讽刺。

唐纳德·霍尔也讲述过类似的故事：“我孙子的大学舍友，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搬了一张椅子背对我坐下，把我和家人完全分隔开来，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霍尔和安吉尔都在发行量很高的杂志里向大家分享了这些故事，后来这些故事被编纂入有名的书籍。暂且不谈他们在生活中显然被粗鲁和残酷地对待了，他们的书可以证明这两位老人在这些故事发生时，不仅精神健全，而且机智又有见地（我发现这两种特质相当性感）。

在老年阶段，即使是那些杰出、有名、身心健全的老年人也会被人们忽视。可想而知，那些确实不体面、不引人注目、因听力下降或痴呆症而无法参与正常对话的老年人，正在经历多么可怕的生活啊！

“性感”在医疗界也很重要，因为那些“高种姓”的疾病、患者、问题和措施被无形地贴上了“性感”的标签，比如：心脏病很“性感”，癌症也很“性感”，所有医疗程序都很“性感”；相反，衰老不“性感”。当然，心脏病或肿瘤都不是吸引人或让人向往的事情，所以这里说的性感不是美学层面，而是指医学和社会价值。

很多“不性感”的疾病都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失禁、摔倒、关节炎、便秘、失眠、视力和听力障碍通常会让老人放弃工作，放弃参加重要的社会活动。他们渐渐失去自信、失去舒适的生活，最后失去朋友。有些人会沦为不良商家推销未被证实其有效性的疗法的牺牲品。

这个恶性循环不仅影响着那些痛苦的老年人，也在社会意义和经济意义上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我们所有人。恐惧和羞耻导致老年人的生活停摆和社交圈缩小，而这两点极有可能导致他们的健康状况变差，进而需要价格高昂的医疗服务。

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下失禁的感觉：你的内裤又湿又冷，周围的皮肤开始发痒；你担心自己身上有臭味；你的衣服渐渐被浸湿，你总是担心这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你开始不再参加耗时太久的活动，不再去没有简易卫浴设施的场所。直到某一刻，一段让你无比尴尬和羞愧的经历迫使你不再外出。

1300万美国人都有失禁问题，65岁以上不在医疗机构中的人中有50%说他们有漏尿情况。失禁是阻碍人们外出，导致人们住进医疗机构的最常见原因之一，对健康和生活质量都造成了破坏。

在通常情况下，医生和护士不会像询问其他症状一样询问患者的失禁情况，患者也不太主动提及，因为许多人觉得这个问题无法解决。事实上，无法解决的原因是，一些医生和护士就像普通大众一样，都缺乏有关“如何改善失禁”的专业知识学习。

所有老年疾病都有多种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是只有少数方法可以达到像白内障去除手术一样干净利落的效果。因此，在老年医疗领域，像白内障手术这样的方法被认为是更“性感”的。然而，那些不够性感的治疗方法反而更能改善患者的生活。

想象一下：如果这些疾病及其治疗方法能得到与高血压或运动损伤这类疾病同等程度的重视，是否会带来一些新的可能性？就像种姓制度使得低种姓人群陷入贫困和劳役的恶性循环，医疗界的“性感”等级制度也剥夺了数以万计美国人更健康、更充实的生活。

某一年，我决定不再穿比基尼；次年，我不再穿运动短裤。我第一次察觉到，和我同龄或是比我年长的大多数女性也在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年或两年后，我不再穿吊带背心。我把这些衣服都捐给了慈善机构。有的朋友说这完全是我的意识问题，因为我的身材还很匀称健美。我想起了一位60多岁（可能更老一些）的同事，她总是穿着很时髦的衣服。那些衣服穿在年轻的医学生身上也许会很可爱，但是穿在她身上，总让我觉得不太协调，甚至有些尴尬。

我把这些改变归因为我在33岁的时候也不再穿30岁时穿的衣服了，所以现在有些衣服不再适合我这个年纪，也说得通。

衣服也是一种自我表达。因此随着年纪渐长，一个人的穿衣风格渐渐发生改变，这件事情就像他的身体和他整个人也都在发生改变一样顺理成章。

到了50岁，即使是最帅气的男人也会有双下巴。绝经之后，再苗条的女人也会长出小肚子。到了80岁或是更老一些，大多数人的身体开始萎缩，变得弯腰驼背。几年前爱不释手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突然不合身，或者毫无魅力可言。

清教徒对老年人的服装有严格的规定：如果老年男性穿得像同性恋者或年轻男孩，或是老年女性穿得像年轻女孩，他们就会受到训斥和蔑视。言下之意，也许20多岁的时尚和60多岁或是80多岁的时尚完全不同。

就算在这样一个性感与不受关注碰撞、时尚与功能相碰撞的世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社会文化和生物学之间擦出的火花。在《女性与权力》一书中，古典学者玛丽·比尔德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论据，证明了我们目前的两性话语和权力观念起源于古希腊。同样，当谈到老年和适当性时，我脑海中的观念（那些在我看来务实而合理的论点），似乎也能追溯到美国清教主义文化。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想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伴随年龄的身体变化是自然而普遍的现象，为什么衣服不能在不同的年龄市场被设计成不同类型的时尚和性感呢？

我想这是可以做到的，当然也应该做到。这不仅关乎公正或是善良，更是在当前服装与时尚行业被忽视的市场，它背后蕴藏着无限的商机。